蜘蛛女之吻

 

者:曼紐爾·普格

 

 

第一章 莫利納與瓦倫蒂

 

  布宜諾斯艾利斯監獄長助理遞呈阿根廷共和國內務部長的報告:

  “3018號囚犯路易士·艾伯托·莫利納因犯有腐蝕青年罪,于1974720日被布宜諾斯艾利斯刑事法庭高級法官賈斯托·喬斯·達爾皮埃爾宣判八年徒刑。1974728關押在監獄B區第34號牢房,與三名性罪犯貝尼托·賈拉米洛、馬裏奧·比安奇、大衛·馬古利斯同室關押。197544,莫利納由於行為規矩,轉押至D區第7號牢房,與政治犯瓦倫蒂·阿雷古·帕茲同押一室。”

 

  “16115號拘留者瓦倫蒂·阿雷古·帕茲於197210165號高速公路被拘捕,罪行是:企圖在公路旁的兩家汽車裝配廠發動罷工,製造混亂。他由政府行政官員扣押,聽侯審判。1974114關押於A區第10號牢房,同室政治犯伯納多·賈本蒂。兩人一同舉行絕食活動,抗議員警當局將政治犯胡安·文森特·阿普裏西奧審訊致死,受到禁閉十天的懲處。197544轉押至D區第7號牢房,與性罪犯路易士·艾伯托·莫利納同押。該犯行為不規,謀反之心不死,不僅帶頭絕食,而且挑起其他事端,例如指責監獄缺乏衛生設施、私人通信沒有保障等等。”

 

  命運把莫利納和瓦倫蒂拴在一起了。在D區第7號牢房,瓦倫蒂斜倚在陰濕的牆壁上,呆呆地望著面前的鐵柵。坐牢的日子是難熬的。為了消磨幾乎停滯了的時間,讓光陰打發得更快一些,他希望莫利納能講些有趣的事來消消煩悶。

 

  莫利納細聲細氣地說:“瓦倫蒂,我看過許多電影,或許你有興趣。”

  瓦倫蒂贊許道:“好哇”。

  莫利納很想討好瓦倫蒂,也更想瞭解這個英俊而令人動心的男子漢。他說:“得有個條件,你也該談談你自己。”

  “行”。瓦倫蒂懶洋洋地應著。

 

 

第二章 《豹女》的故事

 

  “她外貌年輕嫵媚,約摸25歲,長著一張嬌小的圓臉。光潔的寬額、小巧的翹鼻,臉頰豐潤,下巴尖尖的,有點兒象貓。她正在埋頭畫一幅畫,並且不時地抬起頭來注視著畫的‘模特兒’:動物園鐵籠子裏的一頭黑豹。起初,那頭黑豹還沉靜地呆臥在籠裏。但是當姑娘移動畫架,搬動椅子時發出了一陣聲響後,黑豹突然發現了她,便開始躁動不安地來回急促走動,接著朝她怒吼起來。它那一臉怒氣,不知是想把她撕成碎塊美美地飽餐一頓,還是懷著什麼更邪惡的天性,驅使它想幹些什麼。要知道,這是一頭雄豹!

 

  “此時正是冬天,天寒地凍。公園裏的樹木光禿禿的一片,看不到一片樹葉,園內遊客稀少。離黑豹稍遠一點的長頸鹿鐵籠前,原先有一位教師領著幾個小男孩站在那兒觀看。天實在太冷了,他們凍得受不住,早早地離去了。只有姑娘毫不在意這天氣,獨自一個人坐在隨身攜帶來的折疊椅上,全神貫注地畫著黑豹。她的兩條腿交叉著,一雙黑色高跟皮鞋的前端露出了塗過黑指甲油的腳趾。她戴著手套,但是為了畫畫的方便,她脫掉了右手套,那長長的手指甲,也塗上了黑色的指甲油,修長的手指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發紫。她只得停下畫筆,將手塞進長毛絨的大衣裏捂著。她身上穿的大衣很象波斯貓的皮,只不過厚實點罷了。

 

  “突然,她聽到身後‘嚓’地一聲,有人劃了根火柴,使她著實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背後直挺挺地站著一個年輕小夥子。他長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他隨意用手碰了碰帽沿,似乎是自我介紹,又似乎在表示歉意。姑娘放下了心,因為從他的臉相來看,他屬于文質彬彬、能夠諒解別人的那一類人。他開口說了聲‘對不起’。姑娘答這話時,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不料手一松,畫夾上的紙掉了下來,一陣狂風卷走了畫紙。小夥子二話沒說,緊追不舍,把那幾張紙撿了回來,他局促不安地向姑娘道歉。姑娘告訴他,她叫愛琳娜,是個難民,戰前在布達佩斯攻讀美術,大戰爆發後才逃到紐約。小夥子問她是否思念家鄉?一層烏雲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神情陰鬱起來。姑娘說,她並不是城裏人,她生長在山村,家鄉遠在喀爾巴阡山脈。

 

  “聽了這番話,小夥子表示很想能再見到她。

  姑娘告訴他,明天下午她還會來畫畫的。最近一段時間,只要有太陽,她都來這裏。這小夥子是個建築設計師。

 

  “第二天下午,小夥子和他的同事以及女助手一起在搞設計。8點一過,太陽就西斜了,他迫不及待地丟下羅盤和直尺,准備出門往動物園趕去。年輕的女助手問他去哪兒?為什麼這麼興奮?原來,女助手已深深地愛上了他。建築師沒說什麼徑直走了,女助手有些心煩意亂。但她不願讓人看出她的失望,自顧自埋頭幹起活來。

 

  “當建築師氣喘吁吁地趕到動物園時,天還沒暗。動物園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清晰:黑色的鐵柵欄,籠子裏的白色瓷磚牆,就連礫石路也顯出了耀眼的白色,那些虎豹猛獸都圓瞪著血紅色的眼睛。可他唯獨沒見到愛琳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建築師怎麼也忘不了她。一天,他偶爾路過社會名流聚居的大街,一家美術館的櫥窗吸引住了他的視線,櫥窗裏陳列的全是豹畫,一眼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建築師跨進門去,看見愛琳娜正在接受來客們的祝賀。建築師急忙迎上去向她道賀。他發現愛琳娜已經變了,眼睛裏再也沒有上次那種陰鬱的神色。建築師邀請她去餐館吃飯,愛琳娜一口答應了。她扔下那些賓客,與建築師雙雙翩然外出。

 

  她好象是頭一回走在街上,好象她剛從監獄裏放出來,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行走了。

 

  “建築師在一家餐館前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家匈牙利式或是羅馬尼亞式餐館,他以為她一定喜愛這樣的地方,期待著在這裏遇見她的同胞。

  可是事與願違,愛琳娜沉下了臉,建築師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姑娘騙他說,她想起了戰爭。在那時,確實進行著一場戰爭。建築師建議換一家餐館。愛琳娜知道這可憐的小夥子過一會兒還得返回工作室去,於是她克制著自己,勉強跟著建築師走進了那家飯店。這地方確實不錯,清潔、寬敞。面對著美餐佳餚,愛琳娜重又感到了生活的快樂。

 

  “建築師也動了情。他告訴她,剛才闖進美術館完全是出於偶然,他出來是想買件送人的禮物。愛琳娜笑著說,願意陪他一塊兒去。

 

  “一路上,愛琳娜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她說,今天下午真怪,盡管三點鐘還不到,天卻快黑了。建築師好奇地問,為什麼黃昏會使她心煩意亂,是不是害怕黑暗?愛琳娜點了點頭說,是的。建築師在一家商店門前停了下來。愛琳娜有點兒不自在,原來這是一家專門出售鳥類的動物商店。從櫥窗望去,店裏掛滿了鳥籠,各種鳥兒歡樂地在棲木上飛上跳下。

 

  “建築師和愛琳娜才抬腳走進店裏,鳥兒好象見到了魔鬼似地一下子驚恐不安地飛來撞去,振翼撲向籠柵。店主呆呆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見小鳥嚇得發出了禿鷲般的粗厲叫聲。愛琳娜拉著建設師的手臂,把他拖出了動物商店。等他們一走,鳥兒立即安靜了下來。她問他是否介意她這就走開,他笑了笑。兩人約好明晚再見就分手了。建築師隻身返回動物商店,那些可愛的鳥兒一如既往地唱著歌,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顯得十分安寧。他買了只金絲雀,准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女助手。

 

  “打那以後,建築師經常與愛琳娜約會,他倆相愛了,愛得如癡似醉。他覺得愛琳娜是那樣地奇特,又是那樣地柔情,她總在默默地注視著他,撫愛著他,擁抱著他。但每當他想緊抱、吻她時,她就掙脫開去,只肯讓他的嘴唇稍稍擦過。她央求他不要吻她,而讓她來吻。她吻起來很溫柔,象嬰兒一樣,嘴唇充滿著肉感,但不知為什麼總是緊閉著。

 

  “一天晚上,建築師與愛琳娜第二次光顧了那家餐館。這家餐館算不上一流,但非常古雅,臺布是一式花格子,店內所有傢俱都是深色的。

  四周點著煤氣燈,每張桌上放著蠟燭。建築師舉起了酒杯,深情地說,今晚一個熱戀中的男人等著他心上人的答復,就准備結婚了。愛琳娜熱淚盈眶,幸福的淚水緩緩地淌下來。倆人碰了碰酒杯,什麼話也沒說就幹完了這杯酒,隨後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突然,她鬆開了他的手:她看到有個人正朝他們的餐桌走來。來的是一個女人,長得很妖冶,但有些怪模怪樣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可怕。

 

  這是一張女人的臉,同時也是一張貓臉。她那斜視的雙眼完全是綠色的,只有眼中央的瞳孔是黑色的。她的皮膚十分蒼白,好象塗了很多白粉。

 

  從她的服裝款式來看,她顯然是個歐洲人。她穿著一身長得拖到地板的衣服,款款地走到建築師的餐桌邊。一隻狐狸冷不防跳上了她的肩頭。她停在桌前,緊盯著愛琳娜,眼光裏流露出既仇恨又恍惚的神情。她用一種使人難以置信的奇怪語言同愛琳娜講起話來。作為一個紳士,建築師看到那女人走來,連忙禮貌地起身。但那瘋女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又與愛琳娜說了一通話。只見愛琳娜用相同的方言回答著,但是顯得恐懼不已。她們究竟在說些什麼?建築師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那女人最後對愛琳娜說的話,他卻明白:‘我一看到你就認出來了,這原因你知道。

 

  見到你……。’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開了,愛琳娜嚇得發呆,雙眼噙著熱淚,她的淚水發黑,像是水坑裏的髒水。她默默無語地站起身,把一條長長的白圍巾裹在頭上。建築師急忙往桌上扔了幾張鈔票,挽著愛琳娜走出了餐館。路上,他倆誰也沒開口,但他看得出,愛琳娜已被嚇得魂不附體。往中央公園望去,雪下得小些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淹沒了任何聲響,一輛輛轎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滑過大街,街燈在徐徐下落的雪花裏閃閃發亮。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野獸的咆哮聲,原來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就是動物園。愛琳娜似乎邁不動腳步,她哀求建築師將她抱得緊一些。雖說建築師把她緊緊抱在懷中,遠處的嚎叫聲似乎也漸漸平息了,但她仍在顫抖著。她用近似耳語的輕聲對他說,她害怕回家,怕一個人單獨過夜。一輛出租汽車開過身邊,建築師打了個手勢讓它停下。兩人不聲不響地鑽進了汽車。一路上。誰也沒講話。

 

  “他倆來到了建築師的公寓大樓。這幢公寓大樓管理得井井有條,地上舖著地毯,高高的屋頂,清一色的手雕木樓梯,樓梯腳下是一個種著一株巨大棕櫚的花壇,棕櫚映現在對面一面高大的鏡子裏。文琳娜在鏡中打量著自己,仔細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臉蛋,好象要從五官中找出什麼東西來。大樓內裝有電梯,當然這無關緊要,反正建築師住在底樓。他的房間寬敞無比,房內所有的擺設放置得十分得體,顯示出世紀交替時期的風格。這套房間原是他母親住的。

 

  “建築師准備幹什麼呢?他什麼也沒幹。他知道,姑娘內心一定隱藏著某種折磨她的東西。

 

  他倒了杯酒和一杯咖啡給愛琳娜,愛琳娜什麼也不想喝。她請他坐下,說是有話要對他講。建築師點燃了煙鬥,向她投去溫暖如故的目光,但她無法正視他,只是將頭擱在他的雙膝上。隨後她開始講述起在她家鄉山區裏的一個可怕的傳說,這傳說故事使她即使在孩提時代都感到驚恐。

 

  “那是在中世紀。大雪封山,村子常常一封就是幾個月,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系,村民們快要餓死了。男人都去打仗了。森林裏饑餓的虎豹豺狼全都匯集在村民的家門外。這時,魔王撒旦出現了,他說如果人類想從他那兒得到糧食,就必須放出一個女人來。結果,村裏一位最勇敢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只見撒旦身旁站著一頭饑餓貪婪到了極點的黑豹。女人同它達成一個協議,以此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反正後來女人生了一個長著貓臉的女兒。十字軍戰士結束了聖戰回家來了。那個女人的丈夫也回到了自己的家。當他抱住妻子接吻時,女人將他撕得粉碎,就象黑豹撕碎人的肉體一樣。丈夫死後,他的一位生死戰友猜想這一定是他妻子殺的,於是他開始跟蹤她。那女人在雪地裏拼命地奔逃。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起先是女人的腳印,但快到森林時,突然變成了黑豹的腳印。戰友緊緊追蹤著腳印,走進了密林深處,這時天早已黑了。在夜幕下,他看到有個東西臥在地上,一對賊亮的綠眼睛正盯著他。戰友用手中的長短劍做成了一個十字架,那臥著的東西又變回了女人,她正處於半睡眠狀態,象受了催眠術。戰友連忙後退,因為他聽到一種吼叫聲臨近了,原來野獸聞到了女人的氣味,准備前來美餐一頓。戰友嚇得象個死人一樣回到了村莊,他把這一切統統告訴了村民,從此,這個故事流傳了下來。據說,豹女的人種從未斷絕過,她們仍活在世界上。她們的外表與普通女人一樣,但是男人如果吻了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那女人就會變成一頭猛獸。

 

  “愛琳娜從小就被這個故事嚇壞了,她一直擔心自己就是這類女人所生。當建築師問起餐館裏那女人向她說些什麼時,她撲進了他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起初她還不肯說實話,只說那女人是來打招呼的,後來還是鼓起勇氣說出了實情。那女人要愛琳娜記住她是誰。當然只要一看那女人的臉,就能判斷出她倆是姐妹。她要愛琳娜提防著男人。建築師聽罷哈哈大笑。‘你沒有意識到,’他說,‘她只是看出了你們來自同一地區。如果我在中國看到了一個美國人,我也會主動同他打招呼的,也許她是個老派女人,所以她就叫你提防男人,這一點難道你不明白嗎?’建築師這番話足夠使愛琳娜平靜下來。她感到太平無事了,竟然在他懷中睡著了。建築師將地抱到沙發上,把一隻枕頭塞在她的頭下,還從他的床上抽出一條毯子替她蓋好。見到她已在酣睡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破曉時分,籠中金絲雀的啼鳴聲吵醒了愛琳娜。愛琳娜起初不敢走近它,但小鳥的婉轉歌喉,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她小心地瞧著鳥兒,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心滿意足了,因為小動物見到她已不再害怕。她走進廚房,做好了奶油吐司,燒好粥,把早餐端到了建築師的床邊。建築師醒來,異常興奮地看到愛琳娜能輕松自如地呆在他家。他問她是否想永遠住下去,並想吻她,但她不讓他靠近。他又問,她是否還願意嫁給他。愛琳娜說她願意,並且是出於真心實意的——她不想再離開他的家了。她四處打量了一下屋子,拉開了遮住陽光的深色天鵝絨窗簾,漂亮的傢俱都坦露在明亮的光線下。愛琳娜問建築師是誰挑選了這些可愛的傢俱。建築師告訴她,是他母親。她是一位慈樣的母親,要是她還活著,一定會象愛自己的女兒那樣疼愛愛琳娜。愛琳娜走上前去,崇敬地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哀求他永遠也不要離開她,她要和他永遠生活在一起。她畢生最大的看望是早晨醒來就能看到他近在身旁。至於要當好一個妻子,希望能給她一段時間,等到那種恐懼的心情最終消失的時候。

 

  “建築師說行,於是倆人幸福地結了婚。新婚之夜,她睡在床上,他則躺在沙發裏……”

 

  莫利納的故事講不下去了。他很想把自己喜歡的這部影片的原因告訴瓦倫蒂。但是瓦倫蒂聽故事時不是插嘴就是嘲弄,惹得莫利納很生氣。

 

  瓦倫蒂見他生氣了,心裏也不好受,他連忙說:

  “別生氣,莫利納,我生來就不是靜靜聽故事的人。一坐幾個小時,象傻瓜似地一動不動地聽著,我不習慣。不如邊聽故事邊討論討論,比如,談談那個建築師的母親。”

 

  莫利納見瓦倫蒂在安慰自己,便高興起來,他接上話頭:“瓦倫蒂,我猜想,她一定是個愛幹淨,穿著帶花邊高領衣服的老太太,象所有受尊敬的老太太一樣,身上還有種媚態。盡管年紀大了,她們還想做個真正的女人,讓人一見就感到高興。”

 

  瓦倫蒂不以為然地說:“哼,那種老太婆准得雇傭人,讓傭人來服侍她。這是剝削”。

 

  莫利納對瓦倫蒂的話覺得有些莫明其妙。瓦倫蒂不理他,自顧自說著:“假如她和丈夫在一起感到幸福,那麼丈夫必然也會剝削她,丈夫強迫她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把她象奴隸一樣地束縛在家中,等著他從法律事務所或診療所工作歸來。這種類型的母親完全贊成這一套社會體制。

 

  她非但不反抗,反而把自己的兒子也撫養成一丘之貉。現在她的兒子偏偏碰到了一個豹女,真是活該。”

 

  莫利納張著嘴還想講講故事中的母親,可瓦倫蒂偏偏打破他的美好幻想,他真不知道瓦倫蒂在想些什麼?他對瓦倫蒂的所作所為絲毫不感興趣,他想睡覺了。

 

  《豹女》的故事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得以繼續講下去。

 

  “那天夜裏,建築師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他安排愛琳娜去看一位精神分析醫生,愛琳娜同意了他的請求。她第一次去找醫生時,就發現醫生長得異常英俊,高大的個子,寬闊的額頭,眉宇間透出與眾不同的氣概,蓄著的鬍子是那樣的幹淨漂亮。他是屬於性感的那一類男人。可是,愛琳娜的感覺恰恰相反。她強抑著自己的厭惡,坐在長沙發椅上,談起了自己的煩躁和困擾。這時她感到渾身不舒服,絲毫沒有與醫生在一起的安全感,她害怕了。她只說自己擔心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至於她的那些夢,尤其是有一次夢見自己變成黑豹的惡夢,她矢口不提。第一次會診就這樣結束了。第二次會診時間到了,但是不見愛琳娜露面。她向丈夫撒謊說她去了,事實上她去公園看那頭黑豹。她站在鐵籠邊上,似乎著了迷。那天她依舊穿著那件黑色的厚長毛絨大衣,在日光照耀下,黑色大衣閃閃發光,而那頭黑豹的皮毛也是同樣地閃耀著黑色的光澤。黑豹在籠子裏激動不安地來回走著,眼睛始終不離姑娘。

 

  “飼養員走過來,打開了籠邊的門鎖。門只開了片刻,他把肉食扔進了籠子後,又重新關上了。由於他只顧忙著整理拋肉的鉤子,竟忘了取下鎖上的鑰匙。愛琳娜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裏,她沒有吱聲。飼養員撿起一把掃帚,開始打掃豹籠周圍的碎紙、煙蒂。愛琳娜悄悄地走近鐵鎖,她拔出了鑰匙,看了看。這是一把很大的鑰匙,上面長滿了鐵銹。她站著沉思了一會兒。幾秒鐘之後,她走到飼養員跟前,將鑰匙遞還給他。老人感謝不已。

 

  “愛琳娜回到家裏,焦慮地等著丈夫歸來,但久久不見他的人影,愛琳娜慌亂起來,心裏感到一陣壓抑不住的躁動。當丈夫推門進來時,她撲上去緊緊摟抱著他,差一點去吻他,此刻她極想吻他的嘴唇。丈夫也激動起來了,他想,這可能是精神分析治療見效了,過真正的夫妻生活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然而他做錯了一件事,他問她下午的會診怎樣。這一下又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她掙脫了他的雙臂,騙他說,她去過了,一切都很好。建築師眼睜睜地看著她溜走,毫無辦法,只得咧嘴苦笑,強忍住滿心的不快。

 

  “第二天,建築師與他的同事們正在設計室埋頭工作。那個至今還在關心著他的女助手察覺到了他的煩惱,向他建議說,下班後請他喝一杯,提提精神。建築師拒絕了,他推說道,‘也許這些天活幹得太多,太累了’。女助手癡情地表示,她願意留下來幫他的忙。下班時間己過,兩人接連忙了好幾個小時。工作室很大,每個建築師都有自己的工作臺。現在別人回家去了,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淹沒在黑暗之中,唯獨他的桌子上方亮著一盞帶玻璃罩的電燈,他和女助手的身影投在牆上,使人看了產生不詳之感。每當他或女助手拿起畫尺來劃線時,那尺的影子就象一把劍在朝另一個人的身影比劃著。室內靜悄悄的,她不時地瞥他一眼。即使她萬分想知道他內心受折磨的原因,但只要建築師不開口,她絕對不會主動去問。

 

  “這時,愛琳娜在家正等著建築師。她給他辦公室打電話,是女助手接的電話。愛琳娜聽到女人聲音,嫉妒得要死,但是又竭力掩飾著。丈夫告訴她,下班前他曾往家裏打過電話,想對她說他要晚些回來,但她不在家。顯然,那會兒她還在動物園裏。他抓住了愛琳娜的短處,使她有苦說不出、只得保持沉默。從這一天起,建築師開始晚回家了。先前,他總是滿心喜悅地回到自己家中,因為他知道愛琳娜不會和他同床,但她接受精神分析治療後,他知道有了這種可能。只要愛琳娜還是保持著最初的孩子般的天真狀態,他倆就會每天廝守在一起。也許日子久了,他們可以在性生活方面有所進展。如今他苦惱著,結婚了,可什麼也沒發生。女助手也不會同他睡覺,因為光妻子一個人已足夠叫他費盡心思了。

 

  “有一天晚上,愛琳娜准備好了晚餐,丈夫還沒有回家。桌上擺好了餐具,還點起了蠟燭,然而她並不知道,這天下午建築師早早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就到精神病分析醫生的診所外去等她,因為這一天是他們的結婚周年。直到此時,他才發現愛琳娜已好久沒去那兒治療了,他急忙打電話給愛琳娜。當然她不會在家,她每天下午都遏止不住自己,到動物園去了。建築師滿臉沮喪地回到了辦公室。他需要向女助手和盤托出他心中的苦惱。於是兩人離開辦公室,走進了附近一家酒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需要的是能單獨談一會兒的機會。

 

  “再說愛琳娜見時間越發晚了,開始象關在籠裏的動物一樣急躁地在房間裏來回地走著。她向辦公室掛了電話,但沒人接。她想找些事幹來打發時間。她剛走近鳥籠,小鳥竟絕望地拍著翅翼亂飛亂撞,不一會便掩斷了雙翅。愛琳娜忍不住打開了鳥籠,將手伸了進去。她的手剛一挨近,鳥就跌落在地上死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擊倒似的。愛琳挪萬分絕望,所有的幻覺都在她的記憶中重現了。她奔出家門去尋找丈夫,因為他是唯一能幫助她、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在去辦公室的路上,她必須經過酒吧,不料在那裏她發現了丈夫與女助手在一起。她不由得呆往了,再也邁不動腳步。憤怒和嫉妒交織在一起,使她顫抖不已。過了一會兒,他們起身離開了,愛琳娜藏在一棵樹後,注視著他們分手吻別。

 

  “愛琳娜緊緊地跟蹤著女助手。女助手筆直穿過中央公園內的近路回家。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是既高興又耽心,高興的是方才建築師告訴她,妻子不願與他同床,老是做變成豹女的惡夢,不知不覺地原先自己早已放棄的愛情幻想重又複蘇了。但她也耽心這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結果也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天氣奇冷,周圍杳無人跡,只有風聲和瑟瑟索索的樹葉聲。女助手清晰地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而且所得出是女人的高跟鞋在篤篤地敲擊著路面。她猛地轉身,發現遠處有個黑黑的人影,光線很暗,她一時看不清究竟是誰。篤篤的聲音加快了速度,女助手開始驚慌起來,不由得聯想起關於豹女和所有可怕的事來。她想走得快些,無奈自己才走了一半路程,還得走約摸四個街區,才能走出公園,看到大街邊上的大樓。她開始拼命奔跑,但結果更糟,篤篤皮鞋聲立時換成了貓的輕盈步子。女助手飛快地轉身,看到的不是一個婦女,而是一個古怪的影子,影子快速地掠過,隨即在視線中消失了。同時她聽到有一種腳步在踩著公園灌木的聲音,一頭動物正發著聲響直朝她逼近。”

 

  “後來呢?”瓦倫蒂忍不住問了。

 

  “明天我們再講,再見。神經緊張地唾一覺吧。”莫利納買了個關子,在緊要關頭,剎住了車。瓦倫蒂氣得直咬牙,威脅說莫利納將為此付出代價。莫利納沒多理睬他,向他道了聲晚安就一頭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瓦倫蒂美美地吃了一頓莫利納為他燒的早餐。吃下後,他不由擔憂起來,怕自己會從此養成壞習慣。他不能接受莫利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因為他的生命要貢獻給政治鬥爭。他完全能忍受監獄裏的一切折磨,坐牢和受難的背後有著它們的意義。社會革命對於他是最重要的,而滿足感官享受則只處於次要地位。

 

  他最大的滿足是知道自己在為真正高尚的事業服務。這種事業是一種意識形態,是他的理想,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就叫做“馬克思主義”。為此,他能從任何事情中得到快感,即使是在這牢房,甚至經受拷打。這就是他真正力量的源泉。

 

  莫利納含糊其詞地應著。瓦倫蒂看出了他對自己的一席話並不太信服,不免有些失望。但莫利納勸瓦倫蒂不必再操心,他莫利納現在所想要做的事是睡覺。他說,他最難理解的是,為了改變監獄裏難以下嚥的食物,他把自己儲藏的食品拿出來替瓦倫蒂煮早餐,還分給他一半自己最心愛的鱷梨,可到頭來瓦倫蒂卻當面口口聲聲說他教會了他壞習慣。瓦倫蒂聽了這話,連忙勸他不要這樣想,他覺得莫利納過於敏感,象個女人似的。莫利納卻認為,象女人那樣溫柔並不是件壞事,如果男人都象女人那樣,世界上就不會再有嚴刑拷打之類的事發生了。瓦倫蒂仔細琢磨,感到莫利納這句話雖然不足信,卻頗有道理。莫利納聽了贊揚的話,不由高興起來,他不但原諒了瓦倫蒂,而且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重新講起了故事。

 

  “此時此刻,女助手開始嚇得渾身直打顫,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再也不敢轉身了,怕看到豹女。她停住腳步,想聽聽有沒有人的腳步聲。但夜闌人靜,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以及什麼東西碰觸樹葉的聲音,女助手喉嚨裏發而了一陣長長的、絕望的悲號。說來也巧,一輛公共汽車正好停在她的面前,汽車自動門開關的刺耳聲音蓋沒了她方才的悲號。司機看到她站在那兒,就為她開了門。司機見她神色不對,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女助手只回答說了沒什麼,我只是身體有些不適。她跳上了車,總算得到了安全。

 

  “愛琳娜回到家時,衣飾不整,鞋上沾滿了灰土。建築師見了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這個怪女人。她走進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直奔浴室去換掉髒鞋。

 

  建築師總算有了膽量,同她說起話來了。他說下午他去過診所,知道她已經好長時間沒去看醫生了。她哭起來,口口聲聲說一切都完了。建築師重又安慰她,將她象嬰兒似地抱在懷中,看到她處於毫無防衛的境地,如此茫然失措,他不由得又滋生起憐愛之情。他讓她把頭擱在自己的肩上撫摸著她的頭發,對她說要有信心,一切都會好的,他勸說她再回到醫生那兒去。愛琳娜說,她不太喜歡那醫生,她害怕象醫生那樣好色的人。

 

  但建築師還是把他說服了。

 

  “於是,她又到醫生的診所去、真誠地向他坦露了自己的心思。不料醫生幹了件錯事。為了能消除她的恐懼,他選擇了一種值得懷疑的診療辦法,他的欲望占了上風,想法子當真要吻她。

 

  但是,愛琳娜作出了恰恰相反的反應。看來,醫生的話是對的,她是個完全正常的女人。愛琳娜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診所,直接去找丈夫。她想告訴丈夫,就在今晚,她決定把自己獻給他。她快樂地一路奔跑,等她趕到丈夫的辦公室時,己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她在辦公室門口突然停住了,渾身一下子癱瘓下來。這時天色已晚,辦公室的人都回家了,只有丈夫和女助手在裏面。他倆好象在談話,互相握著對方的手。愛琳娜無法斷定這到底是表示友好,還是什麼更親密的舉動。丈夫說話時眼睛看著地板,女助手會意地聽著。他們的神情是如此專注,毫不防備會有什麼人闖進來。忽然,他們停止了說話,因為他們都聽到了門吱嘎一聲作響,抬頭一看,卻沒看見什麼人。工作室裏很暗,只有他們桌子上方那盞燈,從燈罩下灑出了眩目的不詳之光。他們聽到了動物的腳步聲,以及踩翻暗角落裏廢紙簍的聲音。女助手一聲尖叫,一下子躲到建築師的身後。‘誰在那兒?

 

  那是誰?’他大聲喊道。他們聽到了野獸特有的粗重的呼吸聲。建築師不知道如何防衛自己,他本能地抓起臺上的畫尺。這時,他想起了愛琳娜曾對他說過的話:十字架形狀能嚇唬住魔鬼和豹女。於是他高舉著尺做的十字架。突然,驚恐的野獸可怕地嚎叫了一聲,逃進了黑暗之中。

 

  “這天夜裏,女助手回到了自己住的婦女旅館。經歷了剛才一番驚嚇,她神經緊張得難以入睡。她想,也許游泳能鬆弛一下心情,於是就來到旅館地下室的游泳池。這時已近深夜了,游泳池內外空無一人。她在更衣室換上了游泳衣和浴袍。

 

  “與此同時,旅館的門開了,愛琳娜走了進來。她向坐在服務台旁的值班人詢問女助手的去向。值班人絲毫沒從她身上發現異樣的情況,就直言告訴她,女助手剛到樓下游泳池去了。因為愛琳娜也是女人,所以沒有受到任何阻攔。這時女助手己走出更衣室,打開了游泳池內的燈。她正要把頭發塞進游泳帽,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她驚慌地問:‘是值班人嗎?’沒人回答。她害怕起來,趕忙脫下浴衣,潛入了水中。在游泳池中央,她慢慢從水中露出頭來,窺視著游泳池的邊上,只見一個陰影移動著,朝著池邊躡行而來。

 

  她又聽到了野獸咬緊牙關的低沉的咆哮,一對碧綠的眼珠盯住了水池中央的女助手。女助手發瘋似地尖叫起來,值班人聽到了叫聲,急忙奔下樓梯。她打開了所有的電燈,問女助手出了什麼事。‘這裏沒有什麼人呀,為什麼要尖叫?’女助手一下子發窘了,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剛才受到的驚嚇。如果她說出有個豹女來到了這兒,那就不堪設想將會發生什麼恐慌。她只得說,好象看到有人在那兒,要不就是一頭動物在四處覓食。值班的女人瞧著她,說道:‘有個女人,好象是你的朋友,剛才進來看你。你用不著嚇得渾身發抖,大不了是聽到了一些腳步聲而已。’正在這時,她們注意到地板上的浴袍已被撕成碎布條,看到了動物留下的足跡。……”

 

  講到這裏,莫利納突然發現瓦倫蒂有些心不在焉,原來瓦倫蒂正在思念女朋友。女助手被豹女跟蹤的情節使他恐慌不已。他想像如果那是自己的女朋友處于危險之中,而他關在這裏卻一籌莫展,沒法去告誡她要小心些。

  莫利納也感到一籌莫展。然而他思念的是自己母親。她與姑母住在一起,但病得很重,血壓很高,心髒又很微弱,如今還要為兒子蹲監獄感到恥辱。想到這裏,莫利納傷心起來。

 

  瓦倫蒂安慰他說,“這沒什麼,你母親不象我的女朋友時時處在危險中,她還有等待的希望。她知道八年後,兒子就可以出獄了。這樣一想,她就有期待的力量了。”

 

  莫利納耐住了眼淚,哀求道:“講講你的女朋友吧。”

 

  瓦倫蒂搖搖頭,說:“我還得想一想。我還不太瞭解她。如果人們想要理解什麼事時,那他們就走到瞭解結的關頭。如果一上來就理解一切的話,人們就會從此失去一切。”

 

  聽他這麼一說,莫利納也就不再追問了。當他想到明天就要講完《豹女》的故事,他不免有些惋惜和感傷,因為這故事使他忘卻了監牢裏難捱的時光。

 

  瓦倫蒂說:“別犯傻了,莫利納。我也可以講個故事。我記得好多非常非常精彩的電影。”

 

  “那麼,我們輪流講下去。誰也不允許中斷。”

 

  莫利納總算高興了起來,他接著講起《豹女》的最後故事來。

 

  “我已不大記得影片的結尾部分了。反正就在旅館事發的當夜,愛琳娜的丈夫打電話叫來了精神分析醫生,兩個男人一齊在家裏等候著愛琳娜回家。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還始終不見她的人影。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電話是女助手打來的,她要建築師到她的旅館去,然後再去警察局去報警。建築師只好撂下醫生,自己先走了。他剛走一會兒,愛琳娜就回來了。她發現精神分析醫生坐在自己面前,這顯然是一場惡夢,屋裏很暗,只有台燈亮著。精神分析醫生正在看書,見愛琳娜來了,他忙取下眼鏡,仔細打量起她來。愛琳娜看到他,仍有一種厭惡和欲望交雜的感覺,因為他長得一表人材,極富有性感。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愛琳娜撲上去,投入了他的懷抱。她感到自己已徹底被人遺棄,沒人要她,連她的丈夫也拋棄了她。而精神分析醫生卻把她的舉動看作是性的表示,如果吻她一下,或許能幫助她消除那種變成豹女的幻覺。就這樣,醫生親吻起她來,他倆緊貼在一起,擁抱、親吻,直到她突然掙脫了他的手臂,眯著眼睛注視著他,綠眼珠裏迸發出欲望和仇恨之光。她掙脫了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台燈的光線射不到那兒。她一下子臥倒在地板上,精神分析醫生突然醒悟了,他想自衛,但已為時太晚。在陰暗角落裏,所有的東西都一時顯得模糊不清,還沒等醫生完全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她已變成了一頭黑豹。醫生只來得及從壁爐裏抓到一把火鉗作防衛,可是黑豹早已向他猛撲過來。他正想用火鉗猛擊,但她已用爪子撕開了他的喉嚨,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大股的鮮血噴湧而出。黑豹咆哮著,露出一副雪白的尖牙,她的腳爪又抓了下去,伸向醫生的臉部,把幾分鐘前她吻過的那張臉頰連同嘴唇一起撕得粉碎。

 

  “這時,女助手早已在旅館和愛琳娜的丈夫碰頭了。他們在旅館的服務臺上打電話,設法與精神分析醫生聯系,要他提防危險。但電話鈴響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沒人接。於是他們和叫來的員警都往家中趕去。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只見房門洞開,醫生的血已流盡,他死了。愛琳娜不在,只有丈夫知道能在哪兒找到她——那是她唯一的去處。雖然已是午夜時分,這一行人卻徑直朝公園走去,說得更確切些,是到動物園去。

 

  “再說當天下午,愛琳娜曾一如既往地去看那頭使她著迷的黑豹。她剛到不久正逢飼養員又來開鎖,喂肉給野獸吃。飼養員是個注意力渙散的老頭,愛琳娜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密切地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飼養員開了鎖,扔進了兩大塊肉,隨後他就關上門閂,可又象上回一樣,忘了取下鎖上的鑰匙。愛琳娜趁他沒看見,走近了豹籠,藏起了鑰匙。這一切都發生在下午,而等丈夫、女助手和員警趕到動物園時,夜己深了。他們遠遠地看到愛琳娜象夜遊神似地走近了豹籠。

 

  她身上的氣味喚醒了已經熟睡的黑豹。愛琳娜透過欄柵望著它,隨後她慢慢地走到門前,把鑰匙塞進了鎖孔,打開了鎖。就在同一時刻,追蹤而來的人們都趕到了。警車馳來,警笛聲越來越近。愛琳娜拉下門閂,打開門,想放走黑豹。她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的表情變得很奇怪,很悲哀,但有些激動,視線朦朧起來。黑豹一躍便從籠裏逃了出來。一剎那之間,它懸空撲來,前面毫無阻擋,只有愛琳娜呆呆地站著不動,它躍起的力量足以將愛琳娜擊倒在地。警車趕來了,開足馬力撞倒了黑豹。建築師走到籠前,發現愛琳娜四肢攤開,平躺倒在大鵝卵石上,這裏正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豹的爪子把愛琳娜的容貌毀得血肉模糊,難以辨認,她已經死了。年輕的女助手走到了他的身旁,他們竭力想忘卻他們剛才目睹的可怕景象。好吧,我的故事講完了。”

  “多可惜,故事沒了。”瓦倫蒂說。

  “這算什麼?我再給你講個就是了。”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要是說出我的想法來,你會笑話我的。”

  “說吧。”莫利納催促他。

  “我感到難過,因為我對影片中的人物已經有了感情。而現在故事講完了,就好象他們死了一樣。”

  “這個故事裏也有某種缺點……我的意思是有些不足之處。”

  “聽著,那不是什麼‘不足之處’。”

  “那麼你根本不想念你的女朋友羅?”

  “我好象沒法不想她……任何事情,只要能使我聯想起她來,都能叫我動情。”

  “告訴我,她長得怎麼樣?”

  “我不說她的長相如何,只要能擁抱她,我願付出一切代價……不管是什麼。”

  “終會有這麼一天的。”

  “有時候我想,這一天也許不會再來了。”

  “你又沒被判無期徒刑!”

  “但是她隨時可能出事。”

  “那就寫信給她,叫她別去冒險,說你需要她。”

  “這絕對不行。如果你這樣想的話,你在這個世界上就別想去改造什麼了。”

  “你不可能照這個樣子去改造世界,因為你無法單槍匹馬地去改變世界。”

  “說得對,我不是單槍匹馬幹的。就連此時此刻,我也決不是單槍匹馬。我和她、和每一個象她或象我一樣的人並肩戰鬥——我不能讓自己忘卻這一點。有時候我竟然也忘記了,就好象一根線從手指上輕易地滑脫了一樣。但幸運的是,我現在抓牢了這根線。我不准備再放手了……我與任何一個同志都相隔不遠,我和他們心連心。

  即使在此時此刻,我看不見他們的人影,但這沒關系。”

  “假如一談到你的女友就會使你不安,那就別……”

  “不會的,只要不把她的名字告訴你就行了。”

  “我記得《豹女》中扮演女助手的那個女演員的名字。”

  “叫什麼?”

  “簡·倫道夫。”

  “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大約她是40年代的演員。我們談起你女朋友的時候,可以代稱她為‘簡·倫道夫’。”

  “你想叫我談什麼呢?”

  “隨便你談什麼。這姑娘怎麼樣?”

  “聽著,莫利納,她二十四歲,比我小兩歲。”

  “比我小13歲。”

  “她一向是個革命者。好吧,跟你直說了吧,她起先主張的是性革命。”

  “接著談吧。”

  “她出身於一個資產階級家庭,這個階層的人也並不太富裕。但你知道,他們的生活卻相當舒適。她家在卡巴厘托有一幢兩層樓的房子。然而她在童年時代就親眼看見父母相互摧殘。父親欺騙母親,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我一點也不明白。”

  “他欺騙了她,他有了外室。而她的母親則一輩子都在女兒面前指責他。人們都成了婚姻的殉葬品,我不相信婚姻——說得明確些,我不相信一夫一妻制。”

  “要是一對情人能相互恩愛一輩子,那該多好!”

  “你真的這樣主張?”

  “連做夢都這樣想。”

  “那你為什麼喜歡男人?”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相干?……我願與一個男子結成終生良緣。”

  “莫利納,原來你骨子裏是個規規矩矩的資產階級紳士?”

  “謝謝。不過應該說是個資產階級淑女。”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想到,所有這一切只不過都是欺騙?假如你是婦女,你是不會要那種婚姻制度的。”

  “我愛上了一個了不起的男人,我所要求的只是能在下半輩子裏與他一道生活。”

  “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是個男人,他想要的是一個女人,所以你不應該自欺欺人。”

  “還是談談你的女朋友吧,我不想談自己的事。”

  “好吧。正象我剛才對你說的那樣,他們把她……你說她代稱名字叫什麼來著?”

  “簡·倫道夫。”

  “他們把簡·倫道夫培養成一個符合傳統要求的淑女。讓她學鋼琴、學法語和繪畫,讀完大學預科後,又進了天主教大學。”

  “學的是建築學吧!怪不得你把那個女助手同她聯系起來。”

  “不,她學的是社會學。也正是從這時候起,家裏亂套了。她想上國立大學,但是父親和母親都逼她到天主教大學去注冊。在大學裏,她與一個男同學相愛了,並且發生了關系。男友原先同父母住在一起,後來他離開了家,在電話總機間找到了一份值夜班的活兒,租了一小套公寓房間,他倆白天就呆在那兒。”

  “他們不上學了?”

  “那年他們很少上學。不過她後來讀書更勤奮了。”

  “而他呢?放棄了學業?”

  “對了,因為他在工作。一年之後,簡搬來與他同居。她家裏起初不贊成,但是他們慢慢地也接受了事實,認為既然孩子們如此相愛,他們最後總會結婚成家的。男友當真想娶她,然而簡不願意走別人的老路。”

  “流產了?”

  “有過一次。可是這只促使她下定了決心。

  她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有了孩子,她自己就永遠不會再成熟,永遠不會再有自我發展了,他的自由將受到限制。於是她在一家雜志社找了一份記者工作。在那裏,她結識了一位屬於某個政治派別的小夥子。她立即被他吸引住了,於是她中止了同原來的男友之間的關系。”

  “為什麼中止了?”

  “他們所能給予對方的一切早已給予了。他們確實非常愛戀,但他們太年輕了,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簡向大學生提議結束關系,大學生同意了。她開始和雜志社的男友頻頻約會。”

  “她還睡在大學生的公寓裏?”

  “是的,但有時不。直到最後,她與記者決定永遠同居了。”

  “記者的政治立場是什麼?”

  “左派。”

  “他把左派的思想教給了她嗎?”

  “主要是她自己一直覺得自己的思想有必要變一變。噢,現在什麼時間了?”

  “淩晨兩點。”

  “莫利納,我明天再講吧!”

  “你這是對我報複?”

  “不,小丑。我累了。”

  “我可不,我一點也不想睡。”

  “晚安。”

  “晚安。”

  莫利納輾轉反側,難以入寐。

  “你怎麼還不睡,莫利納?”

  “瓦倫蒂,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有個辦法叫你睡著。”

  “什麼辦法?”

  “考慮一下你准備給我講的第二個電影故事。”

  “好主意。”

  “最好是象《豹女》那樣精采的故事。莫利納,仔細選選。”

  “那麼你要多講講簡的情況。”

  “只要是我覺得能對你談的,我都會談,而且會很樂意的。公平交易,怎麼樣?”

  “行,公平交易。”

 

 

 

第三章 《法國歌女》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巴黎,那時德軍占領巴黎才兩個月。納粹軍隊排著耀武揚鹹的縱隊穿過凱旋門,一面面井字旗在埃菲爾鐵塔等建築物上迎風飄揚。不遠處,一小隊兵士沿著一條典型的巴黎街道行走著,不一會兒就開進了一家肉舖。肉舖裏有個老屠夫,長著尖尖的腦袋,後腦勺扣了頂小帽。一見德軍沖進店堂到處搜索,老頭立即驚恐不安起來。

 

  “德軍從隱蔽的地窖中搜出了屯積的糧食和各種供應品,這些都是黑市商品。店舖外面圍了一大群人,他們當中大都是家庭婦女和戴著貝雷帽的法國男人。正當德國士兵要離開時,一輛小型輕便貨車開到了這條街上。坐在司機旁邊的人看到了德軍和人群後,命令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司機的臉殺氣騰騰,長著一雙鬥雞眼。那個發命令的人注視著卡車車鬥,裝卸工拉下了防水布罩,設法遮蓋住車上運的貨物:更多私藏的糧食和供應品。卡車掉頭溜走了。

 

  “過了一會兒,卡車在一家典型的巴黎酒吧前停下,那個發命令的人走進了酒吧。他長著一條瘸腿,畸形足的鞋下墊了一塊很大的木塊。他打電話向黑市商人報告了屠夫被捕的消息,臨掛電話前,他還敬了一下禮:‘馬基萬歲!’他們都屬於一個叫‘馬基’的地下組織的成員。

 

  “入夜,巴黎市中心的著名音樂廳舞臺上正在演奏一首樂曲。觀眾首先看到的是一群合唱隊姑娘。她們個個具有仙女般輕盈優雅的體態,足以令人流連忘返。當合唱樂曲結束時,燈光驟然熄滅,整個舞臺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接著有一束燈光象霧一樣飄然升起,漸漸地顯露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撩開層層霧紗,唱起了一支歌曲,她先是用法語唱,隨後用德語重複了一遍。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臺上,突然一道燈光在她腳下閃耀,她朝前跨出了一步。她每朝前走一步,就有一道燈光閃起,最後整個舞臺布滿了一道道水準線似的燈光,使舞臺上頓時呈現出一座光的階梯。音樂廳的一個包廂裏坐著一位年輕的德國軍官,他長得十分清秀,金發碧眼白膚。當這位身材高大、淺黑膚色的女歌手萊妮向觀眾頻頻鞠躬致謝時,她的視線與德國軍官相遇了。

 

  “萊妮回到化妝室,發現裏面放了一束美麗的鮮花,然而花束裏沒有獻花人的名片。就在這時,合唱隊中的一個金發姑娘敲門進來了,她顯得異常激動,因為她想讓萊妮——她最尊敬的女藝術家——首先知道她的秘密:她懷上孩子了。萊妮有些擔心,她知道姑娘還沒有結婚。姑娘要萊妮不必擔心,因為腹中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德國軍官,他非常愛她,准備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就娶她。然而一瞬間,合唱隊姑娘的臉上卻烏雲密佈,她告訴萊妮說,她害怕會出什麼事。萊妮追問她究竟是什麼,她只是說:‘哦,也許不會有什麼事,只不過是我的愚蠢想法而已。’說完,她就告辭了。

 

  “萊妮一個人呆坐著,設身處地地在想自己能否愛上侵犯了她祖國的人。她的視線偶爾又落在鮮花上,不由得心生疑團,連忙問貼身侍女,這些鮮花叫什麼名稱。侍女告訴她,這些花生長在德國境內的阿爾卑斯山上,是特意運到巴黎來的,代價昂貴得驚人。

 

  “此時,合唱隊的那個金發姑娘正摸黑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她抬頭望著一幢老式的公寓大樓的最高一層,見樓上還亮著燈,臉上頓時容光煥發,微笑開來。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古玩表,方知時間正是午夜。那亮著燈光的樓上開了一扇窗子,一個小夥子探出身來,向她報以微笑。看得出來,這個德國青年中尉正深深地愛著她,他從窗口扔出了鑰匙。就在姑娘走到街心去撿鑰匙時,一個人影一閃而過,畸足人出現了,原來他一直在跟蹤著她。恰恰在這個時候,一輛轎車開來,他跳進車內,飛快打了個手勢,於是那個長得一臉凶相、罪犯模樣的司機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一聲尖銳刺耳的響聲過後,車子飛沖出去、撞倒了在街中央撿鑰匙的姑娘。轎車逃之夭夭,直到消失在空曠無人的夜幕之中。目睹這一切的德國軍官絕望地奔下樓梯。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她還在他的懷中呻吟,喃喃地叫他不要害怕,說孩子會健康地降生人間,他的父親會引以為榮的。但是她死去了,雙眼無神地圓睜著。

 

  “次日上午,德國軍官找到了萊妮,要她如實地交待她所知道的一切,因為他發現她是死去的姑娘的好友。萊妮除了說那姑娘正與一個德國中尉相愛以外,其他一無所知,可員警並不信,扣留了她兩個小時。這時他們接到了一個內線電話,電話中的一個聲音命令他們立即釋放萊妮,讓她當晚還能照常演出。萊妮害怕到了極點,可到了晚上她還是登臺歌唱。當她回到化妝間卸妝時,又看到了比昨晚更多的阿爾卑斯山的鮮花。

 

  她正起勁地尋找著名片,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嗓音,勸她不要再找了,因為這回他親自來獻花。萊妮猛一轉身,嚇了一跳,一位年輕的德國高級軍官站在她面前。她問他是淮,她已看清這就是那個坐在包廂裏的德國人。他回答說,他負責德國在巴黎的反間諜活動,他這回來是想就早晨她所遇到的麻煩表示歉意。萊妮還問他,這些花是否來自他的國家?他回答說是的,它們種植在他的家鄉上法爾茲,那地方離位於白雪覆頂的山峰間的一窪湖泊不遠。這天晚上,軍官沒穿制服,只穿了一身燕尾服。他邀請萊妮演出後到巴黎最好的一家有歌舞表演的餐館就餐。在黑人樂師演奏的爵士樂伴奏下,德國軍官問萊妮,為什麼她的名字是德國人的,卻姓法國人的姓。萊妮說,她是德法邊境線上的阿爾薩斯人。但她堅持認為她從小就受到法國文化的薰陶,只愛法國,只希望做有益於她的祖國的事。德國軍官向她作了一番解釋,點了一種德國白蘭地。一剎那間,萊妮很想激怒他,故意點名要一杯蘇格蘭威士怠。事情很清楚,萊妮不會真正領受他的款待。

  在整個晚餐桌上,她只是用嘴唇微微呷了點酒,便推說自己太累了,請他送她回家。

 

  德國軍官的私人汽車停在她的住處前面。

  萊妮譏諷地問他,他是否有在將來某天再來審問他的打算?軍官連連否認自己從未有過類似的想法。她下了轎車,軍官吻了吻她戴著手套的冷冰冰的手,並問她是否單獨住,害怕不害怕。

 

  她回答說不,她的後院住著一對上了年紀的看門人。話是這麼說,可當她轉身朝她那幢住所走去時,注意到頂樓窗口上有個影子一晃閃過,她不禁一陣戰栗。然而軍官在一旁卻什麼也沒看到,可愛的萊妮已使他眼花繚亂了。萊妮請德國軍官把她帶走,她說,今晚她的確感到有點害怕。

 

  “他們來到了軍官的公寓。軍官的住處實在是奇特:雪白的牆壁上沒掛一幅畫,高高的天花板,房裏的傢俱寥寥無幾。但在這空空如也中,卻能看到昂貴的物品構成的氣氛。窗簾是清一色的雪白薄綢做的,房內有幾座白色的大理石雕塑,雕塑手法非常現代,並不完全因襲希臘風格,表現的大都是裸體男人。軍官吩咐男管家去安排一下客房,這位男管家用古怪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後才去辦事。這時響起了一陣奇異的樂曲,萊妮感慨地說,她對他那個國家唯一所愛的就是它的音樂。微風飄進了敞開著的高大窗扉,雪白的薄綢窗簾飄飛而起,吹滅了點燃的蠟燭,房內一片漆黑。不一會,月亮照進了房間,灑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象一座高大的塑像。她的身影仿佛象古希臘的雙耳細頸酒瓶。只聽到軍官在說,‘你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人啊,美得不同凡人,你一定具有高貴的血統。’他的話語使她感到有些寒顫,好象有點預感到,在她人生道路中將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要發生,而其結果幾乎可以肯定是悲慘的。她的手顫抖著,手中的鏡子滑落到地板上,打得粉碎。德國軍官握住她的手,問她是否太冷了?她搖了搖頭。就在這時,音樂變得響亮起來,在小提琴莊嚴的調子奏起時,萊妮大聲問道:‘這首樂曲的旋律想表明什麼?’他承認這是他最心愛的一段音樂,小提琴的起伏像是一條德國河流的河水。這條河由男神支配著,這男神其實是個凡人,由於他愛祖國,變得無往而不勝,象神一樣。音樂深深地打動了他,他雙眼噙滿了淚水。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心情,他走到了窗前。一輪圓月掛在巴黎城的上空,房子周圍的大地一片銀色。”

  “你喜歡這部影片嗎?”莫利納問。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你呢?”

  “如果我有機會重新看一部電影,就一定選這一部。”

  “為什麼?這影片宣傳的純粹是納粹主義的破爛貨。你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

  “瞧,我最好還是閉嘴啦!”莫利納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你瘋啦!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

  “不要以為是你惹我傷心掉淚的,我只是想起了……他。要是能與他在一起,講講我所鐘愛的影片,而不是和你在一起,那該有多好。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想他。三年前的今天,我碰上了他,這正是我現在哭的原因。”

  “我告訴你,真的,我不是存心惹你傷心的。你為什麼不跟我談談你的朋友?談談他,你會好受的。”

  “為什麼?為了讓你因此對我說,他也是……一件破爛貨?”

  “快講吧,他是幹什麼的?”

  “他在一家餐館當侍者。”

  “什麼原因使你這麼喜歡他?”

  “好吧,我對你說實話。因為他長得一表人材。他很聰明,但他缺乏人生的機會,直到眼下他還得幹那種蹩腳活兒。他理應得到更多的東西,這使我覺得我應該幫他一把。”

  “他願不願意讓你幫忙呢?”

  “我想你一定是個有靈感的人,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說不准為什麼。”

  “那時他拒絕了我,現在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了。”

  “你們這事是怎樣發生的?”

  “有一天,我走進了一家餐館,看到他在那兒,我立刻迷戀上了他。但這事說來話長,我選個時候再跟你講吧。也可能我不會再講了,誰知你安的什麼心眼。”

  “莫利納,等一等。你說錯了……我認為我應該多瞭解你的經歷,為的是更好地理解你。如果我們在這個牢房要相安無事地呆下去,那麼我們相互之間應該要更好地瞭解。象你們這類人的愛好,我知道得甚少。”

  “那我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你,不過我會講得很快,要不然你會厭倦的。……我不會把他的名字告訴你……那是我唯一想保留的東西。

  “三年前的今天,也就是912那天,我第一次去那家餐館。同去的有兩位朋友。唔,其實她倆都是妓女。她們平時為人處世很難與別人融洽,但是為人都十分聰明機警。其中一個妓女對侍者——也就是我的‘他’——尤為惡劣。起初,我只看到他外表長得很帥,其他倒沒在意。

  當我那個妓女朋友真的做出無禮舉動時,他馬上讓她乖乖地不敢越軌,而他自己卻毫不喪失自尊性。我對這點很吃驚,因為那些可憐的侍者由於自己老侍候人的緣故,而往往產生心理變態,這使得他們對顧客那些粗魯無禮的行為很難作出反應。然而這個侍者並沒說什麼了不起的話,只是不露聲色地向我的那位妓女朋友解釋為什麼飯菜沒能達到要求。他的舉止如此優雅,結果妓女倒變得象大傻瓜一個。別以為他表現得傲慢無比,他應付這種局面時完全採取了冷漠的方式。於是我的鼻子立時嗅出了異樣的味道——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第二次見到他時,他顯得更聰明機警,一套毛式衣領的自制服合身極了,活脫活象個電影明星,他幹起任何事情來都是盡善盡美的,連他的走路姿態,暗啞輕快的嗓音也都稍有幾分柔意,我真不知道怎樣描寫才好。既使他在侍候人時,也充滿了一種詩意……誰知道他現在在幹些什麼呀……想到這點我就傷心,可憐的孩子在那種地方……”

  “莫利納,我們這鬼地方比他可差多了。”

  “但是我們不會永遠呆在這兒,對不對?而對他來說,他卻必須永遠在那兒呆下去,他沒有別的前途,就象判了死刑似的。我早說過了,他有堅強的性格,他什麼也不懼怕。但你想像不出,有時你能在他的眼神中察覺到一絲悲哀……

  這悲哀吸引了我,我越來越想與他交談……我去餐館的次數更頻繁了。起先他只是對我說一些非說不可的話,而我也就老是不停地點菜,葷沙拉、湯、主菜、甜食和咖啡等。他得來回不停地來到我的餐桌前,漸漸地我們開始經常聊天了。

  他告訴我,他的真名叫卡門。在一般情況下,他不是早晨7點上班、下午4點回家,就是晚上6點露面,直到淩晨3點回家。然而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最喜歡夜班。我不禁好奇起來,因為他說過他結過婚。另外一件事也有幾分可疑,他手上沒戴任何戒指。他妻子幹的是一種早九晚五的辦公室工作,我不知道她具體幹什麼。我花了好大的勁,總算說服他與我一起喝些咖啡,不過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只是向我談起了他的身世,這是一個多子女貧困家庭的故事,他們沒錢上學,或者是因為讀書對他來說缺乏刺激。”

  “人們要是想讀書,還是有法子的。聽著……在阿根廷,受教育並不是一件最難的事。大學是免費的,這你知道。”

  “他承認,在他一生中有惰性的時候,他為此付出了代價。他說,大概在十七歲時,他不得不參加工作了。噢,我忘了告訴你,他象布宜諾斯艾利斯鄰近地區的一些窮苦孩子那樣,讀完小學就開始在機械廠幹活。他學會了一門機修技術,在十六歲這個青春年華裏,他開始瘋狂地追逐女人。更糟糕的是,他迷上了足球,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能踢一腳好球,到了十八歲,他進入了專業球隊。但關鍵的問題是他不能成為專業足球運動員,因為他從來沒能老老實實地緘口不言。只要感到有問題,他就會大叫大嚷。他不是兩面派,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閉上嘴巴。”

  “他從未捲入政治活動?”

  “沒有。他對政治有許多怪想法,避而遠之,我和他從不談及工會的事。”

  “接下去說吧。”

  “兩、三年後,他不踢足球了。”

  “那些女人呢?”

  “由於女人的緣故,他放棄了足球生涯。女人很多,但他得參加訓練,然而女人比訓練更能抓住他的心。”

  “看來,他畢竟沒受過嚴格的訓練。”

  “自然。但我沒告訴你另外一些事:他的未婚妻,也就是那個他認真來往、最後與之結婚的女人,不希望他踢足球。於是她替他在一家工廠安排了機修工的工作,活兒相當輕松,而且他幾乎立即被提升為領班。婚後,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他尤為鐘愛頭生女兒,不料女兒在6歲那年突然死了。這時候,他在廠裏和老闆發生了爭吵,老闆讓他在兩條路中選擇:要麼滾蛋,要麼服從命令。他提出辭職,但你知道主動離職是怎麼回事——你得不到一個子兒。結果他在那家工廠幹了十多年後,只落了個流落街頭的命運。這一年,他已三十多歲。設想一下他在那種年齡再從頭找工作的苦處吧。起先他還能勉強度日,但最後不得不接受了侍者的活兒。……我一直崇拜他,但他不願要我幫忙。”

  “你准備替他幹些什麼?”

  “我想使他明白,他還是有機會重新進學校拿個學位或其他什麼的。我還忘了說了:他的妻子幹得比他出色。她在一家公司當秘書,慢慢地升到經理的職位,而他對這些卻不很熱心。”

  “你見過他的妻子嗎?”

  “沒有。他想把她介紹給我,可我深深地怨恨她。想到她每夜睡在他的身旁,我嫉妒得要死。”

  “那麼他知道你對他的一片深情嗎?”

  “顯然他是知道的。我把一切都對他說了。

  當時我還希望能使他信服,我們倆之間……真能……發生……一些事。但什麼也沒發生,我無法在這件事上使他信服。我對他說,在他一生中就只來這麼一次……但他從來也沒想來過。過了一陣子,我自己也覺得太窘,無法再向他堅持了。

  我只好用‘普通友誼’來安慰自己了。”

  “照你的說法,他和妻子相處得不好?”

  “那只是當他們口角打架時才是這樣的,但他永遠愛著她。更糟的是,他羡慕她比他幹得出色。有一天,他說的那些話使我差點想扼死他。

  父親節來臨了,我想送他點東西,因為他對自己的孩子充滿了父愛。這似乎是送他禮物的極妙藉口。我問他是否想要一套睡衣,可我仿佛遇上了一場大難……”

  “別吊我的胃口了,快說下去。”

  “他說他從不穿睡衣,他總是光著身子睡覺。他還說他與妻子同睡一張雙人床。這句話毀了我。有段時間,他們好象要散夥了。於是我就用幻想來欺騙自己……幻想他可能會同我、我的媽媽住在一起。那樣的話,我就能幫助他,逼他學習。我除了關心他之外,什麼閒事也不會去管。我把一切事都給他准備妥當,什麼衣著啦,買書啦,注冊啦。我將慢慢地使他確信,他再也不必去工作了。我還會把任何一小筆必需的錢交給他的妻子,作為孩子的贍養費。這樣一來,他只要把自己管好,其他便什麼也不用操心了。

  讓他如願以償,永遠消除悲哀,那不是很美妙嗎?”

  “是很美妙,但不現實。”

  “你要明白,我作為一個櫥窗設計師,盡管整天幹著愉快的活兒,但一天下來,總會感到一種內心的空虛。能為他作些什麼,那該是多麼美妙……給他一點點幸福吧,你懂我的意思嗎?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分析一下才行,眼下我還說不上。你幹嗎不在今明兩天裏多講一點電影故事,這樣我就能談談你的侍者了。”

  “行啊。我們上回講到哪兒了?”

  “噢,萊妮和德國軍官的浪漫史就這樣開始了。不久,他倆就愛得如膠似漆。每天晚上,她在舞臺上都把自己唱的歌獻給他,尤其是一支動聽的《哈巴涅拉舞曲》。歌詞未經翻譯,但聽起來很悲傷,大意是一個人失去了真正的愛情,欲罷不能,於是只好聽天由命。萊妮還和德國軍官雙雙出現在賽馬場、遊艇上、俄羅斯夜總會裏。

  “電影裏有一場戲,萊妮正在床上用早餐,女僕進來稟告說,她有個親戚剛從阿爾薩斯趕來,此刻正在樓下等候,是一位先生陪著他來的。

  萊妮穿一件系著白帶的黑緞子睡衣下了樓,客人原來是她的小表弟,與他在一起的是個畸足人。

  表弟開口說話了,他想請她幫個忙,協助他們執行一項任務。她問表弟究竟是什麼任務,他回答說,就是合唱隊裏金發姑娘起先應承後來又拒絕幹的事。萊妮怕得要死,因為他們要她去刺探一個非常重要的機密:找出德軍在法國的一個巨大彈藥庫。合唱隊的金發姑娘已經開始幹了,但當她愛上德國中尉後,就拒絕合作了。在她還沒來得及向德國占領軍當局告發之前,地下組織就決定必須殺掉她。接著畸足人說,萊妮必須幫助他們。而萊妮表示她還得考慮一下,她本人對這些事一竅不通。畸足人說,這是謊言,德國反情報機構的頭子愛上了你,你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搞到情報的。萊妮鼓著勇氣反駁說,她沒有膽量做這些事。畸足人要她放聰明些,不然他們要採取報複行動了。這時,她看到表弟兩眼低垂,下頦顫抖個不停,前額沁出一粒粒汗珠。頃刻之間萊妮明白了:他當了人質!畸足人解釋說,這可憐的孩子當然是無辜的,他唯一的罪過是做了你的親戚。萊妮無可奈何地答應了。畸足人帶著她的表弟走了。

  “當萊妮再次去德國軍官的家時,她搜索了所有的抽屜。但她心中十分俱怕,因為男管家無時無刻不在跟蹤著她。自從他第一次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她以來,男管家似乎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注意。

  “有一天,萊妮在花園裏與她那位德國軍官一起用午餐。在座的還有幾個人,其中也包括男管家。軍官叫男管家到酒窖裏去取一瓶名貴的葡萄酒。這是萊妮提議的,她知道這種特釀酒只有他一個人能找得到。那傢伙一走,她就溜進了房間,坐在一架白色鋼琴前,自彈自唱。德國軍官根本就沒想到,她在屋裏耍了個花招:留聲機上放了她從前灌制的一張唱片,自己來到軍官的私人書房,翻閱起他那一堆文件來。

  “男管家拿來了葡萄酒,卻把鑰匙遺忘在酒窖的門鎖上,他只得轉身再走回去。他沿著臨庭園的欄杆一路走著,一路想透過窗子朝屋裏看。窗簾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清萊妮是否真的坐在鋼琴前。當這一切在緊張進行時,軍官一直在花園裏與其他高級軍官忙著說話。花園是法國式的,還沒種上花,只有一些修剪成方尖塔形的樹籬。”

  “這是德國式花園,說得精確些,應該叫撒克遜式的。”瓦倫蒂插嘴道。

  “你怎麼知道?”莫利納問。

  “因為法國式花園一般要種許多花來裝飾。

  雖然也修剪成幾何形狀,但總給人一種輕松自如的感覺。你講的這個花園是德國式的,這部電影明顯是在德國拍攝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的?這全是些女人的玩意兒。”

  “是從建築學中學來的。”

  “你學過建築學?”

  “對,快往下說吧。”瓦倫蒂催促道。

  “就這樣,男管家聽到了歌聲,卻發現屋裏的鋼琴並沒發出聲音。他拔腿去尋找萊妮。萊妮正在書房裏,翻遍了所有的檔,終於找到了那張標有德國軍火庫的地圖,強記下了軍火庫的秘藏地點。就在這緊急關頭,萊妮聽到了腳步聲,她慌忙躲到書房外的陽臺上。男管家走進了書房,四處打量著。萊妮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一張唱片眼看就要放完了,要知道,那時候慢轉密紋唱片還沒問世哪。就在男管家走出書房時,她幾乎在同一時刻沖了出去,唱片正好轉完。所有的軍官全在屋外出神地聆聽著,歌聲一完,他們便唰地站起身向她鼓起掌來。而她則重新坐到了鋼琴前,天衣無縫地瞞過了眾人的眼睛。

  “萊妮、畸足人和表弟三人在一家博物館的六層樓上偷偷地碰頭了。在他們的周圍陳列著巨大的恐龍,博物館的四面牆壁是清一色的大塊玻璃,窗外就是塞納河。萊妮告訴畸足人,她已得到了必要的情報。畸足人聽了得意忘形地說,這只不過是她為馬基組織服務的開始。無論是誰,只要一捲入間諜活動,就沒有回頭路了。萊妮聽罷這話,當下決定不告訴他真實的地點。但她一眼又看到表弟在那兒索索地發抖,只好如實說出了德國軍火庫匿藏在法國的確切地點。那畸足人是個很殘忍的傢伙,他對萊妮說,一旦德國軍官得知她的背叛行為,就會極端厭惡她的。小表弟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注視著萊妮那張氣得發青的臉。漸漸地,他的視線投向了窗外。沒等畸足人醒悟過來,小夥子用足全身力氣,拖著他一起跳出了窗外。萊妮趁機混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抽身逃走了。那天,她幸好戴了帽子和麵紗,所以沒人認出她來。”

  “你知道馬基是些什麼人?”瓦倫蒂打斷了莫利納的話頭,問道。

  “我早就知道他們是愛國者,可在這部電影裏,他們不是的。讓我把故事講完,行嗎?我覺得這都影片太神妙了。對我來說,有這一點就夠了,我已被禁錮在這個牢房裏,遇事最好能朝好的方面想,不然,會發瘋的。懂嗎?”

  “在這地方呆下去,你的確有可能發瘋。不光是絕望,而且象你這樣自我異化的行為也會使你變瘋的。”

  “怎麼會呢?我看不至於。”

  “老是想逃避現實,將會成為一種惡習,就像是吸毒一樣。你聽著,因為現實,我指的是你本人的現實。如果你讀些書,學習點知識,就能超越你身處的牢房。你明白我說的話嗎?這就是我為什麼天天讀書學習的原因。”

  “但是政治……有你們這些政客存在,世界將會有什麼結果呢?”

  “別用十九世紀家庭婦女的腔調說話,現在可不是什麼十九世紀,而你也不是家庭婦女。還不如再給我講些電影中的情節,是不是還有很多?

  “幹嘛這樣問,聽膩了嗎?”

  “我不喜歡這故事。不知為什麼這種宣傳使我感到好奇。”

  “聽起來,你好象在向我施善。記住,是你要我講的。”

  “莫利納,我很欣賞這個電影故事,來吧,再講點給我聽聽。”

  “好吧。”

  “萊妮離開了博物館,象個喪魂丟魄的人,漫無目的地逛遍了整個巴黎。這時,那德國軍官正吩咐手下人准備了一頓雙人燭光晚餐。蠟燭燒短了,夜已很深了,軍官左等右盼,就是不見她的人影。他身穿錦緞長袍,系著愛斯科式的領帶,坐在鋼琴前彈起了一首相當悲傷的華爾茲舞曲。

  他以為萊妮不會再來了。就在這時,她走了進來。軍官沒有起身招呼她,但方才那悲哀的舞曲已換成了歡快、浪慢的調子。

  “次日清晨,萊妮充滿愛意地醒了過來,瞧瞧窗外,外面正下著濛濛細雨。她走到了電話前,拎起了話筒,無意中聽到了德國軍官在打電話。他正在吩咐如何懲辦黑市上那兩個黑手黨成員。當聽到‘要處死他們’這幾個字時,萊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不覺聽完了電話中的交談,直到他們掛上電話,她才放下話筒。

  軍官走進了她的房間,詢問她是否想吃早餐。萊妮避開他的問話,反問他是否真的不怕任何人。

  他毫不遲疑地答道,如果是為了他的國家利益,他時刻准備迎接任何挑戰。接著她又問,叫人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敵人是否出於恐懼?害怕將來有一天局勢扭轉,你得兩手空空去面對敵人?軍官一點也聽不懂她的意思。於是她換了個話題。

  “這一天晚些時候,當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按著畸足人給她留下的電話號碼,與馬基組織聯系,想交出軍火庫的秘密情報。剛才德國軍官的回答,在她看來不象個真正的男子漢。通了電話之後,她出外與馬基組織裏的某個人碰頭,雙方約定在劇院會面,因為她正在那兒排練。在劇院,她眼看接頭人來了,並對上了約定的暗號,不巧空蕩蕩的通道中央走來了一個人,嘴裏直叫‘萊妮小姐,萊妮小姐’。原來是德國最好的一家電影公司發來電報,邀請她去主演一部影片。於是約會被打斷了。萊妮匆匆地整理好行李,立即去了柏林。你喜歡聽下去嗎?”

  “不,現在我想睡覺了。等到明天再講好嗎?”

  “瓦倫蒂,如果你不愛聽,我就不講了。”

  “我想知道結尾是怎樣的?”

  “……好吧,明天就講結尾吧,晚安。”

  第二天,監獄看守遲遲沒有將晚飯送進七號牢房。瓦倫蒂氣憤地說,“這麼晚了他們還不送晚飯來?我想他們早就給隔壁牢房送去了。”

  “唔,我也聽到響聲了。你今天的學習完了嗎?”

  “還沒吶。什麼時候了?”

  “八點過了。幸運的是,今晚我不餓。”

  “莫利納,你今天有些異常,病了嗎?”

  “不,只是有點緊張。”

  “你還沒告訴我,在監獄長辦公室裏,他們對你說了些啥?”

  “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和新聘請的律師簽了些文件。”

  “委任狀嗎?”

  “唔,換了律師,就得簽些文件。”

  “他們怎樣對付你的?”

  “沒什麼特別的,象往常一樣。”

  “你聽,有人來了。”

  “唔,他們來了。快把雜志藏起來。要是讓他們撞見了,管保會搜去的。”

  “我餓壞了。”

  “瓦倫蒂,別在看守面前發牢騷。”

  “好吧。”

  看守送來了晚飯。

  “瞧,莫利納。看在你的面上,我沒跟看守羅嗦。要不是因為你,我就要把盤子朝他臉上扣去了。這種狗屎一樣粘糊糊的東西,他們卻管它叫‘米飯’。”

  “發牢騷有什麼用?”

  “一隻盤子盛得要比另一隻多出一半,那狗娘養的胖子看守一定是發瘋了。”

  “瓦倫蒂,我拿少的吧。”

  “不,你一向喜歡吃米飯,你拿多的。”

  “我告訴過你,我不餓。”

  “怕胖嗎?”

  “不是。”

  “那就吃吧,莫利納。不管怎麼說,粘糊糊的還不算太壞,吃起來倒有點象米飯。這少的一份足夠我吃的了。”

  入睡後,瓦倫蒂被莫利納的呻吟聲驚醒了。

  “怎麼啦?”

  “我的肚子……”

  “想嘔吐嗎?”

  “不……”

  “我去拿個袋子,以防萬一。”

  “省點事吧。是下腹部痛。”

  “是腹瀉吧?我去叫看守……”

  “不,瓦倫蒂,現在好象不痛了。”

  “痛起來有什麼感覺?”

  “象刀戳一般……”

  “就一邊痛?”

  “不,整個肚子。”

  “可能是闌尾炎吧?”

  “不會,早就割掉了。”

  “可這頓飯,我倒不覺得什麼……”

  “一定與我的神經有關。今天,我太緊張了。”

  “盡量放輕松些,放鬆手腳。”

  “唔,感到好些了。”

  “你疼了好長時間了吧?”

  “唔,有一會兒。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系……莫利納,你應該早點叫醒我。”

  “我不想麻煩你。”

  “那部影片是怎樣結束的?”

  “我們上回停在哪兒?”

  “還是講下去吧,這樣你就不會想到肚子痛了。要是思想分散一些,疼痛會減輕的。”

  “是不是擔心還沒聽到結尾,我就一蹬腿死了?好,就講吧。”

  “萊妮去德國拍片了。她徹底迷上了德國。

  她看到德國青年整天都在操練。她還原諒了她的德國軍官,原來軍官要處死的傢伙是個可惡的罪犯,做盡了壞事。德國人還給她看了至今還逍遙法外的罪犯同夥的照片。她感到這個罪犯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在那裏見到過。拍完電影,她回到了巴黎。人還沒安頓好,她就急著與馬基組織取得聯系,因為這回她想把黑市組織的頭目引上鉤,誘餌是答應告訴他們關於德國軍火庫的秘密地點。你還記得,這是畸足人夢寐以求的事?”

  “記得。但是難道你不知道馬基分子是真正的英雄?”

  “嘿,你把我當作什麼啦?一個愚蠢的女人嗎?不管怎麼樣,有一點你要記住,這部影片一涉及到愛情場面就妙不可言,完全是一種夢幻般的情調。而那些政治貨色嘛,也許是政府強加給導演的,也許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是怎樣發生的。”

  “假如哪個導演執導了這部影片,那他同政府一起犯有同謀罪。”

  “行啦,讓我快點把故事講完吧。哎喲,你一提這種政治話題,我就肚子痛了。”

  “講下去吧,讓注意力分散一下。”

  “萊妮堅持要求見馬基組織的最高領導。有一天,他們開車帶她離開了巴黎城,馳向某個城堡。她事先已叫德國軍官帶領一些兵士在後面跟蹤,去圍捕黑市上全部馬基成員。開車的司機正是上次與畸足人一起行動的人。半路上,他意識到自己已被跟蹤了,於是馬上改變了方向,一下子甩掉了緊跟在後面的德國兵。汽車在城堡前停下,司機逼著萊妮走進去,迅速交出情報。出乎萊妮意料之外的是,馬基組織的頭目原來就是德國軍官的男管家!她仔細一打量,恍然大悟,這個留著大鬍子的可怕傢伙,就是她在柏林看到過照片的那個逍遙法外的罪犯。她把機密告訴了他,因為她確信她的德國軍官馬上會帶兵來救她的。可是她還不知道,軍官已失去了跟蹤目標。時間越來越晚了,她還是沒見到德國人。倒是偶然聽到那個司機在向他的頭頭悄悄私語,說他有一種被人跟蹤的預感。就在這時,她忽然記起一件事:這個男管家老是在軍官家的窗子外面窺視她的身體,於是她打起了最後一張王牌——

  設法勾引他。城堡內的密室拉上了厚厚的簾幕,一桌飯菜已擺好。就在這個舉世聞名的罪犯朝她身上撲來的一瞬間,萊妮眼疾手快地操起餐桌上的一把切肉刀,戳死了他。德國軍官和手下人經過層層搜索,終於跟蹤而來。萊妮打開窗子想逃脫,沒想到司機就站在窗下。萊妮的男友發現了司機,一槍撂倒了他,但是司機在臨咽氣前,沒忘記向萊妮打了一槍。萊妮緊緊抓住窗簾,不讓自己倒下,直到她的男友跑來把她抱在懷裏,萊妮才失去了最後一點力氣。她緩緩地說,她是多麼愛他,還說他們不久會在柏林團聚。軍官吻著她,等他的嘴唇移開時,她早已死了。”

 

 

第四章 女人喜歡的電影

 

  次日中午。莫利納無精打埰地躺著,瓦倫蒂開始關心起他來。

  “你應該吃點午飯。”

  “我什麼也不想吃。”

  “莫利納,幹嘛不去醫務室?興許他們能給你點藥,這樣你能好得徹底些。”

  “我早就好多了……瓦倫蒂,和我聊聊天吧。來。”

  “不,現在是學習時間,我得堅持我的學習計劃,這你知道。”

  “我媽媽常說,腦子空閒就是魔鬼的作坊……今天我多想見見媽媽。無論如何,只要能見上一會。”

  “嗨,靜一點好不好,我還有好多書要看。

  你不是有本雜志好看的嘛?”

  “別操心了,一看到那字,我就頭暈,身體就不舒服。”

  “對不起,如果覺得不舒服,就應該去醫務室。”

  “對,瓦倫蒂,你讀書吧,你百分之百的正確。”

  “莫利納,我們晚上可以自由自在地聊天。”

  “你講個電影故事。”

  “不行。我不記得任何電影了。再說,我還得學習。”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想什麼?”

  “我正在回想一個電影故事。這故事完全是浪漫色彩的,是女人們最喜愛的那一類故事,你不會喜歡。這樣,我就有事可做了,”“這是個好主意。”

  莫利納自顧自在回憶一部電影,他不想把這個故事講給瓦倫蒂聽。

 

  (內心)“密林深處,散落著一些石頭砌成的小屋,屋頂舖著石板瓦。在一個秋天的日子裏,客人們乘坐著寬敞舒適的轎車,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小石屋來。石屋的起居室裏點起了蠟燭,所有的扶手椅全轉向一架檀香木的三角鋼琴。坐在鋼琴前的盲人鋼琴手被客人們團團圍住。今晚,他將為朋友們首次彈奏一首新創作的奏鳴曲。為了能讓他們瞭解這曲子的背景,盲人講起了發生在同一座森林中的一個愛情故事……

 

  “事情發生在秋天的一個早晨。我正在森林裏溜達,從我們這個方向聽到了一陣緩慢而又膽怯的腳步聲。‘我不知道,先生您和您的狗是這屋子的主人呢,還是迷路到了此地?’一個女孩甜甜的嗓音響了起來,舉止那麼溫雅,人可愛得象初生的太陽。於是我脫帽向她表示問候。女孩心想,這可憐的瞎老頭還不知我只是個女傭,他是唯一使我可以不用對自己的醜陋加以掩飾的人。

 

  ‘你住在這小屋裏嗎,先生?’‘不,我是散步經過這兒的,稍稍逗留了片刻。’‘你是不是迷路了?若是這樣,我可以給你帶路,因為我是生在這村子裏的。’女孩的母親也當過女傭,後來她帶著繈褓之中的女兒去了波士頓。她去世以後,留下了孤零零的女兒一個人。女兒就回家鄉的森林,來找一個獨身但需要女傭的女人。正說話間,屋門的鉸鏈軋軋地響了,門內傳出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處女的聲音。‘你要找誰呀?’盲人告辭了,難看的小女孩走進了那幢古怪的老房子。她把一封推薦信遞給老處女,老處女留下了她,並吩咐她做事。有一對房客馬上要來,她必須在下午之前把房間整理好,擦洗幹淨。老處女嚴厲地監督著小女孩幹活,一經發現她有什麼活兒不太會幹,就抱怨個不停。抱怨之後,她往往又忙不迭聲地道歉,‘對不起,我真太專橫了。

 

  但我實在太緊張,控制不住自己。就在女孩好不容易收拾完畢,洗到最後一件東西——老處女心愛的花瓶時,一輛汽車停在了門外。一對男女青年下了車,那金發女人穿著很講究,一身貂皮衣。小女孩把頭伸出窗外,只見一個小夥子背朝著她在關門。她急著想看新房客,心急慌忙地去插花,結果差點把花瓶敲碎,瓶裏的水在地板上流了一大灘。她只好拿來拖把,擦淨地板。老處女把他們領進了屋。小夥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激動,而他的未婚妻卻對房子不太滿意,說是住在叢林裏會有一種隔離感。但是,她沒能說服未婚夫,最後他們還是決定租下了房間。小女傭還在房裏緊張地插著那些花兒,小夥子把她打發了出去。他急於想緊挨著未婚妻坐在窗前,拉著她那雙柔軟的、保養得很好的優雅的手,一塊觀看窗外的林中景色。他們看到厚厚的窗扉上刻著幾行字,那是一對情侶的姓名,下麵還署了年份1914年,青年得到了啟發,叫未婚妻褪下訂婚戒指遞給他,他用戒指上的菱形寶石也往窗扉上刻字。就在刻未婚妻姓名的時候,寶石從鑲嵌底座上滑了出來,掉到地板上。兩人一時誰也沒吭聲,卻都感到一種不樣的預兆。他們還看到老處女的身影投在樓下的院中。時隔不久,這對男女就離開了,他們答應不久就會回來,但他們無法消除對命運結局的恐懼。秋天有時也能使人哀傷,因為陽光明媚的下午縮短了,黃昏卻延長了。在淡淡的哀愁氣氛中,老處女對小女傭講起了她自己的往事。‘我自己也差點兒結婚,’她說。1914年大戰爆發,未婚夫在前線戰死。這時結婚的准備工作都已安排就緒,森林中的小石屋,漂亮的嫁妝,她親手刺繡的臺布、床單和窗簾。快三十年過去了,她的愛始終沒變,窗扉上仍留著未婚夫出征時刻下的字。‘我一直在想他,仿佛這一切都還是在昨天’。但就在這一天下午,電台裏廣播了噩耗般的消息:全國將加入又一次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昨天的情景在今天又重現了。幾天之後,老處女收到了小夥子的一封信。信上說,他應征入伍當了空軍,婚禮不得不拖延,特此向房東道歉沒能守信用。歷史真的重演了。如今老處女獨自守著一幢空空的房子,沒有房客,小女傭完全是多餘的。但想到女傭無家可歸,她同意讓她留下。兩人從此相依為命,無限的悲傷。

 

  “寒冷的冬天來臨了,森林裏除了滿地積雪外,只有寂靜。窗外汽車奔馳的聲音在白皚皚的雪中消失了。窗子裏面霧氣騰騰,外面卻結滿了冰霜,女傭的手在窗上循環地擦著玻璃。這時,她看到一個青年背對著她在關車門,女傭欣喜若狂地奔到前門去迎接他。她心想,精神飽滿、漂亮瀟灑的青年,最後還是帶著他那俗麗的未婚妻來了。‘啊!請原諒!’女傭為自己感到害羞,因為她沒能克制住自己的厭惡感。飛行員的臉上添了一道呈X形的傷疤,從額角起,劃過一條眉毛和眼皮,一直延長到另一面臉頰。青年對老處女談起了戰鬥,他的傷疤,最終精神上的崩潰,使他無法再重返前線。這次他來借房子只是他一個人住的。

 

  “一天,飛行員的父母來看望兒子,他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間裏。‘告訴我父母,我不想見到他們。’父母剛走,未婚妻來了。‘告訴我的未婚妻,我不想見到她。’未婚妻在樓下苦苦地哀求道,‘讓我上來看你吧,我的愛人,因為我發過誓,你的傷疤一點也沒關系。’她的聲音是虛偽的,說出口的每個字都是偽善的。幾天過去了,小夥子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對著窗外畫好了一幅森林雪景圖。女傭人給他端來了咖啡和炸面餅圈,並對畫架上的畫作了出人意料的評價。

  飛行員聽了姑娘對畫的恰當評價,意識到這個醜陋的女傭其實有一副優美的靈魂。他還遇見了盲人,盲人告訴他,自己是慢慢地屈從失明這一命運的。事隔不久的一天晚上,他下決心向女傭求婚,‘你我都是孤單的,對生活不應有什麼要求,既不想要愛情,也不想要快樂。也許這樣一來倒可以互相幫助,因為我有一些錢,這能供你平安生活、而你也能稍稍照顧我,因為我的健康不會再好轉了。我不想要任何為我難過的人接近我,我也不希望你為我難過,因為你我一樣悲哀、寂寞。我們倆之所以能湊在一塊,只不過是有了一紙契約,像是朋友之間的一種安排方式。’結婚那天,聖壇上點了兩枝蠟燭,教堂裏沒有鮮花,教徒的座位上都是空的,風琴手的凳子是空的,唱詩班的位置上也是空的。在牧師一個人的祝福中。一對孤獨的人成了親。黃昏時分,他們回到了靜悄悄的石屋。門窗大開,吹進了令人心曠神怡的夏風。青年的床搬到他的書房,女傭的床搬進了他的臥室,老處女已替他們安排好了雙人的婚禮餐桌。她向他們道了晚安,嘴角卻露出怪相,對他們追求愛情的憧憬表示懷疑。一對新人默默地坐下,燭架上發出了越來越奇異的光芒,目光所觸及的東西都蒙上了朦朦朧朧的煙霧。女傭的臉被白色的霧籠罩住了。當薄霧慢慢地消失時,她的臉變美麗了。粗粗的眉毛變成了好象眉筆畫出的那樣細巧,眸子閃閃發亮,睫毛變長了,朝上卷著,肌膚光潔如瓷……。

 

  青年的臉也變得象從前一樣生氣勃勃,漂亮英俊。他們四隻抖顫的手合在一塊,嘴唇朝嘴唇移近,第一次溫暖濕潤的吻,兩顆心和著星光之夜的節奏在跳動。

 

  可愛的姑娘與英俊的青年竭力躲避著老處女。他們怕老處女會說些什麼不吉利的話來破壞他們的幸福,每天黎明前他們就到森林裏去了。

 

  這天早晨,森林中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他倆無法躲藏,因為樹幹都太小了。那是一個男人沉重而又緩慢的腳步,後面有條狗跟著。感謝上帝,原來是那個盲人。從他們向他表示的親熱而又真誠的問候中,盲人預感到一種變化。三人回到神奇的石屋,姑娘去准備早餐,只剩下盲人和青年相對而坐。盲人問起了所發生的一切,聽完後起先是一陣喜悅,突然,他眼睛裏白色的視網膜上閃出了一恐懼的黑光。原來青年在說:‘我將與父母聯系,這樣他們就能來看望我和親愛的妻子了。’父母親終于來了,他們很高興地隨老處女進了屋,因為兒子寫信告訴他們,他完全恢復了健康,重新獲得一張年輕人漂亮的臉。然而他們卻萬分掃興,原來青年臉上的傷疤依然故我,他的新娘回復成一個低賤、難看、動作笨拙的傭人。過了難堪的幾分鐘後,青年懷疑也許他們倆根本都沒變過。他望了老處女一眼,希望她能承認他象過去一樣英俊,但她的嘴角又浮起了怪相。新娘飛快地奔去找了面鏡子,無情的事實擺在面前。她躲進了自己原先的臥室,青年也徹底絕望了。一個秋天的黃昏,老處女打電話叫來了盲人。他們決定同病態的青年和醜陋的姑娘好好談一次話。他們把屋裏所有的燈都關上了,大家互相看不清臉面。只聽到盲人說:‘請等我說完這番話,你們再象從前那樣相互對視。……說得簡單些,在你們看來,你們都是美的,因為你們互相愛著,你們除了靈魂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現在我不讓你們互相打量,等我走後你們再看看對方,不要帶有絲毫懷疑,因為在這屋子的石頭之中,愛在跳動,在創造一個奇跡:讓你們象瞎了一樣,不看肉體,只看靈魂。說完後,盲人迎著夕陽的最後一道虹光走了。姑娘擺好了桌子,小夥子也回臥室整理一番,准備吃晚飯。老處女邁著堅定的腳步走進女傭的房間,她邊為女傭梳理那一頭亂得自己已梳不了的頭發,邊說:‘我聽到了盲人的話。我要對你們說的是,他講得對。我的未婚夫戰死在法國的戰壕裏,從此不能再回家,所以我這幢房子一直預備庇護兩個正在相愛的人。而今你們倆己被選中。愛情是這樣一種東西:凡是愛上對方而不想得到報酬的人將是最美的。我相信,如果我的未婚夫今天回來,他仍會覺得我象過去一樣美麗、年輕。我完全相信這一點,因為他是滿懷著對我的愛而死去的。’餐桌在窗邊放好了,青年站在窗邊朝外看去,他聽到了妻子的腳步聲,但不敢回過頭去看她。他拉住她的手,脫下了她的戒指,在窗玻璃上刻下了她的姓名。接著他撫摸著那絲一般光滑柔軟的秀發、白瓷般的肌膚。他的微笑使他顯得英俊灑脫,她也微笑了,露出了整齊漂亮的牙齒。他們幸福而溫柔地親吻了。

 

  這時響起了奏鳴曲。門外,隨著輕盈的腳步又進來了一對男女。他們就是那青年和姑娘嗎?從背後看上去優美雅致,但是從背後無法確定他們漂亮與否。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就是剛才敘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媽媽看這部電影時著了迷,我也著了迷。幸好我沒把這個故事講給瓦倫蒂這狗娘養的聽,我當然也不會向他透露一個字,講我是如何喜歡這部電影的。我不能讓他嘲笑我的軟弱。我們拭目以待,看看他究竟會不會變軟弱。我下次不會把自己最愛看的電影講給他聽了。我只是在心中默講,那樣做,他的髒話就玷污不了它們。這個狗娘養的,呸!他的革命算個什麼!”

 

第五章 男人喜歡的電影

 

  “你讀累了吧?”莫利納體貼地望著瓦倫蒂。

  “不累,你感覺怎麼樣?”瓦倫蒂把目光移開了書本。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煩悶。”

  “得了,得了,老朋友,別那麼軟弱。”

  “告訴我,你在看什麼?”

  “我能告訴你些什麼呢?這是一本哲學書,有關政權問題的。”

  “書中一定說了些什麼,對嗎?”莫利納期待著瓦倫蒂能告訴他些什麼。

  “這本書說,誠實的人無法對抗政權,因為職責的意識給他們造成了障礙。”

  “這話對,因為政客是一夥騙子。”

  “對我來說,這話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因為錯誤的職責觀念才使得人們逃避政治。我的職責說得確切些是不讓人餓死,為了這個我堅持不懈地鬥爭著。”

  “炮灰。你這個人完全只能算是炮灰。”

  “不懂就閉嘴。”瓦倫蒂吼了起來。

  “你不喜歡我說真話……”

  “莫利納,不要再說了,快閉嘴!”

  “你等著瞧吧。”

  過了一會兒,看守送來了飯。瓦倫蒂放下了書本。

  “你拿盛得多點的盤子吧,莫利納。”

  “你自己拿吧。”

  “謝謝啦。”

  “不用謝。”

  飯後不久,瓦倫蒂的肚子不知為什麼也痛了起來,他讓莫利納再講個故事,好忘掉疼痛。

  “我發過誓不再給你講電影故事了。我現在要是食言,就得下地獄。”

  “你真不知道有多痛,像是刀戳似的。”

  “前天我也是這樣。”

  “莫利納,我越來越利害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醫務室?”

  “請別說傻恬了。我說過不行。”

  “只要一片小小的速可眠就行了,沒害處。”

  “有害的。你不知道這種事,所以說起來就很輕松。”

  “好吧,那我就給你講個電影故事……不過,速可眠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發誓不對人說的一件事。所有參加運動的人都這樣做的。”

  “就談談速可眠的事,其他不說。這樣,我也能有個提防,瓦倫蒂。”

  “你要答應不對別人說。”

  “我答應。”

  “這事發生在我們的一個同志身上。他們騙他服下了速可眠,結果藥性使他的意志完全喪失了。一個政治犯是不能去醫務室的,你懂嗎?對你來說沒什麼害處。可是對我們說來,反抗力量最終會崩潰的。到審問時,我們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一切。哎,哎喲……那麼痛,就像是在我身上挖洞……像是往我肚子裏敲釘子……”

  “我給你講個電影故事,打個岔,好讓你忘記疼痛。”

  “你准備講什麼?”

  “你肯定會喜歡的……不過,我得解釋一下:這不是我愛看的電影,而是男人們一般都愛看的。”

  “故事是怎樣開頭的?等等,噢,對了,是在賽車場上。我已忘了賽車場的名稱,它在法國南部,叫勒芒。

  “一個南美小夥子在那兒參加賽車。他很富有,是香蕉種植園主的花花公子。在等待試車時,他向另一個賽車手解釋說,他並不是為任何汽車製造商來做廣告的,因為這些公司都剝削人民的血汗。而他的賽車是用自己的雙手製造出來的。他信心十足,據那些看過他練習的人估計,他准能取得好成績。這個小傢伙如果能打敗赫赫有名的汽車製造商,這一舉動無疑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正忙著同那個賽車手一起喝汽水、聊天,沒留神有個人走近了他的車。來人做了點手腳,松開了什麼部件後就逃走了。小夥子回到車旁,將車開到了起跑線上。他象出膛的子彈一樣飛了出去,但開到第三圈時,馬達著火了,他好不容易隻身逃出。雖然他安然無恙,可是心愛的賽車卻徹底毀了。他手頭已沒錢再造一部新賽車,只得去蒙特卡洛找他父親求援。此時他父親正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在遊艇上盡情地玩樂,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他很高興。在旅館套間的平臺上,父親慈愛地擁抱他,安慰他,勸他不要再為損壞的車子而憂慮了。他還安撫了兒子向他伸手要錢時的不安心理,巧妙地讓他樂意地收下了造新車的錢。他象往常一樣,熱心地慫恿兒子去參加賽車,盡量使兒子疏遠左翼學生的政治活動,因為小夥子在巴黎學的是政治學。父親很希望他重新回到安全穩當的正道上來,他問兒子,為什麼不為那些有名的汽車製造商開賽車?

 

  兒子直言相告:這些日子讓他遠離巴黎難道還不夠嗎?為了造出自己的賽車,他忘記了一切,而現在又要他為國際財團的吸血鬼們效勞,休想!

  父親看到兒子義憤填膺、大聲激昂的話語,不禁回想起了前妻——這個兒子的母親。她也曾經充滿政治激情和理想主義,結果……她落了個什麼下場!他看到兒子氣呼呼地轉身要走,很是懊喪。他叫他停下,但兒子‘砰’地關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出旅館,迎面碰上了幾位老朋友,他們拉他去參加一個宴會。在宴會上,小夥子顯得垂頭喪氣,他拿起一瓶科涅克酒,離開了歡鬧的人群、走進了一間書房喝起悶酒來,不一會兒功夫就酩酊大醉了。突然,他注意到有個人走了進來。來人是個約摸四十歲年紀的女人,模樣秀美,但帶點傲慢氣,她也拿了一瓶酒。由於他在暗處,女人一時沒看到他便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這一時刻,焰火把蒙特卡洛海灣照得通亮,原來這天是國慶節。小夥子歡叫起來,那女人嚇了一大跳。他向她做了個動作,表示他倆幹的是相同的事:都拿了瓶拿破侖陳白蘭地,躲到這裏來忘卻世界。女人無話可說,微笑了起來……”

  “小夥子先訴說了他為什麼要灌醉自己、忘卻一切的原因。女人也談起了自己。她說,她在一生中得到過很多東西,為此她十分激動和滿意。她在一家發行量很大的時裝雜志當編輯,她很熱愛自己的工作,她的生活也很美滿,有一對惹人喜愛的兒女,還擁有一座宮殿式的漂亮別墅和大筆遺產。不過,她也有想忘卻的地方:男人們曾使她受過難。小夥子表示羡慕她的好運。顯然,他不想在她面前談論他與母親之間的問題,因為父母婚變對他來說,恰似一種無法擺脫的夢魘。他總覺得對自己拋棄母親一事負有罪責感,如今母親盡管還是很富有,卻也十分孤單。她一直寫信對兒子說,她打算嫁人,因為她忍受不了孤獨。同時,小夥子為離開祖國而感到難過,國內的工人們正在遭受虐待。他接受了革命的思想,然而由於他是億萬富翁的兒子,沒有一個工人想和他打交道。他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一切統統告訴了這陌生的女人。

  “小夥子終于佔有了這個比他年長的女人。

  而她卻認為他一定是對她的錢財感興趣,以便能再次成為賽車手。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有要事得回家,原來他的父親從蒙特卡洛回國之後就被遊擊隊綁架了。小夥子設法與遊擊隊取得聯系,並使他們確信,他和他們一樣,追求的是共同的事業。而當她,這個歐洲女人發現小夥子處于真正的困境之中時,也動身去尋找他了。他們花了一大筆錢來換取他父親的生命。不料,在釋放他父親的時刻,卻發生了混亂,原來小夥子瞞過了遊擊隊的耳目,代替父親受難。游擊隊得知他的把戲後,就要殺他。父親急忙替他求情,末了他們就殺了他父親。小夥子願意留在遊擊隊裏,那女人只好獨自回巴黎去。他們倆悲悲戚戚地告別了,但此時他們已陷入真誠的愛情,不幸的是,他倆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於是電影結束了。

  “哦,電影裏還有一段情節,小夥子的母親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接兒子,她叫兒子回歐洲。

  我說錯了一點,遊擊隊不是真的想殺死他的父親。在遊擊隊釋放他父親時,與員警交上了火。

  在混亂的槍戰中,父親受了致命的重傷。在這之後,母親重新露面,母子倆最後團聚了,而那一你愛戀著小夥子的女人回到了巴黎。”

  “你知道得真不少。我想睡了。”

  “如果有不舒服,隨時叫醒我。”

  “謝謝你,你對我真有耐心。”

  午飯時,瓦倫蒂告訴莫利納:“我做了個很長的惡夢。”

  “都夢見什麼了?”

  “記不清了。夢裏我的全身都髒透了,但不久就幹淨了。”

  “嘿,你吃得太快了。再說,你沒完全好呢。”

  “我餓壞了,神經也開始有點過敏。”

  “瓦倫蒂,說實話你不應該吃這東西。今天你應該吃特別飲食。”

  “可我覺得肚子裏好象有個大洞。”

  “吃完飯,至少要去舒展一下身子骨,別馬上就看書。如果你願意,咱們聊天來消磨時間。”

  “不,謝謝。我要試試能否看書。”

  “我說,要是你把真情告訴你母親,她就會每星期送點東西給你吃。你不說,真太傻了。”

  “我不想叫她勉強做事。我關在這兒,與她完全無關。”

  “我母親不會這樣。不過她病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你沒對我說過。”

  “她的心髒不好,不可以下床做任何事。”

  “你認為她身體不會再好了嗎?”

  “我並沒絕望,但至少要一個月她才能恢復。”

  “如果你一出獄,她的身體就會好了,是嗎?”

  “瓦倫蒂,你看出了我的心思。”

  “只不過是符合邏輯的推理罷了。”

  “瞧,你的舌頭掃清了盤子,把什麼都吞了下去,真是瘋了。”

  “你說對了,現在我的肚子飽得快炸開了……不好,疼痛又來了,在腸子下端……

  呀……疼極了……這回朝上竄了,肚子像是被人烤得翻了個個兒似的。”

  “為啥不嘔出來?”

  “不,要是我叫他們開門上廁所,他們會把我送到醫務室去的。”

  “那就吐在我的床單上,我把它卷起來,你吐在這中間,過後我給它裹緊,氣味就不會散發出來了。”

  “不,等一等,現在好些了,我得照你說的那樣,將神經放鬆,看看疼痛能否過去。”

  瓦倫蒂睡覺時疼痛又發作了,他不禁大聲呻吟起來,把莫利納也吵醒了。

  “對不起,”瓦倫蒂滿懷歉意地說。

  “現在感覺怎樣?”

  “我出了一身汗。別點蠟燭,能不能幫我找條毛巾?我忘了擱在哪兒了……莫利納,找不到也不要緊。”

  “輕點,我早就找到了。你以為我是傻瓜?”

  “我快凍僵了。”

  “我馬上給你弄點茶來,眼下只剩茶了。”

  “不,那是你自己的東西,算了。你把東西都吃完了。”

  “他們會給我帶來更多的東西。”

  “別忘了,你媽媽在生病,不能來。”

  “沒關系。”

  “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我請求你原有時我相當粗魯……無緣無故地傷人。”

  “住嘴吧。”

  “你生病的時候,我卻一點兒也不關心。真的,我不光對你是這樣,而且還傷過好多人的心。我想要告訴你的不是電影故事,而是真實的事情。原先我給你講的女朋友的事全是假的,我真正愛的是另外一個姑娘。你會喜歡我真正的女朋友,因為這個姑娘很朴實,很可愛,也很勇敢。”

  “請別對我講這些事。我不想知道你們的政治情況,你們這些都是保密的。”

  “別傻了。誰會向你打聽我的情況?”

  “難道你從來不曾想到他們會審問我?”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對嗎?”

  “唔,唔。”

  “所以,我們兩人是一樣的,你別降低自己的價值。有時能向人傾訴壓在心底的話真是件好事,因為我確實感到心灰意懶了。世界上沒有再比誤解別人而變得心灰意懶更壞的事了。”

 

 

第六章 波萊羅舞曲——《我的信》

 

  “最親愛的……我現在又給你寫信,夜晚……帶來了寂靜,使我能同你交談,我想知道……你是否還記得,這奇異愛情的悲傷的夢……”

  “莫利納,你在哼哼什麼呀?”

  “一首叫做《我的信》的波萊羅舞曲。”

  “你真瘋了,那都是些浪漫的廢話。”

  “我最最喜愛波萊羅舞曲,剛才我哼的歌實在動聽。假如你認為不妥當的話,那就十分抱歉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呃,今天你收到一封信,於是你就真的變得心灰意懶了。我剛才哼了一首傷感的歌,不過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

  “這我知道。”

  “你為什麼悲傷?”

  “有壞消息。你說得上嗎?”

  “我怎麼說得上……只不過你看上去很是沮喪。如果你願意的話,把信讀給我聽聽。”

  “信在這兒,你自己去看。”

  “字寫得象小丫頭亂塗出來的,要是你願意,幹嘛不由你來念呢?”

  “寫信的這姑娘沒受過多少教育。好吧,我來念。‘最親愛的:我好長時間沒給你寫信了,因為我沒有勇氣將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你,這你明白嗎?因為你是聰明人,而我卻不是,這是肯定的。關於可憐的帕德羅大叔的事,我也沒寫信告訴你。因為他們說,他的老婆早給你去了封信。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這類事,因為生活還得繼續。好了,我們全得掙紮著面對人生及其考驗。但就我來說,衰老是最壞的事。’信全是用暗號寫的,你看得出來嗎?”

  “唔,不太清楚。”

  “她說‘衰老’,意思就是成了運動的一員。她說‘人生和考驗’,意思是‘為事業而戰鬥’,而帕德羅大叔只不過是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他是我們團體中的一個同志。我不知道他被殺死了,我從未收到那封信。一定是監獄長拆封後撕了。因此,我看到這信後十分震驚,我萬萬沒有想到情況會變得這樣。”

  “我很難過。”

  “唉,你有什麼辦法……”

  “把信念完吧。”

  “‘盡管如此,你至少還是很強壯的,我希望我也能這樣,因而你也許遇事能很好地接受。

  對我來說,最糟的莫過于思念帕德羅大叔,因為他離開了由我掌管的家,這是責任問題。禿子,聽著,我聽說他們給你痛痛快快地剃了頭。我無法前來仔細瞧瞧你,真是憾事。可惜了你那一頭的金發。可我一直記著我們從前說過的話。記得最牢的是,不要讓我們為自己的私事而沮喪、沉淪。我盡量聽從你的勸告,無論他們怎樣倒楣,我都隨遇而安。’信上說,他離開了由她掌管的家,意思就是她現在負責我們小組。”

  “噢……”

  “聽下去……‘我越來越思念你,特別是帕德羅大叔死後,我最後自己承擔起責任來。我讓瑪麗侄女與你從未見過的小夥子建立起了關系,這小夥子還能象樣地維持一個穩定的工作。但我警告侄女不要太認真,因為這只能招來更頭痛的事。除了想得到一點小小的友誼,別奢望太高。

  總的來說,友誼還是人人需要的,有了這個人們才能有力量走完人生道路,經受考驗。’這個叫瑪麗的侄女就是她本人,而信中提到那個能象樣地維持一個穩定工作的小夥,她暗指他已加入組織了。這話你明白嗎?就是為鬥爭獻身。”

  “唔唔,可我不明白建立關系的意思。”

  “那就是說她太思念我了,而我們,我們作為同志都作過保證,回避某種過於親密的關系,因為這只能給我們的行動帶來不便。”

  “什麼行動?”

  “果斷的行動,冒生命危險。”

  “噢!”

  “我再讀下去。‘我一直在想該不該告訴你,幸運的是,現在事情有了好轉。我們都很樂觀,總有一天,我們家會繁榮起來。此刻正值深夜,我想你一定也在思念我。熱烈地擁抱你,伊尼絲。’這裏說的‘家’,就是指國家。”

  “可我不明白,昨晚你說你的女朋友並不象你所描述的那樣。”

  “他媽的!念了一封信,我的頭又暈了。”

  “你一定很虛弱。”

  “我還想嘔吐。”

  “你不該吃飯,瓦倫蒂。我勸你不要吃的”“我餓了,如此而已。”

  “昨天,你不吃飯時一直很好,吃了飯後才把身體搞糟的。而今天你又吃了,並且是一大盤!

  答應我,明天不要再去碰一口了。”

  “別提飯的事了,這使我……你知道嗎,我譏笑你哼波萊羅舞曲,可今天偏偏又收到與這首歌內容一模一樣的信……看來我無權譏笑你的歌。”

  “你譏笑吧,也許是因為歌唱得太透徹了。

  你一笑就不會哭了,像是又一首波萊羅。”

  “歌是怎麼唱的?”

  “最親愛的……我現在又給你寫信。夜晚帶來了寂靜、使我能同你交談。我想知道你是否還記得,這奇異愛情的悲傷的夢。我親愛的……盡管生活可能使我們永不相見,而我們——因為命運——必須永遠分離……我發誓,我的心將永遠屬於你……我的思想,我的整個生命,將永遠是你的……正如這悲痛……屬於你……”

  “這算不上是我所聽到的最差歌曲。”

  “對我來說,它妙極了。”

  “歌名叫什麼?”

  “《我的信》,由馬裏奧·克拉維爾作。他是個阿根廷人。”

  “當真?我以為他是墨西哥人或古巴人呢。”

  “我還知道好多阿古斯廷·拉拉的歌呢,差不多能會唱。”

  “現在頭不太暈了,但肚子又開始疼了。”

  “放鬆些。如果可能的話,別去想什麼疼不疼的……咱們聊聊吧,隨便什麼……”

  “昨晚我想解釋的是,我原先說的那個出身資產階級、思想很開放的姑娘其實不是我的女朋友,不是給我寫信的那個。”

  “那姑娘是誰?”

  “這姑娘同我一起參加運動。但後來她決定不幹了,並硬要我也脫離。”

  “為什麼?”

  “她變得太依戀生活了,太滿足於和我在一起了。我們的關系己足夠使她心滿意足,於是麻煩就開始了。你瞧,只要我幾天不露面,她就會緊張得不行。每次我回來,她就哭。這還不算啥,她不再轉達同志們打給我的電話,到後來竟截取我的信。好吧,這成了致命的一擊。”

  “你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

  “快兩年了。但我仍在想她。要是她不那麼幹就好了……看來,我們像是命中註定要分手的。聽上去也像是一首波萊羅。莫利納,你說是不是?”

  “聽著,波萊羅包含著巨大的真理,這就是我喜歡它們的原固。”

  “盡管這樣,她能勇敢地和我在一起。我們的關系是真摯的。她從來不讓自己象典型的女性那樣受人擺布……”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哎嗨嗨,莫利納,我的朋友,我覺得又要犯病了……莫利納,我又得煩憂你了——快,叫看守開門。”

  “憋一會兒,我只是……”

  “哎嗨嗨……哎嗨嗨,不,不要叫看守了。

  把床單塞在我身底下,拉出來的全是稀的。”

  “好,這樣行了,拉吧。過後我會把床單帶到淋浴室去的。今天是星期四,記得嗎?”

  “可那是你的床單……”

  “沒關系,我還要把你的也洗一下。幸虧我們還有許多肥皂。拉完了請告訴我一聲,我來幫你擦幹淨……好了嗎?”

  “我想是這樣,可我凍壞了。”

  “我的毯子給你,你應該保暖。”

  “說實話,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我已經沒力氣去浴室沖洗了。”

  “當然你走不動,你眼下需要的是用冰涼的水擦洗身子。腳分開些……對了。”

  “你不惡心嗎?”

  “安靜些,現在我要把床單浸得更濕一點,幫你擦一擦……好了,現在你渾身擦幹了。”

  “我真感到好多了,謝謝你,朋友。我答應往後不再嘲笑你的波萊羅……我喜愛你先前唱的那首歌……”

  “你為什麼不寫信給女朋友?”

  “要是給她寫信就糟了。她是小組的頭頭,我不能給她或者其他人通信。正和你的波萊羅曲中唱的,‘因為生活不會使你再複蘇’。因為我不能再給那可憐的小夥子寫信,或跟他講話了……

  關押在這裏,我什麼事也不能做,甚至也不能……去關心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哦,朋友,這真令人傷心……”

  “我來熱點水,煮些春黃菊茶。對了,我們還有些儲備,剛才只是忘了,喝茶有助於你放鬆神經。安靜一會兒吧!你會看到,好好休息一下會大不一樣的。”

 

第七章 《僵屍女》的故事

 

  看守把莫利納帶到了辦公室,監獄長要單獨提審他,莫利納害怕得渾身發抖。看守退出辦公室,帶上了房門。監獄長打量著面前的犯人,冷冷地問:“莫利納,你看上去很瘦弱,出什麼事啦?”

  “沒什麼,長官,肚子犯了點毛病,不過現在好多了。”莫利納小心地回答道。

  “沒什麼可害怕的。今天我們要裝得象你去會客一樣,瓦倫蒂不會產生懷疑。昨晚,我在家裏與你的保人共進晚餐,莫利納。他告訴了我有關你的好消息,這就是我把你叫到我的辦公室來的原因。”

  “帕裏西先生說什麼了?”

  “莫利納,好消息哪,你母親的病大有好轉。他向她提及了赦免的可能性……她一下子變得判若兩人了。”

  “真的?”莫利納驚喜地問。

  “不要哭了?你該高興才是。”

  “我是因為高興才流淚的,長官,請原諒。”

  “消耗他的體力對你有否幫助?”

  “第一回倒讓我吃了預備的飯。”

  監獄長驚異地問:“為什麼?一定是搞錯了。”

  “因為他不喜歡吃米飯,而兩只盤子盛得有多有少,他一定要我吃多的一份。如果我不肯吃,他就會懷疑。我知道你提醒過我,特意預備的食物放在一隻新的錫盤中,但他們裝了那麼多飯,我只好吃了。”

  “幹得好,莫利納,我要嘉獎你。對搞錯餐盤一事我深表歉意。瓦倫蒂的精神怎樣?我們是否軟化了他?”

  “現在最好讓他開始健康。要是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就不能留在牢房裏。一旦他被送進醫務室,我立功的機會也就喪失了。”

  監獄長點點頭,說:“當然。還有一件事——別透露絲毫有關赦免的事。你回到牢裏後,不能露出歡快的神色。你打算怎樣向他解釋這次的探監?”

  “我不知道。也許您能提個辦法,長官?”

  “就說你母親來過了,這話行得通嗎?”

  “不行,長官,絕對行不通。”

  “為什麼?”

  “因為我母親每次來總給我帶幾包食物。”

  “知道了,我們給你預備一些食品,用同樣的方式包裝起來,你看怎麼樣?”

  “行,長官。”

  “這樣我們可以補償你吃米飯時所作出的犧牲,可憐的莫利納!”

  “呃,我母親總在離監獄幾條街之外的超級市場上購買食品,為的是不必拎著大包小包擠車。”

  “等一等,”監獄長推開辦公室門,招呼一個看守:“喂,古提雷茲,聽著,我給你一張貨單,你拿著去照買一些食品,並按規定的方式包裝好。事情必須在半小時內辦完。莫利納,你口述一下你認為母親可能會給你帶的東西”。

  “大包裝的芭樂糊……來兩包吧;聽裝桃子;兩只烤仔雞,要熱的;一大包糖,兩盒茶,一盒花茶,一盒春黃菊茶;還要奶粉、煉乳,清潔劑……小盒的,不,要大盒的,布蘭科牌,四塊香皂,蘇維西莫牌的……還有什麼?對了,一大罐醃鯡魚,讓我再想一想,這會兒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瞧,我帶來了什麼啦?”莫利納一回到牢房就大聲嚷嚷。

  “不知道!……你母親來過啦?”

  “是呀!”莫利納確實裝得很象。

  “真太好了……她身體好些了?”

  “唔唔,好一點了……看看,她給我們帶了些什麼?”

  “謝謝,不過那是給你的。”

  “請安靜些。記住,你正在恢復健康。從今天起,一種新的生活要開始了。床單快幹透了,有這麼多食物好吃。瞧啊,兩只烤仔雞……請吃吧,我偏偏又不太愛吃烤仔雞。說真格的,你得停止吃牢房裏該死的伙食。你很快會好的,至少,試它個一、兩天吧。”

  “你是這樣想的?”

  “不錯。”

  “你真不知道,疼痛一止住,我的肚子一下子空了,像是突然餓壞似的。”

  “稍等片刻,讓我們把話說清楚。我要你把這雞吃下去,不,把這兩只都吃了。不過有個條件:你不許再去碰看守送來的飯了,那東西使你害病不輕。說妥了?”

  “行……只是你怎麼辦?我可不能讓你光是坐著流口水。”

  “不會的,我對冷食並不太感興趣。”

  瓦倫蒂不客氣地大嚼起來。狼吞虎嚥地吃完了一隻雞後,他心裏很感激莫利納。“莫利納,仔雞的味道好極了。我們還有足夠兩天吃的東西。”

  “對,現在你睡一會兒吧,可以幫助你痊癒。別再象以前那樣,廢話連篇了,會影響你消化的。”

  “莫利納,你想睡嗎?”

  “多少有點。”

  “臨睡前還缺少一項節目。”

  “我在這兒可是個被認為已經腐化了的人。”

  “別開玩笑了,現在我們得講個電影故事,這正是今晚我們還沒做的事。”

  “啊,讓我想想……”

  “你還記得有類似《歌女》這樣的電影嗎?

  我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

  “當然,我知道好多個怪異的電影故事,《德拉柯拉》,《狼人》。”

  “還有什麼?”

  “還有《僵屍女》。”

  “就聽這個:聽片名就挺精彩的,是美國片?”

  “是的,那是我多年前看的一部電影。電影是怎樣開頭的?……噢,是的,我記起來了。”

  “故事說的是一個紐約姑娘,她乘著一艘汽船來到加勒比海的某個島上,准備與未婚夫完婚。

  船剛靠岸,姑娘就聽到了陣陣鼓聲,不由得心蕩神移起來。未婚夫正在岸上等候她的到來,隨身還帶來了一列隊由鮮花裝飾的雙輪驢車。其中兩輛車上坐著一群樂師,他們在一架桌子模樣的樂器上用棍棒敲打出了美妙柔和的曲調,甜蜜的樂聲像是一個個肥皂泡先後爆開似的妙不可言,先前那鼓聲早已消聲匿跡了。

  “姑娘隨著未婚夫來到遠離城鎮的鄉村住宅。未婚夫是個外貌悅人的青年,臉上掛著常年不息的微笑。但不知怎的,人們可以隱約地感到,他的性格相當軟弱。因為他迎親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未婚妻介紹給他的男管家。男管家約摸五十來歲,是個法國人。他讓未婚夫簽署兩張有關把香蕉船運出海島的文件,未婚夫要他等一會兒,但他硬是要立刻簽好不可。未婚夫含著仇恨的目光盯著他,手顫抖不停地簽完了字。

  “在接風宴會上,人們舉杯慶賀這對新人。

  來自甘蔗園的兩個黑人帶來了小桶啤酒,向主人表示敬意。男管家見了他們後,橫眉豎目地順手操起擱在一旁的斧頭,劈碎了啤酒桶,桶裏的酒嘩地一下子全流灑在地上。姑娘大惑不解地轉身對著未婚夫,似乎在詢問他這種歇斯底里的行為究竟是沖著什麼而來的。然而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向男管家頻頻點頭,表示贊成他的舉動。未婚夫還舉起一杯果汁,向站在他前面的島民敬上一杯,因為次日清晨,只要他和姑娘在島上的政府辦公室簽了檔,他們就算正式結婚了。當夜,也就是結婚前夜,姑娘必須獨自在屋裏睡覺。未婚夫聲稱要到島上最邊遠的一個香蕉園去,面對雇農們表示謝意,另一方面是為了避閒,保護她的名聲。

  “這天晚上,月色美極了,庭院裏的熱帶植物在月光下別具一番風情。姑娘忍不住想環視一下家園。她穿過了起居室,走進了餐廳。她曾兩次看到未婚夫的像片鑲在折疊鏡框內,可是與像片並排的另一個鏡框卻是空的。她兜遍了屋裏的其他房間,最後走進了一個女人的臥室。她開始動手翻起所有的抽屜來,想找到鏡框裏空缺的像片。但是她一無所獲,只在壁櫥裏發現了滿滿一櫥的上等進口衣料做成的女式服裝。就在這時,姑娘聽到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的聲音,一個影子在窗上一閃而過,這下可把她嚇得不輕。她急忙走出房間,來到庭院內,只見一隻小青蛙跳進了池塘內。於是她想,這也許就是方才聽到的聲響,而那影子一定是在微風中搖動的棕櫚樹。她繼續朝庭院盡頭走著,因為屋裏的空氣是那麼令人窒息,而外面的晚風又是如此沁人心肺。她走著走著,又聽到了響聲,好象是人在走動的腳步聲。

  她猛地一個轉身,但是一塊烏雲遮沒了明亮的月光,庭院裏一片黑暗。遙遠的地方則隱隱約約傳來了不祥的鼓聲。一個影子從她打開的那扇門一閃,進了屋。可憐的姑娘嚇蒙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站在院內呢,還是跟著進屋?最後她趴在窗上往裏看了起來。房內雖說很暗,但由於姑娘緊貼在窗玻璃上,還是看到一個高大的輪廓在移動,一雙蒼白的手不停地觸摸著房裏的各種小擺設。影子又滑出了屋子。片刻後,腳步在院內重又響了起來。姑娘嚇得毛發倒豎,拼命往爬滿牆頭的葡萄藤後面躲藏。烏雲驅散了,月亮又鑽了出來,庭院裏重新亮堂起來。姑娘圓瞪雙眼,一眼不眨地望著已經擋在她面前的那高大的身影。

  只見影子身披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一頭披到腰間的亂蓬蓬的金發,顯然多日沒經梳理,那張埋在亂發之中的臉蒼白無色,原來這是一個僵屍女。僵屍女呆視著姑娘,伸出雙臂要來碰她。姑娘一步步地往後倒退,可沒意識到後路已經斷絕,緊靠著她的背是一排密密的樹籬。等她知道自己己被逼入絕境時,姑娘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尖叫。而僵屍女還是張著雙臂,朝她逼來,姑娘終于嚇昏了過去。就在這危急關頭,一位上了年紀的黑人婦女及時趕到,一把揪住了這可怕的僵屍。

  “姑娘醒來後,發現自己早已被黑人女管家拖到了床上。女管家長得既高又胖,頭發全灰白了。她寬慰姑娘說,剛才她所目睹的一切,只不過是她做的一場惡夢。第二天清晨,女管家就來為姑娘梳妝打扮,把姑娘的黑發編成了一根大辮,還精心往她頭上插了一圈本地的鮮花。等打扮完畢,女管家將陪姑娘乘上了一輛小馬車,去鎮公所與等候在那兒的未婚夫履行結婚手續。姑娘邊讓女管家梳頭,邊問她未婚夫昨晚到哪兒去過夜了。女管家竭力掩飾滿臉的驚慌,盡量用輕松的口吻告訴她,男主人只不過是去問候邊遠種植園裏的雇農們。姑娘明白了這一定是一種黑人的宗教儀式,她有些惋惜自己沒能耳聞目睹這個地方的風俗和音樂。女管家聽了她這話,驚恐地望著她,連忙說她最好永遠避開這些東西,因為這些宗教儀式有時充滿了血腥氣,因為……女管家說不下去了。姑娘問她這是怎麼啦?於是她講起了當地流傳的還魂屍的故事。

  “據說很多年前,種植園裏的一些雇農決定起來造反,因為主人們不擇手段地剝削他們。種植園主們聞訊之後,叫來了島上的巫醫頭目,要他用一種特製的毒藥殺死那些造反的雇農。雇農們屍骨未寒,巫醫又使他們復活,把他們變成了還魂屍。結果每到香蕉收獲季節,還魂屍就整夜地幹著苦活,沒有任何怨言,因為他們盡管身受磨難,卻不會說話。每當月光照在他們身上,你可以看到漣漣淚珠從他們的臉頰上滾落下來,但他們己喪失了任何意志,只會服從和受難。

  “姑娘聽著,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便問女管家有沒有女僵屍這回事。女管家巧妙地轉開了話題,回答她說,這不可能,因為女人幹不了這麼重的農活。姑娘又追問,她的未婚夫怕不怕這種事。女管家回答說,他當然不怕,但是他得遷就一些迷信思想,為的是能與雇農們友好相處。所以,他得在新婚前夜出外去接受巫醫的祝福。

  “新婚之後,夫婦倆相親相愛,倒也過得十分美滿。有天晚上,他們都上床睡覺了,遠處的鼓聲陣陣傳來,最後把他們吵醒了。姑娘只感到一陣寒顫在她背脊上下蠕動,使她不寒而慄起來。丈夫聆聽著遠處的鼓聲,臉色驟變,原先的平靜一下子蕩然無存,他再也無法安睡,接著就起身下了床。姑娘什麼也沒說,她紋絲不動地躺著,像是在沉睡。其實,她豎著耳朵,細聽著丈夫的動靜。她聽到食櫃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隨後什麼聲響也沒了。過了良久,仍不見丈夫歸來,她決定起來去看個究竟,結果發現他醉得不省人事地橫躺在安樂椅上。她迅速地用眼睛掃視了一遍屋裏所有的傢俱,看到有個敞開了門的小櫃,狹小得只好放一個酒瓶。丈夫身旁還有一瓶酒,正好喝去了一半。姑娘很納悶,不知這酒從哪兒弄進來的。據她所知,整個屋裏是不藏一滴酒的。她還注意到櫃內的酒瓶底下壓著一束信件和照片。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把丈夫拖進臥室,設法讓他振作起來。她對丈夫說,她愛他,以後他不會再孤獨了。丈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重又睡著了。姑娘也想再睡一會兒,但看到丈夫醉成那樣,她的心情煩亂極了。她突然意識到了男管家劈碎啤酒桶的舉動是何等正確。她披上了長睡衣,想再去看那小櫃子,因為那些照片引起了她無窮的興趣。但當她再次走到那兒時,小櫃的門已經關上,並上了鎖。這是誰幹的?她環顧四周,到處是黑暗與寂靜、只有依稀可聞的鼓聲。

  “第二天清晨,丈夫把她推醒,還給她端來了早餐。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她,今天他准備帶她去海邊兜風,對昨晚發生的事,他竟忘得一干二淨。她不由得受到丈夫情緒的感染,爽然應允了。在熱帶海灘上,兩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垂落,他們才乘車返回家。在經過一條山脊上的路時,姑娘看到在火紅的夕陽的照射下,不遠的地方有一幢很舊的英國式建築,看上去很漂亮,也很神秘,因為房子幾乎完全被草木覆蓋住了。姑娘說,她很想有一天開車去那兒玩玩,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房子為什麼沒人居住。丈夫好象十分緊張,粗魯地叱喝說,永遠永遠也不許她走近那房子。結果,一天的歡樂付之東流,姑娘的心情重新煩亂起來。她發覺一提起那房子,丈夫就那麼地緊張不安,這不由得又增加了她心中的疑團。

  “回到家裏後,丈夫先去淋浴了。姑娘趁機把他脫下的衣服搜索了一遍,最後在他的褲袋裏找到一個鑰匙圈,上面只有一把小鑰匙。她直奔小櫃,試了試,鎖果然打開了。她打開櫃門一看,裏面又有一瓶柯尼克牌白蘭地。這是誰放的?從昨晚起,她片刻未曾離開丈夫身旁,肯定不是他去放的。酒瓶下面有些信件,署名的是丈夫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原未這是他倆的情書。信件的下面是些照片,上面有丈夫和一個女人的合影。這個女人是不是他的前妻?姑娘似乎認識這女人,她個子長得非常高大豐滿,長長的金發,其中一張肖像照片使她突然記起了:無神的眼睛,有點不知所措的眼光……這就是在惡夢中追逐她的瘋女人……她猛地注意到沐浴間的水聲停了,丈夫會當場抓住她在亂翻東西的!她趕緊收拾好,關上櫃門,口到了臥室。果然丈夫已經在裏面了,他正裹著一塊大浴巾,沖著她微笑呢。

  鑰匙還在她的手中,怎麼辦?她藉口要幫他梳頭,支使他去浴室拿木梳,等他一轉身,就趁機迅速地把鑰匙放回了他的褲袋內。

  “幾天過去了,丈夫每天在半夜時分下床,因為他睡不著覺。姑娘不願把事情挑明,天天裝著酣睡,一等到第二天清晨,就把他拖回床上,因為到未了他總是神志不清地癱倒在安樂椅上。

  姑娘每次總要檢查一下酒瓶,但是每次都是滿滿的一瓶。究竟是誰把酒瓶放在櫃中的?姑娘不敢詢問丈夫。每天傍晚,當他從種植園歸來時,見到她在家等他,總會顯得無比地快樂。可是一到夜晚,聽到鼓聲,他就必然心神不寧,非得喝到醉得不省人事不可。有一次,她見丈夫出外去了,就同男管家聊天,設法問起了這件事。但男管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告訴她,丈夫與那些雇工之間存在著許多棘手的問題,正等待解決,等等,等等。

  “一天,用完茶點,丈夫與男管家又要到最邊遠的種植園去。由於路遠,准備第二天歸來。

  趁此機會,姑娘打定主意步行去那幢荒蕪的房子看看。約摸下午五時左右,火球似的太陽已經不太炙人了。丈夫他們一上路,姑娘也隨之離開了家。她摸索著通向那房子的路,不料迷了路。夜幕降臨了,她總算來到了能眺望到那房子的山脊上,但她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去還是繼續往前走。最後,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她還是向那座房子走去。突然,她看見房子裏亮起了燈光,走近一看,原來屋裏的桌上點起了一枝蠟燭。姑娘鼓足勇氣推開了門,並仔細往裏打量,角落裏置放著一個伏都教神壇,上面插著好多點燃的蠟燭。

  神壇上有個洋娃娃,黑發,衣服與她結婚時穿的一模一樣,一根針刺過了娃娃的心髒。姑娘嚇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她轉身就想逃出去,但去路己被堵死,門口站著一個龐然大物似的黑人。他眼珠突出,赤著上身,下面穿了一條破破爛爛的褲子,正用一種失常人的眼神呆呆地瞧著她。她絕望地尖叫起來,但這個其實是還魂屍的黑人仍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並象上回庭院裏的僵屍女一樣,伸出了雙臂。姑娘又尖聲地嘶叫著,逃進了隔壁房間,死命地鎖上門。屋裏一片漆黑,一扇窗子幾乎被叢林般的植物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只有微微星光勉強地透進屋內。借著微光,姑娘己慢慢適應了黑暗,她發現這房間裏有張床,床上……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原來正是僵屍女,恐懼使她的叫喊也一下子窒息了。僵屍女緩緩地起身,開始朝她走來!這鎖得象棺材一樣的房間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脫身了,姑娘嚇得真想當即倒在地上死去。忽然窗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命令僵屍女住手,回到床上去。……這又是那好心的黑人女管家。女管家叫姑娘不要怕,她馬上進屋來保護她。姑娘開了房門,女管家身後站著那巨人般的黑人,但他已俯首貼耳了。女管家叫他往後要照顧姑娘,不許傷害她,他都一一應諾。那個頭發蓬亂的僵屍女也乖乖就範了。女管家溫柔地扶著姑娘的肩頭,陪著她乘上了一輛驢駒駕駛的馬車回到了莊園。一路上,她原原本本地向姑娘敘述了這說來話長的家史,因為姑娘已意識到,那個一頭金發披散到腰間的僵屍女就是她丈夫的前妻。”

  “我插一句話可以嗎?”瓦倫蒂問。

  “要說什麼?講吧。”

  “我情緒很低沉,很難聽進你講的故事。我想,故事最好留著明天講,行嗎?這樣我們就能說說話了。”

  “行。但你想說些什麼呢?”

  “我要談的事與我的女朋友有關,我是多麼為她擔驚受怕,因為她處于危險之中。可是,那個我渴望收到她的信、渴望著見她的並不是我的女朋友,此時此刻我在想念瑪爾塔,我整個身心都在想她……想她能緊貼著我。因為瑪爾塔是真正能挽救我的人,因為我覺得自己象個死人一樣。我發誓我有這樣的感覺。”

  “說下去,我聽著。”

  “我想求你做件事,不過我怕你會笑話我。”

  瓦倫蒂還是遲疑不決。

  “不會的,我為什麼要笑你呢?”

  “如果不麻煩的話,請點上蠟燭,我希望你按我口述寫封信給她,現在我要是用眼睛,頭就發暈。”

  “怎麼啦?除了肚疼外,你又有什麼病啦?”

  “沒有,只是身體太虛弱了。今天下午,我試著寫信,但這紙總是讓我感到暈眩。”

  “好,你就開始口述吧。”

  “‘親愛的瑪爾塔,你接到這封信……一定會覺得奇怪。我感到……孤單,我是那麼地需要你,我想和你談談。我想……貼近你,我想要你……對我說……一些安慰的話。我在牢房裏,不知道現在你在哪兒?……不知道你有什麼感覺,在想些什麼,或是需要些什麼?……如果我不寄這封信,我也得給你寫,誰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讓我們談談吧……因為我害怕,害怕不向你坦露點心思,內心會有什麼東西垮掉。’你把信給我念一下。”

  “如果我不寄這封信,我也得給你寫。”

  “請再加一句,‘但我會寄的。’”“‘但我會寄的。’還有嗎?”

  “‘我無法適應殉道這一念頭。我感到憤怒,我不想當殉道者,此刻我想知道,整個兒事情是不是我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們折磨我,但我仍然沒有交待什麼……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同志們的真實姓名,於是我僅僅說出了他們的化名,員警也根本摸不著頭腦。然而我的內心卻受著一種折磨……我不應該永遠呆在這牢房裏……我現在明白了,瑪爾塔……我只是害怕,因為我病倒了……我有一種恐懼,極怕死去,怕一切就此結束了,怕生命只剩下這麼一點時間。但我認為,我不應受到這種報答。我辦事一向慷慨,從未剝削過他人……我從懂事起就開始鬥爭……反對有人剝削我們的同胞……我一向詛咒各種宗教,因為宗教混淆了人們的思想,阻礙他們為平等而鬥爭……我現在渴望一種正義……神聖的正義,我乞求世界上有個上帝……’莫利納,上帝的開頭字母請大寫。”

  “好吧,說下去。”

  “有個能見到我、幫助我的上帝,因為我想有一天能重新在街上行走。我希望這一天能盡快到來,我不想死。可在我的腦子裏時常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將永遠、永遠不能再碰碰我的女人了,我實在不能忍受這一點……每當我想到女人,我的腦海裏只有你。能想到你也在想我,這對我實在是一種寬慰……當你用手在撫摸自己的身體時,你得假設那是我的手……若真是這樣,對我將是一種何等的寬慰……我的一部分至今和你同存,對嗎?同樣,你那肉體的氣息仍在我的鼻孔裏……我的十指尖下也還保留著對你的皮膚的感覺……我似乎已銘刻在心頭了。你明白我的話嗎?……但有時,我覺得這牢房裏除了我之外,什麼也不復存在……孤單一人……”

  “是,‘我……孤單一人……’繼續說吧。”

  “……什麼痕跡也沒遺留下,我們共同度過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下午和早晨的快樂,現在對我來說,已變得毫無價值可言,相反地在與我作對……因為我想你想得發狂,我所感到的只有孤獨的折磨。我身上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我不能洗澡,因為我病得那麼重,身體那麼虛弱,冷水也許會使我患上肺炎。我感到了死亡的恐懼,我從骨子裏感到這一點……我內心的折磨告訴我,一切都完了,這種痛苦是我在世界上最後一段經歷……我說這話時就象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好象以後將有另一種生活在等待我似的……但我已沒什麼可等待了,你說是嗎?”

  “我能否插一句?”莫利納抬起頭來對瓦倫蒂說。

  “什麼事?”

  “呃,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努力什麼?說吧。”

  “我能幫你洗身子。瞧,我們可以在壺裏熱水嘛!我們早就有了兩塊毛巾,用一塊毛巾塗上肥皂,另一塊微微沾濕,吸掉肥皂沫,你擦前身,我幫你擦後背。”

  “那我的身子就不會這麼癢了?”

  “對。我們可以一個一個部位輪流著洗,這樣你就不會著涼了。”

  “你真願意幫我洗?”

  “明擺著的嘛。”

  “什麼時候?”

  “如果你想洗,現在就行。我來燒些熱水。”

  “煤油是你的,白白糟塌你的東西了。”

  “沒關系,在燒水時,我們可以寫完信。”

  “把信紙給我。”

  “為什麼?”

  “莫利納,給我就是了。”瓦倫蒂接過來就把信扯得粉碎。

  “你幹嘛把信撕了?”

  “這事咱們別再多說了。”

  第二天,瓦倫蒂睡得很晚才睜開眼睛。

  “早晨好!”莫利納招呼說。

  “什麼時候了?”

  “1010分。”

  “真不敢相信這麼晚了。”

  “唔唔,他們開門送咖啡時,你翻了個身又睡著了。你總算好好地休息了一下。”

  “是的,我感到好多了。”

  “很好。站起身來,看看感覺怎麼樣?”

  “不,你要笑話的。”

  “笑話什麼?”

  “你會看到某種東西,某種健康男人的東西,尤其是他早晨醒來,有點精力的時候。”

  “一次勃起,呃,那是健康的……”

  “你能不能朝別處看?你讓我覺得害羞極了。”

  “好吧,我閉上眼睛。”

  “多謝你那些精美的食品,要不,我身體永遠好不了。”

  “我煮些水,給你沏杯茶。”

  “不,聽著,我不能把你的東西吃個精光。

  再說我已經好了。”

  “這沒什麼了不起。我媽媽又開始給我送東西了,所以不成問題。”

  “可我心裏不安吶。”

  “為什麼你總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

  “那好吧。”

  “你去上廁所,我煮茶。等你回來,如果願意聽,我接著講僵屍女的故事……想知道以後發生的事嗎?”

  “想,不過我得學習了。身體好了,我要看看能否讀些書。”

  “真是個狂熱分子。”

  瓦倫蒂迫不及待地捧起了書本。

  “瓦倫蒂,你怎麼老在歎氣?”

  “莫利納,沒辦法,書上的字老是在眼前晃動。”

  “我早對你說過了,身體太虛弱,早餐你只喝了點茶,拒絕吃我建議的麵包和火腿。”

  “是這樣的嗎?”

  “我知道會這樣。午飯後,你睡個午覺,隨後再試試能否讀書。”

  “這樣太懶惰了。說來你也不信,我真想在床上多躺一會兒。電影后來怎麼樣啦?給我一點面子吧,”“你知道我現在最好幹什麼嗎?把土豆放進鍋裏去煮,它們不容易熟。等會兒我們再開一聽橄欖油罐頭,熟土豆上倒點油和鹽,再加火腿肉,沒什麼比這更滋養人的了。”

  “快講吧,故事怎樣啦?”

  “好吧,好吧,不過等等……這玩意兒怎麼不亮了……好,亮了。我們上回講到哪兒了?”

  “女管家在回家的路上把全部故事告訴了姑娘。新郎和第一任妻子相親相愛,美滿地生活過。

  然而這幸福的婚姻卻始終被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得嚴守一個秘密,年幼時,他曾親眼目睹過父親犯下的罪孽。他父親是個無所不為的傢伙,他兩手空空來到島上,發了橫財,到頭來卻把雇農們視如草芥。雇農們實在忍受不了,想起來造反,父親得知後趕緊叫來本地的巫醫。有一天晚上,巫醫把所有帶頭造反的雇農召集到最邊遠的種植園,說是要開個會替他們祝福。天真的雇農們信以為真,就都去了。就這樣,他們當場一個不剩地被巫醫用一種特製的毒箭射死了。他們的屍體被拖進了叢林之中,幾小時後,他們一個個地睜開了眼睛,變成了活死人。巫醫命令他們站起來,果然,屍體慢慢地站起了身,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按照巫醫的指令,手拿著大砍刀,整夜整夜地割著一串串香蕉。父親發出了惡魔般的狂笑,他派人用許多乾枯的甘蔗莖搭起了草棚,白天就將僵屍堆在裏面,一到晚上又喚他們出來割香蕉。他的兒子親眼看到了父親以這種方式積累了巨筆橫財,成了一島之主。兒子長大後,到美國去讀書,並與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同學結了婚,把她帶回了海島。起先,第一任妻子曾使他感到幸福快樂。老父親死後,丈夫決定辭掉巫醫。他派人把巫醫叫到宅邸來,自己卻到最邊遠的種植園,用木樁釘死了所有的出入門,到處灑上了松節油,一把火燒掉了草棚。還魂屍全被燒焦了,可憐的僵屍總算終止了苦難。

  “這時,巫醫來到丈夫的宅邸,等候著主人召見。叢林中的長筒鼓鼓聲陣陣,向他暗示了那兒正在發生的一切,他決定恫嚇女主人,口口聲聲說要在路上伏擊她的丈夫,然後幹掉他。那位高個子的金發妻子絕望了,只要他能放了丈夫,她答應給他任何東西——錢和珠寶。巫醫那邪惡的雙眼把她上下掃了個遍,然後說,挽救丈夫的性命只有一條路。他把浸過毒藥的匕首放在桌上,威脅說,她若出賣他,他就用它刺死她的丈夫。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丈夫回來了。他透過敞開的窗子,正巧看到他倆呆在一起,妻子已半裸著身子,嘴裏還在說她要離開丈夫,與巫醫一起私奔。憤怒使丈夫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他順手拿起了那把匕首,發瘋似地刺進了妻子的身體。巫醫告訴他,沒人會知道發生的事,因為他是唯一的見證人。只要小夥子往後繼續讓他搞伏都教的活動,他就會對員警說,兇手是叢林裏某個想搶劫家財的傢伙。他和主人趕到現場時,正好撞見那人在殺女主人。這就是女管家所講的故事,姑娘聽了嚇得魂不附體。”

  “第一任妻子就這樣變成了回魂屍?”

  “對。”

  “那女管家怎麼會知道這麼許多事情?”

  “姑娘也問了相同的問題。女管家低著頭答道:巫醫就是她的丈夫。但有一點,女管家並不知道,當她和姑娘剛離開那幢舊房子時,就有一個影子從叢林中閃了出來,接著出現在門口。門口的還魂屍移了移身子,讓影子走進了屋裏。那影子直接進了金發僵屍女的臥室,上了她的床。她圓睜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一隻白手剝去了她的衣服,卻絲毫沒有反抗能力。

  “姑娘回到宅邸,發現丈夫早就等在家裏了。見到妻子安然無恙,他既感到寬慰,也怒氣十足,一把將她抱在懷中,說今後要是沒有他的允許,不准擅自外出。晚餐桌上,姑娘問起了收割情況,沒想到這句話竟勾起丈夫的滿腹心思。

  他當即扯下餐巾,離開餐桌,把自己關進了書房,喝起屋裏小櫃中的藏酒。姑娘臨睡前再三喚他回臥室睡覺,但他只是咕噥地說,別管他。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不見丈夫的蹤影,發狂似地跳下床去尋找。一個傭人告訴她,主人朝最邊遠的種植園方向走去了,走時什麼話也沒留下。姑娘記起那地方正是巫醫的老窠。她急忙叫來了男管家,她感到這男管家是她唯一可以信賴的人。男管家對她說,她本來是主人的最後一絲希望,因為他有可能變得重新快樂起來,現在這點希望也消失了。主人總是拒絕聽從善意的勸告,不過眼下還有一個可以補救的機會。說來也很簡單,就是讓某個人把好建議深深地灌輸給他,堅定他的意志,當然這要由她來決定,男管家還說,今天清晨她丈夫臨走時又侮辱了他,他簡直無法再忍受了。她丈夫是頭十足的怪物,她應該離開他,去找個更好的男人。

  “姑娘開始覺得男管家有點異樣,讓人不太舒服,因為他的眼睛直盯著她,她慌亂地奔出門外去找丈夫,害怕他真會出事,但是年老的女管家卻一口拒絕陪伴她,說那太危險了,要知道她是個白人婦女哪。姑娘無法可想,只好求助於男管家,男管家同意陪她去,他給跑得最快的一對馬套上馬具,載上姑娘就一溜煙地出發了。姑娘見馬發瘋似地狂跑,再三央求男管家不要駛得這麼快,但他卻置之不理,只是大聲地對她叫著,她丈夫是個多麼可憐的東西。以後,他倆再也沒交談過一句話。在叢林深處,男管家停下了車,說他有事要找個人。好長時間過去了,卻一直不見管家人影。姑娘一個人呆著,簡直嚇壞了。更可怕的是,鼓聲又響了起來,並且就在近旁。她跳下車,拔腿朝前面的一個草棚走去。走近一看,才知道這棚子早就荒廢了,裏面長滿了荒草。這時,姑娘聽到了歌聲,那是伏都教聖歌。她毫不猶豫地朝有聲音的方向走去。好了,餘下部分我以後再講吧。”

  “住嘴!”瓦倫蒂正聽得津津有味,見莫利納又在賣關子了,氣得叫了起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餓了,總得要有人燒午飯……土豆馬上就熟了。”

  “如果故事還沒剩多少的話,一口氣講完算了。”

  “不行,還剩好多呢。”

  瓦倫蒂整整一個下午和晚上都在看書,暫時忘記了讓莫利納繼續講故事。他很晚才睡,醒來時,又是很晚了。

  “早晨好。”

  “你好,睡得香嗎?”

  “香得讓人難以置信。”

  “你書看得太多了。既然蠟燭是我的,下次得由我來決定吹熄的時間。”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真能再看書。”

  “是啊,下午看書,這很好……但晚上熄燈後,你又用我的小蠟燭看了兩小時的書。晚上,我們本可以繼續講《僵屍女》的故事,對嗎?”

  “怎麼看守還沒來?”

  “他送咖啡時,你沒醒,睡得很死。”

  “杯子哪兒去了?”

  “我讓看守停止送早晨的咖啡了。”

  “瞧,你怎麼能隨心所欲地替我作主。我想喝咖啡,哪怕這咖啡是尿水。”

  “你有沒有一點常識?每當你吃監獄伙食,就生病。但你用不著操心,只要我有食物,就有你吃的。今天我的律師要來探監,我媽媽說不定也會來。這意味著我們又有東西吃了。”

  “老實說,我的朋友,我不喜歡由人替我操辦生活。”

  “如果我出去了……誰知道你又會跟什麼人同牢呢!”

  莫利納不是去見律師,而是又一次被喚進了監獄長辦公室。監獄長劈頭就問:“事情進展得如何了?”莫利納說,“結果不甚理想。”監獄長呆了半晌,向莫利納歎起苦經來:“目前我承受著各方面的壓力,而且這壓力直接來自共和國總統。上面想盡快聽到消息,要求我再對瓦倫蒂作一番徹底的審訊。”

  莫利納尋思了一番,開口道:“請再寬限我幾天時間,瓦倫蒂的身體太虛弱,經不起折磨。

  如果審訊到一半,他倒斃了,事情反而會更槽。只要你再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我保證替你探出必要的情報來。再說,我已經有了一個好主意。”

  莫利納故意停住不往下說。監獄長再三催促,他才慢吞吞地說:“目前最好的辦法是把我轉到另一間牢房去,理由是我已有了赦免的可能性。這樣,瓦倫蒂可能會軟下來,也許會鬆口,因為他對我已產生了相當的感情。”莫利納接著說:

  “如果瓦倫蒂知道我要被釋放,他說不定會講出些心裏話來。犯人們一般都有這樣的經歷,當一個夥伴要走,另一個會比以往更感到孤獨。”

  他的一席話打消了監獄長的疑團,他同意一星期後再召見莫利納。心細得如同女人的莫利納當然不會空手而歸。臨走時,他沒忘記遞給監獄長一張購物單:“這是我在外面等候監獄長大人召見時寫的。字寫得很差,請大人多多包涵。請把所有的東西裝進兩只棕色的商品袋,就象我母親往常拎的一樣。”

  莫利納又一次滿載而歸了。

  莫利納回到牢房,用平靜但帶幾分得意的神情對瓦倫蒂說:“喏,這是新鮮火腿,這是熟火腿。趁麵包還新鮮,我來做個三明治。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謝謝。”瓦倫蒂已經習慣於接受他的食物了。

  “吃完烘乾蘋果,再喝點茶。”

  “這挺不錯的。”

  “想吃就趁熱扯塊烤仔雞。來,動手吧。”

  “莫利納,謝謝。”

  “我在爐子上燒些水,以防你萬一想喝些什麼。茶或咖啡,隨你的便。”

  “謝謝。莫利納,這頓飯看上去挺誘人。可是,莫利納……我感到難為情。”

  “為什麼?”

  “今天早晨……我發的脾氣。”

  “廢話。”

  “不懂如何接受的人……是卑鄙的小人,因為他也不想給予什麼。”

  “真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我一直在想,問題就是這樣。如果我表現得過分拘謹,那是因為你對我……大方……而我又不想強迫自己也用同樣的方式來待你。”

  “是嗎?”

  “是的。出了這牢房,我們可能會受人壓迫。但在這間牢房裏,卻不存在壓迫。唯一使我不安的是有人待我好,卻不要任何回報。我行動不自由了,因而脾氣很生硬、很反常。”

  “別生出怪念頭來。我待你好……那是我想贏得你的友誼……你的愛,這正如我想待媽媽好一樣。她是個好人,從不傷害人,你也是個非常好的人,無私得很。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你冒了生命危險。別把臉扭過去,我使你感到難為情了嗎?”

  “有一點兒……我能吃點麵包嗎?”

  “當然行。”

  “你有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

  “有啊,不過我的朋友只會是些象我一樣的同性戀者。我們相互之間並不過分信賴,因為我們很容易受驚,我們太軟弱無力了,我們永遠等待著……當然,是與一個男人之間產生……諸如友誼之類的事。但那種可能很小,因為一個男人……想要的是女人。”

  “所有同性戀者都這樣嗎?”

  “不是,有些人有兩種性愛。至於我和我的朋友,則是百分之百的女性傾向。我們是正常的婦女,與男人睡覺。”

  “新鮮麵包味道美極了,是不是?”

  “唔,的確很美……可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敢打賭,你要說的是《僵屍女》電影的結尾吧。”

  “那也是要講的,但另外還有些事……”

  “發生什麼事啦?”

  “我的律師說,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我真笨,竟然沒問到這一點。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當他們考慮要赦免某個犯人,但還沒正式釋放他時,就會把他轉到其他囚室去。不出這個星期,他們就會把我送到新的牢房去了。”

  “真的?律師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去辦假釋手續時,他們對他說的。”

  “好消息。……唔,你一定很高興……”

  “我暫時還不想考慮這些。你該吃點雞蛋沙拉。”

  “你方才說的話,使我的胃口收緊了。”

  “吃個烘乾蘋果……這容易消化。”

  “不,你想吃就盡管吃吧。”

  “我不太餓,知道嗎?也許等我們結束了《僵屍女》的電影故事,肚子就會餓了。我等會兒再吃飯吧。”

  “好吧,等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莫利納,我……我現在腦子裏突然亂極了。”

  “怎麼引起的?”

  “不清楚,也許是你要離開了,我說不清楚。”

  瓦倫蒂呆呆地躺著,不知想什麼心事。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問道:“莫利納……現在什麼時候了?”

  “七點過了。我早聽到他們送晚飯來了。”

  “我什麼事也做不成了,看了一陣子書,卻不知道究竟讀了些什麼。”

  “我記不得上回停在哪兒了?我們扯到哪兒了?”

  “什麼,莫利納?”

  “電影故事。”

  “噢,對了,姑娘獨身一人在叢林裏,又聽到了鼓聲。她決定冒險去響著鼓聲的地方。當她走近正在唱著歌的一群伏都教新教徒時,叢林中已經越來越暗,唯一的亮光是他們點的蠟燭。祭壇旁有個玩具娃娃,臉龐酷似她的丈夫,一根針刺穿了它的心髒。周圍跪滿了土著男女,他們正祈禱著,不時發出古怪的叫聲,表示他們內心的巨大悲哀。姑娘四處打量著,想找出巫師來。她害怕真的見到他,但又好奇地想知道他長得什麼模樣。鼓點敲得更瘋狂了,土著人的嚎叫也越來越響。突然鼓點猛然收住,土著人停止了哀嚎。

  這時從熱帶叢林中刮起了一股疹人的寒風,巫師出現了。只見他身披一件拖曳到地上的白色長衣,坦露著胸膛,露出了濃黑的胸毛——原來他就是男管家。這個偽君子的表情凶惡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他伸出一隻手為所有土著人祝福,另一隻手則向鼓手打了一個手勢,不同節奏的鼓聲隨之而起,這種鼓聲其實是一種公開的妖術,巫醫兩眼看著姑娘,毫不掩飾他的淫欲。他想對她實施催眠術,姑娘把頭移開,不讓自己陷入他的魔力之中。但她最終沒能抵住他的魔力,她的頭慢慢地轉了過來,與巫師面對面,她的神思恍惚起來。鼓點敲得更加瘋狂了,節奏也更富於性感,姑娘開始緩慢地朝巫師立定的方向走近。所有的土著人全處於奇怪的恍惚之中,一律跪倒在地,頭往後甩去,幾乎要碰著地。姑娘與巫師只差一臂之遠,一陣颶風穿透了棕櫚樹,呼地一下子吹滅了所有點著的蠟燭,時值正午的叢林裏漆黑一團。巫師抱住了姑娘的細腰,雙手開始朝上滑去,撫摸姑娘的乳房和臉頰,隨後把她抱進了自己的草棚。

  “再說,那位好心的黑人女管家看到姑娘果真乘著馬車離家了,就連忙找到了男主人。她拉著他就走,謊稱巫師有事叫他立即去。姑娘正要進入草棚,一見丈夫便掙脫了巫師的魔力,因為女管家不停地向她呼喚著。

  “姑娘和丈夫一聲不吭地乘著吉普車回到了家,丈夫顯然猜出自己的妻子早已覺察了所有的秘密。姑娘為了表示自己有能力操持一切,立即安排手下人去准備晚餐,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可是等她從廚房裏出來,丈夫又在酗酒了。她乞求他不要那麼軟弱,她說,只要他倆相親相愛,就有力量克服所有的魔障。可是,丈夫狠命地一推,把她擊倒在地上。這時,巫師來到了荒棄的舊宅,發現女管家正在照料僵屍女。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吆喝她快滾出去。但她不允許他再利用可憐的僵屍女來施展巫術了,她拔出了身邊暗藏的匕首,准備一刀宰了他,不想反而被他奪去,心口上挨了致命的一刀。僵屍女在一旁一動也不動,但人們可以從她的眼睛裏看到痛苦的表情。巫師殺死了女管家,又命令僵屍女跟他出去。他對她數落著她丈夫的毛病,說他是個地地道道的魔鬼:是她丈夫而不是他巫師將她變成一個僵屍女的,現在他又將對自己的第二位妻子重演故伎了。為此,她,一個僵屍女,應該出去用刀子殺死丈夫,杜絕他的全部邪惡。僵屍女根本不信巫師的話,但對他卻無可奈何,因為她沒有自己的意志。她跟著他來到了宅邸。

  “僵屍女從窗外看到丈夫已經酩酊大醉了。

  只見他不住地向姑娘叫喚,還一把抓住她的肩頭,死命地搖她、推她,將她摔倒在地。巫師把刀塞在僵屍女的手中。丈夫還想喝酒,可酒瓶已經空了,他拼命搖晃著瓶子,想再喝上一滴酒。

  巫師吩咐僵屍女走進屋裏去殺死丈夫。她仍然愛著他,但命令無情,不許違背。當她走進屋裏時,丈夫已醉得不能自己,絲毫沒覺察她的到來。姑娘把自己鎖在房裏,也不再搭理他了。突然她聽到丈夫的慘叫聲,急忙沖出房間,只見丈夫四肢攤開,躺在沙發上正在痛苦地掙紮。巫師又變成了男管家,他進屋喚來了家裏的傭人,要他們作見證人,證明他自己是清白的。

  “丈夫在臨咽氣前,向僵屍女表白了他對她永恆不變的愛,‘你今天落得如此悲慘的命運,全是由於巫師的殘忍,就是這個巫師念念不忘統治全島,想一口吞掉島上的全部財產。’丈夫要僵屍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把火燒掉舊房,這樣她就不會再充當別人邪惡的工具了。此時天空烏雲密佈,閃電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暴風雨要來了。丈夫用僅剩的一口氣告訴圍繞在身邊的傭人:‘你們的許多親人都是巫師手下的犧牲品,成了僵屍。’傭人們全都怒視著巫師,巫師見勢不妙,偷偷地想退出房間,溜之大吉。剎時間,颶風大作,雷電暴雨交加。巫師拔出了左掄手槍,緊追不舍的傭人們只好收住了腳步。巫師趁機想逃跑,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道震耳欲聾的閃電將巫師劈倒在地,當場擊斃了他。不一會兒,暴雨停了。然而誰也沒注意到僵屍女己悄悄地上了路,回到了那幢舊屋。

  “蒸汽船起航的船笛又拉響了。姑娘一聽這熟悉的聲音,趕忙胡亂地抓了一些東西塞進皮箱,拔腿去追正要離去的航船。她及時趕到了碼頭,水手們正在抽跳板。幸運的是,這正是上次送她來海島的船,站在甲板上的船長一眼認出了她。姑娘走進了自己的客艙,忽聽門外有人在敲門。她打開門一看,原來是英俊的船長。他問她島上過得是否愉快?姑娘回答說‘不’。船長順便講起了她剛來島上時聽到的鼓聲,說:‘這些鼓聲永遠預示著可怕的苦難。’姑娘對他說,也許人們將不會再聽到那些鼓聲了。船長叫她不要作聲,他好象聽到了奇異的聲音。兩人走上甲板,只見成百個島民正圍在碼頭上向姑娘告別,他們唱起了愛和感恩的頌歌。姑娘激動得渾身顫抖著,船長在一旁用手臂緊緊扶著她,這使她感到了一種安全感。她抬頭眺望,遠離城鎮的叢林中燃起了沖天大火。姑娘死命地抓住船長,竭力止住渾身的抖顫,可是脊樑骨上仍覺得寒氣逼人,她知道可憐的僵屍女一定已被燒成灰燼了。島民們奏起了愛的樂曲,為她辭行,祝願她有一個充滿幸福的未來。故事到這裏完了。喜歡嗎?”

  “非常喜歡。”

  “啊……唉……”

  “為什麼要歎氣?”

  “生活艱難……”

  “莫利納,怎麼啦?”

  “我不知道,我害怕這一切,怕出獄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念頭。然而我最怕的還是他們要拆散咱倆,把我塞進另一間牢房,去和鬼知道的傢伙長久作伴……”

  “最好別想這些了,尤其是在我們無能為力的情況下。”瓦倫蒂說。

  “我不同意你這看法,瓦倫蒂。我想我們也許有辦法,至少有辦法不分開。”

  “別把事情搞糟了。你現在只需要好好考慮一件事:離開這兒,去照顧你母親,她的健康對你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對嗎?我說,一旦你離開這兒,你就自由了,能重新與人民在一起了。只要你願意,還可以加入某些政治團體。”

  “無稽之談!你完全明白,他們永遠也不會信任我這樣的同性戀者。”

  “可是我能告訴你應該去找什麼人……”

  “千萬別這樣,聽到嗎?永遠也不要對我說有關你的同志們的事。”

  “為什麼?誰會猜到你去找什麼人?”

  “不行。我會被提審的,凡是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會說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各種政治團體之間有許多不同。如果找到一個對你胃口的組織,就加入進去,即使這個組織只是高談闊論,紙上談兵。只要進去了,事情就會起變化。”

  “不,我是永遠也不會變化的,”莫利納斷然地說。

  “得了,得了,別哭……別這樣,瞧,多少次了,我不得不聽你哭泣。上帝啊……你……你一哭,就使我格外緊張。”

  “我控制不住……我老是那麼倒楣。”

  “咦,他們熄燈了。”瓦倫蒂說。

  “當然羅,830分了。這樣一來倒好,你看不到我的臉了。”

  “莫利納,講起故事來時間就過得飛快。”

  “今晚我可睡不著覺了。”

  “聽我說,我一定能幫助你。首先你得想法參加某個組織,別老是孤零零一個人呆著。這樣做對你是有益的。”

  “參加組織,我告訴過你,我既不懂,也不想相信這些事。”

  “別這樣,莫利納。”

  “別……別碰我……”

  “怎麼,男人不能碰你的背脊嗎?”

  “這只會使我難受……瓦倫蒂,我只是想死,我厭倦了,不願再有傷痛……現在……你止住了我的哭泣,我哭不出來了,這樣更糟,我的喉嚨繃得緊緊的。”

  “我給你按摩好嗎?”

  “在這兒?”

  “是的。”

  “這樣好受些嗎?”

  “是的,好受多了。你對我真好,瓦倫蒂。”

  “我覺得你真的需要我了,這樣我也就能為你做些事了。”

  “瓦倫蒂,我也能碰碰你嗎?”

  “行啊。”

  “我想碰碰你眉毛上的痣……我能這樣碰你嗎?我撫摸你,你不會厭惡嗎?”

  “不……”

  “你對我真好,真的……”

  “別那麼說。悄悄些。”

  ……

 

第八章 《癡情女》的故事

 

  “早晨好。”

  “早晨好,瓦倫蒂。”

  “莫利納,醒來後怎麼樣,不再感到憂悶了?”

  “是的,我像是真的得到瞭解脫……這會兒,我什麼也不想了。”

  “莫利納,如果你感到很好,就別再亂想了。無論想什麼,只會使你灰心喪氣。”

  “你呢?”

  “我?我也不准備想什麼了,我只想看書。

  那是我的救命藥。”

  “昨晚的事後悔了?”

  “不,我從不吃後悔藥。我越想越堅信,性欲本身是純潔無邪的。”

  “瓦倫蒂……我還未曾有這般快樂過,只是在幼時,每逢媽媽給我買個洋娃娃抱,我才這般高興。”

  “你能不能再想個優美動聽的電影故事……

  等我看完書,你就能邊燒飯,邊給我講故事。”

  “好的,你喜歡聽什麼樣的電影?”

  “你自己真正喜歡的。這回不要考慮我喜歡不喜歡。”

  “是實話?”

  “是實話,莫利納。你知道我現在想聽什麼?

  說來有些可笑……”

  “我想知道在你母親買的玩具中,你最愛什麼?”

  “洋娃娃……”

  “哈哈哈哈……快叫他們把門打開,要不,我要尿在褲子裏了……”

  “你為什麼笑得這麼厲害?”莫利納詫異地問。

  “因為……哎喲,我笑死了……哎喲,我最終會成為精神分析醫生的……”

  “那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我只不過想證實一下我自己和那,那玩具之間的關系……你能肯定你小時候喜愛的不是玩具士兵之類的東西?”

  “是的,我最喜愛有著金色發辮的洋娃娃,它能眨眼睛,一身巴伐利亞人的服裝。”

  “哎喲,快叫他們開門……我受不了了,我真不敢相信你這話……”

  “我覺得,這是你笑得最厲害的一次。我敢發誓。”

  燒飯的時候,莫利納講起了他的第六個電影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墨西哥的某個海岸城市。

  一座氣派雄偉的別墅,通夜燈火輝煌。破曉時分,一場化裝舞會己接近了尾聲。絕大多數的客人早早回家就寢了,只有幾對舞伴還留下繼續跳著,其中一對甚至還依舊戴著面具。維拉克魯斯的火曜日懺悔終於宣告結束,太陽升起來了,四旬節來到了。那對仍戴著面具的舞伴最引人注目:她高挑個兒,纖細的腰,頭發從中路分開,披散到腰間,小巧的鼻子筆直挺拔,額頭上套了個錢幣串成的箍。而他則身材魁梧,黑黝黝的皮膚,一臉濃密的大鬍子,波浪式的卷發一邊倒。

  “他對她說,樂隊將演奏最後一段舞曲,這該是卸面具的時候了。可她不同意,說是黑夜將以他倆各自不明對方身份而告終,因為他們將永不再相遇。他固執地除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他那漂亮英俊的臉。他還再三對她說,他要等她一輩子,決不讓她滑出自己的手指縫。他一低頭,無意之中看到了她手指上戴著一枚罕見的嵌寶戒指,便忙問這戒指是否代表正式訂過婚了。她回答說,正是如此。她要他坐在車內等她出來,她得重新作一番化妝。他聽從了,在外面等啊等啊,然而她再也沒出現過。影片鏡頭轉到了墨西哥的首都。小夥子原來是一家主要日報的記者,一天下午,他正在報社伏案工作,偶爾注意到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拼拼湊湊,編成了一起醜聞,披露某個紅極一時的女演員兼歌手引退之後,正與某個實力雄厚的大亨一起隱居。文章沒有提及這個大亨的姓名,但明眼人一看便清楚,他是使許多重要人物都感到畏懼的巨頭,大致屬於黑手黨一類。文章還配有大量的照片。青年人看著照片,不由得沉思起來:這個美麗的女人曾因演時事諷刺劇而一舉成名,成了非常成功的舞臺演員。但她的藝術生涯還剛剛開始就宣佈引退了。

  不知怎地,這女人看來相當面熟。在一張照片上,他發現她高舉香檳酒杯的手上也戴著一枚罕見的嵌寶戒指,一團疑雲頓時消散了。他不露色聲地打聽到了這起正在醞釀之中的醜聞始端。同事們告訴他,這段消息一經發表,一定會轟動。眼下他們要做的只是設法搞到更多的照片,譬如她在臺上的脫衣照。一句話,見報時間指日可待。

  青年記者還弄到了她的地址,因為同事們正在暗中監視她。他專程登門去拜訪了她,她居住的超現代化公寓住宅使他驚訝不己。房內的燈光是清一色的暗裝置,使人說不上燈光究竟來自何方,所有的傢俱全套上了潔白的塔夫綢。她坐在長沙發上,認真地聆聽他的話,青年記者敘述了醜聞的經過,自告奮勇替她去銷毀所有的照片,不讓那篇文章見報。她連連向他道謝。青年記者問她,關在金色鳥籠裏是否真的幸褐?她表示不希望聽到他這樣的話語,但是她也向他吐露了真情。原來,她雖然爬到了成功的頂峰,但在經歷了可怕的折磨之後,已經心力交瘁。她輕信了一個男人,受了他的騙。那個男人極其富有,帶著她遊遍了世界各地。可一回到家,他變得越來越嫉妒,把她禁錮在家中,唯恐別的男人與她接觸。

  她厭倦了這種喪失自由的囚犯生活,哀求他讓她重新回到舞臺上去,但他冷漠地拒絕了。青年記者說,為了她,他願豁出一切,他不怕那個大亨,她兩眼正視著他,拿出了一支香煙。青年記者走過去為她點火,順勢親吻了她。她沒有躲避,而是緊抱著他,嘴裏不住地說:‘我要你……’兩人在一陣沖動之下,全失去了自製力……

  當他向她建議一塊逃跑時,她害怕了。青年記者叫她不要膽怯,兩人在一起能走遍天涯海角。她提出暫緩幾天,青年記者卻斬釘截鐵地說,要麼現在,要麼永遠不。他拉她,推她,搖她,想讓她去掉懼怕心理,而她的反應則恰恰相反,認為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不想再成為男人的玩物,這次她要自己作主了。青年記者聽罷,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他永遠不想再見到她了。

  她猝然發怒了,叫他稍等片刻。她走近臥室,拿出一疊鈔票,說是作為他幫忙銷毀文章的報酬。

  他一使勁將錢統統甩在她的腳跟前,然後揚長而去。走到街上,他不由得有幾分懊悔,知道自己過於魯莽了。他一時不知幹什麼才好,最後來到酒吧,拼命地往肚裏灌酒。透過酒吧內彌漫的煙霧,他隱約看到鋼琴前坐著一個盲人,他正在彈奏一首緩慢、悲傷的曲子,這正是他倆在懺悔日舞會上跳的一段舞曲。青年記者喝著喝著,開始為舞曲填詞,並張口唱了起來:‘盡管你是……一個囚犯,在你隱居的家中、在你心中仍低語著……我愛你。你的眼光照亮了陰影,你的微笑帶來深深的痛苦,你的雙唇,我記得……曾說過謊言……我捫心自問,我是否愛過這兩片紅唇,它們的吻如此熱烈,如此熱烈……“次日,報社上上下下忙作一團,人人都發動起來尋找那篇文章。顯然,人們是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因為青年記者己把它鎖進了自己的抽屜。

  文章不見了,主編便取消了這個選題,青年記者這才松了口氣。遲疑了一會兒,他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中,他請求她原諒,末了還提出要與她再見上一面。她答應了。就在她收拾停當去與青年記者約會的當兒,不禁又猶豫起來。這時,那個大亨走了進來。大亨年過半百,頭發已呈灰白色,身體也胖得有些笨重,不過作為一個男人,模樣還算可以。他見她要出門,忙問她去哪兒,她回答說是去買東兩。他立即要陪她去,她婉言謝絕了,大亨起了疑心,但他沒有公開指責她,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去吧,想買什麼就去買什麼吧。’他一旦發現她在撒謊……

  當然,他不會對她本人進行報複。他很清楚,沒有她,他是無法生活下去的。可他要向任何膽敢接近她的男人報複。大亨告辭走了,她也出門了。

  這時青年記者正坐在一家時髦的酒吧裏等著她,他不時地看著手錶,慢慢地意識到她是不會再來了。他又要了雙份威士卡。又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他已完全醉了。他動作僵硬地出了酒吧,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吩咐工友給他端杯咖啡來,他想用工作來使自己忘記一切。第二天,他來得很早。主編見他如此勤奮,很是高興,因為這天正值發稿最緊張的時候。他一心一意地工作,早早地交出了主編佈置的文章。青年記者離開了報社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又轉到了她家附近。他實在克制不住,還是按響了她公寓的門鈴。此刻正是下午五點,她與大亨在一起用茶點。大亨送給她一件意外的禮物——祖母綠項鏈,這是專門為昨天挑起不愉快的事而表示道歉的。聽了女僕的稟告,她吩咐回話不在家。說話之際,青年記者卻一頭闖進了屋裏。看見他已經進來了,她也就順水推舟,把文章事和盤向大亨托出。青年記者見不得她挽著大亨手臂的親熱模樣,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他說這件事整個兒地使他感到惡心,現在他所想的就是永遠忘卻她。說罷,他氣呼呼地走了,但他把一張紙遺忘在桌上了。她拿起來一看,原來是他專為她譜寫的歌詞。大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熱淚在她的眼眶內打轉,她再也無法掩蓋自己愛上青年記者這一事實了。大亨惡狠狠地瞪著她,問她究竟怎樣看待記者那小人。她無法回答他的問話,只覺得喉嚨裏有東西給噎住了。但她看到大亨的臉漲得通紅,只好忍氣吞聲地說,那記者對她的生活毫無意義,她僅僅是因為文章一事才與他有過交道。大亨問起了那家報紙的名字,發現這家報紙正在無情地調查他與黑手黨的關系。他又追問青年記者的姓名,說是想賄賂他。姑娘嚇壞了,深知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報複,她拒絕說出他的名字。大亨惱羞成怒,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並將她推倒在地上,氣呼呼地走了。

  “再說小夥子的事吧。他算是給毀了,他不願再去工作,在一家家酒吧消磨時光。報社派人來找他,給他打電話,他只要一聽到上司的聲音就立即掛掉電話。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在報攤上看到了以前工作過的那份報紙刊登了一則預告,說下期將登載獨家新聞——現己引退、曾一度走紅的明星的私生活內幕。他氣得渾身發抖,立刻向報社奔去。天己晚了,報社早已關上了門,不過值夜班的人毫不疑心地放他進去了。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發現報社同事己把他的抽屜撬開了,桌子已由另一名記者佔用了。他馬上去印刷廠,但印刷廠離報社很遠,等他趕到己是次日清晨了,報紙已隨著印刷機滾筒源源而出。青年絕望了,他撿起錘子當場毀掉了報紙的全部版面。這一舉動使成千上萬的比索付之東流,報社將他踢出了同業工會,搞得他再也不能重操記者職業。他四處飄流,一回回地酗酒,醉得人事不省。有一天,他來到一處海濱,想尋找舊時的記憶:維拉克魯斯。在碼頭腳下的一個面向大海的低級酒吧裏,一支富有地方色彩的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淒慘的歌曲。小夥子摸出小刀,邊唱邊在刻滿名字、髒活的酒桌上刻下了歌詞,歌詞是這樣的:‘當他們跟你談起愛情和它的魅力,他們供給你太陽、月亮和星星……如果你還想著我……就別說出我的姓名,因為你的嘴唇要回憶…,到底什麼是愛情……如果他們問起你的昔日,就謊說你來自一個奇異的世界……’他開始想像起她的容貌來,並真的在白蘭地酒杯底下看到了她的身影。她來到了這家酒吧,滿含熱淚,深情地望著他。他倆用近似耳語的低聲結束了這支歌:‘因為我獲得了愛情,克制了種種悲傷,我將永遠永遠不再哭泣……,’他擦去了擋住視線的淚水,發覺她並不在身旁,酒杯底下只有他自己的倒影。於是,他使足了渾身氣力,將杯子往牆上摔去,酒杯立時化為齏粉。”

  “你為什麼剎住不講了?”

  “……”

  “別裝出這副嘴臉來,我說過了,今天不允許有不愉快的心情,不許!”

  “別那麼搖我……我被你嚇壞了。”

  “別把哀傷傳染給我,你也別嚇著了……我唯一想做的是遵守諾言,讓你忘卻種種醜惡的事物。這些都是我在早晨發誓要做到的。你不要太灰心了……”

  又是一天過去了,夜晚又來臨了,莫利納慨歎地說:“真不知今晚外面是怎樣的了?”

  “我猜想不太冷,但很潮濕,”“唔唔,也許是這樣。瓦倫蒂,潮濕的天氣總使我敏感,渾身發癢。但今晚我卻沒有這種奇癢。”

  “我的感覺也很好。”

  “飯還合胃口嗎?”“行,飯……”

  “存貨不多了,小夥子。”

  “都是我不好,莫利納。”

  “我倆都有錯,吃得超量了。不過,明天至少還可以有點乳酪、麵包和蛋黃醬吃……”

  “明天再說吧。”

  “瓦倫蒂……”

  “什麼?”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別笑。”

  “我想……睡著了,就不要再醒來。當然想到媽媽,想到她會孤獨,我心中就不安起來。

  我告訴你,我最想做的事莫過於死去。”

  “但你得先給我講完故事。”

  “呃,還有好多呢,光今晚講不完。”

  “別忘了,這也許是你給我講的最後一個電影故事了。”

  “也許是這樣,只有上帝知道。”

  “睡覺前,先講上一段。”

  “講到你聽累了想睡覺為止。”

  “好。上回講到哪兒?”瓦倫蒂問。

  “那姑娘下決心離開了大亨。她決定自食其力,她感到再這樣生活下去是可恥的。今晚,她將首次在一家夜總會登臺演出,下午彩排。想到要在觀眾面前再次露面,她顯然有些緊張,雙手顫抖著,但眼裏卻充滿了無限柔情。她向提詞人要了一支煙,在夜總會歌舞廳邊上的希臘式圓柱前站下,用深沉悅耳的嗓音開始了對歌詞大意的介紹:‘人人都說……人不在了,就能忘卻,但我發誓……事實根本不是如此……從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刻,我從此只知道……懊悔。’這時,隱而不露的樂隊為她伴奏起來,她放聲高唱:

  ‘你偷走了我心中為你珍藏的吻……這是不是你?’在樂隊短短的停頓中,她有節奏地漫步到了房間中央,轉了一圈,又高唱起來:‘愛的心在燃燒,你怎麼能離開!……當你發現我的心己捧出……帶著無比的狂喜……你,卻在遠方……象孩子一樣哭泣,尋找那天我給你的喜悅……’歌雖說唱完了,但她整個人好象完全忘記了自己,她的腦海裏只有青年記者一個人。所有觀看排練的人都對她報以熱烈的掌聲。她高高興興地走回了化妝室,思忖著記者得知她離開大亨,將會重新參加工作。然而,一個沉重的打擊正等待著她。大亨已買下了整個夜總會,未等她登臺正式演出,夜總會就被命令停止營業。此外,她還收到拘押票,原來大亨已收買了全部珠寶商,說她持有的珠寶都沒付過現款。她意識到該死的巨頭已橫下心來阻撓她工作了,想逼她乖乖地回到他的身邊。但她決不願就此屈服,她和自己的經紀人商定,什麼活都幹,等候有機會簽一個好合同再出來演出。”

  “而那個在維拉克魯斯的青年記者,這會兒己把手頭的積蓄用了個精光,到了不得不出外找工作的地步。他不能再當記者了,他的姓名己上了同業工會的黑名單。多日酗酒使他臉部皮膚鬆弛,外表一副邋遢相,老闆們誰也不想雇用他,他只得在一家鋸木廠當苦工。由於體力不支,胃口銳減,他飯一口也咽不下去,整日只覺得口渴。一天下午,他終於累倒了,被人送進了醫院。他發著高燒,在說胡話時叫出了她的名字。”

  工人們翻遍了他身上所有證件,找到了她的地址,就往墨西哥城給她打電話。幸好,接電話的是好心的房屋管理人,他將口信捎給了姑娘。姑娘這時在一家廉價寄宿處租了一間小房間,她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刻准備動身前往維拉克魯斯——可是,最艱難的事臨頭了:她沒有錢買車票。寄宿處的老闆,那個又老又胖的討厭傢伙聽說要向他借錢,一口回絕了。她說好話,陪著笑臉,老頭這才鬆口說,行,不過有一個交換條件……接著你就看到了他夜晚鑽進了她的房間。

  “她慢慢地走進了病房,一步步地走向青年記者。病房裏全體病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穿戴樸素,一身白衣,頭發往後簡單一紮,沒戴任何首飾,但美極了。然而,她的一無所有對記者來說,具有另一層意義,她已擺脫了大亨提供的豪華生活方式。一見到他,她說什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變得太厲害了。”

  這時,實習醫生過來告訴記者,主治醫生關照他可以出院回家了。眼下他需要的只是要注意身體,好生養息,千萬不要再去碰酒了。記者苦笑地反問他的家在哪里?姑娘忙回答說,他有家,現在她就領他回家——她事先在維拉克魯斯郊外借了一間房子。房子不算好,但有海風吹拂下的椰樹遮蔭。一到住處,她見他太虛弱,忙舖床讓他休息。他躺著,手緊握著她的手,不住地說他不久就會恢復的,因為她的到來給他帶來了無比的喜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在她的精心護理下,他恢復了健康。但是他也有點心神不定,因為她總不讓他去她工作的那家豪華旅館。每晚她去唱歌前,也不讓他陪著,至多讓他送到家門口。慢慢地,嫉妒心又鑽進了他的頭腦。他問她,為什麼象她這樣的歌星竟然不上報?她回答說,這是為了防止大亨聞訊追蹤而來。至於不讓他在旅館露面,原因簡單得很,怕大亨派人來殺他。一天,他終於去了那配有正廳晚餐俱樂部的一流旅館,旅館張貼的海報上隻字不提她的姓名。他向人打聽,但誰也沒見過她這人。聽了她的名字,人們總算隱隱記得她是以前的一個明星。記者絕望了,他在碼頭上漫無目的地蕩來蕩去,看到了最不願目睹的一幕:低級酒吧門外的路燈下,站著一個妓女,這不是別人,正是她。原來她是這樣掙錢來養活他的!他躲了起來,不讓她瞧見自己,隨後傷心地回到了家中。清晨,他第一次在她回家時假裝熟睡了。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隨便找了個藉口就出外找工作去了。他很晚才回家,但一無所獲,反倒把她急壞了。晚上,她又要到街上去兜客了,他乞求她:‘不要再去了,因為夜裏很危險。今晚就和我呆在一起吧。我怕以後再見不到你了。’她叫他別緊張,她出外完全是為了生活:房租要付,明天還要去看醫生。

  她瞞著他,同意了醫生提出的新的治療方法,但收費昂貴。她還是離家了……他意識到自己己成了她肩上的沉重負擔,壓得她含垢忍辱來養活他。他來到海灘,看著漁船在夕陽中滿載而歸,天空此時己掛起了一輪明月。熱帶海面的夜晚沒有一絲風浪,萬籟俱寂,唯獨他的心不平靜。漁民們哼起了一支很悲哀、很悲哀的漁歌,小夥子填了歌詞,把它唱了出來。這支歌的歌詞我已記不清了,反正大意是請月亮給她捎個信,因為月亮將和她一樣,出發到城裏去過夜。對她說,要保重,因為過著妓女生活的夜晚只會帶來痛苦,令人最後哭泣。次日清晨,她回家到處找不到他的人影。他留了一張條子說,他愛她愛得發瘋,但他不願成為她的負擔。她不必再去找他了,因為上帝如果有意讓他們再相會……他們不必付出痛苦也會再見的,她看到家中扔下了好多煙頭,還有一隻火柴盒也遺忘在那兒。一見這火柴盒,她什麼都明白了,知道他已看見過她,因為在碼頭酒吧內,人們能隨手拿走這樣的火柴盒。……”

  “沒了?”

  “不,還有好多呢。我們還得花很長時間才能講完故事的結尾。”

  “你想睡覺了?”

  “不。”

  “那又怎麼啦?”

  “這部影片真的使我灰心喪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講起這個故事。”

  “……”

  “瓦倫蒂,我有個不好的預感。”

  “都預感到什麼?”

  “他們將會把我關在另一間牢房裏,再也不讓我出來了。這樣的話,我就不能再看到你了。”

  “猜測未來是沒有什麼好處的,莫利納,無法預知可能發生的事。”

  “我擔心事情會變壞。”

  “壞到什麼地步?”

  “瞧,對我來說能否出獄是個很重要的題,但這主要是為了我母親的身體。另外,我又擔心沒人在這裏……照顧你了。”

  “你就不為自己著想?”

  “是的。”

  “莫利納,我想問你一些事。”

  “什麼事?”

  “很複雜。呃,是這樣的,從肉體上來說,你我都是正常的男人……”

  “唔唔……”

  “當然,從各方面來看,你也不低人一等。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想像男人那樣幹?”

  “不,我不能那樣……”

  “為什麼?我不理解的正是這一點……並非所有的同性戀者都是那樣的。”

  “對,有各種各樣的同性戀者。但我,我不喜歡那樣做,”“我想聽的是,假如你喜歡當女人……那你不應該由於這點而感到比別人差……你用不著屈從別人。”

  “但如果一個男人……是我的丈夫,他就會發布命令,這樣他就會感覺良好。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這樣做使他成為……一家之主。”

  “不,一家之主和一家之婦必須平等相處。

  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變成了剝削形式。”

  “平等了,就沒有樂趣了。”

  “為什麼?”

  “呃,這完全是家庭秘密……所謂樂趣就在於,當一個男人擁抱你時……你可能感到有點懼怕。”

  “不,那全錯了。是誰把這種思想灌輸給你的?”

  “我就是這樣體會的。”

  “誰用這種胡說八道塞滿了你的腦袋,使你從小就接受了這種無稽之談?做一個女人,根本用不著成為……殉道者。我如果不是怕疼的話,一定會叫你來愛我,證明一下作為男人,並不意味著享有高人一等的特權。”

  “別再說了,這種談話實在毫無結果。”

  “對我來說,卻很有意義,我們還是好好談談吧。”

  在陰森的監獄長辦公室裏,監獄長正給他的上司內務部長打電話,匯報他精心策劃的計劃。

  “幾分鐘後,我就要見他。是的,我們答應再給莫利納一星期的時間。另外給瓦倫蒂造成這樣一個印象:莫利納要轉牢,他將獲得赦免。是的,這完全是莫利納的主意。當然,時間很緊迫。是,明白了,他們在對左翼分子發起反攻之前,想掌握內幕情況。萬一他真的沒有東西要傳遞,沒進展,對莫利納應該怎樣處置?明天一早就釋放?是,不能浪費時間了。我明白,今天不放,這樣就讓瓦倫蒂有時間盤算計劃。太完美了。假如他叫莫利納捎信,莫利納就能把我們引到他們的家門口。問題是不讓他知道自己被跟蹤。”

  “我們的莫利納有些不正常,我不知道怎樣解釋……他好象隱瞞了些什麼。莫利納被他拉過去了?不,他是害怕瓦倫蒂的人報複。”

  “瓦倫蒂可能對他作了工作?這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莫利納不希望在離開這裏時,同任何人達成妥協,包括瓦倫蒂。是,請原諒我的插話。此外還有一種可能……”

  “是這樣的,如果莫利納出去前還不能向我們提供任何線索,我們還准備了一個方案:登報或放出風去,說莫利納是個間諜,他已給員警提供了有關瓦倫蒂組織的情報。瓦倫蒂的人聽到這一消息後就會來找他算賬的,到那時我們再把他們包圍。一旦莫利納出獄,可能性就更多了。

  啊,我很高興,別客氣。當然,等莫利納一離開辦公室,我就再向你打電話。好,好,馬上打……再見。”

  下午,莫利納被帶到了監獄長辦公室。監獄長向他射來冷峻的目光。莫利納不禁打了個顫抖。

  “事情怎樣了,莫利納?有什麼進展?”

  “恐怕沒有,長官……我想……我是多麼想……”莫利納驚慌地回答。

  “一點也沒有?”

  “是……是的”。

  “瞧,莫利納,只要你給我們略微提供一些情報,我就有理由釋放你。對你直說吧,釋放你的文件都准備好了,只等我簽字。”監獄長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了冷笑。

  “哦,我明白,我已經竭盡全力了。”

  “總該有點跡象吧?任何線索都足夠使我們採取行動,也足夠讓我們理所當然地在你的文件上簽字。”

  “實話對你說吧,根本無法接近他——瓦倫蒂象一座墳墓那樣寂靜。長官,他什麼都懷疑。

  我對他毫無辦法,他不是……他不是個人。”

  “那讓我們說人話吧,你我都是凡人……想想你母親,想想你會給她帶來的幸福。只要你釋放出獄,其餘的事你就別管了。”監獄長裝出一副關切的模樣,繼續說:“莫利納,你用不著擔心他們報複,我們將晝夜不停地對你進行保護,你絕對安全。”

  “這我知道,長官,你能考慮到這點,我很感激。但我沒有辦法,最壞的事莫過於捏造事實。”

  監獄長沉下了臉,冷冷地說:“唔,莫利納,我很抱歉。看來,我不能為你做些什麼了。”

  “就連我的規矩行為也不頂用?”

  “不頂用,莫利納。”

  “我的牢房,至少能讓我還呆在原來的牢房吧?”

  “為什麼?你不想和一個比瓦倫蒂更會開口的人作伴?”

  莫利納哀求道:“長官,請看在大家熱愛上帝的份上……”

  “自製些,莫利納。我們沒啥可說的了,你可以走了。再見,莫利納。”

  監獄長按了下警鈴。一個矮胖的員警推門進來。監獄長揮了下手,命令他把莫利納押回牢房。

  莫利納急忙扯著監獄長的衣袖,苦苦哀求起來:“我求你了,別再奪去我唯一的機會了……”

  “別忙,話還沒說完呢。明天把東西准備好,你被釋放了。”

  “長官。”莫利納瞪大了眼珠,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明天,明天一早。”監獄長意味深長地說。

  莫利納那興奮不已的神態引起了瓦倫蒂的注意。他急切地問:“說吧……發生什麼了?快告訴我!”

  “明天,我要自由了。”

  “是嗎?”

  “他們讓我假釋。”

  “真是好運氣,莫利納!快告訴我,這是實話還是你自己編造的?”

  “是實話。”

  “真是好消息。”

  “你為我感到高興,這太好了。”

  “我為你高興,但也為別的事情高興……莫利納,你將能為我做件連你自己也難以相信的好事。我保證你沒有任何危險。”

  “什麼事?”

  “瞧,最近幾天,我想出了一個很不尋常的行動計劃,如果不把它轉達給我的同志,我會急死的。我一直在想辦法……現在你正可以幫我個忙了。”

  “不,瓦倫蒂,你瘋了,這種事我幹不了。”

  “就聽我講幾句話,事情容易得很。你只要把整個過程記熟就行了。”

  “不,今天你精神不太正常。假如他們看到我和你合作,就會跟蹤我的。”莫利納慌亂得很。

  “留心些就是了。你可以等上幾天,等上一、兩個星期。呃,我告訴你如何斷定被人跟蹤。”

  莫利納拼命地搖著手,拒絕道:“不,不,瓦倫蒂,我只是被假釋。稍微出點事,他們就會重新關押我。”

  “我向你發誓,這事沒有一點危險。”

  “瓦倫蒂,我跟你說過了,我不想聽一個字。”莫利納用手指塞住了兩個耳孔。

  “你想不想讓我有朝一日也出獄?”

  “哦,怎麼會不想呢!”

  “那你就得幫助我。”

  “別告訴我你同志的事,我幹不了這類事,如果他們抓住我,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

  “我要對同志們負責,而不是要你來負什麼責。如果我要你去做事,我必須肯定這當中沒有危險。你要做的事就是等過了幾天,你到某個公共電話亭打個電話,不要在你家裏打,安排個假位址。”

  “假地址?”

  “對,以防電話被人竊聽。安排地點必須用暗號,比如說,你告訴他們在裏奧咖啡店碰頭。

  他們就知道真實意思是什麼,我們總是用電話聯系的,明白嗎?如果想到某一個地方去,口頭上只說是別的地方,說是紀念碑劇場,其實是我們一個同志的家,說廣場旅館,則是博爾多街的一個角落。”

  “我害怕,瓦倫蒂。”

  “等我解釋完了之後,你就一點也不害怕了。你會發現傳遞消息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假如電話被人竊聽,我會不會被抓?”

  “打電話時你的聲音偽裝一下,就不會被人抓住了。我來教你,辦法有成千上萬。例如嘴裏放塊奶油硬糖,或者舌頭下放支牙刷都行。”

  “不,瓦倫蒂。”

  “我們過會兒再討論吧。”

  “我不幹!”莫利納臉色蒼白,顫抖著身子,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

  到了晚上,莫利納終于平靜下來。他望著苦悶而又生氣的瓦倫蒂,不禁心軟了。他悄悄地挨近瓦倫蒂,輕聲輕氣地說:“瓦倫蒂……假如我帶了信,你認為能幫助你早些出獄嗎?”

  “唔,這對我們的事業有很大幫助。”

  “而不是為了讓你早些出獄?”

  “是這樣。別再去想了,算了吧。我們以後再說。”

  “我們在一起談話的時間剩下不多了。”

  “我們還有一整晚上吶。你得把電影講完,別忘了。你一連幾天都沒講。”

  “那是因為這個故事使我感到悲哀……如果你想要聽,我就講。講完後我發誓再不用自己的問題來打擾你了。”

  大亨一直在尋找姑娘的下落。他已經知道,她過起了貧民的生活。他對自己錯待她的行為感到內疚。那天早晨,大亨那輛豪華轎車開到了海邊那間小屋前。他讓司機去找姑娘,但被她拒絕了。於是大亨親自出馬,他請求她原諒,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愛情,出於失去她的絕望心情。姑娘哭著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向他訴說了。

  大亨聽後,覺得姑娘能作出這樣的犧牲,說明她深深地愛著他。‘這些都是屬於你的’,他說著,把一隻盒子遞給她,這盒子裏放著她的全部珠寶手飾。他吻了吻她的前額便走了。姑娘開始發瘋似地到處尋找她的愛人,但一無所獲。她到監獄、醫院等地方去找,終於在一間住滿危急病人的病房裏找到了他。他的身體已病入膏肓,見到她來,他微笑了。他讓姑娘走近些,這樣他能抱住她。姑娘跪在床前,他們互相摟抱著。他告訴她說,他的病越來越嚴重,昨天晚上他真怕會死去。今天早晨,他好象脫離了危險。他說,等身體一好,他就去找她。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阻礙他倆的愛情,相反,他們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姑娘朝站在床邊的修女看了一眼,好象要她證實一下,他的身體是否真的會恢復健康。修女搖了搖頭。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說他已找到了新工作,為一家大報做事,他還有可能當駐外記者,這樣他倆就能遠走高飛,忘卻所有的苦難。

  這時姑娘意識到,他正在發高燒,說胡話。他說道,他又寫了首新歌,先得由她來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聲哼著,她跟著他逐字逐句地重複。

  背景音樂開始響了起來,這音樂像是來自大海,他想像自己與姑娘披著黃昏的陽光,雙雙來到碼頭上,乘坐著揚起風帆的漁船向無限的遠方駛去,那兒海天一線。姑娘告訴他,這首歌寫得太美了。但他沒有回答,他已經死了,一雙眼睛仍然睜著。也許他這一生中最後看到的是他倆永遠手挽著手,乘風破浪駛向幸福彼岸的憧憬。

  “姑娘抱著他,嚎陶痛哭起來。她把珠寶全部留給了醫院的修女,讓她們用這筆財產來照料窮人。她象個夢遊者,神情茫然地來到了他們一起住過的小屋,走上了海灘。漁民們唱起了他的歌曲。原來,他的歌聲己傳到漁民中間。她繼續朝前走著,她的臉向著快要消失在地平線下的太陽。這時,你能聽到這樣的歌聲:‘……現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現在你愛我……我更愛你……讓昨天漂流過去……讓生活從今天開始……

  我多麼幸福……剛才我看到你在……為我哭泣。’天幾乎黑下來了,她的影子仍在移動,但毫無目標,象個飄忽的靈魂。這時,你會看到她的一個很大、很大的臉部特寫,她滿含著熱淚,嘴角掛著微笑……好了……沒了……老鄉。這是個令人迷惑的結尾,是不是,瓦倫蒂?”

  “不,這挺符合劇情的,這是影片的最佳部分。”

  “為什麼這樣說?”

  “這意味著,即使她一無所獲,然而她的一生中至少有過一種真正的感情。這點己足夠使她滿足了,盡管這種關系已經結束了,完了。”

  “但是當你獲得了很多幸福,到頭來卻一無所獲,這豈不是更加受罪?”

  “莫利納,你要牢記一點,人的一生可能是短暫的,也可能漫長,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暫時的,沒有永恆的東西。”

  “是啊,說起來容易,但要真正體會卻是另一碼事了。”

  “至少你得論證一下,讓你自己信服。莫利納,我會想念你的。”

  “瓦倫蒂,假如這裏曾發生過什麼事,總是我起的頭。如果不是你自動要,我是不會向你要求什麼的。”

  “是這樣。”

  “作為告別,我確實想要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一個吻。”

  “你說得對……。”

  “等明天我臨走前。別怕,我現在不想要你吻。”

  “好。”

  “我很想知道……你吻我時,是不是覺得討厭?”

  “唔唔,那一定是怕你變成一頭豹。”

  “我不是豹女。”

  “說得對,你不是豹女。”

  “做個豹女是樁很悲哀的事,不能被人吻,或者得不到任何愛的表示。”

  “你,你是個蜘蛛女,你把男人誘入了你的網中。”

  “太美了,哦,我喜歡聽這句話。瓦倫蒂,我在世界上最愛兩個人,這兩個人就是你和我媽媽。”

  “……”

  “你真的會記住我?”

  “我從你這兒學到好多東西,莫利納。”

  “你說瘋話啦,我只不過是個笨蛋。你能學到什麼呀?”

  “一下子很難說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使我想到了許多事。”

  “我答應你一件事,瓦倫蒂……每當我想起你,內心就感到幸福。這正是你所教會我的。”

  “還答應我一件事:要叫人尊敬你,你不能讓任何人虐待你、剝削你。誰也沒權剝削他人。

  請原諒我的重複,因為我上次講的時候,你不太喜歡聽。”

  “……”

  “莫利納,答應我今後不讓任何人隨意擺布你?”

  “我答應……”

  夜已深了。莫利納怎麼也睡不著。他翻來複去地滾著,終於又坐直了身子,輕輕地呼喚著:

  “瓦倫蒂……瓦倫蒂……你睡著了?”

  “幹什麼?”瓦倫蒂也沒睡,他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想著往事。

  “你把要轉達的情報告訴我。”

  “行……”瓦倫蒂高興地坐了起來。

  “是的。還有,瓦倫蒂,你能確定他們不審問我?”莫利納擔心地說。

  “我能肯定。”

  “那我就按你說的去做。”

  “你真不知道這使我有多高興。”

 

第九章 3018號囚犯的監視報告

 

  監視報告:3018號囚犯路易士·亞伯特·莫利納於9日獲假釋後,一直置於CISLTISL兩家的竊聽裝置共同監視之下。

  9日,星期三。

  目標於上午830釋放,大約905到家。然後他的臉在視窗出現了,四處張望,但有好幾分鐘注視著西北方向。1016打電話找拉羅,拉羅堅持要他談談獄中征服戰。目標回答的大意如下:

  傳說的獄中性行為純屬虛妄。雙方答應週末去看一場電影。

  下午622,目標打電話給一個叫蘿拉阿姨的婦女,話題集中在母親的健康問題上,蘿拉阿姨談到她無法照料他母親,因為當時她自己也病倒了。

  10日,星期四。

  上午935,目標離家,在距家兩個街區的乾洗店停了下來,送進去一大捆衣服。

  上午1104,目標接到了親戚打來的電話,他們是阿圖羅叔叔和瑪麗亞·埃斯特阿姨,電話中說歡迎他歸來。接著,一個年輕得多的女人嗓音打來了電話,她名叫埃絲苔拉,大概是他的表妹,過一會兒她又把電話遞給了她母親。目標叫她奇查阿姨,他們祝賀他因為行為規矩而提前出獄。盡管電話中一直用耳語說話,但我們仍然十分注意。

  下午500,天氣寒冷,目標還是照常打開窗子,在窗前站了相當長時間,象昨天一樣向西北方向觀望。

  晚上646,拉羅太太打電話,邀請目標乘車兜風。目標答應,但要求不得超過900,因為他要與母親和姑姑共進晚餐。幾分鐘後,目標在門口等車,車上下來兩個男人,而不是事先講定的一男一女。在途中,目標不停地往後窗打量,顯然意識到自己己被跟蹤。

  11日,星期五。

  上午1145,目標接到一個聲音刺耳的人的電話,目標稱他“教父”。根據那人的假嗓音來判斷,電話有些值得懷疑,但談話的題目主要涉及目標今後的行止。教父表揚目標出獄後循規蹈矩,提醒目標以前在當櫥窗設計師時如何與同一個商店裏的一名少年發生性關系。電話掛上後,隔了幾分鐘,拉羅又來電話,兩人在電話中提到了一連串女人的名字:瑪麗蓮、吉娜、格麗泰、瑪琳、默爾和海迪等人。值得強調的是,通話不象包含什麼暗語,而只是一大串的笑話。

  下午700,目標打電話,對方自己聲稱是“餐館”。目標詢問一個名叫加布裏埃爾的人,加布裏埃爾立即拿起話筒,語氣聽來相當震驚,但是接下去講話的調子非常友好。他的嗓音男子氣十足,但發音屬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帶的社會下層。雙方講定往後如果目標不能來餐館,就在這個加布裏埃爾上班時再通電話。此人可能是個侍者。緊接著,目標又出現在窗前。因為天氣寒冷,窗子沒打開,目標拉開了窗簾,觀望的方向仍是西北——國家監獄的精確位置。

  12日,星期六。

  目標與母親、姑姑離家,叫了輛出租汽車。

  下午325,來到阿維尼達·卡爾多大街的薩伏伊大影劇院。三人坐在一起,沒有交談一句話。下午540離開劇院,乘公共汽車回家。下午700,目標打電話給餐館,這回聽清楚了,餐館的名稱叫:“馬洛奎因餐館”。目標在電話裏對接電話的加布裏埃爾解釋說,他要在家陪伴母親,不能去餐館。加布裏埃爾提議星期一再說,他將上日班,因為星期天店堂關門。後來,計劃又作了些變動,時間往後挪了。正如在前一份報告裏說的,我們作出了努力,通過那地區的CISL,確定了加布裏埃爾的身份。

  13日,星期日。

  馬洛奎因是一家西班牙餐館,經營了將近50年,地點是卡勒·薩爾塔街56號。經理證實加布裏埃爾·索雷在他店裏當侍者已有5年,對他的誠實,經理沒有絲毫懷疑。此人沒有顯示任何激進政治傾向,從不參加工會會議,也沒有政治上活躍的朋友。

  目標家中今天只來一個電話。上午1043,奇查阿姨又用耳語打了電話。這次聽清楚了,她叫目標等人下午100到她家,因為她特地為他們燒了一些菜。中午1230,目標、他的母親和阿姨在街角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卡勒·德安富內斯街1998號,一個灰白頭發的女人從這幢平房中走出,迎接他們。

  14日,星期一。

  上午1005,目標撥電話號碼,號碼屬於一家時裝用品小商店。接電話的一方聲稱他們真的需要目標提供服務,要他於下星期一來店,商談薪水問題。打完這個電話,目標打電話給侍者加布裏埃爾,解釋說他今天陪伴母親而不能去那兒。加布裏埃爾顯得不感興趣,會面的日子沒有定,目標答應本周內再向他通電話。我們早就放棄將加布裏埃爾作為懷疑對象的可能,但仍建議在馬洛奎因安置竊聽器。

  21日,星期一。

  目標於上午837出外,乘公共汽車到阿維尼達·卡維爾多,隨後再乘車到聖菲·荷卡亞俄,步行5個街區,最後到達目的地:貝魯蒂街1805號。他與兩個男子講過話,檢查了一遍准備搞櫥窗的地方,一起喝了咖啡,隨後朝相反方向回家。

  上午1130,打電話給朋友拉羅,這次談話語調嚴肅。目標說他次日開始上班,但工資問題尚未談定。來電只有一個:羅拉阿姨。她長時間地與目標的母親談話,雙方對目標有了工作表示高興。

  22日,星期二。

  目標上午805離家,900到時裝用品小商店。走到最後兩個街區時,目標奔跑起來。中午1230出外吃午餐,他在位於阿庫亞喬街和裏奧·班巴街之間的江克爾街一家咖啡店,用公用電話打了個電話。必須指出的是,他撥了三次號,撥完便立即掛上。隨後又接通,說了3分鐘話。所有這些現象都十分奇特,因為在他的工作地點也有電話。對目標家、馬洛奎因餐館以及朋友拉羅的工作處都立即作了核對,證明目標均沒有向以上三個地點聯系。

  23日,星期三。

  目標於上午745離開家,851到達工作地點。中午1230,目標停下活兒,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商業銀行總行。他朝儲蓄窗口走去,取出了一筆現金。之後,他叫了第二輛出租車到蘇伊帕查街157號公證處辦公室,18分鐘後離開,又叫了第三輛出租車到貝魯蒂街買東西。晚上815到家。904又離開家,換乘了兩輛公共汽車,步行到阿維尼達·科多巴和麥德拉諾街,再從那兒走到索萊和麥德拉諾街。他在麥德拉諾街的拐角歇了將近一個小時,注意,這個拐角離開哥斯達黎加十字街口只有幾碼遠,站在這兒能全部看到從四個不同方向來的人。因此,這一定是由一個或幾個人選定的,預備來躲避員警的監視。目標等著,沒與人交談過。有幾輛轎車開過,但沒有一輛停下。

  目標直接回了家,看來他沒有意識到我們的監視。參謀總部認為,目標己和一個或幾個人安排了一次會面,但他或他們已注意到了監視。

  24日,星期四。

  根據不同報告,目標從銀行取出了全部存款,只剩下了保留戶頭的一點錢。在齊斯·路易士·納裏·卡斯特羅公證處辦公室裏,目標留下了一封已封口的署上他母親姓名的信。根據該處經理陳述,信中藏有以上提到過的那筆儲蓄存款。

  ……根據指揮部的決定,我們取消了原定計劃,即向報界公佈有關瓦倫蒂向莫利納虛構的自白書和莫利納充當情報密探的消息。這是考慮到目標和瓦倫蒂同黨之間已經接近,或即將可能接觸。

  25日,星期五。

  早晨,目標來到工作處。中午1230他獨自離開,去赫拉斯街2476號的一家烤餡餅店吃午飯。

  目標先用該店的公用電話機打電話,撥了三次號,並立即掛上,說了幾分鐘話,情形與上回完全相仿。接著他去吃午飯,吃了一、二口後,就棄下幾乎沒動過的餐盤走出了店門,回去幹活。

  下午640他離開工作地點,跳上公共汽車,隨後再轉地鐵,在喬絲·瑪麗亞·莫雷諾車站下了車。

  他步行到裏格洛斯和福莫薩,等候了約摸30分鐘,也就是說快過了中央局的規定時間。根據規定,假如這時目標還未與一個人或幾個人碰頭,就得逮捕他,押回受審。為此,與我們巡邏隊緊密接觸的兩名CISL特務走過去逮捕他。目標要求對方出示證件。就在這一瞬間,一輛路過的車子射出了好幾顆子彈,打傷了CISL特務胡艾昆·佩龍和目標,兩人立刻倒在地上。幾分鐘後,巡邏隊才趕到現場,但追趕激進分子已為時過晚。莫利納沒等到巡邏隊對他進行急救,已斷了氣。根據巡邏隊的印象,激進分子為了防止目標有可能坦白,寧願除掉了他。

  此報告一式四份,送往指定的人員,原稿留在辦公室作為永久檔案。

 

第十章 瓦倫蒂的幻覺

 

  醫院急救室。

  “你身上哪個部位最疼痛?”一位實習醫生問道。

  “啊……哎喲……哎喲……”

  “一說話就疼的話,瓦倫蒂……你就別硬講話了。”

  “在……在……這兒……”

  “三度燒傷,是哪個畜牲幹的!”

  “哎……哎喲,請……別……”

  “你幾天沒進食了?”

  “三……三……”

  “雜種……聽著……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答應我。”

  “……”

  “聽我說,眼下不會有人來急救室,我冒險給你打一針嗎啡,這樣你就能好好地休息了,要不然你還得疼上幾天。如果你要注射,就點點頭。但你永遠不許對任何人說起,因為他們會把我馬上趕出醫院的。”

  “……”瓦倫蒂忍著痛,點點頭,冷汗從額上沁了出來。

  “好吧,一會兒你就得到解脫了。只要來那麼一丁點兒,你的疼痛就開始減輕了。”

  “……”

  “他們折磨你的方式達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腹股胸都燒傷了……得幾個星期才能痊癒。到明天,疼痛就好些了。”

  瓦倫蒂仿佛覺得疼痛減輕了,眼前逐漸模糊起來,突然一個個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飄動。“‘別害怕,瓦倫蒂,實習醫生是個好心人,他會照料你的。’這是瑪爾塔在說話。瑪爾塔……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來的?我睜不開眼睛,走近些,瑪爾塔,不要停止與我說話。你能碰碰我嗎?

  ‘別耽心,我在聽著,要做到這點,得有個條件,瓦倫蒂,別隱瞞自己的想法。’不會有人偷聽嗎?‘不會。’瑪爾塔,我一直感到劇痛。

  ‘我想知道你現在怎樣了?’沒人會聽見嗎?

  ‘沒人。’瑪爾塔,親愛的,我聽到你在我體內說話。‘那是因為我在你的體內。’是真的?能永遠這樣嗎?‘只要你我之間互不保密。’那好,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這個好心的實習醫生領著我從這條很長、很長的隧道裏走出來,他告訴我,到最後將會看到亮光。‘你怕不怕醒來仍然發現自己在囚牢裏?’不知道,是否有人會幫助我越獄?我仿佛感到手和臉己照到了陽光。‘快見到亮光了?’啊!是大海,那兒有一大片火熱的沙灘,我得趕快跑,不然腳跟都要烤傷了。‘你能看到什麼?’從此岸望到彼岸,連一隻硬紙做的小船也見不著。‘你聽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瑪爾塔,像是有朵花掉在沙灘上,如果浪頭湧來,會把它捲得很遠很遠。

  ‘風會不會將它吹走,吹到大海裏?’沒關系,我會游泳,我潛入水中,在花朵沉役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女人,一個土著姑娘,要不是她遊得那麼快,我准能追上她。我累了,在水下游了那麼一長段,肺中己沒了氧氣。但是,瑪爾塔,土著姑娘抓住我的手,把我舉出了海面。我忘記自己是赤身裸體的,我緊貼著她的身體,土著姑娘臉羞得赤紅,將雙臂圍住了我。我的手是熱的,我碰她哪兒,那兒馬上就幹了。我碰她的臉、那披到腰際的長發、臀部、肚臍、乳房、雙肩、背……

  ‘我能求你把她當作我嗎?’行啊。土著人用手指按了按嘴唇,示意我不要說話。但對你,瑪爾塔,我將毫無保留地說出一切,這樣就不會離我而去了,你就能與我時時在一起,尤其是現在。

  我還要告訴你,土著姑娘閉上了眼睛,她已睡意朦朧了。我這雙眼皮也那麼沉重。‘你不感到冷嗎?夜深了,你睡在野外,海風涼極了。’不,我不感到冷,我的背貼在一塊光滑、溫暖的床單上。自從我來到這海島,我夜夜睡在上面,這床單其實是一個女人光滑、溫暖的皮膚,我看到這女人原來就是海島。‘是土著姑娘?’我看不清臉,她離我太遠了。我繼續在水下游著,在水下,我母親聽到了我的思想,我們交談了起來。

  她問我,報上登的那些東西是否是事實?報上說我的同室囚友死了,他死於槍下。她問我,這是不是我的過錯?‘你怎麼回答她?’我說,是的,那是我的過錯,我很悲傷。但僅僅悲傷是無濟於事的,因為只有他本人才清楚,他究竟是悲傷還是幸福地死去。他為了一個正義的事業,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了一個正義的事業?……

  我認為他故意讓自己被殺,那樣的話,他就能象電影中的女主角那樣地死去。根本不是什麼正義事業。’這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但我在牢房裏再也睡不著了,因為他己使我養成習慣,夜夜要聽他講故事,就象催眠曲一樣。即使有一天我能離開這兒,我也無法給他通電話,請他吃飯了。而他卻請了我那麼多次。我頭抬著游泳,這樣我就不會錯過島岸。我游到了沙灘,人累極了。天沒黑之前,我得采些果子。到了夜晚,萬物都呈現出銀色,因為膠片是黑白的。‘那背景音樂呢?’是非常輕柔的葫蘆聲和鼓聲。‘這是否表示危險?’不,這音樂告示一個非常奇怪的女人的到來,她穿著閃閃發光的長衣,她臉上蒙著一個銀色的面罩……她不能往前走了,在密林深處,她陷入了蜘蛛結成的網。不,蜘蛛網從她的身體內生出來,蜘蛛網成了她身體的一個部分,那麼多的細絲象繩索一般,那麼多毛。我覺得惡心。‘她沒說話?’是的,她在哭,我問她為什麼流淚,她回答說,她哭是因為有些永遠不能知道的事,是因為結尾象謎一樣。我回答她,我總是竭力為每件事找答案解釋,但事實上,我僅僅是因為饑餓才說話,只不過沒有勇氣承認罷了。她看著我,越來越悲哀,越來越多的淚水滾落下來。‘你是不是餓了?’是的。‘它的味道很香嗎?’是一條烤仔雞的雞腿、夾著一大塊新鮮乳酪的脆餅、薄薄的熟火腿肉、凍膠水果、一塊南瓜……我用不著擔心不夠吃,多虧蜘蛛女給我搞來這麼多好吃的。吃了那麼多東西,又睡了一覺,我又健壯起來了。我的朋友正等待著我去進行曠日持久的戰鬥。‘我最不想知道的就是你的同志的姓名。’瑪爾塔,我多麼愛你,這是我唯一能對你說的話。我是多麼擔心你會問我這件事,這樣我會永遠失去你。‘不,瓦倫蒂,親愛的,那不會再發生了。這夢雖短,但卻是幸福的。’”                

  “以後再告訴我吧。眼下要喚起內心深藏的往事,對你來說很不利。你現在最好是喝下我給你煮的茶,這對你有好處。”

 

 

 

問題:


Q:你認為這本書出現在金博士的29本書中有什麼意義?或是符合他們哪時候的心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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