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兒戲》

 

 

王爾德() 余光中()

 

第一幕 

  劇中人物   

 

約翰.華興,太平紳士 (即劇中之任真,又名傑克,因為約翰的小名是傑克。劇中全名為華任真。)   

 

亞吉能.孟克烈夫   

 

蔡書伯牧師,神學博士 (即蔡牧師)   

 

梅裏曼,管家 (即老梅)   

 

老林 (男僕)   

 

巴拉克諾夫人 (即巴夫人或歐姨媽)   

 

關多琳.費爾法克斯小姐 (即費小姐)   

 

西西麗.賈爾杜小姐 (即賈小姐)   

 

普禮慎小姐,家庭教師 (即勞小姐)   

 

 

 

本劇佈景   

 

第一幕 倫敦西區半月街亞吉能的寓所。   

 

第二幕 武登鄉大莊宅的花園。   

 

第三幕 武登鄉大莊宅的客廳。 

 

 

 

 布 景 

半月街亞吉能寓所的起居室,佈置豪華而高雅。鄰室傳來鋼琴聲。 

 

(老林正把下午茶點端上桌來。鋼琴聲止,亞吉能上。) 

亞吉能:老林,你剛才聽見我彈琴沒有? 

 

老 林:先生,偷聽人家彈琴,只怕沒禮貌吧。 

 

亞吉能:真為你感到可惜。我彈琴並不準確——要彈得準確,誰都會——可是我彈得表情十足。就彈琴而言,我的長處在感情。至於技巧嘛,我用來對付生活。 

 

老 林:對呀,先生。 

 

亞吉能:對了,說到生活的技巧,巴夫人要的黃瓜三明治你為她切好了沒有? 

 

老 林:好了,先生。 (遞上一盤黃瓜三明治) 

 

亞吉能:(檢查一下,取了兩塊,坐在沙發上。)哦!......對了,老林,我看見你的簿子上登記,上禮拜四晚上,蕭大人跟華先生來我們這兒吃飯,一共喝了八瓶香檳。 

 

老 林:是的,先生;一共八瓶,外加一品脫。 

 

亞吉能:為什麼在單身漢的寓所,傭人所喝的總是香檳呢?我只是要瞭解一下。 

 

老 林:這嘛,先生,是由於香檳的品質高貴。我常發現,有太太當家,就難得喝到名牌香檳。 

 

亞吉能:天哪,婚姻就這麼令人喪氣嗎? 

 

老 林:我相信婚姻是挺愉快的,先生。不過一直到現在我自己這方面的經驗太少。我只結過一次婚。那是我跟一位少女發生誤會的結果。 

 

亞吉能:(乏味地)老林,我不認為我對你的家庭生活有多大興趣。 

 

老 林:當然了,先生;這本來就不是什麼有趣的話題。我自己從不擺在心上。 

 

亞吉能:這很自然 ,我相信。行了,老林,沒事了。 

 

老 林:是,先生。(老林下) 

 

亞吉能:老林對婚姻的態度似乎有點僵硬。說真的,如果下層階級不為我們樹個好榜樣,他們到底有什麼用呢?他們這階級在道德上似乎毫無責任感。 

 

(老林上) 

老 林:華任真先生來訪。 

 

(傑克上)(老林下) 

亞吉能:哎喲,我的好任真。什麼事進城來了? 

 

傑 克:哦,尋歡作樂呀!一個人出門,還為了別的嗎?我看你哪,阿吉,好吃如故! 

 

亞吉能:(冷峻地)五點鐘吃一點兒點心,相信是上流社會的規矩。上禮拜四到現在,你都去哪兒了? 

 

傑 克:(坐在沙發上)下鄉去了。 

 

亞吉能:下鄉去究竟做什麼? 

 

傑 克:(脫下手套)一個人進城,是自己尋開心。下鄉嘛,是讓別人尋開心。真悶死人了。 

 

亞吉能:你讓誰尋開心了呢? 

 

傑 克:(輕描淡寫地)哦,左鄰右舍嘛。 

 

亞吉能:希洛普縣你那一帶有好鄰居嗎? 

 

傑 克:全糟透了!從來不理他們。 

 

亞吉能:那你一定讓他們開心死了!(趨前取三明治)對了,你那一縣是希洛普嗎? 

 

傑 克:嗯?希洛普縣?當然是啊。嘿!這麼多茶杯幹什麼?黃瓜三明治幹什麼?年紀輕輕的,為什麼就這麼揮霍無度?誰來喝茶? 

 

亞吉能:唉!只是歐姨媽跟關多琳。 

 

傑 克:太妙了! 

 

亞吉能:哼,好是很好;只怕歐姨媽不太贊成你來這裏。 

 

傑 克:請問何故? 

 

亞吉能:好小子,你跟關多琳調戲的樣子,簡直不堪。幾乎像關多琳跟你調情一樣的糟。 

 

傑 克:我愛上關多琳呀。我這是特意進城來向她求婚。 

 

亞吉能:我還以為你是進城來尋歡作樂呢......我把求婚叫做正經事。 

 

傑 克:你這人真是太不浪漫了! 

 

亞吉能:我實在看不出求婚有什麼浪漫。談情說愛固然很浪漫,可是一五一十地求婚一點兒也不浪漫。哪,求婚可能得手。我相信,通常得手的。一得手,興頭全過了。浪漫的基本精神全在捉摸不定。萬一我結了婚,我一定要忘記自己是結了婚。 

 

傑 克:我相信你是這種人,好阿吉。有人的記性特別不好,離婚法庭就是專為這種人開設的。 

 

亞吉能:唉,不必為這個問題操心了。離婚也算是天作之分——(傑克伸手拿三明治。亞吉能立刻阻止。)請你別碰黃瓜三明治。人家是特為歐姨媽預備的。(自己取食一塊) 

 

傑 克:哼,你自己可是吃個不停。 

 

亞吉能:那又另當別論。她是我的姨媽。(抽開盤子)吃點牛油麵包吧。牛油麵包是給關多琳吃的。關多琳最愛吃牛油麵包。 

 

 

傑 克:(走到桌前取食)這牛油麵包還真是好吃呢。 

 

亞吉能:喂,好小子,也不必吃得像要一掃而光的樣子啊。你這副吃相,倒像已經娶了她似的。你還沒娶她呢,何況,我認為你根本娶不成。 

 

傑 克:你憑什麼這麼說? 

 

亞吉能:哪,首先,女孩子跟誰調情,就絕對不會嫁給誰。女孩子覺得那樣不好。 

 

傑 克:呸,胡說八道! 

 

亞吉能:才不是呢。我說的是大道理。這正好說明,為什麼到處看見那許許多多的單身漢。其次啊,我不允許她嫁你。 

 

傑 克:你不允許? 

 

亞吉能:好小子,關多琳是我的嫡親表妹。何況,要我讓你娶她,你先得把西西麗的大問題澄清一下。(拉鈴) 

 

傑 克:西西麗!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阿吉,你說西西麗,是什麼意思!我可不認識誰叫西西麗。 

 

(老林上) 

亞吉能:華先生上次來吃飯掉在吸煙室的那只煙盒子,你把它拿來。 

 

老 林:是,先生。 (老林下) 

 

傑 克:你是說,我的煙盒子一直在你手裏?天哪,怎麼早不告訴我?急得我一直寫信給蘇格蘭警場,幾乎要懸重賞呢。 

 

亞吉能:喲,你要真懸了賞就好了。我正巧特別鬧窮。 

 

傑 克:東西既然找到了,重賞有什麼用呢。 

 

(老林端盤子盛煙盒上。亞吉能隨手取過煙盒。老林下。) 

亞吉能:坦白說吧,我覺得你這樣未免小氣了一點,任真。(開盒檢視。)不過,沒關係,我看了裏面的題字,發現這東西根本不是你的。 

 

傑 克:當然是我的呀。(走向亞吉能)你見我用這煙盒多少回了,何況,你根本沒資格看裏面題些什麼。偷看私人的煙盒,太不像君子了。 

 

亞吉能: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都要一板一眼地規定,簡直荒謬。現代文化呀有一半以上要靠不該看的東西呢。 

 

傑 克:這個嘛,我很明白,我可無意討論什麼現代文化。這種話題本來也不該私下來交談。我只要把煙盒收回來。 

 

亞吉能:好吧;可是這不是你的煙盒。這煙盒是個名叫西西麗的人送的,而你剛才說,你不認識誰叫西西麗。 

 

傑 克:唉,就告訴你吧,西西麗碰巧是我阿姨。 

 

亞吉能:你的阿姨! 

 

傑 克:是啊。這老太太還挺動人的呢。她住在通橋井。乾脆把煙盒還我吧,阿吉。 

 

亞吉能:(退到沙發背後)可是,如果她真是你的阿姨又住在通橋井的話,為什麼她要自稱是小西西麗呢?(讀煙盒內題辭)“至愛的小西西麗敬贈。” 

 

傑 克:(走到沙發前,跪在上面。)好小子,這又有什麼大不了嘛?有人的阿姨長得高大,有人的阿姨長得不高大。這種事情當然做阿姨的可以自己做主。你好像認為每個人的阿姨都得跟你的阿姨一模一樣!簡直荒謬!做做好事把煙盒還我吧。(繞室追逐亞吉能) 

 

亞吉能:好吧。可是為什麼你的阿姨叫你做叔叔呢?“至愛的小西西麗敬贈給好叔叔傑克。”我承認,做阿姨的長得嬌小,也無可厚非,可是做阿姨的,不管身材大小,居然叫自己的外甥做叔叔,我就不太明白了。何況,你根本不叫傑克呀;你叫任真。 

 

傑 克:我的名字不是任真,是傑克。 

 

亞吉能:你一向跟我說,你叫任真。我也把你當任真介紹給大家。人家叫任真,你也答應。看你的樣子,就好像名叫任真。我一生見過的人裏面,你的樣子是最認真的了。倒說你的名字不叫任真,簡直荒謬透了。你的名片都這麼印的。這裏就有一張。(從煙盒裏抽出名片)“華任真先生,學士。奧巴尼公寓四號。”我要留這張名片證明你叫任真。免得有一天你向我,或是關多琳,或是任何人抵賴。(把名片放在袋裏) 

 

 傑 克:哪,我的名字進城就叫任真,下鄉就叫傑克;煙盒呢,是人家在鄉下送我的。 

 

亞吉能:好吧,可是還說不通,為什麼你那位住在通橋井的小阿姨西西麗要叫你做好叔叔。好了,老兄,你不如趕快吐出來吧。 

 

傑 克:好阿吉,你的語氣活像拔牙的醫生。不是牙醫而要學牙醫的語氣,未免太俗氣了。這會造成一種假像。 

 

亞吉能:對呀,這正是牙醫常幹的事情。好了,說下去吧!一切從實招來。我不妨提一下,我一直疑心你是一位不折不扣、偷偷摸摸的“兩面人”;現在我完全確定了。

 

 

傑 克:“兩面人”?你這“兩面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亞吉能:只要你好好告訴我,為什麼你進城叫任真,下鄉叫傑克,我就把這絕妙的字眼解釋給你聽。 

 

傑 克:好吧。可是煙盒先給我。 

 

亞吉能:拿去吧。(遞過煙盒)現在該你解釋了;但願你解釋不通。(坐在沙發上) 

 

傑 克:好小子,我的事情沒什麼解釋不通的。說穿了,再普通不過。有一位賈湯姆老先生,在我小時候就領養了我,後來呢在他遺囑裏指定我做他孫女西西麗的監護人。西西麗叫我做叔叔,是為了尊敬,這你是再也領會不了的了;她住在我鄉下的別墅,有一位了不起的女教師勞小姐負責管教。 

 

亞吉能:對了,那地方在哪里的鄉下? 

 

傑 克:好小子,這不關你的事。我不會請你去的......我不妨坦白告訴你,那地方並不在希洛普縣。 

 

亞吉能:不出我所料,好小子!我曾經先後兩次在希洛普縣各地幹兩面人的把戲。好吧,講下去。為什麼你進城就叫任真,下鄉就叫傑克呢? 

 

傑 克:阿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瞭解我真正的動機。你這人沒個正經。一個人身為監護人,無論談什麼都得採取十足道學的口吻。這是監護人的責任。道學氣十足的口吻實在不大能促進一個人的健康或者幸福,所以為了要進城來,我一直假裝有個弟弟,名叫任真,住在奧巴尼公寓,時常會惹大禍。諸如此類,阿吉,就是全部的真相,又乾脆又簡單。 

 

亞吉能:真相難得乾脆,絕不簡單。真相要是乾脆或者簡單,現代生活就太無聊了,也絕對不會有現代文學! 

 

傑 克:那也絕非壞事。 

 

亞吉能:文學批評非閣下所長,老兄。別碰文學批評吧。這件事,你應該留給沒進過大學的人去搞。人家在報上搞得是有聲有色。你的本分是做兩面人。我說你是兩面人,一點兒也沒錯。在我認識的兩面人裏面,你應該算是老前輩了。 

 

傑 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亞吉能:你創造了一個妙用無窮的弟弟名叫任真,便於隨時進城來。我呢創造了一個無價之寶的長期病人名叫“梁勉仁”,便於隨時下鄉去。“梁勉仁”太名貴了。舉個例吧,要不是因為“梁勉仁”的身體壞得出奇,今晚我就不能陪你去威利飯店吃飯了,因為一個多禮拜以前我其實已經答應了歐姨媽。 

 

傑 克:今晚我並沒有請你去哪兒吃飯呀。 

 

亞吉能:我知道。你這人真荒唐,總是忘了送請帖。你真糊塗。收不到請帖,最令人冒火了。 

 

傑 克:你還是陪你的歐姨媽吃晚飯好了。 

 

亞吉能:我根本不想去。首先,上禮拜一我已經去吃過一次飯了,陪自己的親戚每禮拜吃一頓飯,也夠了。其次,我每回去姨媽家吃飯,她總當我做自家人,排我的座位,不是旁邊一個女人也沒有,就是一口氣有兩個。第三呢,我明明知道今晚她會把我排在誰的旁邊。她會把我排在花夫人的旁邊;這花夫人哪,老愛隔著餐桌跟自己的丈夫打情罵俏。這實在不很愉快。說真的,甚至於不大雅觀......這種情形正在變本加厲。在倫敦,跟自己丈夫打情罵俏的女人,數量之多,簡直不像話。太難看了。簡直是當眾自表清白。話說回來,既然我知道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兩面人了,我自然要跟你講講兩面人的事情。我要教你一套幫規。 

 

傑 克:我根本不是什麼兩面人。要是關多琳答應嫁我,我就會把我弟弟解決掉;說真的,我看不管怎樣都要解決他了。西西麗對他的興趣也太高了一點,真討厭。所以我準備把任真擺脫。我還要鄭重奉勸你同樣要擺脫那位......什麼先生,你那位名字怪怪的病人朋友。 

 

亞吉能:誰也別想勸我跟梁勉仁分手。老兄會不會結婚,我看是大有問題;可是萬一你結了婚,你一定很樂於結交梁勉仁。一個男人結了婚而不認得梁勉仁,日子就太單調了。 

 

傑 克:胡說八道。要是我娶了關多琳這麼迷人的女孩,而在我一生所見的女孩子裏我要娶的就她一個,我才不要去結交什麼梁勉仁呢。 

 

亞吉能:那,就輪到尊夫人去了。閣下似乎不明白:婚後的日子,三個人才熱鬧,兩個人太單調。 

 

傑 克:(大發議論)小夥子,這道理腐敗的法國戲劇已經宣揚了五十年了。 

 

亞吉能:對;可是幸福的英國家庭只花二十五年就體驗出來了。 

 

傑 克: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玩世不恭了。玩世不恭太容易了。 

 

亞吉能:老兄,這年頭做什麼都不容易,到處都是無情的競爭。(傳來電鈴的聲音)啊!這一定是歐姨媽。只有親戚或者債主上門,才會把電鈴撳得這麼驚天動地。喂,假如我把她調虎離山十分鐘,讓你乘機向關多琳求婚,我今晚可以跟你去威利飯店吃飯了吧? 

 

傑 克:可以吧,你一定要的話。 

 

亞吉能:當然要,可是你說了要算數。我最恨人家把吃飯不當回事;這種人最膚淺了。 

 

(老林上) 

老 林:巴夫人跟費小姐來訪。 

 

(亞吉能趨前迎接。巴夫人與關多琳上。) 

巴夫人:阿吉,你好,近來你還規矩吧? 

 

亞吉能:近來我很得意,歐姨媽。 

 

巴夫人:這可不太一樣。老實說,做人規不規矩跟得不得意,難得並行不悖。(忽見傑克,冷冰冰地向他頷首。) 

 

亞吉能:哎呀,你真漂亮!(對關多琳說) 

 

關多琳:我向來都漂亮呀!華先生,對嗎? 

 

傑 克:你真是十全十美,費小姐。 

 

關多琳:哦!但願不是如此。真是如此,就沒有發展的餘地了,而我有意向各方面發展。(關多琳和傑克並坐在一角) 

 

巴夫人:真抱歉我們來晚了一點,阿吉,可是我不能不去探望哈夫人。自從她死了可憐的丈夫,我一直還沒有去過她家呢。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變得這麼厲害;看起來她足足年輕了二十歲。現在我要喝杯茶,還有你答應了我的那種好吃的黃瓜三明治,也來一塊。 

 

亞吉能:沒問題,歐姨媽。(走向茶點桌子) 

 

巴夫人:坐過來吧,關多琳。 

 

關多琳:不要了,媽,我在這兒很舒服。 

 

亞吉能:(端起空盤,大吃一驚。)天哪!老林!怎麼沒有黃瓜三明治呢?我特地叫你準備的呀。 

 

老 林:(正色地說)先生,今早菜場上沒有黃瓜。我去過兩趟了。 

 

亞吉能:沒有黃瓜! 

 

老 林:沒有呀,先生。現錢也買不到。 

 

亞吉能:算了,老林,你去吧。 

 

老 林:是,先生。 (老林下) 

 

亞吉能:歐姨媽,拿現錢都買不到黃瓜,真是十分遺憾。 

 

巴夫人:根本無所謂,亞吉能。我在哈夫人家裏剛吃過幾塊烘餅;我看,這哈夫人現在是全心全意在過好日子了。 

 

亞吉能:聽說她的頭髮因為傷心變色像黃金。 

 

巴夫人:她的頭髮無疑是變了色。是什麼原因,當然我說不上來。(亞吉能上前敬茶)謝謝你。今晚我會好好招待你,亞吉能。我會安排你坐在花夫人的旁邊。這女人真好,對她丈夫真周到。看他們在一起真教人高興。 

 

亞吉能:歐姨媽,只怕我今晚還是沒有福氣陪您吃飯呢。 

 

巴夫人:(皺眉)不會吧,亞吉能。你不來,整桌的座位就全亂了。你的姨夫呢也得上樓去吃了。幸好他也慣了。 

 

亞吉能:有件事真討厭,不用說,也真是掃興,就是剛收到一封電報,說我那可憐的朋友梁勉仁病情又重起來了。他們好像認為我應該去陪陪他。(和傑克交換眼色) 

 

巴夫人:真是奇怪。這位梁勉仁先生的身體似乎壞得離奇。 

 

亞吉能:是呀;可憐這梁勉仁,真是個難纏的病人。 

 

巴夫人:嗯,我說阿吉呀,這位梁勉仁先生到底要死要活,到現在也真該下個決心了呀。這問題,還這麼三心兩意的,簡直是胡鬧。而且我也絕不贊成新派人士一味地同情病人。這態度,我認為也是病態。無論是什麼病,都不應該鼓勵別人生下去。健康,是做人的基本責任。這道理,我一直講給你可憐的姨夫聽,可是......從他病情的進展看來,他似乎從來聽不進去。要是你能替我求“ 梁勉仁”先生做做好事,別盡挑星期六來發病,我就感激不盡了,因為我還指望你為我安排音樂節目呢。這是我最後的一次酒會,總要有點什麼以助談興 ,尤其是社交季節已到了尾聲,大家要講的話幾乎也講光了;其實嘛許多來賓也沒有多少話好講。 

 

亞吉能:歐姨媽,我可以去跟梁勉仁講一下,要是他還清醒的話;我想,我可以向您保證他禮拜六就會好轉的。音樂節目當然是一大難題。您看,如果音樂彈得好,大家就只顧談話,彈壞了呢,大家就鴉雀無聲。不過我可以把擬好的節目單檢查一遍,麻煩您到隔壁來一下。 

 

(巴夫人上) 

巴夫人:華先生!站起來,別這麼不上不下的怪樣子。太不成體統了。 

 

關多琳:媽!(他要站起來,被她阻止。)求求您回避一下,這兒沒您的事。況且,華先生還沒做完呢。 

 

巴夫人:什麼東西沒做完,請問? 

 

關多琳:我正跟華先生訂了婚,媽。(兩人一同站起) 

 

巴夫人:對不起,你跟誰都沒有訂婚。你真跟誰訂了婚,告訴你這件事的是我,或者是你爸爸,如果他身體撐得住的話。訂婚對一個少女,應該是突如其來,至於是驚喜還是驚駭,就得看情形而定。這種事,由不得女孩子自己做主......華先生,現在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我盤問他的時候,關多琳,你下樓去馬車上等我。 

 

關多琳:(怨恨地)媽! 

 

巴夫人:馬車上去,關多琳!(關多琳走到門口,跟傑克在巴夫人背後互拋飛吻。巴夫人茫然四顧,似乎不明白聲自何來。終於她轉過身去。)關多琳,馬車上去! 

 

關多琳:好啦,媽。(臨去回顧傑克) 

 

巴夫人:(坐下)你坐下來吧,華先生。 

(探袋尋找小簿子和鉛筆) 

 

傑 克:謝謝您,巴夫人 ,我情願站著。 

 

巴夫人:(手握鉛筆和小簿子)我覺得應該告訴你,你並不在我那張合格青年的名單上:我的那張跟包頓公爵夫人手頭的一模一樣。老實說,這名單是我們共同擬定的。不過嘛,我很願意把你的名字加上去,只要你回答我的話能滿足一個真正愛女心切的母親。你抽煙嗎? 

 

傑 克:呃,抽的,不瞞您說。 

 

巴夫人:聽到你抽煙,我很高興。男人應該經常有點事做。目前在倫敦,閑著的男人太多了。你幾歲啦? 

 

傑 克:二十九。 

 

巴夫人:正是結婚的大好年齡。我一向認為,有意結婚的男人,要嘛應該無所不知,要嘛應該一無所知。你是哪一類呀? 

 

傑 克:(猶豫了一下)巴夫人,我一無所知。 

 

巴夫人:這我很高興。我最不贊成把天生懵懂的人拿來改造。懵懂無知就像嬌嫩的奇瓜異果一樣,只要一碰,就失去光彩了。現代教育的整套理論根本就不健全。無論如何,幸好在英國,教育並未產生什麼效果。否則,上流社會就會有嚴重的危機,說不定格羅夫納廣場還會引起暴動呢。你的收入有多少? 

 

傑 克:七八千鎊一年。 

 

巴夫人:(記在簿上)是地產還是投資? 

 

傑 克:大半是投資。 

 

巴夫人:很好。一個人身前要繳地產稅,死後又要繳遺傳稅,有塊地呀早就既不能生利又不能享福囉。有了地產就有地位,卻又撐不起這地位。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傑 克:我在鄉下還有座別墅,當然還連著一塊地,大約一千五百畝吧,我想;可是我真正的收入並不靠這個。其實嘛,照我看呀,只有非法闖進來的獵人才有利可圖呢。 

 

巴夫人:一座別墅!有多少臥房呀?呃,這一點以後再清算吧。想必你城裏也有房子囉?總不能指望像關多琳這樣單純的乖女孩住到鄉下去吧。 

 

傑 克:嗯,我在貝爾格瑞夫廣場是有棟房子,不過是論年租給了布夫人。當然,我隨時都可以收回來,只要六個月前通知她就行了。 

 

巴夫人:布夫人?我可不認得她。 

 

傑 克:哦,她很少出來走動。這位夫人年紀已經很大了。 

 

巴夫人:哼,這年頭呀年高也不一定就德劭。是貝爾格瑞夫廣場幾號呢? 

 

傑 克:一百四十九號。 

 

巴夫人:(搖搖頭)那一頭沒有派頭。我就料到有問題。不過,這一點很容易修正。 

 

傑 克:你是指派頭呢,還是地段? 

 

巴夫人:(嚴厲地)必要的話,我想,兩樣都有份。你的政治立場呢? 

 

傑 克:這個,只怕我根本沒什麼立場。我屬於自由聯合黨。 

 

巴夫人:哦,那就算是保守黨了。這班人來我們家吃飯的,至少飯後來我們家做客。現在來談談細節吧。你的雙親都健在吧? 

 

傑 克:我已經失去了雙親。 

 

巴夫人:失去了父親或母親,華先生,還可以說是不幸;雙親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令尊是誰呢?他顯然有幾文錢。到底他是出身於前進報紙所謂的商業世家呢,還是從貴族的行伍裏面出人頭地的呢?

 

傑 克:恐怕我根本說不上來。說真的,巴夫人,剛才我說我失去了雙親;但是實在一點兒,不如說是我的雙親失去了我......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生在誰家。我是......呃,我是揀來的。 

 

巴夫人:揀來的! 

 

傑 克:揀到我的,是已故的賈湯姆先生,一位性情很慈善很溫厚的老紳士;他取了“華”做我的姓,因為當時他口袋裏正好有一張去“華興”的頭等車票。華興在塞西克斯縣,是海邊的名勝。 

 

巴夫人:這位買了頭等票去海邊名勝的善心紳士,在哪兒揀到你的呢? 

 

傑 克:(嚴肅地)在一隻手提袋裏。 

 

巴夫人:一隻手提袋裏? 

 

傑 克:(極其認真地)是啊,巴夫人。當時我是在一隻手提袋裏—— 一隻相當大的黑皮手提袋,還有把手——其實嘛就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手提袋。 

 

巴夫人:這位賈詹姆還是賈湯姆先生,是在什麼地方發現這普普通通的手提袋的呢? 

 

傑 克:在維多利亞火車站的行李間。人家誤成他的手提袋交給他的。 

 

巴夫人:維多利亞火車站的行李間? 

 

傑 克:是呀,去布萊敦的月臺。 

 

巴夫人:什麼月臺無關緊要。華先生,坦白說吧,你剛才這一番話有點令我不懂。在一隻手提袋裏出世,或者,至少在一隻手提袋裏寄養,在我看來,對家庭生活的常規都是不敬的表示:這種態度令人想起了法國革命的放縱無度。我想你也知道那倒楣的運動是怎樣的下場吧?至於發現手提袋的地點嘛,火車站的行李間正好用來掩飾社會上的醜事——說不定實際上早派過這種用場了——可是上流社會的正規地位,總不能靠火車站的行李間做根據呀。 

 

傑 克:那麼,我該怎麼辦,是否可以請您指點?不用說,為了保證關多琳的幸福,什麼事我都願做。 

 

巴夫人:那我就要鄭重勸告你,華先生,要儘快設法去找幾個親戚來,而且乘社交季節還沒結束,要好好努力,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至少得提一個出來。 

 

傑 克:這個,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那手提袋嘛我隨時都提得出來:就在我家的梳妝室裏。說真的,巴夫人,我想這樣你也該放心了吧。 

 

巴夫人:我放心,華先生!跟我有什麼關係呀?你只當我跟巴大人真會讓我們的獨生女——我們苦心帶大的女孩子——嫁到行李間裏去,跟一個包裹成親嗎?再見了,華先生! 

(巴夫人氣派十足地憤憤然掉頭而去) 

 

傑 克:再見!(亞吉能在鄰室鏗然奏起結婚進行曲。傑克狀至憤怒,走到門口。)做做好事別彈那鬼調子了,阿吉!你發神經啊! 

 

(琴聲止處,亞吉能欣然上。) 

亞吉能:不是都很順利嗎,老兄?難道說關多琳不答應嗎?我知道這是她的脾氣。她老愛拒絕人家。我認為她脾氣真壞。 

 

傑 克:關多琳倒是穩若泰山。就她而言,我們是已經訂了婚了。她的母親真叫人吃不消。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母夜叉......我不知道母夜叉究竟是什麼樣子,可是我敢斷定巴夫人一定就是。總之啊,她做了妖怪,又不留在神話裏,實在不太公平......對不起,阿吉,也許我不該這麼當面說你的姨媽。  

 

亞吉能:老兄,我最愛聽人家罵我的親戚了。只有靠這樣,我才能忍受他們。五親六戚都是一班討厭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領悟如何死得其時。 

 

傑 克:呸,胡說八道! 

 

亞吉能:才不呢! 

 

傑 克:唉,不跟你爭了。你呀什麼東西都愛爭。 

 

亞吉能:天造萬物,本來就是給人爭論用的。 

 

傑 克:說真的,我要是相信這句話,早就自殺了......(稍停)阿吉,你想想看,一百五十年後,關多琳總不致於變得跟她媽一樣吧? 

 

亞吉能:到頭來,所有的女人都變得像自己的母親。那是女人的悲劇。可是沒一個男人像自己的母親。那是男人的悲劇。 

 

傑 克:你聽多俏皮! 

 

亞吉能:簡直是語妙天下!討論文明的生活,沒有一句話比我這一句更中肯的了。 

 

傑 克:伶牙俐齒,把人給煩死。這年頭,個個都是聰明人。無論上哪兒去,都躲不掉聰明人。這玩意兒已經變成一大公害了。但願上帝保佑,為我們留下幾個笨蛋。

 

亞吉能:笨蛋倒也不缺。 

 

傑 克:我倒很想見見他們。他們都談些什麼呢? 

 

亞吉能:笨蛋嗎?唉!當然是談聰明人囉。 

 

傑 克:真是笨蛋! 

 

亞吉能:對了,你進城叫任真,下鄉叫傑克,這真相跟關多琳說過沒有? 

 

傑 克:(一副老氣橫秋的神情)老兄,真相這玩意兒是不作興講給又甜又秀氣的好女孩聽的。你對於應付女人之道,見解倒是很特別! 

 

亞吉能:應付女人的唯一手段,是跟她談情說愛,如果她長得漂亮;或者跟別人去談情說愛,如果她長得平庸。 

 

傑 克:呸,又是胡說八道。 

 

亞吉能:那你弟弟怎麼辦呢?任真那浪蕩子怎麼辦呢? 

 

傑 克:哦,不到週末我就可以解決他了。我可以說他在巴黎中風,死了。好多人不都是無緣無故就死於中風嗎? 

 

亞吉能:對呀,可是這毛病是遺傳來的,老兄。這種事只出在自家人身上。還不如說是重傷風吧。 

 

傑 克:你能擔保重傷風就不遺傳,或者不相干嗎? 

 

亞吉能:當然不會了! 

 

傑 克:那,好極了。我那苦命的弟弟任真,在巴黎害了重傷風,突然去世。這就了結了。 

 

亞吉能:可是我記得你說過......賈小姐對你那苦命弟弟任真的興趣未免太高了一點,是吧?她不會太難過嗎? 

 

傑 克:哦,那沒有關係。我樂於奉告你,西西麗並不是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她胃口一等,腳勁很強,而且全不用功。 

 

亞吉能:我倒頗想見見她。 

 

傑 克:我會全神戒備,絕不讓你見她。她太漂亮了,而且只有十八歲。 

 

亞吉能:你有沒有告訴過關多琳,你有一個太漂亮了的受監護人,才十八歲呢? 

 

傑 克:哎呀!這種事情,不作興隨口告訴別人的。包管西西麗跟關多琳會成為親密好友。你愛賭什麼我就跟你賭什麼:只要她們見面半小時,就會姐姐長妹妹短的了。 

 

亞吉能:女人嘛,總要彼此稱呼好些別的名堂之後,才會互稱姐妹吧。好了,老兄,要是我們想去威利餐廳弄張好臺子,也實在應該去換衣服了。你知道快七點了嗎? 

 

傑 克:(煩躁地)唉!永遠是快七點了。 

 

亞吉能:嗯,我餓了。 

 

傑 克:就沒見你不餓過...... 

 

亞吉能:飯後去哪兒呢?聽戲嗎? 

 

傑 克:哦,不行!我討厭聽戲。 

 

亞吉能:那,去俱樂部吧? 

 

傑 克:哦,不行!我最恨聊天。 

 

亞吉能:那,十點鐘散步去帝國樂廳吧? 

 

傑 克:哦,不行!我最受不了一路東張西望:無聊得很。 

 

亞吉能:那,到底趕什麼呢? 

 

傑 克:什麼也不幹! 

 

亞吉能:什麼也不幹,倒真是苦差事。不過嘛,只要是漫無目的,苦差事我也不在乎。 

 

(老林上) 

老 林:費小姐來了。 

 

(關多琳上。老林下。) 

亞吉能:關多琳,說真的! 

 

關多琳:阿吉,請你轉過身去。我有一句話要私下跟華先生講。 

 

亞吉能:老實說, 關多琳,我根本不該讓你們這麼搞。 

 

關多琳:阿吉呀,你對人生採取的態度總是這樣不道德,一點兒也不放鬆。你年紀還不夠大,沒資格這麼做。(亞吉能退到壁爐旁邊) 

 

傑 克:我的達令! 

 

關多琳:任真,也許我們永遠結不成婚了。看媽臉上的表情,只怕我們永遠無望了。這年頭,子女說的話,做父母的很少肯聽了。舊社會對年輕人的尊敬,已經蕩然無存了。我以前對媽的那點影響力,到三歲那年就不靈了。可是啊,雖然她能阻止我們結成夫妻,雖然我會嫁給別人,而且嫁來嫁去,可是我對你的永恆之愛,隨她怎樣也沒法改變。 

 

傑 克:親愛的關多琳! 

 

關多琳:媽把你浪漫的身世告訴了我,還加上一些刺耳的按語,自然而然地深深感動了我。你的教名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你的性格單純得使我覺得你妙不可解。你城裏的地址在奧巴尼公寓,我已經有了。你鄉下的地址呢? 

 

傑 克:厚福縣、武登鄉大莊宅。 

(亞吉能 一直在用心偷聽,暗自竊笑,把地址寫在袖口上;又拿起《鐵路指南》來。) 

 

關多琳:想必寄信還方便吧?也許有緊急行動的必要,當然得先慎重考慮。我會每天跟你通信。 

 

傑 克:我的關多琳! 

 

關多琳:你在城裏還待多久呢? 

 

傑 克:到星期一。 

 

關多琳:好極了!阿吉,你可以回過身來了。 

 

亞吉能:謝謝你,我已經回過身來了。 

 

關多琳:你也可以按鈴了。 

 

傑 克:讓我送你上馬車好嗎,達令? 

 

關多琳:當然。 

 

傑 克:(老林上,對老林說。)我會送費小姐出去。 

 

老 林:是,先生。(傑克和關多琳下) 

 

(老林用盤子盛著幾封信呈遞給亞吉能 。可以想見都是帳單,因為亞吉能一瞥之下,立予撕去。) 

亞吉能:老林,來一杯雪利酒。 

 

老 林:是,先生。 

 

亞吉能:我大概要禮拜一才回來。你把我的出客裝、便裝和梁勉仁的全副行頭,都拿出來吧。 

 

老 林:是,先生。(遞上雪利酒) 

 

亞吉能:老林,希望明天是晴天。 

 

老 林:明天從來不是晴天,先生。 

 

(傑克上。老林下。) 

傑 克:真是個有見識有頭腦的女孩子!這一輩子只有這女孩子令我喜歡。(亞吉能狂笑起來)你得意個什麼東西呀? 

 

亞吉能:哦,我只是有點擔心可憐的梁勉仁,沒有別的。 

 

傑 克:要是你不擔心呀,你這位朋友梁勉仁總有一天會為你招來嚴重的麻煩。 

 

亞吉能:我喜歡麻煩呀。世界上只有麻煩這種事絕不嚴重。 

 

傑 克:呸,又是胡說八道,阿吉。你一開口就是胡說八道。 

 

亞吉能:誰開口不是這樣呢。 

 

(傑克怒視著他,走了出去。亞吉能點起一枝煙,俯視袖口,笑了起來。) 

 

 幕 落 

 

第二幕 


  劇中人物   

 

約翰.華興,太平紳士 (即劇中之任真,又名傑克,因為約翰的小名是傑克。劇中全名為華任真。)   

 

亞吉能.孟克烈夫   

 

蔡書伯牧師,神學博士 (即蔡牧師)   

 

梅裏曼,管家 (即老梅)   

 

老林 (男僕)   

 

巴拉克諾夫人 (即巴夫人或歐姨媽)   

 

關多琳.費爾法克斯小姐 (即費小姐)   

 

西西麗.賈爾杜小姐 (即賈小姐)   

 

普禮慎小姐,家庭教師 (即勞小姐)   

  

 

本劇佈景   

 

第一幕 倫敦西區半月街亞吉能的寓所。   

 

第二幕 武登鄉大莊宅的花園。   

 

第三幕 武登鄉大莊宅的客廳。  

 

 

 布 景 

大莊宅的花園。一道灰石的階級通向屋前。園中佈置老式,開滿玫瑰。時為七月。一株大紫杉樹下擺著柳條椅,和一張滿置書本的桌子。 

可以發現勞小姐坐在桌前。西西麗在她背後澆花。 

 

勞小姐:(呼喊)西西麗,西西麗!像澆花這種實際的工作,天經地義由老莫來負責,輪不到你吧?尤其這時候,還有心靈上的享受在等著你。你的德文文法就在桌上,請你翻到第十五頁。我們復習昨天的功課吧。 

 

西西麗:(慢吞吞地走過來)可是我不喜歡德文嘛。德文根本跟我不合。我很清楚,每次上過德文課,我的相貌就特別平庸。 

 

勞小姐:孩子,你也知道你的監護人多指望你在各方面都有進步。昨天他在進城之前,還特別關照你要勤念德文呢。其實啊,每次他要進城,都關照你學德文。 

 

西西麗:傑克叔叔好認真啊!有時候看他那麼認真,我還只當他不太舒服呢。 

 

勞小姐:(正色說道)你的監護人身體再好不過;像他這麼年紀還不算大,就舉止這麼端莊,真是特別令人敬佩。沒見過有誰責任感像他這麼高的。 

 

西西麗: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想必就是這緣故吧。 

 

勞小姐:西西麗!你真是莫名其妙。華先生的日子煩惱重重,跟我們說話如果儘是嘻嘻哈哈瑣瑣碎碎的空談,豈非不倫不類。你別忘了那可憐的少年,他那弟弟,總是令他煩心。 

 

西西麗:但願傑克叔叔能讓他弟弟,那可憐的少年,有時候來我們鄉下。也許我們對他能好好起一點影響。我相信,您一定辦得到的。您知道德文啦,地理啦,諸如此類的東西,對男人的影響有多大。(西西麗記起日記來) 

 

勞小姐:(搖頭)他自己的哥哥都承認他性格懦弱,意志動搖,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對這種人,我看連我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老實說,我也不怎麼想要挽救他。一聲通知,就要把壞蛋變成好人,現代人的這種狂熱我也不贊成。惡嘛當然應有惡報。西西麗,你跟我把日記本收起來。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麼要記日記。 

 

西西麗:我記日記,是要留下一生奇妙的秘密。要是我不寫下來,說不定就全忘光了。 

 

勞小姐:一個人的記性才是可以隨身攜帶的日記,我的好西西麗。 

 

西西麗:對呀,可是記住的通常都是些從沒發生過也絕不會發生的東西。我相信,“謬遞圖書館”寄給我們的那些三本一套的長篇小說,幾乎全是憑這種記憶寫出來的。 

 

勞小姐:別這麼瞧不起三本頭的小說啊,西西麗。我自己呀早年也寫過一部呢! 

 

西西麗:真的嗎,勞小姐?您好聰明喲!希望不是好下場吧?我不喜歡小說好下場,看了令我太頹喪了。 

 

勞小姐:好人好下場,壞人壞下場。這就是小說的意義。 

 

西西麗:就算是吧。不過似乎太不公平了。您這小說出版了嗎? 

 

勞小姐:唉!沒有。手稿不幸有失檢點。(西西麗吃了一驚)我的意思是遺失了,或者忘記放在哪兒了。做你的功課吧,孩子,這些空想豪無益處。 

 

西西麗:(微笑)可是我看見蔡牧師從花園那邊過來了。 

 

勞小姐:(起身相迎)蔡牧師!歡迎,歡迎。 

 

(蔡牧師上) 

蔡牧師:早,各位都好,勞小姐,您好。 

 

西西麗:勞小姐正說她有點頭痛。蔡牧師,要是您陪她去公園裏散一下步,我想她一定會好過得多。 

 

勞小姐:西西麗,我根本沒說我頭痛。 

 

西西麗:是呀,勞小姐,我知道,可是剛才憑本能就感覺您在頭痛。其實啊,蔡牧師剛才進來的時候,我想的就是這件事,而不是我的德文課。 

 

蔡牧師:希望你,西西麗,不至於心不在焉。 

 

西西麗:哦,只怕我是有點心不在焉。 

 

蔡牧師:那就奇怪了。要是我有幸做了勞小姐的學生,我一定會死盯著她的嘴唇。(勞小姐怒視著他)我只是打個比喻:我的比喻來自蜜蜂。啊哈!看來華先生還沒從城裏回來吧? 

 

勞小姐:我們等他禮拜一下午回來。 

 

蔡牧師:啊對了,他禮拜天總喜歡在倫敦。他這種人不以享樂為唯一的目的,可是聽別人說,他的弟弟,那可憐的少年,卻似乎只顧享樂。不過,我不該再打擾伊吉麗亞跟她的學生了。 

 

 

勞小姐:什麼伊吉麗亞?我的名字是麗蒂霞呀,蔡牧師。 

 

蔡牧師:(鞠躬)這不過是一個典故,從異教的作品裏來的。晚禱的時候想必會再見兩位吧? 

 

勞小姐:蔡牧師,我看我還是跟你去散步好了。我覺得自己真的頭痛起來了,散一下步會好過些。 

 

蔡牧師:歡迎歡迎,勞小姐。我們可以一直走到學校再回來。 

 

勞小姐:那太好了。西西麗,我回來以前你可以讀你的經濟學。講盧比貶值的那一章太刺激了,可以跳過去,因為就連這些響噹噹的問題也不免有鬧哄哄的一面。 

(隨蔡牧師走出花園) 

 

西西麗:(拿起書來又摔回桌上)死討厭的經濟學!死討厭的地理學!死討厭的德文! 

 

(老梅用盤托一張名片上) 

老 梅:華任真先生剛從車站坐車來。他還帶了行李。 

 

西西麗:(拿起名片讀道)“華任真先生,學士。奧巴尼公寓西四號。”傑克叔叔的弟弟!你跟他說華先生進城了嗎? 

 

老 梅:說了,小姐。他好像很失望。我說您跟勞小姐正在花園裏。他說他急於跟您私下談一談。 

 

西西麗:請華任真先生來這兒吧。我看你最好叫管家為他準備一個房間。 

 

老 梅:是,小姐。 (老梅下) 

 

西西麗: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真正的壞人,倒有點兒害怕。只怕他跟別人完全一樣。(亞吉能上,狀至輕快。)果然如此! 

 

亞吉能:(舉帽)你一定是我的小表妹西西麗了,我相信。 

 

西西麗:你錯得有點離譜了吧。人家才不小呢。老實說,我相信在我這年齡我是特別高的了。(亞吉能頗感吃驚)不過,我倒是你的表妹西西麗。你呢,看你的名片,正是傑克叔叔的弟弟,我的任真表哥,我的壞表哥任真。 

 

亞吉能:哦!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壞,西西麗表妹。你千萬不能把我當壞人。 

 

西西麗:如果你不是壞人,那你真是一直在騙我們,騙得太不可原諒了。希望你不是一直在過雙重的生活,假裝是壞人,其實一直是好人。那就是偽君子了。 

 

亞吉能:(愕然注視著她)哦!我當然也胡鬧過的。 

 

西西麗:聽你這麼說,我很安慰。 

 

亞吉能:老實說,既然你提起了,我這人哪玩起小花樣來也壞得很呢。 

 

西西麗:這,我認為也不值得你自鳴得意,不過,我相信那種生活一定有趣得很。 

 

亞吉能:遠比不上跟你在一起有趣。 

 

西西麗:我不明白你怎麼會來這裏。傑克叔叔要禮拜一下午才回來呢。 

 

亞吉能:那太掃興了。禮拜一上午我非坐第一班火車回城不可。我約了別人談公事,心心念念要......把它誤掉。 

 

西西麗:你要誤約,非得在倫敦嗎? 

 

亞吉能:是呀,約了在倫敦見的呀。 

 

西西麗:嗯,我當然知道,一個人如果對生命要保留一點美感,就有必要把公務上的約會誤掉;可是我還是認為你不如等傑克叔叔回來了再說。我知道,他要跟你談談你移民的事情。 

 

亞吉能:我的什麼事情? 

 

西西麗:你移民的事情。他就是進城為你買行裝去了。 

 

亞吉能:我才不要傑克為我買什麼行裝呢。他買領帶根本就沒有眼光。 

 

西西麗:我看你不需要領帶吧。傑克叔叔打算送你去澳洲。 

 

亞吉能:澳洲!我不如死掉。 

 

西西麗:嗯,上禮拜三吃晚飯的時候,他說你必須在人間,天上,和澳洲之間做一個選擇。 

 

亞吉能:哦,我想想看!澳洲也好,天上也好,我聽到的種種傳聞都不怎麼令人心動。人間已經很合我意了,西西麗表妹。 

 

西西麗:不錯,可是你合人間的意嗎? 

 

亞吉能:只怕我並不合人間的意。所以我須要你來改造。西西麗表妹,要是你無所謂,你不妨負起改造我的任務。 

 

西西麗:只怕我今天下午沒空。 

 

亞吉能:那麼,今天下午我就自己來改造,你總無所謂吧? 

 

西西麗:你真是天真爛漫。不過,我看你應該試一試。 

 

亞吉能:好啊。我已經覺得好一點了。 

 

西西麗:你看起來氣色壞一點了。 

 

亞吉能:因為我肚子餓了。 

 

西西麗:我真糊塗。我應該記得,一個人要過全新生活的時候,三餐必須有規律,講衛生。那就進屋裏來吧? 

 

亞吉能:謝謝你。我可以先插一朵襟花嗎?我每次要胃口好,得先插一朵襟花。 

 

西西麗:那就插一朵紅玫瑰好嗎?(拿起剪刀) 

 

亞吉能:不用了,我比較喜歡粉紅色的。 

 

西西麗:為什麼呢?(剪下一朵花) 

 

亞吉能:因為你就像一朵粉紅的玫瑰,西西麗表妹。 

 

西西麗:我覺得你不該對我講這種話。勞小姐從來不跟我講這些東西的。 

 

亞吉能:那勞小姐真是一個近視的老太婆。(西西麗把玫瑰插在他的襟眼裏)你是我生平見過的最美的女孩。 

 

西西麗:勞小姐說,花容月貌都是陷阱。 

 

亞吉能:這種陷阱,每一個懂事的男人都願意掉進去。 

 

西西麗:哦,我看呀我倒不想捉住個懂事的男人。這種人,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 

 

(兩人走進屋去。勞小姐和蔡牧師上。) 

勞小姐:你太孤單了,蔡牧師。你應該結婚。一個人恨人類而要獨善其身,我可以瞭解—— 一個人恨女人而要獨抱其身,就完全莫名其妙! 

 

蔡牧師:(帶著讀書人的震驚)請相信我,我不值得你這麼咬文嚼字。原始教會的宗旨和實踐,顯然都是反對婚姻的。 

 

勞小姐:(大發議論)原始教會不能支持到現在,顯然就是這緣故。我的好牧師,你似乎還不明白,一個男人要是打定主意獨身到底,就等於變成了永遠公開的誘惑。男人應該小心一點;使脆弱的異性迷路的,正是單身漢。 

 

蔡牧師:可是男人結了婚不照樣迷人嗎? 

 

勞小姐:男人結了婚,沒一個迷人,除非迷自己的太太。 

 

蔡牧師:我聽說呀,往往連自己的太太也迷不了。 

 

勞小姐:那得看那女人的頭腦怎麼樣了。成熟的女人總是靠得住的。熟透了,自然沒問題。年輕女人呀根本是生的。(蔡牧師吃了一驚)我這是園藝學的觀點。我的比喻來自水果。咦,西西麗哪兒去了? 

 

蔡牧師:也許她剛才跟我們去學校了吧。 

 

(傑克自花園背後慢步上。他穿著重喪之服,帽佩黑紗,手戴黑手套。) 

 

勞小姐:華先生! 

 

蔡牧師:華先生? 

 

勞小姐:真想不到。我們以為你禮拜一下午才回來呢。 

 

傑 克:(戚然和勞小姐握手)我也沒打算這麼快就回來。蔡牧師,你還好嗎? 

 

蔡牧師:親愛的華先生,你這一身悲哀的打扮,不會是表示大禍臨頭吧? 

 

傑 克:都是為我的弟弟。 

 

勞小姐:又是亂花錢,欠了債,丟了臉嗎? 

 

蔡牧師:還是在尋歡作樂過日子嗎? 

 

傑 克:(搖頭)死了! 

 

蔡牧師:令弟任真死了? 

 

傑 克:死掉了。 

 

勞小姐:教訓得好!我相信這對他也有益處。 

 

蔡牧師:華先生,請接受我衷心的哀悼。你這位做哥哥的一向最慷慨大度:只要你知道這一點,至少就可以自慰了。 

 

傑 克:可憐的任真!儘管他生前有不少缺點,這對我還是很大,很大的打擊。 

 

蔡牧師:這打擊當真不小。臨終時你在場嗎? 

 

傑 克:不在場。他死在國外;在巴黎,不瞞您說。昨夜我才收到巴黎大旅館的經理拍來的電報。 

 

蔡牧師:有沒有說怎麼死的呢? 

 

傑 克:重傷風吧,好像是。 

 

勞小姐:這都是報應。 

 

蔡牧師:(舉手)厚道一點吧,親愛的勞小姐,厚道一點!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這人就特別敏感,吹不得風的。會運回來下葬嗎? 

 

傑 克:不會。他好像表示過要葬在巴黎。 

 

蔡牧師:葬在巴黎!(搖頭)只怕臨終的時候,他的頭腦也還不太清楚。這家庭悲劇,你一定希望我下禮拜天略加暗示吧。(傑克激動地緊握他的手)我在講道時可以發揮天降食物于荒野的意義:管它是什麼場合,無論是喜事或是像目前這樣的喪事,我的講道詞幾乎都派得上用場。(長歎)秋收的慶典,施洗禮,堅信禮,禁欲或者歡樂的日子,我都拿它來證道。上一次我在大教堂用它講道,是為了一個叫“上層階級不滿情緒防止會”的團體義務募款。主教也在場,我打的幾個比喻都很令他感動。 

 

傑 克:啊!對了,您不是提到施洗禮嗎,蔡牧師?你總也知道如何施洗吧?(蔡牧師愕然)當然,我是說,你一直為人施洗的,是不是? 

 

 

勞小姐:說來也真遺憾,這正是他身為教區長在本教區經常要做的工作。我常勸窮人家少生孩子,可是他們似乎不懂節制的意義。 

 

蔡牧師:華先生,你心目中有什麼孩子要領洗嗎?我看,令弟沒結過婚吧? 

 

傑 克:沒有。 

 

勞小姐:(恨恨然)只顧著享樂的人都是這樣。 

 

傑 克:倒不是有什麼孩子要領洗,蔡牧師。我很喜歡孩子。不是的!不瞞您說,是我自己要領洗,就在今天下午,要是您不忙別的事情。 

 

蔡牧師:可是華先生,你應該早領過洗了呀? 

 

傑 克: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蔡牧師:你是不是很不放心呢? 

 

傑 克:我確實有這個意思。當然,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令您為難,也不知道您會不會認為我年紀太大了。 

 

蔡牧師:怎麼會。成年人灑點水,或者當真浸在水裏,全是合規矩的做法。 

 

傑 克:浸在水裏! 

 

蔡牧師:不用擔心。只要灑水就夠了;其實,我認為還是灑水好。英國的天氣太不穩定了。你想什麼時候舉行儀式呢? 

 

傑 克:哦,五點左右我可以來,只要您方便。 

 

蔡牧師:好極了,好極了!五點鐘我正好要主持兩個相同的儀式。這一對雙生子事件,最近發生在府上領地靠外邊的農家裏。苦命的馬車夫簡金斯,沒人比他更賣力了。 

 

傑 克:哦!我看哪,跟別的嬰孩在一起領洗,沒多大意思。太幼稚了。五點半行不行? 

 

蔡牧師:太好了!太好了!(取出表來)啊,華先生,府上有喪事,我不再打攪了。只勸你不要過分哀傷。有些事看來像大禍臨頭,往往焉知非福。 

 

勞小姐:照我看呀,這件事極其明顯,是福不是禍。 

 

(西西麗從屋裏出來) 

西西麗:傑克叔叔!真高興見你回來了。可是你這一身打扮多可怕!快去換掉它。 

 

勞小姐:西西麗! 

 

蔡牧師:小孩子!小孩子!(西西麗走向傑克;他憂愁地吻她的額頭。) 

 

西西麗:怎麼啦,傑克叔叔?別這麼愁眉苦臉了!看你這樣子,像在牙疼;我可要叫你喜出望外。你猜是誰在飯廳裏?你的弟弟! 

 

傑 克:誰? 

 

西西麗:你的弟弟任真呀。他來了快半小時了。 

 

傑 克:這是從何說起!我根本沒有弟弟。 

 

西西麗:啊,別這麼說。不管以往他對你有多壞,他總是你的弟弟呀。你總不能這麼無情,竟然不認他。我去叫他出來。你就跟他握一下手吧,好不好,傑克叔叔?(跑回屋內) 

 

蔡牧師:這真是大好的喜訊。 

 

勞小姐:他死了,大家也都認為了;又這麼突然回來,我覺得特別令人難過。 

 

傑 克:我弟弟會在飯廳裏?真不懂這一切是什麼意思。我看全是胡鬧。 

 

(亞吉能和西西麗牽手上。兩人徐徐走向傑克。) 

傑 克:我的天哪!(揮手要亞吉能走開) 

 

亞吉能:約翰哥哥,我特別從城裏來向你說明:以前我為你惹來種種麻煩,十分抱歉,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做人了。 

(傑克對他怒視,不肯和他握手。) 

 

西西麗:傑克叔叔,你總不至於不肯和自己的弟弟握手吧? 

 

傑 克:說什麼我也不會跟他握手。我覺得他這麼下鄉來簡直可恥。原因他心裏有數。 

 

西西麗:傑克叔叔,做做好事吧。每個人都有點善性的。剛才任真還一直跟我說他的朋友梁勉仁先生,可憐多病,又說他常去探病。一個人能這麼照顧病人,能放下倫敦的享樂去守在痛苦的床邊,心地一定是很良善。 

 

傑 克:哦!他一直在談梁勉仁是嗎? 

 

西西麗:是呀,可憐的梁勉仁先生,身體壞得不得了,他什麼都告訴我了。 

 

傑 克:梁勉仁!哼,我可不准他跟你談什麼梁勉仁不梁勉仁的。就這麼已經把人氣瘋了。 

 

亞吉能:當然我承認錯處都在我身上。可是老實說,約翰哥哥對我這麼冷淡,我覺得特別令人難過。我原來以為我受的歡迎會熱烈得多,尤其這是我第一次來哥哥家。 

 

西西麗:傑克叔叔,要是你不跟任真握手,我就永遠不原諒你。 

 

傑 克:永遠不原諒我? 

 

西西麗:永遠,永遠,永遠! 

 

傑 克:好吧,這是最後一次了,下不為例。(和亞吉能握手,怒視對方。) 

 

 

蔡牧師:能看到兄弟倆和好如初,真令人高興啊!我看,我們還是讓兩兄弟敘一敘吧。 

 

勞小姐:西西麗,跟我們走吧。 

 

西西麗:好極了,勞小姐。我的勸解已經小功告成。 

 

蔡牧師:好孩子,你今天已經做了一件好事。 

 

勞小姐:結論不要下得太早。 

 

西西麗:我真開心。 

 

(眾人下,只剩傑克和亞吉能。) 

傑 克:你這小混蛋,阿吉,你給我趕快滾出去。不准你在這裏玩兩面人的把戲。 

 

(老梅上) 

老 梅:任真先生的東西已經放在您隔壁房裏了,先生。就這樣行嗎? 

 

傑 克:什麼? 

 

老 梅:任真先生的行李呀,先生。我已經都解開來,放到您隔壁房裏去了。 

 

傑 克:他的行李? 

 

老 梅:是呀,先生。三口大箱子,一隻梳妝盒,兩隻帽盒子,還有一隻大野餐盒。 

 

亞吉能:只怕這一次我頂多只能住一個禮拜。 

 

傑 克:老梅,趕快預備小馬車。有人臨時叫任真先生趕回城去。 

 

老 梅:知道了,先生。(走回屋裏) 

 

亞吉能:你真是個可怕的騙子,傑克。根本沒人叫我回城去呀。 

 

傑 克:有的,當然有。 

 

亞吉能:我可沒聽見誰在叫我。 

 

傑 克:你身為君子的責任,在叫你回去。 

 

亞吉能:我做君子的責任,向來毫不妨礙我尋歡作樂。 

 

傑 克:這我完全明白。 

 

亞吉能:可是,西西麗真是可愛呀。 

 

傑 克:你不可以用這種口吻講賈小姐。我不喜歡。 

 

亞吉能:哼,我還不喜歡你的衣服呢。你這一身打扮,真滑稽死了。幹什麼還不上樓去換掉啊?人家在你家裏做客,明明要陪你住上一整個禮拜,你倒要為人家重喪打扮,簡直是兒戲。這,我叫做作怪。 

 

傑 克:管你做不做客,你絕對不可以在我這兒住上一整個禮拜。你非走不可......搭四點五分的火車走。 

 

亞吉能:只要你還在守喪,我絕對不會把你丟下。那太不夠朋友了。要是我守喪,我看,你也會陪著我的。你要不陪我,我還會認為你無情呢。 

 

傑 克:那,我換了衣服你走不走呢? 

 

亞吉能:好吧,只要你不耽擱太久。我從來沒見誰穿衣服要穿這麼久,而穿得這麼不體面的。 

 

傑 克:哼,無論如何,比起你這麼老是穿過了頭,總要好些吧。 

 

亞吉能:就算我偶然衣服穿過了頭吧,我總能把學問求過了頭來補償呀。 

 

傑 克:你的虛榮可笑,你的行為可恥,你竟然在我花園裏冒出來,簡直荒謬。不過你非搭四點五分的火車不可,祝你一路順利回城。這一次,你所謂的兩面人把戲,玩得不太成功吧。(走進屋去) 

 

亞吉能:我看倒是大大成功。我愛上了西西麗,這一點最重要。(西西麗從花園背後上。她拿起水壺,開始澆花。)可是我走前一定要見她,為下一次來做兩面人預先安排。啊,她在那裏。 

 

西西麗:哦,我只是來為玫瑰澆水,我還以為你跟傑克叔叔在一起呢。 

 

亞吉能:他去為我叫小馬車了。 

 

西西麗:哦,他要帶你去兜風取樂嗎? 

 

亞吉能:他要送我走了。 

 

西西麗:那我們得分手了? 

 

亞吉能:只怕是免不了。真令人難過。 

 

西西麗:離開剛剛認識的人,總是令人難過的。老朋友不在身邊,倒可以心安理得地忍受。可是和剛剛介紹認得的人,就算是分離片刻,也教人幾乎受不了。 

 

亞吉能:謝謝你這麼說。 

 

(老梅上) 

老 梅:小馬車等在門口了,先生。(亞吉能求情地望著西西麗) 

 

西西麗:叫他等一下,老梅............五分鐘。 

 

老 梅:知道了,小姐。 (老梅下) 

 

亞吉能:西西麗,如果我坦坦白白地說,對於我,你在各方面都似乎是盡善盡美的眼前化身,希望你不要見怪。 

 

西西麗:我認為,任真,你的態度坦白,大可稱讚。要是你允許,我要把你的話記到我的日記裏去。(走到桌前,記起日記來。) 

 

亞吉能:你真的記日記嗎?我真恨不得能看一看,可以嗎? 

 

西西麗:哦不可以。(手按日記)你知道,裏面記錄的不過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私下的感想和印象,所以呢,是準備出版的。等到印成書的時候,希望你也郵購一本。可是拜託你,任真,別停下來呀。我最喜歡聽人一邊說一邊記了。我已經到了“盡善盡美”。再往下說呀。我決不嫌多。 

 

亞吉能:(頗感驚訝)呃哼!呃哼! 

 

西西麗:唉,任真,別咳嗽,一個人口述給人記錄的時候,應該滔滔不絕,不可以咳嗽的。再加,我也不知道咳嗽的聲音怎麼拼法。(亞吉能一邊說,她一邊記。) 

 

亞吉能:(說得很快)西西麗,自從我第一次看見你美妙無比的容貌以來,我就大膽愛上了你,瘋狂地,熱情地,專心地,絕望地。 

 

西西麗:我認為你不該對我說,你瘋狂地,熱情地,專心地,絕望地愛上了我。“絕望地”似乎不太對吧? 

 

亞吉能:西西麗! 

 

(老梅上) 

老 梅:馬車在等著呢,先生。 

 

亞吉能:跟他說,下禮拜這個時候再來。 

 

老 梅:(望著西西麗,但西西麗不動聲色)是,先生。 (老梅下) 

 

西西麗:要是傑克叔叔曉得你一直要待到下禮拜這時候,他一定很不高興。 

 

亞吉能:哦,我才不在乎傑克呢。除了你,世界之大我誰也不在乎。我愛你,西西麗。你肯嫁我吧? 

 

西西麗:你這傻小子!當然肯了。哪,我們訂婚都已經三個月了。 

 

亞吉能:已經三個月了? 

 

西西麗:是呀,到禮拜四正好三個月。 

 

亞吉能:可是我們是怎麼訂婚的呢? 

 

西西麗:哪,自從傑克好叔叔當初對我們承認,說他有個弟弟很歹,很壞,你自然就成了我跟勞小姐之間的主要話題。同樣自然,一個男人老有人談起,總是迷人得很啊。你會覺得,不管怎樣,人家一定有他的道理。坦白說,我真蠢,可是我早就愛上你了,任真。 

 

亞吉能:達令。那,訂婚又是什麼時候真正訂的呢? 

 

西西麗:是在今年的二月十四號。那時,你對我這個人一無所知,真把我煩死了,我便下定決心好歹要把這件事了結,自我掙扎了很久之後,我便在這棵可愛的老樹下許給你了。第二天我就用你的名義買了這只小戒指;還有這只打了同心結的小手鐲,我答應了你要永遠戴著。 

 

亞吉能:這是我給你的嗎?真漂亮,是吧? 

 

西西麗:是呀,你的眼光好得不得了,任真。我一直說,就為這緣故,你才不走正路啊。這盒子裏裝的,都是你的寶貝來信。(跪在桌前,打開盒子,拿出藍緞帶束起的信件。) 

 

亞吉能:我的信!可是我的好西西麗,我從來沒寫信給你呀。 

 

西西麗:這,用不著你來提醒我,任真。我記得太清楚了,你這些信,都是我不得已才為你寫的。我總是一個禮拜寫三封,有時還不止呢。 

 

亞吉能:哦,讓我看一下好吧,西西麗? 

 

西西麗:哦,絕對不行。你看了要得意死了。(放回盒子)我解除婚約之後你寫給我的那三封信,文筆太美了,別字也太多了,就連我現在讀起來,也忍不住要流幾滴淚呢。 

 

亞吉能:我們訂的婚有解除過嗎? 

 

西西麗:當然有啊。是在今年三月二十二號。你要的話,可以看那天的記錄嘛。(展示日記)“今天我跟任真解除了婚約。我覺得還是這樣好。天氣還是很迷人。” 

 

亞吉能:可是你到底為什麼要解除呢?我做錯了什麼呢?我什麼錯也沒有呀。西西麗,聽你說解除了婚約,我真是很傷心,尤其那一天的天氣還那麼迷人。 

 

西西麗:婚約嘛至少應該解除一次,否則算得了真心誠意的訂婚嗎?可是不出一個禮拜,我就原諒了你了。 

 

亞吉能:(走到她面前跪下)你真是十全十美的天使,西西麗。 

 

西西麗:你才是多情的癡少年呢。(他吻她,她用手指掠他的頭髮。)希望你的頭髮天生是卷的,是吧? 

 

亞吉能:是呀,達令,也不免請人幫了忙。 

 

西西麗:那太好了。 

 

亞吉能:我們的婚約你再也不會解除了吧,西西麗? 

 

西西麗:既然我已經真見到你了,我想是沒辦法解除了。何況啊,不用說,你的名字還有關係呢。 

 

亞吉能:是啊,那還用說。(神情緊張) 

 

西西麗:你可不要笑我,達令,我一向有個少女的夢想,想愛一個叫做任真的人。(亞吉能站了起來,西西麗亦然。)這名字有股力量,教人絕對放心。無論什麼倒楣的女人結了婚而丈夫不叫任真,我都可憐她。 

 

亞吉能:可是,我的乖寶寶,萬一我的名字不叫任真,你不會當真就不愛我了吧? 

 

 

西西麗:那,叫什麼呢? 

 

亞吉能:哦,無論你喜歡什麼名字——亞吉能啦——譬如說...... 

 

西西麗:可是我不喜歡亞吉能這名字呀。 

 

亞吉能:我親愛的、甜蜜的、多情的小乖乖,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反對亞吉能這名字。這名字一點兒也不差,其實啊還有點兒貴族派頭呢。進破產法庭的仁兄裏面,有一半都名叫亞吉能。說正經的,西西麗......(向她走去)......要是我名叫阿吉,難道你就不能愛我嗎? 

 

西西麗:(起立)要是你名叫亞吉能,我也許會敬重你,任真,也許會佩服你的品格,不過只怕我沒辦法對你專心一意啊。 

 

亞吉能:嗯哼!西西麗!(拿起帽子)你們教區的牧師,我看哪,主持教會大大小小的儀式和典禮應該是老經驗了吧? 

 

西西麗:哦,當然了。蔡牧師是最有學問的人。他一本書也沒寫過,可見得他有多博學了。 

 

亞吉能:我得馬上去找他,談一個最要緊的洗禮——我是說,一件最要緊的正經事。 

 

西西麗:哦! 

 

亞吉能:我頂多半小時就回來。 

 

西西麗:想想看,我們從二月十四號起早就訂了婚,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跟你見面,而現在你居然要離開我半小時之久,我覺得未免太辛苦了一點。減為二十分鐘不行嗎? 

 

亞吉能:我立刻就回來。 (吻她,然後沖出花園。) 

 

西西麗:好衝動的男孩子喲!我太喜歡他的頭髮了。他向我求婚,日記裏一定要記下來。 

 

(老梅上) 

老 梅:一位費小姐剛剛來訪,要見華先生。她說,有很要緊的事情。 

 

西西麗:華先生不是在他書房裏嗎? 

 

老 梅:華先生去牧師家那邊,走了沒多久。 

 

西西麗:請那位小姐來這兒吧;華先生馬上就回來了。你可以拿茶來。 

 

老 梅:是,小姐。 (老梅下) 

 

西西麗:費小姐!大概跟傑克叔叔在倫敦的慈善工作有關係,不外是那種善心的老太婆吧。我不太喜歡對慈善工作熱心的女人。我覺得她們太性急了。 

 

(老梅上) 

老 梅:費小姐來了。 

 

(關多琳上)(老梅下) 

西西麗:(迎上前去)讓我來自我介紹吧。我叫西西麗,姓賈。 

 

關多琳:西西麗?(趨前握手)好甜的名字!我有個預感,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我對你的喜歡已經無法形容了。我對別人的第一印象從不會錯。 

 

西西麗:你真是太好了,才認識沒多久就這麼喜歡我。請坐吧。 

 

關多琳:(仍然站著)我可以叫你西西麗嗎? 

 

西西麗:當然可以! 

 

關多琳:你就從此叫我關多琳好嗎? 

 

西西麗:就依你吧。 

 

關多琳:那就一言為定了,怎麼樣? 

 

西西麗:但願如此。(稍停。兩人一起坐下。) 

 

關多琳:也許應該乘這個好機會說一下我是誰。家父是巴勳爵。我看,你從來沒聽說過我爸爸吧? 

 

西西麗:我想是沒有。 

 

關多琳:說來令人高興,我爸爸呀一出了我家的大門,誰也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我看本來就該如此。對我來說,家,才像是男人該管的世界。一旦男人荒廢了家庭的責任,他一定就變得陰柔不堪,你說是吧?我不喜歡男人這樣,因為這樣的男人太動人了。西西麗,我媽媽的教育觀念哪特別古板,所以我長大後,變得全然目光如豆;這是她的規矩;所以嘛你不在乎我用眼鏡來打量你吧? 

 

西西麗:哦!根本不在乎,關多琳。我最喜歡給人看了。 

 

關多琳:(先用長柄眼鏡仔細觀察西西麗)你是來此地短期作客吧,我猜。 

 

西西麗:哦,不是的!我住在此地。 

 

關多琳:(嚴厲地)真的嗎?那你的母親,或者什麼姑姑嬸嬸之類的長輩,一定也居住在此地了? 

 

西西麗:哦,都不是的!我沒有母親,其實呀,我什麼親人都沒有。 

 

關多琳:真的嗎? 

 

西西麗:我的監護人,在勞小姐的協助之下,負起照料我的重任。 

 

關多琳:你的監護人? 

 

西西麗:是啊,華先生是我的監護人。 

 

關多琳:哦!真奇怪,他從沒跟我提過,說他是什麼監護人呀。真是會瞞人啊!這個人越來越有趣了。可是我還 不敢說,我聽見這消息的心情,是百分之百的高興。(起身走向她)我很喜歡你,西西麗;我一見到你就疼你了!可是我不得不說,既然我知道了華先生是你的監護人,我就恨不得你——比現在這副樣子,呃年紀大些——而且相貌沒有這麼迷人。其實啊,要是我能坦白說—— 

 

西西麗:別客氣!我認為一個人如果要說壞話,就應該說得坦坦白白。 

 

關多琳:好吧,就說個痛痛快快。西西麗,我恨不得你實實足足有四十二歲,而且相貌比同年的女人要平凡得多。任真的個性堅強而正直。他簡直是真理和道義的化身。他絕對不會見異思遷,也不會作假騙人。不過呢,就連人品最高貴的男人,也很容易被女人的美貌迷住。我所說的這種事情,有許多極端痛苦的實例,近代史可以提供給我們的,不下於古代史。否則的話,老實說,歷史也就不堪一讀了。 

 

西西麗:對不起,關多琳,你說的是任真嗎? 

 

關多琳:是啊。 

 

西西麗:哦,可是我那位監護人不是華任真先生,而是他的兄弟——他的哥哥呀。 

 

關多琳:(重新坐下)任真從沒跟我提起他有一個哥哥。 

 

西西麗:很遺憾,告訴你吧,兩兄弟這些年來一直不和睦。 

 

關多琳:啊!這就明白了。我再仔細一想,就從沒聽說誰會提起自己的兄弟呀。這話題,男人多半都覺得無聊。西西麗,你拿開了我心頭的一塊大石頭。我剛才簡直要急死了。像我們這種交情要是蒙上了一團疑雲,豈不是糟透了嗎?華任真先生不是你的監護人,這一點,想必是千真萬確的囉? 

 

西西麗:當然千真萬確。(稍頓)其實啊,正要我做他的監護人呢。 

 

關多琳:(責問地)你說什麼? 

 

西西麗:(略感害羞,但推心置腹地。)親愛的關多琳,我根本沒理由要瞞你。這件事,我們鄉下的小報紙下禮拜一定會登的。華任真先生跟我已經訂了婚。 

 

關多琳:(很有風度地,一面起身。)我的好西西麗,我看這件事恐怕是有點弄錯了吧。跟華任真先生訂婚的是我。訂婚啟事最晚星期六會登在倫敦的《晨報》上。 

 

西西麗:(很有風度地,一面起身。)只怕你是誤會了吧。任真向我求婚,剛剛才十分鐘。(出示日記) 

 

關多琳:(用長柄眼鏡細看日記)這真是太奇怪了,因為他求我嫁他,是在昨天下午五點三十分。要是你想查證這件事,請看吧。(拿出自己的日記來)我沒有一次旅行不帶著日記。一個人搭火車啊總該看點夠刺激的東西。西西麗,如果我令你失望了,那真是抱歉,不過,恐怕我有優先權。 

 

西西麗:好關多琳,如果我害得你心裏或者身上痛苦,那我真是說不出有多難過,可是我又不能不指出,任真向你求婚之後,他顯然已經改變了主意。 

 

關多琳:(沉思地)要是那可憐人中了人家的計,糊裏糊塗答應了人家,我可要負起責任立刻去救他,手段還非堅定不可。 

 

西西麗:(心事重重,面有愁容。)不管我那乖小子碰上了什麼倒楣的糾紛,婚後我絕對不會怪他。 

 

關多琳:賈小姐,你暗示我是糾紛嗎?你好大的膽子。在這種關頭講老實話,不但是道德責任,而且是賞心樂事了。 

 

西西麗:費小姐,你把我說成是用計騙任真訂婚的嗎?你敢?膚淺而客套的假面具,現在該除下來了。我要是見到一頭鹿,就不會叫它做馬。 

 

關多琳:(嘲諷地)我倒樂於奉告,我從來沒見過一頭鹿。顯然我們的社交圈子大不相同。 

 

(老梅領僕人上。他拿來一隻托物盤,一塊桌布和一隻盤架。西西麗正要出言回敬。但在僕人面前只好忍住;因此兩個女孩更加惱怒。) 

 

老 梅:像平常一樣把茶點放在這裏嗎,小姐? 

 

西西麗:(嚴厲地,聲調強自鎮定。)嗯,像平常一樣。(老梅動手清理桌子,鋪上桌布。過了很久。西西麗和關多琳相對怒視。) 

 

關多琳:這附近散步的好去處多不多,賈小姐? 

 

西西麗:哦!有啊!多得很。就在很近的一座山頭上,可以看到五個縣。 

 

關多琳:五個縣!我才不想看呢;我最討厭群眾了。 

 

西西麗:(嬌媚地)看來你就是因此才住在城裏的囉?(關多琳一面咬嘴唇,一面不安地用陽傘敲腳。) 

 

關多琳:(四顧)這花園整理得真好,賈小姐。 

 

西西麗:真高興能討你喜歡,費小姐。 

 

關多琳:想不到鄉下居然有花。 

 

西西麗:哦,費小姐,此地有的是花,就像倫敦有的是人。 

 

關多琳:我個人實在想不通什麼人能勉強住在鄉下,如果什麼人是什麼人物的話。我一來鄉下,總是沉悶得要命。 

 

西西麗:啊!這不就是報上所謂的農村低潮嗎?我相信,目前地主階級正大受其苦啊。聽說,這低潮在地主之間幾乎像傳染病一樣在蔓延。用點茶好嗎,費小姐? 

 

關多琳:(做作的禮貌)謝謝你。(旁白)討厭的女孩子。可是茶呀又不能不喝! 

 

西西麗:(嬌媚地)要加糖嗎? 

 

關多琳:(傲然)不要,謝謝你。糖已經不吃香了。(西西麗怒視著她,拿起糖夾子,夾了四塊方糖到她的茶杯裏去。)

 

西西麗:(峻然)要蛋糕還是牛油麵包? 

 

關多琳:(厭煩地)牛油麵包吧,麻煩你。這年頭,在最上等的人家也難得見到蛋糕了。 

 

西西麗:(切下很大一塊蛋糕,放在盤上。)把這送給費小姐。 

 

(老梅送罷蛋糕,和僕人同下。關多琳喝一口茶,皺起眉頭。她立刻放下茶杯,伸手去取牛油麵包,看了一眼,發現原來是蛋糕。勃然起身。) 

 

關多琳:你在我茶裏放滿了方糖;雖然我清清楚楚地說要牛油麵包,你卻給了我蛋糕。我是出名的脾氣好,生性又特別甜,不過我要警告你,賈小姐,你未免太過分了。 

 

西西麗:(起身)管它什麼女孩子設下的圈套,為了把我那又天真又好騙的可憐少年救出來,再過分的事我也做得出。 

 

關多琳:我一見到你就懷疑你了。我當時就覺得你說謊騙人。這種事向來瞞不了我。我對生人的第一印象從不出錯。 

 

西西麗:我覺得呀,費小姐,我耽誤了你寶貴的時間了。附近這一帶,想必還有不少人家你要去登門拜訪,依樣畫葫蘆吧? 

 

(傑克上) 

關多琳:(忽然看見他)任真!我的任真! 

 

傑 克:關多琳!達令!(趨前吻她) 

 

關多琳:(退後)等一下!請問你是否跟這位年輕小姐訂了婚?(指著西西麗) 

 

傑 克:(大笑)跟親愛的小西西麗訂婚!當然沒有!你這漂亮的小腦袋哪兒來的這念頭呀? 

 

關多琳:謝謝你。現在可以了!(送上臉頰) 

 

西西麗:(十分嬌媚地)我就料到一定是有什麼誤會,費小姐。此刻抱著你腰的這位先生,正是我的監護人,華約翰先生。 

 

關多琳:你說什麼? 

 

西西麗:他就是傑克叔叔。 

 

關多琳:(退後)傑克!哦! 

 

(亞吉能上) 

西西麗:任真來了。 

 

亞吉能:(一直走向西西麗,完全沒有注意到別人。)我的愛人!(趨前吻她) 

 

西西麗:(退後)等一下,任真!請問,你有沒有跟這位年輕小姐訂了婚? 

 

亞吉能:(四顧)跟哪位年輕小姐呀?我的天!關多琳! 

 

西西麗:是啊!跟我的天,關多琳,我是說跟關多琳。 

 

亞吉能:(大笑)當然沒有啦!你這漂亮的小腦袋哪兒來的這念頭呀? 

 

西西麗:謝謝你。(送上臉頰待吻)現在可以了。(亞吉能吻她) 

 

關多琳:我早就覺得有點不對勁,賈小姐。現在正抱著你的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亞吉能.孟克烈夫先生。 

 

西西麗:(推開亞吉能)亞吉能.孟克烈夫!哦!(兩個少女都走向對方,互相抱腰,狀若求救。) 

 

西西麗:你叫亞吉能嗎? 

 

亞吉能:我無可否認。 

 

西西麗:哦! 

 

關多琳:你的名字真的是約翰嗎? 

 

傑 克:(傲然而立)只要我高興,我就可以否認。只要我高興,我什麼都可以否認。可是我的名字實實在在是約翰。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約翰。 

 

西西麗:(向關多琳說)我們兩個都上了大當了。 

 

關多琳:我可憐的西西麗,真傷心! 

 

西西麗:我可愛的關多琳,真冤枉! 

 

關多琳:(慢慢地,認真地。)你叫我姐姐好嗎?(她們互相擁抱。傑克和亞吉能長籲短歎,踱來踱去。) 

 

西西麗:(頗為活潑地)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問我的監護人。 

 

關多琳:好主意!華先生,我只想對你提出一個問題。你那弟弟任真哪兒去啦?我們兩個都跟你弟弟任真訂了婚,所以有一件事情相當緊要,就是要知道你弟弟任真目前在哪里。 

 

傑 克:(慢慢地,遲疑地。)關多琳——西西麗——要逼我說真話,太難過了。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淪落到這麼難堪的地步;做這種事情,我實在一點經驗也沒有。不過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訴你,我並沒有弟弟叫任真。我根本沒有兄弟。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兄弟,將來也絕對不想要。 

 

西西麗:(驚訝地)根本沒有兄弟? 

 

傑 克:(高興地)根本沒有! 

 

關多琳:(嚴厲地)難道你哪一類的兄弟都沒有過嗎? 

 

傑 克:(喜悅地)從來沒有。什麼種類的都沒有。 

 

關多琳:我看哪這件事簡單明瞭,西西麗,你我根本沒有跟誰訂婚。 

 

西西麗:一位少女突然陷入這種絕境,真是不太愉快啊,你說是嗎?

 

關多琳:我們還是進屋去吧。料他們也不敢跟進來。 

 

西西麗:當然,男人最膽小了,你說是嗎? 

(兩人滿臉鄙夷地走進屋去) 

 

傑 克:事情糟到這個地步,想必就是你所謂的兩面人功夫了? 

 

亞吉能:對呀,這功夫真是妙到頂點。這輩子我耍過的兩面人把戲,就數這回最妙。 

 

傑 克:哼,你根本沒資格來這兒耍這一套。 

 

亞吉能:胡說八道。每個人都有資格去自己喜歡的地方耍兩面人的把戲。這道理,每一位嚴肅的兩面人都知道。 

 

傑 克:嚴肅的兩面人!天曉得! 

 

亞吉能:哪,一個人過日子要有點樂趣的話,總得對有些事情認真。正好我認真的是兩面人的把戲。你老兄究竟對什麼事認真,我可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對每樣事情都認真吧,我猜。你的性格太不識大體了。 

 

傑 克:哼,這一整套混蛋的勾當裏頭,我只有一點兒安慰,就是你那朋友梁勉仁終於吹爆了。你不能像以前那樣老是往鄉下跑了啊,我的好阿吉。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亞吉能:令弟的氣色不也有點欠佳嗎,我的好傑克?你也不能按照以前的壞習慣,動不動就躲到倫敦去了。也未必就是壞事啊。 

 

傑 克:至於你對賈小姐的行為,我必須指出,你竟然欺騙那樣一位單純、可愛又天真的少女,簡直無可原諒。更別提她還是由我監護的了。 

 

亞吉能:你竟然瞞過了像費小姐那樣聰明、能幹而又老練到家的少女,我根本想不出你怎麼能自圓其說。更別提她還是我的表妹了。 

 

傑 克:我不過要跟關多琳訂婚,別無他意。我愛她。 

 

亞吉能:對呀,我也只要跟西西麗訂婚罷了。我崇拜她。 

 

傑 克:你要娶賈小姐,根本沒緣分。 

 

亞吉能:傑克,你要跟費小姐成親,我看也不大可能吧。 

 

傑 克:哼,這跟你毫無關係。 

 

亞吉能:要是跟我有關係,我才不講呢。(吃起松餅來)講關係最俗氣了。只有政客那種人才講關係,而且只在飯桌上講。 

 

傑 克:我們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你怎麼還能坐在這兒心平氣和地吃什麼松餅,我實在不懂。你這個人好像全無良心。 

 

亞吉能:哎呀,我總不能氣急敗壞地吃松餅呀。弄不好牛油就擦上了袖口。松餅嘛總應該心平氣和地吃。這是唯一的吃法。 

 

傑 克:我是說在目前的情況下,你居然吃得下松餅,簡直毫無良心。 

 

亞吉能:每當我有了麻煩,唯一的安慰便是吃東西。其實,凡我的熟朋友都會告訴你,每當我碰上了天大的麻煩,我什麼東西都不要,只要吃的跟喝的。此刻我吃松餅,是因為我心情不好。何況,我本來就特別愛吃松餅。(起身) 

 

傑 克:(起身)哼,就為這緣故,也犯不著露出這副讒相把松餅一掃而光啊。(奪走亞吉能的松餅) 

 

亞吉能:(送上餅乾)我看你吃點餅乾算了。我不愛吃餅乾。 

 

傑 克:天哪!我以為一個人總可以在自己的花園裏吃自己的松餅吧。 

 

亞吉能:可是你自己剛說過,吃松餅是毫無良心啊。 

 

傑 克:我是說,在這種情況下你毫無良心。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亞吉能:就算是吧。可是松餅是同樣的松餅。(他把一盤松餅又奪回來) 

 

傑 克:阿吉,求求你快走吧。 

 

亞吉能:你總不能叫我餓著肚子走吧。簡直胡鬧。我從來不放棄晚餐的。誰都是這樣,除非是吃素的一類人。況且我剛才和蔡牧師約好,要他六點差一刻為我施洗,命名我叫任真。 

 

傑 克:老兄,你還是快打消這妄想為妙。我今早就約好了蔡牧師五點三十分為我施洗,天經地義我會取名叫任真。這是關多琳的意思。我們不能兩個人都取名叫任真呀,太胡鬧了。況且,只要我高興,我絕對有資格領洗。有誰幫我施洗過,根本無法證明。我認為很可能我從來就沒領過洗,蔡牧師也這麼想。你的情形完全不同。你早領過洗了。 

 

亞吉能:不錯,可是我沒領洗已經多少年了。 

 

傑 克:是呀,可是你領過洗了。這一點最要緊。 

 

亞吉能:一點也不錯。所以我知道我的體質受得了。如果你不很確定自己領過洗,老實說現在你才來碰運氣,我覺得有點危險。說不定會使你很不舒服喲。你總沒有忘記吧,你有個很近的親人,就在這個禮拜幾乎因為重傷風死在巴黎。 

 

傑 克:不錯,可是你自己說過,重傷風不是遺傳的。 

 

亞吉能:以前不是,我知道——可是我敢說現在是了。萬事萬物,科學總有妙法加以改進。 

 

傑 克:(端起松餅盤子)哦,胡說八道;你總是胡說八道。 

 

亞吉能:傑克呀,你又在拿松餅了!我求你放手吧。只剩兩塊了。(把兩塊都拿走)跟你說過我特別愛吃松餅。 

 

傑 克:可是我最恨餅乾。 

 

亞吉能:那你究竟為什麼又讓傭人拿餅乾來招待客人呢?你這個人的待客之道真有意思! 

 

傑 克:亞吉能!我早就叫你走了。我不要你在這兒。你怎麼還不走! 

 

亞吉能:我的茶還沒喝完呢!松餅也還有一塊。 

 

(傑克長籲短歎,頹然坐在椅上。亞吉能仍吃個不停。) 

 

幕 落

 

第三幕 


 劇中人物   

 

約翰.華興,太平紳士 (即劇中之任真,又名傑克,因為約翰的小名是傑克。劇中全名為華任真。)   

 

亞吉能.孟克烈夫   

 

蔡書伯牧師,神學博士 (即蔡牧師)   

 

梅裏曼,管家 (即老梅)   

 

老林 (男僕)   

 

巴拉克諾夫人 (即巴夫人或歐姨媽)   

 

關多琳.費爾法克斯小姐 (即費小姐)   

 

西西麗.賈爾杜小姐 (即賈小姐)   

 

普禮慎小姐,家庭教師 (即勞小姐)   

 

 

本劇佈景   

 

第一幕 倫敦西區半月街亞吉能的寓所。   

 

第二幕 武登鄉大莊宅的花園。   

 

第三幕 武登鄉大莊宅的客廳。    

  

 

 布 景 

大莊宅的客廳。 

 

(關多琳和西西麗站在窗口,望著花園。) 

關多琳:他們不立刻跟我們進屋子裏來,換了別人都會跟的;我覺得這表示他們還有一點羞恥之心。 

 

西西麗:他們一直在吃松餅呢。這就像是有了悔意。 

 

關多琳:(稍停)他們好像一點兒也不注意我們。你不能咳嗽嗎? 

 

西西麗:可是我沒有咳嗽呀。 

 

關多琳:他們正望著我們呢。真厚臉皮! 

 

西西麗:他們走過來了。真是太無禮了。 

 

關多琳:我們要保持莊嚴的沉默。 

 

西西麗:當然了。現在只好這樣。 

 

(傑克上,後面跟著亞吉能。兩人吹著口哨,那調子是英國歌劇裏一段不堪的流行曲。) 

 

關多琳:這種莊嚴的沉默產生的效果,好像並不愉快。 

 

西西麗:簡直討厭極了。 

 

關多琳:可是我們不會先開口。 

 

西西麗:當然不會。 

 

關多琳:華先生,有樣很特別的事情我要問你。你的答復關係重大。 

 

西西麗:關多琳,你的隨機應變真是了不起。孟先生,下面有個問題請你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冒充我監護人的弟弟呢? 

 

亞吉能:為了找機會跟你見面呀。 

 

西西麗:(對關多琳)這解釋倒似乎令人滿意,你看呢? 

 

關多琳:對呀,好妹妹,只要你信得過他。 

 

西西麗:我才不呢。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回答的美妙。 

 

關多琳:對。處理重大的事情,最要緊的是格調,不是真情。華先生,你假裝有一個弟弟,這件事你怎麼對我解釋呢?是不是為了有機會經常進城來看我呢? 

 

傑 克:你還不相信嗎,費小姐? 

 

關多琳:我對這件事疑問可多了,不過我有意把它掃開。目前不是賣弄德國懷疑論的時候。(走向西西麗)他們的解釋聽來都很令人滿意,華先生的尤其如此。我覺得,這好像真理之印都蓋過了。 

 

西西麗:我對孟先生的話已經太滿足了。單憑他的聲音就教人千信萬信。 

 

關多琳:那你認為我們應該饒了他們了吧? 

 

西西麗:對。我是說不對。 

 

關多琳:對!我都忘記了。這是原則的考驗,不能隨便讓步。我們兩個誰該來告訴他們呢?這個任務並不愉快。 

 

西西麗:我們不可以兩個人一同說嗎? 

 

關多琳:好主意!我幾乎總是跟人家同時開口的。你跟我配合好嗎? 

 

西西麗:好極了。(關多琳豎起手指打拍子) 

 

關多琳、西西麗:(同時說)你們的教名還是一大障礙,沒有解決。說完了! 

 

傑 克、亞吉能:(同時說)我們的教名啊!就這麼件事嗎?今天下午我們正要去領洗呀。 

 

關多琳:(對傑克)為了我的關係,你情願做這件苦事嗎? 

 

傑 克:情願。 

 

西西麗:(對亞吉能)為了討好我,你甘心接受這可怕的考驗嗎? 

 

亞吉能:甘心! 

 

關多琳:講什麼兩性的平等,真是荒唐!從自我犧牲的問題看來,男人呀超過我們多少倍了。 

 

傑 克:我們是這樣啊。(和亞吉能一同鼓掌) 

 

西西麗:有時候男人的皮肉之勇,絕非我們女人所能想像。 

 

關多琳:(對傑克)達令! 

 

亞吉能:(對西西麗)達令! (兩對情人互投懷抱) 

 

(老梅上。看到這場面,他一面走進來,一面大聲咳嗽。) 

老 梅:嗯哼!嗯哼!巴夫人來訪! 

 

傑 克:天哪! 

 

(巴夫人上。兩對情人驚惶地分開。) (老梅下) 

巴夫人:關多琳!這是什麼意思! 

 

關多琳:沒什麼,媽,我跟華先生訂了婚。 

 

巴夫人:你過來。坐下來。趕快坐下來。猶豫不決,無論是什麼形態,都顯示青年人的智力衰退,老年人的體力虛弱。(轉向傑克)華先生,我女兒突然逃走的消息,是她那可靠的女僕告訴我的;我只花一個小錢就買到她的秘密了,於是立刻搭了行李車追了來。我不妨告訴你,關多琳的父親很不高興,還以為她是去大學校外進修部聽一個其長無比的演講,叫什麼“固定收入對思想的影響”的呢。我也不想告訴他真相了。老實說,無論什麼問題,我從來都不把真相告訴他。我認為不應該告訴。可是你應該明白,從此刻起,你跟我女兒之間的一切來往都必須立刻停止。對這件事,就像對一切的事情一樣,我絕不通融。 

 

  

傑 克:我已經跟關多琳訂了婚呀,巴夫人! 

 

巴夫人:你根本沒有,華先生。現在,輪到亞吉能......亞吉能! 

 

亞吉能:在這兒哪,歐姨媽。 

 

巴夫人:請問你那位病鬼朋友梁勉仁先生,是不是也住在這屋子裏呀? 

 

亞吉能:(遲疑地)啊!沒有!梁勉仁不住在這兒。梁勉仁目前去了別處。其實嘛,梁勉仁死了。 

 

巴夫人:死了!梁勉仁先生幾時死的?他一定死得非常突然啊。 

 

亞吉能:(輕描淡寫地)啊!今天下午我把他結果了。我是說,苦命的梁勉仁今天下午死了。 

 

巴夫人:他怎麼死的呢? 

 

亞吉能:梁勉仁呀?哦,他整個爆發了。 

 

巴夫人:爆發了?難道他做了暴力革命的犧牲品了嗎?我倒不曉得梁勉仁先生對社會的法律發生了興趣。要真是這樣,他的毛病也是罪有應得。 

 

亞吉能:親愛的歐姨媽,我是說他被人發現了!醫生發現梁勉仁活不成了,我是這個意思——所以梁勉仁死了。 

 

巴夫人:他好像非常信賴醫生的高見。不過我很高興,他終於下了決心斷然採取行動,而且是在正當的醫學指導下行事。現在我們總算擺脫了這位梁勉仁先生;我請問你,華先生,那位少女,一隻手我外甥正握著的,那姿勢我覺得大可不必那麼奇怪,她是誰呀? 

 

傑 克:這少女是西西麗,賈小姐;我是她監護人。(巴夫人對西西麗冷冷地點頭) 

 

亞吉能:我跟西西麗也訂了婚,歐姨媽。 

 

巴夫人:你說什麼? 

 

西西麗:孟先生跟我訂婚了,巴夫人。 

 

巴夫人:(愕然一震,一直走到沙發前坐下。)我不知道在厚福縣,尤其是在這一帶,是不是空氣裏有什麼特別令人興奮的東西,可是忙著訂婚的人數,比起統計數位明文規定的正常平均數來,可超出一大截了。我看呢也不妨由我先調查一下。華先生,賈小姐和倫敦大一點兒的火車站有什麼關係沒有?我只想瞭解一下。一直到昨天,我才聽說也有家庭或者個人,是把人家的終點當做自己的來歷的。(傑克看來非常憤怒,卻忍住了。) 

 

傑 克:(聲音清晰而冷峻)賈小姐的祖父,已故的賈湯姆先生,住在倫敦西南區貝爾格瑞夫廣場一四九號;塞瑞縣道京鎮格爾維斯公園;蘇格蘭風笛縣毛皮袋莊子。 

 

巴夫人:聽起來倒也不差。就算是做生意的人家,有三個地址總是教人放心的。可是我怎麼證明這些位址是真是呢? 

 

傑 克:當年的《法庭指南》我一直留心保存著的。歡迎您檢查,巴夫人。 

 

巴夫人:(嚴峻地)我見過那種書,有的地方錯得離譜。 

 

傑 克:賈小姐的家庭法律代表是“馬克貝,馬克貝,馬克貝事務所”。 

 

巴夫人:“馬克貝,馬克貝,馬克貝”呀?在這一行是最有地位的字型大小了。說真的,我聽說其中有一位馬克貝先生偶爾也能在上流的宴會上露面。問到這裏為止,我還算滿意。 

 

傑 克:(很煩躁地)您真是太客氣了,巴夫人!我手頭還有些證件,您聽了一定高興:賈小姐的出生啦,洗禮啦,百日咳啦,註冊啦,種痘啦,堅信禮啦,還有麻疹啦,管它德國麻疹還是英國麻疹,統統都有證明。 

 

巴夫人:哎呀!這一生也夠多事的了,我看得出;不過呢對一位少女也未免太刺激了一點。我個人並不贊成早熟的經驗!(起身,看表。)關多琳!時間快到了,我們該走了。一刻也不能耽誤了。照規矩呢,華先生,我還是該問你一聲,賈小姐有沒有一點兒財產? 

 

傑 克:哦!有政府公債,大約是十三萬鎊。就這一樣了。再見了,巴夫人,真是幸會。 

 

巴夫人:(重新坐下)別忙呀,華先生。十三萬鎊!還是公債券哪!我現在仔細看看賈小姐,才覺得她是個絕頂動人的少女。這年頭難得有女孩子能具備踏踏實實的品格,不管是什麼又能耐久又不斷進步的品格。真遺憾,我們是生活在只講表面的時代。(對西西麗)你過來這邊,乖孩子。(西西麗一直走過去)這孩子多漂亮!不幸你穿得太簡單了,你的頭髮呢幾乎生下來之後就由得它這樣。可是這一切很快就可以改過來。只要找一個十分老練的法國女僕,不要多久的工夫就能造成真正奇妙的效果來了。我記得介紹了這麼一個給年輕的蘭夫人,三個月之後連她自己的丈夫也認不出她來了。

 

 

傑 克:六個月之後呢誰也不認她了。 

 

巴夫人:(怒視傑克片刻。然後低下頭來,帶著熟練的笑容,對著西西麗。)請你轉過身去,乖孩子。(西西麗轉了一整圈)不是的,我要看你的側面。(西西麗側身對她)對,完全如我所料。你的體態顯然有社交的潛力。我們這時代的兩個弱點,是缺乏原則,又缺乏姿態。下巴抬高一點,乖孩子。一個人的派頭主要是靠下巴的姿態。目前嘛,大家的下巴都抬得很高。亞吉能! 

 

亞吉能:在這兒哪,歐姨媽! 

 

巴夫人:賈小姐的體態顯然富於交際的潛力。 

 

亞吉能:西西麗是世界上最甜蜜、最可愛、最漂亮的女孩。我才不管它什麼交際的潛力呢。 

 

巴夫人:絕對不要小看社交,亞吉能。只有打不進社交圈子的人才會這樣說。(對西西麗)好孩子,你當然知道亞吉能是什麼都靠不住的,除了他的債務。可是我並不贊成為錢結婚。我嫁巴大人的時候,自己根本沒有嫁妝。可是我當時絕對無意就讓這件事把我困倒。好吧,看來我只有答應你們了。 

 

亞吉能:謝謝您了,歐姨媽。 

 

巴夫人:西西麗,你可以吻我一下! 

 

西西麗:(吻她)謝謝您,巴夫人。 

 

巴夫人:以後你也可以叫我歐姨媽了。 

 

西西麗:謝謝您,歐姨媽。 

 

巴夫人:婚禮嘛,我看,不如乘早舉行。 

 

亞吉能:謝謝您,歐姨媽。 

 

西西麗:謝謝您,歐姨媽。 

 

巴夫人:老實說,我不喜歡訂婚拖得太久。一拖久了,兩個人還沒結婚就會看穿了對方的性格;我認為這絕對不妥當。 

 

傑 克:對不起要打斷您一下,巴夫人,他們倆根本不能訂婚。我是賈小姐的監護人,她在成年以前不得我允許就不能結婚。她這婚事我絕對不允許。 

 

巴夫人:憑什麼,請問?亞吉能這種青年人,不但十分合格,幾乎可以說過分合格了。他一無所有,可是看上去無所不有。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傑 克:巴夫人,我真是遺憾,談到您外甥不能不把話說明白,其實啊我根本不欣賞他的人品。我懷疑他做人不誠實。(亞吉能和西西麗望著他,又驚又怒。) 

 

巴夫人:做人不誠實!我的外甥亞吉能?絕對不可能!他是牛津畢業的。 

 

傑 克:只怕這件事是不容分辨吧。今天下午,乘著我去倫敦處理一個重要的浪漫問題,暫時離家的時候,他居然冒充我弟弟混進我家裏來。管家剛才告訴我說,他用的是假名,還喝光了我家一品脫裝的整整一瓶百喜瑞牌的八九年份名貴香檳;這種酒呀我特地留著自己喝的。他一路無恥地騙下去,一下午的時間居然分化了唯一受我監護的少女對我的感情。之後他一直賴到下午茶的時候,吃得一塊松餅也不剩。而使得他的行為更無情無義的,是他早就一清二楚:我現在沒有兄弟,過去絕無兄弟,將來也不想有兄弟,不管是什麼樣的兄弟。昨天下午我就清清楚楚親口告訴他了。 

 

巴夫人:嗯哼!華先生,經過仔細考慮,我決定完全不管我外甥對你的行為。 

 

傑 克:您倒是慷慨得很哪,巴夫人。不過我的決定不能改。我不答應。 

 

巴夫人:(對西西麗)你過來,乖孩子。(西西麗走了過來)你多大了,乖乖? 

 

西西麗:嗯,我其實呀只有十八,可是每逢參加晚會,都自認是二十歲。 

 

巴夫人:略為改動一下,完全是應該的。其實嘛,女人報年齡也不用那麼準確。那顯得太計較了......(作沉思狀)十八歲,可是在晚會上自認有二十。對呀,不要多久你就成年,不再受監管的約束了呀。所以我認為你的監護人允不允許,根本無關緊要。 

 

傑 克:對不起,巴夫人,要再打斷您一下;為了公平起見,應該告訴您,根據賈小姐的祖父遺囑上的規定,她要到三十五歲才達法定年齡。 

 

巴夫人:我看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三十五歲正迷人得很。倫敦這社會呀多少出身高貴的女人都心甘情願,一年又一年,停留在三十五歲。鄧夫人就是個好例子。據我所知,她自從許多年前滿了四十以來,就一直算三十五歲了。我看哪,我們西西麗到了你說的年齡,只有比現在更迷人。那時她的財產就愈積愈多了。

 

西西麗:阿吉,你能等我到三十五歲嗎? 

 

亞吉能:我當然能了,西西麗。你知道我能等的。 

 

西西麗:是啊,我憑本能也感覺得出,可是我等不了那麼久。我最恨等人了,就算是等五分鐘。我一等人就有點火氣。我自己不守時,我知道,可是我喜歡別人守時,而要等別人,就算為了結婚,我也辦不到。 

 

亞吉能:那又怎麼辦呢,西西麗? 

 

西西麗:我不知道,孟先生。 

 

巴夫人:我的好華先生呀,賈小姐既然一口咬定她等不到三十五歲——這句話,老實說,我覺得顯得性急了一點兒——我就求你呀再考慮一下吧。 

 

傑 克:可是親愛的巴夫人,這件事完全操在您的手上。只要您允許我跟關多琳的婚事,我非常樂意立刻讓您的外甥跟受我監護的人成親。 

 

巴夫人:(起身凜然說)你應該很明白,這建議絕對辦不到的。 

 

傑 克:那不管是誰,只能指望滿腔熱情過單身的日子了。 

 

巴夫人:這正是我為關多琳安排的命運。亞吉能嘛,當然可以自己選擇。(拉出掛表)走吧,好孩子,(關多琳起身)我們誤掉的火車,沒有六班,也有五班了。再誤的話,就要給人在月臺上說閒話了。 

 

(蔡牧師上) 

蔡牧師:洗禮的事情全準備好了。 

 

巴夫人:洗禮的事情,牧師!這不是太早了一點嗎? 

 

蔡牧師:(頗感困惑,指著傑克和亞吉能。)這兩位先生都表示過要立刻領洗。 

 

巴夫人:在他們這個年紀?這念頭簡直怪誕而輕狂!亞吉能,不准你領什麼洗。我不許你這麼胡來。巴大人知道了你把自己的時間和金錢這樣子糟蹋掉,可要大不高興的。 

 

蔡牧師:那麼,我看今天下午是不用舉行什麼洗禮了吧? 

 

傑 克:蔡牧師,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我認為,領洗對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有多大實際的好處。 

 

蔡牧師:聽你說出這種情緒的話,華先生,我真是難過。這種情緒頗有再洗禮派異端邪說的味道,類此的邪說我在四篇尚未出版的證道詞裏早已痛加反駁了。不過呢,既然你目前的心情似乎特別入世,我就立刻回教堂去吧。其實啊教堂的管理員剛通知我說,勞小姐在聖器室裏已經等了我一個半小時了。 

 

巴夫人:(警覺地)勞小姐!你剛才提到一位勞小姐嗎? 

 

蔡牧師:是呀,巴夫人。我正要去會她呢。 

 

巴夫人:請容我耽誤你片刻。這件事對巴大人跟我說不定有重大的關係。這位勞小姐是不是面目可憎,跟教育界也算拉得上一點兒關係呀? 

 

蔡牧師:(略表不悅)勞小姐非常有修養,可以說是高雅的榜樣。 

 

巴夫人:顯然就是這個人了。請問她在府上是什麼身份啊? 

 

蔡牧師:(正色地)我是個單身漢,夫人。 

 

傑 克:(插嘴)巴夫人,勞小姐是賈小姐可敬的家庭教師,可貴的家常伴侶,已經有三年了。 

 

巴夫人:儘管我聽到她不少閒話,我還是要立刻見她。派人去叫她吧。 

 

蔡牧師:(望著遠處)她正來了;她走近了。 

 

(勞小姐匆匆上) 

勞小姐:他們說你要我去聖器室等你,蔡牧師。我在那兒等了你一小時又三刻鐘了。(忽見巴夫人冷冷地瞪著她,不禁臉色轉白,畏縮不前,並惶然四顧,似乎有意逃走。) 

 

巴夫人:(語氣嚴厲,如在審判)姓勞的!(勞小姐慚愧地垂頭)你過來,姓勞的!(勞小姐恭恭敬敬地走了過去)姓勞的!那小孩哪兒去了?(眾人大驚。蔡牧師悚然一退。亞吉能和傑克佯裝神色不安,深恐西西麗和關多琳聽到家醜外揚的可怕詳情。)二十八年以前,姓勞的,你從上格羅夫納街一O四號巴大人的家裏出門,負責推一輛搖籃車,裏面睡一個小男孩。從此你一去不回。幾個禮拜之後,倫敦區員警經過嚴密的調查,有一天半夜裏找到了那搖籃車,孤零零地給丟在貝斯瓦特荒僻的街角。車裏只有那種三本頭小說的手稿,言情之肉麻過火,比同類的作品更令人嘔心。(勞小姐不禁勃然變色)可是小孩呢不見了!(眾人齊望著勞小姐)姓勞的!那小孩哪兒去了?(少停) 

 

勞小姐:巴夫人,真是慚愧,我必須承認毫不知情。要是我知道就好了。這件事直截了當是這樣的。您說的那個日子永遠刻印在我的心頭;那天早上,我照例準備把孩子放在搖籃車上推出門去。同時我帶了一只有點舊了的大手提袋,想要把我難得抽空寫好的一本小說稿子放在袋裏。一時心不在焉,我誤把稿子放在車上,孩子反而放在袋裏;這件糊塗事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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