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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2015-02-13 曾于裡 財新網

作者簡介：

博客：曾于裡

媒體人。關注流行文化。

 本文發表于《文學報》，有所更新

原文：http://chuansong.me/n/1155931

另，身邊有不少人不喜歡韓劇，甚至成為一種「道德正確」和「政治正確」，仿佛看韓劇的人就比較「low」。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自大。竊以為，凡是流行的東西，都值得我們以「學理」和「研究」的態度對待它。

雖然廣電總局「限外令」的新政讓廣大韓劇迷們不能第一時間在內地的視頻網站看韓劇更新，然而這絲毫沒有影響車度賢、申世期、佩里朴等的走紅。車度賢、申世期、佩里朴是誰？他們都是時下最熱門的韓劇《kill me heal me》（《殺了我，治癒我》）的男主人公的化身。可以說，韓劇的風行，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劇集中男主角的走紅，二十年韓流，男主角形象也輾轉經過幾次大的轉變。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變化。分析這個變化，不僅可以窺見韓劇之所以流行的某些秘密，也有助於我們把握韓劇風行背後的社會文化心理。

一

概而言之，韓劇男主角形象已經走過了四代。

第一代代表：《夏娃的誘惑》（2000）中的尹享哲（張東健飾演），《藍色生死戀》（2000）中的尹俊熙（宋承憲飾演），《天國的階梯》（2003）中的承俊（權相宇飾演）。第一代男主角的共同特點：高富帥是基本屬性，在此基礎上，還是女主角的朋友+愛人+心理醫生+傾訴物件+召集人+愛乾淨+有同情心+體格健壯+熱心+細心+勇敢+聰明+有趣+有創意+溫柔+強壯+善解人意+寬容+有能力+有決心+真誠+可靠+有激情+有同情心+經常讚美她+不要看其他女孩+多關心她+少索取+多給她時間+多給她空間......總之，第一代男主角符合傳統文化對白馬王子的所有想像，從人品、性格到長相，360°全無死角的完美。對了，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他純情，對女主角非你不可、死心塌地的專一。

《夏娃的誘惑》的尹享哲學長，有一雙會放電的眼睛，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總是給予無限的愛意、深情和包容，即便女主角起初對他無意，他仍無時不刻在守護與等待。尹享哲開啟了那個年代女學生的「學長想像」，至少筆者的姐姐看了此劇之後下定決心：以後只跟學長談戀愛。《藍色生死戀》與《夏娃的誘惑》同樣開播于2000年，尹享哲的「暖男」熱潮還未過，宋承憲的「暖男+悲情男」便承前啟後、繼往開來了。《藍色生死戀》中宋慧喬扮演的尹恩熙歷盡人生磨難，好不容易與男主角收穫了愛情，卻被查出了白血病——從此以後，韓國也成為全球白血病（或其他絕症）發病率最高的國家。到了《天國的階梯》，崔智友扮演的靜書淒慘程度與尹恩熙不相上下，又是青梅竹馬被拆散，又是失憶，好不容易與男主角相認、相愛，以為可以過上幸福生活了，結果被查出了眼癌。女主角的悲情，時時刻刻在折磨著深愛她的男主角，這既襯托出愛情的淒美，也襯托著男主角至死不渝款款深情。再次以筆者的姐姐為例，看完《藍色生死戀》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不與包括我在內的男生講一句話，她說：「你看看你們，跟俊熙一比，簡直俗不可耐！”

只是，很快地，千篇一律的「完美純情男」模式令觀眾產生了審美疲勞。韓劇男主角進入了第二代：霸道總裁愛上我。代表人物：《浪漫滿屋》（2004）中的李英宰（rain飾演），《我的女孩》（2005）中薛功燦（李東旭飾演）的，《宮》中的皇太子李信（朱智勳飾演），《原來是美男啊》（2009）中的黃泰京（張根碩飾演）。既然男主角太完美了，而且動不動就為女主角涕泗橫流，溫柔是溫柔了點，但怎麼看都有點「娘」，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於是，集結了臭屁、霸道、以自我為中心、大男子主義、傲慢、目中無人、幼稚的男主角形象開始風行。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他是個純情「高富帥」。與第一代男主角從一開始就與女主角青梅竹馬、情愫萌生、私定終身不同，第二代男主角與女主角一開始肯定是一對歡喜冤家，但他們卻陰差陽錯地生活在一起（往往是莫名其妙的契約，《浪漫滿屋》是房子契約，《我的女孩》是兄弟契約，《我的名字叫金三順》是假新婚契約）。霸道總裁對女主角起初是厭惡、仇視、無感，可經過各種瑪麗蘇的浪漫轉折，最後死心塌地愛上。

以《原來是美男啊》中的黃泰京為例，他可謂「霸道總裁」登峰造極的集大成人物：傲慢、冷血、潔癖、龜毛、路癡、神經質、夜盲症、躁郁狂、臭臉王、遲鈍王還有海鮮過敏症......但是，沒關係，他越是苛刻冷血，越是愛擺架子，越是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等他愛上女主角後，他就越是純情專一，越是死心塌地，越是不知所措、依賴性強。漫長的缺點鋪墊，都是為了最後的先抑後揚。最大的贏家當然是我們的女主角，再霸道的總裁最後都「卑微到塵埃裡」了，這是一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

在霸道總裁模式陷入瓶頸後，很快地，第三代男主角出場了。代表人物：《仁顯王后的男人》（2012）中的金鵬道（池賢宇飾演），《聽見你的聲音》（2013）中的朴修夏（李鐘碩飾演），《來自星星的你》（2013）中的都敏俊（金秀賢飾演）。第三代男主角的特點是：在第一代、第二代男主的優點基礎上，加入「傳奇」因素，讓男主更加完美。《仁顯王后的男人》《來自星星的你》中的金鵬道和都敏俊都是純情白馬王子，但他們已經不再是現實生活中的人，金鵬道是從300年前朝鮮肅宗時代穿越而來，而都敏俊更是了不得，17世紀初就來到朝鮮。《聽見你的聲音》中的朴修夏雖是現實生活中的白馬王子，但他卻具備不同于常人的神奇稟賦，能聽到別人內心的聲音。男主的這些神奇特點，一方面有了「陌生化效應」，能給觀眾帶來相當的新鮮感，另一方面，也讓整個愛情故事具有更多的曲折、懸念以及想像（意淫）空間。

《仁顯王后的男人》剛播出，不少女網友就感歎：好久沒有這麼完美、萬能、高智商的男主角了。等《來自星星的你》出現，網友更是驚呼連連：果然沒有完美男人，只有更好的男人。看看都敏俊吧，20歲的顏，20歲的身體，400歲的智商；他有180的身高，也有180套房子，據不可靠統計，他的資產高達2400億人民幣；他的家就是一座博物館，價值連城到處都是；他精通天文、醫學、歷史、地理、文學、哲學、社會學，知識結構全方位無死角；他還有瞬間移動、眼神爆燈、讓時間停止等花式絕技。更重要的是，他純情啊，400年來還是處男，初吻都還在，並且只愛著女主一人，還愛得驚天地泣鬼神般盪氣迴腸。

然而，「神」一般的男主角畢竟可望而不可即，完美是完美了點，可是總少了點煙火氣息，老是自帶神聖光環。更重要的是，編劇實在不好編，不完美的男人各有各的缺點（也是特點），但完美的男人都是一樣的，稍不留神就重複了。並且，既然男主角智商這麼高，啥都能洞幽燭微，以前一些翻來覆去但必不可少的「小兒科」套路就用不上了——而這恰恰是韓劇的本質屬性。再者，男一太完美，男二號的存在感實在是忒低了點。少了男一男兒和女主角的三角糾纏，戲劇衝突常常顯得不夠。因此，都敏俊xi之後，敢於再寫同類型的編劇寥寥無幾，KBS好不容易出了一檔同類型的《鋼鐵人》，但收視慘得不忍直視。於是韓國編劇們集體另闢蹊徑，第四代男主角隆重登場了。

簡言之，他們是一批廣泛意義上的精神病患者，病得不輕，都是多重人格患者。代表人物：《沒關係，是愛情啊》（2014）中的張宰烈（趙寅成飾演），《海德、哲基爾與我》（2015）中的具瑞鎮(玄彬,飾演)，《殺了我治癒我》（2015）中的車度賢(池城飾演)。張宰烈和具瑞鎮是雙重人格，而車度賢則是「玩大發」了，有七重人格：本體人格車度賢、反叛人格申世期、屌絲人格佩里朴、自殺中毒症人格安耀燮、青春期不良少女安瑤拉、「討人厭「女孩NANA、具有疑問的男性性格Mr.X......七重人格，七重魅力，可以是暖男，也可以耍酷，還可以傲嬌，這樣的男人卻被女主一人獨佔，而且劇中女主扮演的角色是一名「治癒者」，既是男主的治療醫師，也是情感治癒者：全方面滿足了女性觀眾的各種情感投射。

二

通過韓劇四代男主角形象變遷的簡單回顧，我們可以發現韓劇風行一個至關重要原因：編劇們永遠在推陳出新。他們創造出一種潮流，並且勇於推翻它，然後又創造新的潮流來引領。從純情男到霸道總裁，觀眾都以為完美男人被寫絕了，但他們還是有本事「創造」出一種都敏俊式的新的男人（或者，也可以稱為「物種」），都敏俊方興未艾，他們卻急流勇退，敢於將男主的人格設定在「精神病」上。這正是成熟文化工業體系的表現：它不僅迎合需求，也創造著新的需求。反觀下中國大陸近年來流行的偶像劇。《來自星星的你》熱播的時候，《璀璨人生》正在湖南衛視熱播。再來看下《璀璨人生》的故事情節：孩子掉包——身世之謎，少年時情愫萌生——意外失散了......嗯，韓劇二十年前流行的老梗，我們仍在抄襲得不亦樂乎。《沒關係，是愛情啊》正在熱播的時候，我們的《一見不鍾情》同樣在湖南衛視熱播。再看下故事情節：歡喜冤家——互相喜歡——蛇蠍心腸的女二無時不刻在搞破壞——有情人終於要成眷屬了——男主車禍失憶......依舊在韓劇最老套最陳舊的套路裡撲騰。當我們的流行文化如此單調、貧瘠、落伍，韓流沒有理由不乘隙而入，沒有理由不長時間統治著我們的青春偶像劇市場。

勇於創新是韓流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並不是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韓流二十年，男主角形象經過了幾番變遷，並且留下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然而，要說出特徵鮮明、令人難忘的女主角，卻寥寥無幾。因為二十年了，女主角的形象設置幾乎還是停留在「灰姑娘」階段。她們的共同特點，首先自然是漂亮，得益于韓國出神入化的整容術，她們也都長得大同小異。但從人生遭際上來講，她們還是那樣，沒有不幸，只有更不幸。或出生于富貴家庭，卻被調包到貧困人家，或突然家道中落，富貴公主一下子變成灰姑娘，或者一出生就是一個破碎的家庭，配上一個吸血鬼般的母親或後母。但她們性格單純，樂觀，天真，無論遭受怎樣的人生打擊，都可以在短時間裡「滿血復活」。因為生活艱辛，她們常常要同時打幾份工，給人送送牛奶啦、發發傳單啦、在咖啡廳裡當服務員啦，因此都顧不上學習，頭腦都比較簡單。緊接著就是與男主角陰差陽錯遇上、愛上，這時身材高挑、容貌美豔、高學歷的「白富美」女二號也隆重登場，但男主角卻只傾心于女主角。概言之，白馬王子總在更新和升級，但灰姑娘卻不見長進。當然，也有相當「高冷」的女主角，比如《來自星星的你》中全智賢扮演的千頌伊，但是相較于都敏俊的絕對完美，千頌伊還是不得不暗淡下去，比如千頌伊肯定要經過一段人生失落期，若沒有都敏俊當護花使者，斷然是挺不過去的。

為什麼男女主角形象設置會有這樣的落差？為什麼是高富帥配灰姑娘，卻鮮有白富美配矮窮挫？要知道，青春偶像韓劇的絕大多數觀眾是女性，除了泡菜大媽外，一個主流群體是20歲左右的年輕單身女性，她們熱愛韓劇，一種潛隱的心理是在韓劇女主角身上找到自我的投身。她們對於女主角灰姑娘形象的千篇一律、「不思進取」很少表現出不滿，也甚少發出異樣的聲音，正在於，電視螢幕前的她們與韓劇女主角一樣「普通」。這種普通，是單身女性觀眾普遍的自我認定：她們認為自己單純、開朗、樂觀，可是卻常常遭際誤會、背叛、挫折，也沒有高富帥來憐惜。當男主角排除萬難只為守護、疼愛普通的女主角時，在現實生活中正遭際困厄的女性觀眾很容易找到共鳴——「你要相信世界上一定會有一個你的愛人，無論你此刻正被光芒環繞、被掌聲淹沒，還是那時你正孤獨地走過寒冷的街道上被大雨淋濕，無論是飄著小雪的微亮清晨，還是被熱浪炙烤的薄暮黃昏，他一定會穿越這個世界上洶湧著的人群，他一一地走過他們，懷著一顆用力跳動的心臟走向你......」韓劇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她們的情感空缺，並給予她們浪漫的、可期待的想像——「我值得更好的人來愛，也會有更好的人來愛我」。這正是韓劇風行背後潛藏的社會心理。

這種等待完美男主角來疼惜與拯救的「灰姑娘」思維，其背後仍舊有濃重的男權意識陰影，因此韓流席捲亞洲，但在女權意識普遍覺醒的歐美卻冷清許多。但女性殘留的男權意識，遠不是對男性沒有任何要求、絕對服從，恰恰相反，是對男性要求更多。她們願意依賴男性，願意「三綱五常」，但只對金鵬道和都敏俊這樣的完美男人，而對於很不完美的男性，她們的「女權意識」便表現得過猶不及。她們的男女平等是有條件的。這種不健全的女性意識是韓劇風行的另一社會心理。《來自星星的你》熱播時，一篇題為《韓劇是女人的A片》的文章廣為流傳。行文指出，韓劇創造了這樣一個世界：女人不需要提供什麼，就會有一個白馬王子對你無條件的付出，這個白馬王子滿足女性對於男人的一切幻想。韓劇完美男人的設定麻醉了中國女人。它提高了女人對於感情的「閾值」，當她們以韓劇男主角的標準在現實中挑選男友時，將發現身邊的男性都面目可憎，無人可以滿足要求，這導致了剩女的大量出現。

該文「話糙理不糙」，它一針見血指出韓流的一個悖論。誠如前文指出的，成熟的文化工業體系不僅迎合人們的需求，也創造著新的需求。可矛盾之處在于，這種新的需求很可能是與現實生活脫節的，它呈現的只是一種虛構的、甚至是虛假的景象，但它卻讓你信以為真。當你試著與螢幕中的人那樣去生活和選擇的時候，你很可能步步踩空，墮入失望和虛無當中。這是韓劇值得警惕的地方。因此，將韓劇當做一種消遣未嘗不可，只是要明白，韓劇中完美男主角常有，但現實中不常有。《來自星星的你》中都敏俊上天入地、脫離世俗、無所不能，可是扮演都敏俊的金秀賢為了撈金四處代言，每天睡眠嚴重不足，疲於奔命，不過是個普通人；韓劇裡的朱智勳、朴施厚還有金賢重都是白馬王子，但走出韓劇，他們一個吸毒、一個有性侵醜聞、一個對女友施暴。女孩們該明白，也許這才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