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

作者:法蘭西斯.史考特.費滋傑羅

譯者:楊仁敬

 

·內容提要·

 

  美國中西部城市卡羅威世家的後裔尼克厭倦了中西部的生活,到紐約當證券交易人並在市郊長島西卵區租了一套小屋。他的鄰居便是豪華的蓋茨比公館。小海灣對面的東卵區宮殿式的大廈住著從芝加哥搬來的湯姆和黛茜夫婦。黛茜是尼克的遠房表妹。湯姆是他大學裏的同學,家裏很有錢。他性情暴戾、盛氣淩人。黛茜憂鬱而美麗,她是蓋茨比以前的戀人。

  傑伊·蓋茨比原先是個窮中尉,雙親相繼去世。他年輕時與黛茜·費伊熱戀,因家境清寒又默默無聞,不能跟她結婚。後來他到歐洲參加第一次大戰,黛茜就嫁給富家子弟湯姆·布坎農。但湯姆另有情婦,黛茜並不愉快。她把一切都看透了。

  蓋茨比如今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他還是個單身漢。他買了一座大別墅,與黛茜的住處相對。他靠非法買賣發了橫財,每晚舉行盛大宴會,從紐約大量運來各種名酒和食品招待各界朋友,想以此引起黛茜的注目,恢復他倆失去的愛情。尼克有幸光顧蓋茨比的盛宴。他想:“蓋茨比在我眼中有了生命,忽然之間從他那子宮般的毫無目的的豪華裏分娩出來。”

  果然,蓋茨比請尼克安排他與黛茜的會面。

  蓋茨比在他的別墅與黛茜第一次見了面,又激動又惶惑。她的表情告訴他可以挽回昔日的戀情。兩人沉浸在強烈的愛情之中,把站在一旁的尼克都遺忘了。但尼克覺得黛茜遠不如蓋茨比的夢想。他的幻夢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但黛茜激動的聲音把他迷住了。

  不久,湯姆帶黛茜到蓋茨比家赴宴。蓋茨比把他的來賓、紐約的女大明星和名導演介紹給他倆。蓋茨比與黛茜跳舞跳得挺起勁,但他感到很難使她理解。他想叫黛茜對湯姆說,她從來沒愛過他,然後兩人自由地回老家去結婚,仿佛5年前那樣。

  黛茜果真總是在下午悄悄來蓋茨比家看他。他把所有的僕人都辭退了。不久,尼克陪蓋茨比去黛茜家作客,湯姆很反感。蓋茨比發覺:黛茜聲音裏充滿了金錢。後來他們一起上紐約去。湯姆責怪蓋茨比給他製造家庭糾紛,大罵蓋茨比私自賣酒精賺大錢。蓋茨比忍著跟黛茜上一輛車。尼克也跟他們一起回長島。

  可是,黛茜因情緒激動,開著蓋茨比的車子在歸途中將湯姆的情婦瑪特爾撞死了。出事後她匆忙駕車逃走。

  瑪特爾的丈夫威爾遜發現肇事的汽車在蓋茨比家,以為是他撞死了妻子,便悄悄地潛入蓋茨比的別墅,把正在游泳的蓋茨比打死了,然後在草叢裏開槍自殺。

  兇殺案發生後,尼克打電話給黛茜,但她和湯姆帶了行李,很早就出門去歐洲旅行了。黛茜既沒打來電報,也沒送花圈。往日一起花天酒地的朋友沒有一個來參加蓋茨比的葬禮,唯有他年老的父親和尼克……

  蓋茨比為了久久地抱著的一個夢而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他死後,尼克發覺是湯姆暗中挑撥威爾遜去殺死蓋茨比。他感到東部鬼影幢幢,世態炎涼,便決定回中西部老家去。

 

·作品賞析·

 

  小說通過完美的藝術形式描寫了20年代販酒暴發戶蓋茨比所追求的“美國夢”的幻滅,揭示了美國社會的悲劇。

  蓋茨比與黛茜的戀愛和分手本來是個很普通的愛情故事。但作者出手不凡,把蓋茨比熱戀的姑娘當作青春、金錢和地位的象徵,當作靠手段追求富裕物質生活的“美國夢”。蓋茨比為了追求黛茜耗盡了自己的感情和才智,最後葬送掉自己的生命。他天真地以為:有了金錢就能重溫舊夢,贖回失去的愛情。可惜,他錯了。他看錯了黛茜這個粗俗淺薄的女人。他看錯了表面上燈紅酒綠而精神上空虛無聊的社會。他生活在夢幻之中,被黛茜拋棄,為社會冷落,終於鑄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蓋茨比是20年代典型的美國青年。他的遭遇正是歡歌笑舞的“爵士時代”的寫照。

  作者為小說設計了一個“雙重主人公”尼克·卡羅威。他的重要性在許多方面不亞于主人公蓋茨比。他既是故事的敍述者和評論者,又是小說中一個重要人物。他與矛盾著的雙方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是蓋茨比的鄰居和朋友,又是黛茜的表哥、湯姆的同學,還熱戀著黛茜的好友喬丹。他充當了蓋茨比和黛茜分別5年後重新見面的牽線人,又成為蓋茨比重溫舊夢的批評者和他慘遭殺害的同情者。他雖然躋身於長島豪華的住宅區,但他既不是湯姆所代表的“荒原時代”的精神世界的公民,也不是蓋茨比所代表的盲目崇拜黛茜的脫離現實的夢幻世界的同路人。他代表美國中西部的傳統觀念和道德準則。他對於蓋茨比追求失去的幸福的夢幻有許多中肯的批評,對於講究外表而內心卑俗的湯姆和黛茜則進行了公正的鞭撻。蓋茨比死後,昔日的賓客一個也不露面,黛茜則陪丈夫遠遠離去,尼克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社會的虛偽和無情,使讀者對於蓋茨比所追求的美國夢的必然破滅有了深刻的印象。

  小說採用第一人稱的敍事手法,仿佛書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尼克的親身見聞,不加虛飾,令人感到親切可信。尼克和蓋茨比兩人從陌生到認識,感情上既有距離,又有融和,富有多種層次的結合和區別,寫得脈絡清晰,恰到好處。這種把不同的觀點巧妙地統一在一部小說中,使作品具有深刻的內涵和嚴密的結構,正是作者獨特的藝術成就。

  作者在敍述中還運用了許多豐富生動的比喻,使人物的感情起伏和場景的變換增添了抒情的色彩。精采的比喻常常被用來渲染夢幻的氣氛,表達精神的空虛。如尼克初次到湯姆家,看到黛茜和她女友貝克坐在沙發上“活像浮在一個停泊在地面上空的大氣球”,後來才“慢慢地降落地面”。蓋茨比在家裏第一次與黛茜重逢時伸手去抓她的手,以一種創造性的熱情投入了他的夢幻。“不斷添枝加葉,用飄來的每一根絢麗的羽毛加以綴飾”。這些夢幻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內涵深刻的比喻把蓋茨比對“美國夢”的追求描繪得維妙維肖,躍然紙上。

  小說還運用了象徵的手法來揭示人物內心的活動與環境的冷酷。比如:西卵碼頭盡頭有一盞綠燈,蓋茨比常常在晚上孤獨地望著它,伸開雙手想去擁抱它——那青春和愛情的象徵,仿佛是黛茜的化身。小說末了,尼克又想起了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似乎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實際上卻可望而不可即,他的夢想已經遠遠逝去了。又如書中六次出現的“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是藍色的,“若有所思,陰鬱地俯視這片陰沉沉的灰堆”。它象徵不幸和災難。在情節發展的關鍵之處,這雙眼睛好像復活了,它仿佛看著蓋茨比去跟湯姆攤牌,又預見到威爾遜要去殺死蓋茨比。渾身銅臭的黛茜愛穿白色的上衣和裙子,宛如純潔可愛的天使,其實她的靈魂污點斑斑。這象徵純潔的白色像一面潔白的鏡子,把她的靈魂深處暴露無餘。蓋茨比重溫舊夢的幻想一去不復返了。作者用五光十色的音符譜出了一曲淒悵的悲歌,給人留下無限的思索。

 

 

第一章

 

      那就戴頂金帽子,如果能打動她的心腸;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湯瑪斯·派克·丹維裏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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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說《人間天堂》中的一個人物。

  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他沒再說別的。但是,我們父子之間話雖不多,卻一向是非常通氣的,因此我明白他的話大有弦外之音。久而久之,我就慣於對所有的人都保留判斷,這個習慣既使得許多有怪僻的人肯跟我講心裏話,也使我成為不少愛嘮叨的惹人厭煩的人的受害者。這個特點在正常的人身上出現的時候,心理不正常的人很快就會察覺並區抓住不放。由於這個緣故,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被不公正地指責為小政客,因為我與聞一些放蕩的、不知名的人的秘密的傷心事。絕大多數的隱私都不是我打聽來的——每逢我根據某種明白無誤的跡象看出又有一次傾訴衷情在地平線上噴薄欲出的時候,我往往假裝睡覺,假裝心不在焉,或者裝出不懷好意的輕佻態度。因為青年人傾訴的衷情,或者至少他們表達這些衷情所用的語言,往往是剽竊性的,而且多有明顯的隱瞞。保留判斷是表示懷有無限的希望。我現在仍然唯恐錯過什麼東西,如果我忘記(如同我父親帶著優越感所暗示過的,我現在又帶著優越感重複的)基本的道德觀念是在人出世的時候就分配不均的。

  在這樣誇耀我的寬容之後,我得承認寬容也有個限度。人的行為可能建立在堅固的岩石上面,也可能建立在潮濕的沼澤之中,但是一過某種程度,我就不管它是建立在什麼上面的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的時候,我覺得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穿上軍裝,並且永遠在道德上保持一種立正姿勢。我不再要參與放浪形骸的遊樂,也不再要偶爾窺見人內心深處的榮幸了。唯有蓋茨比——就是把名字賦予本書的那個人——除外,不屬於我這種反應的範圍——蓋茨比,他代表我所真心鄙夷的一切。假如人的品格是一系列連續不斷的成功的姿態,那麼這個人身上就有一種瑰麗的異彩,他對於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種高度的敏感,類似一台能夠記錄萬里以外的地震的錯綜複雜的儀器。這種敏感和通常美其名曰“創造性氣質”的那種軟綿綿的感受性毫不相干——它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水葆希望的天賦,一種富於浪漫色彩的敏捷,這是我在別人身上從來發現過的,也是我今後不大可能會再發現的。不——蓋茨比本人到頭來倒是無可厚非的、使我對人們短暫的悲哀和片刻的歡欣暫時喪失興趣的,卻是那些吞噬蓋茨比心靈的東西,是在他的幻夢消逝後跟蹤而來的惡濁的灰塵。

  我家三代以來都是這個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實的頭面人物。姓卡羅威的也可算是個世家,據家平傳說我們是布克婁奇公爵的後裔,但是我們家系的實際創始人卻是我祖父的哥哥。他在一八五一年來到這裏,買了個替身去參加南北戰爭,開始做起五金批發生意,也就是我父東今天還在經營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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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格蘭貴族。

  我從未見過這位伯祖父,但是據說我長得像他,特別有掛在父親辦公室裏的那幅鐵板面孔的畫像為證。我在一九一五年從紐黑文畢業,剛好比我父親晚四分之一個世紀,不久以後我就參加了那個稱之為世界大戰的延遲的條頓民族大遷徙、我在反攻中感到其樂無窮,回來以後就覺得百無聊賴了。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溫暖的中心,而倒像是宇宙的荒涼的邊緣——於是我決定到東部去學債券生意。我所認識的人個個都是做債券生意的,因此我認為它多養活一個單身漢總不成問題。我的叔伯姑姨們商量了一番,他們怦然是在為我挑選一家預備學校,最後才說:“呃……那就……這樣吧。”面容都很嚴肅而猶疑。父親答應為我提供一年的費用,然後又幾經耽擱我才在一九二二年春天到東部去,自以為是一去不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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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魯大學所在地。

  為富家子弟辦的私立寄宿學校。

  切合實際的辦法是在城裏找一套房寄宿,但那時已是溫暖的季節,而我又是剛剛離開了一個有寬闊的草坪和宜人的樹木的地方,因此辦公室裏一個年輕人提議我們倆到近郊合租一所房子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個很妙的主意。他找到了房子,那是一座風雨剝蝕的木板平房,月租八十美元,可是在最後一分鐘公司把他調到華盛頓去了,我也就只好一個人搬到郊外去住。我有一條狗——至少在它跑掉以前我養了它幾天——一輛舊道吉汽車和一個芬蘭女傭人,她替我收拾床鋪,燒早飯,在電爐上一面做飯,一面嘴裏咕噥著芬蘭的格言。

  頭幾天我感到孤單,直到一天早上有個人,比我更是新來乍到的,在路上攔住了我。

  “到西卵村去怎麼走啊?”他無可奈何地問我。

  我告訴了他。我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我不再感到孤單了。我成了領路人、開拓者、一個原始的移民。他無意之中授予了我這一帶地方的榮譽市民權。

  眼看陽光明媚,樹木忽然間長滿了葉子,就像電影裏的東西長得那麼快,我就又產生了那個熟悉的信念,覺得生命隨著夏天的來臨又重新開始了。

  有那麼多書要讀,這是一點,同時從清新宜人的空氣中也有那麼多營養要汲取。我買了十來本有關銀行業、信貸和投資證券的書籍,一本本紅色燙金封皮的書立在書架上,好像造幣廠新鑄的錢幣一樣,準備揭示邁達斯、摩根和米賽納斯的秘訣。除此之外,我還有雄心要讀許多別的書。我在大學的時候是喜歡舞文弄墨的——有一年我給《耶魯新聞》寫過一連串一本正經而又平淡無奇的社論——現在我準備把諸如此類的東西重新納入我的生活,重新成為“通才”,也就是那種最淺薄的專家。這並不只是一個俏皮的警句——光從一個視窗去觀察人生究竟要成功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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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達斯(Midas),希臘神話中的國王,曾求神賜予點金術。

  摩根(Morgan),美國財閥。

  米賽納斯(maecenas),古羅馬大財主。

  純粹出於偶然,我租的這所房子在北美最離奇的一個村鎮。這個村鎮位於紐約市正東那個細長的奇形怪狀的小島上——那裏除了其他大然奇觀以外,還有兩個地方形狀異乎尋常。離城二十英里路,有一對其大無比的雞蛋般的半島,外形一模一樣,中間隔著一條小灣,一直伸進西半球那片最恬靜的咸水,長島海峽那個巨大的潮濕的場院。它們並不是正橢圓形——而是像哥倫布故事裏的雞蛋一樣,在碰過的那頭都是壓碎了的——但是它們外貌的相似一定是使從頭上飛過的海鷗驚異不已的源泉。對於沒有翅膀的人類來說,一個更加饒有趣味的現象,卻是這兩個地方除了形狀大小之外,在每一個方面都截然不同。

  我住在西卵,這是兩個地方中比較不那麼時髦的一個,不過這是一個非常膚淺的標籤,不足以表示二者之間那種離奇古怪而又很不吉祥的對比。我的房子緊靠在雞蛋的頂端,離海灣只有五十碼,擠在兩座每季租金要一萬二到一萬五的大別墅中間。我右邊的那一幢,不管按什麼標準來說,都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是諾曼第某市政廳的翻版,一邊有一座簇新的塔樓,上面疏疏落落地覆蓋著一層常春藤,還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這是蓋茨比的公館。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一位姓蓋茨比的闊人所住的公館,因為我還不認識蓋茨比光生。我自己的房子實在難看,幸而很小,沒有被人注意,因此我才有緣欣賞一片海景,欣賞我鄰居草坪的一部分,並且能以與百萬富翁為鄰而引以自慰——所有這一切每月只需出八十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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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曼第(Normandy),法國北部一地區,多古色古香的城堡。

  小灣對岸,東卵豪華住宅區的潔白的宮殿式的大廈沿著水邊光彩奪目,那個夏天的故事是從我開車去那邊到湯姆·布坎農夫婦家吃飯的那個晚上才真正開始的。黛西是我遠房表妹,湯姆是我在大學裏就認識的。大戰剛結束之後,我在芝加哥還在他們家住過兩天。

  她的丈夫,除了擅長其他各種運動之外,曾經是紐黑文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橄欖球運動員之———也可說是個全國聞名的人物,這種人二十一歲就在有限範圍內取得登峰造極的成就,從此以後一切都不免有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家裏非常有錢——還在大學時他那樣任意花錢已經遭人非議,但現在他離開了芝加哥搬到東部來,搬家的那個排場可真要使人驚訝不已。比方說,他從森林湖運來整整一群打馬球用的馬匹。在我這一輩人中競然還有人闊到能夠幹這種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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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湖(Lake Forest),伊利諾州東北部的小城。

  他們為什麼到東部來,我並不知道。他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在法國待了一年,後來又不安定地東飄西蕩,所去的地方都有人打馬球,而且大家都有錢。這次是定居了,黛西在電話裏說。可是我並不相信——我看不透黛西的心思,不過我覺得湯姆會為追尋某場無法重演的球賽的戲劇性的激奮,就這樣略有點悵惘地永遠飄蕩下去。

  於是,在一個溫暖有風的晚上,我開車到東卵去看望兩個我幾乎完全不瞭解的老朋友。他們的房子比我料想的還要豪華,一座鮮明悅目,紅白二色的喬治王殖民時代式的大廈,面臨著海灣。草坪從海灘起步,直奔大門,足足有四分之一英甲,一路跨過日文、磚徑和火紅的花園——最後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於奔跑的勢頭,爽性變成綠油油的常春藤,沿著牆往上爬。房子正面有一溜法國式的落地長窗,此刻在夕照中金光閃閃,迎著午後的暖風敞開著。湯姆·布坎農身穿騎裝,兩腿叉開,站在前門陽臺上。

  從紐黑文時代以來,他樣子已經變了。現在他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時體健壯,頭髮稻草色,嘴邊略帶狠相,舉止高傲。兩隻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已經在他臉上占了支配地位,給人一種永遠盛氣淩人的印象。即使他那會像女人穿的優雅的騎裝也掩藏不住那個身軀的巨大的體力——他仿佛填滿了那雙雪亮的皮靴,把上面的帶子繃得緊緊的。他的肩膀轉動時,你可以看到一大塊肌肉在他薄薄的上衣下面移動。這是一個力大無比的身軀,一個殘忍的身軀。

  他說話的聲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給人的性情暴戾的印象。他說起話來還帶著一種長輩教訓人的口吻,即使對他喜歡的人也樣、因此在紐黑文的時候時他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

  “我說,你可別認為我在這些問題上的意見是說了算的,”他仿佛在說,“僅僅因為我力氣比你大,比你更有男子漢氣概。”我們倆屬於同一個高年級學生聯誼會,然而我們的關係並不密切,我總覺得他很看重我,而且帶著他那特有的粗野、蠻橫的悵惘神氣,希望我也喜歡他。

  我們在陽光和煦的陽臺上談了幾分鐘。

  “我這地方很不錯。”他說,他的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

  他抓住我的一隻胳臂把我轉過身來,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指點眼前的景色,在一揮手之中包括了一座義大利式的凹型花園,半英畝地深色的、濃郁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邊隨著浪潮起伏的獅子鼻的汽艇

  “這地方原來屬於石油大王德梅因。”他又把我推轉過身來,客客氣氣但是不容分說,“我們到裏面去吧。”

  我們穿過一條高高的走廊,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兩頭都是落地長窗,把這間屋子輕巧地嵌在這座房子當中。這些長窗都半開著。在外面嫩綠的草地的映襯下,顯得晶瑩耀眼,那片草仿佛要長到室內來似的。一陣輕風吹過屋裏,把窗簾從一頭吹進來,又從另一頭吹出去,好像一面面白旗,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結婚蛋糕似的裝飾;然後輕輕拂過絳色地毯,留下一陣陰影有如風吹海面。

  屋子裏唯一完全靜止的東西是一張龐大的長沙發椅,上面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活像浮在一個停泊在地面的大氣球上。她們倆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風中飄蕩,好像她們乘氣球繞著房子飛了一圈剛被風吹回來似的。我准是站了好一會,傾聽窗簾刮動的劈啪聲和牆上一幅掛像嘎吱嘎吱的響聲。忽然砰然一聲,湯姆·布坎農關上了後面的落地窗,室內的餘風才漸漸平息,窗簾、地毯和兩位少婦也都慢慢地降落地面。

  兩個之中比較年輕的那個,我不認識。她平躺在長沙發的一頭,身子一動也不動,下巴稍微向上仰起,仿佛她在上面平衡著一件什麼東西,生怕它掉下來似的。如果她從眼角中看到了我,她可毫無表示——其實我倒吃了一驚,差一點要張口向她道歉,因為我的進來驚動1她。

  另外那個少婦,黛西,想要站起身來——她身子微微向前傾,一臉誠心誠意的表情——接著她噗嗤一笑,又滑稽又可愛地輕輕一笑,我也跟著笑了,接著就走上前去進了屋子。

  “我高興得癱……癱掉了。”

  她又笑了一次,好像她說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話,接著就拉住我的手,仰起臉看著我,表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是她更高興見到的了。那是她特有的一種表情。她低聲告訴我那個在搞平衡動作的姑娘姓貝克(我聽人說過,黛西的喃喃低語只是為了讓人家把身子向她靠近,這是不相干的閒話,絲毫無損於這種表情的魅力)。

  不管怎樣,貝克小姐的嘴唇微微一動,她幾乎看不出來地向我點了點頭,接著趕忙把頭又仰回去——她在保持平衡的那件東西顯然歪了一下,讓她吃了一驚。道歉的話又一次冒到了我的嘴邊。這種幾乎是完全我行我素的神情總是使我感到目瞪口呆,滿心贊佩。

  我掉過頭去看我的表妹,她開始用她那低低的、令人激動的聲音向我提問題。這是那種叫人側耳傾聽的聲音,仿佛每句話都是永遠不會重新演奏的一組音符。她的臉龐憂鬱而美麗,臉上有明媚的神采,有兩隻明媚的眼睛,有一張明媚而熱情的嘴,但是她聲音甲有一種激動人心的特質,那是為她傾倒過的男人都覺得難以忘懷的:一種抑揚動聽的魅力,一聲喃喃的“聽著”,一種暗示,說她片刻以前剛剛幹完一些賞心樂事,而且下一個小時裏還有賞心樂事。

  我告訴了她我到東部來的途中曾在芝加哥停留一天,有十來個朋友都托我向她問好。

  “他們想念我嗎?”她欣喜若狂地喊道。

  “全城都淒淒慘慘。所有的汽車都把左後輪漆上了黑漆當花圈,進入城北的湖邊整夜哀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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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加哥富人聚居的地區。

  “太美了!湯姆,咱們回去吧。明天,”隨即她又毫不相干地說:“你應當看看寶寶。”

  “我很想看。”

  “她睡著了。她三歲。你從沒見過她嗎?”

  “從來沒有。”

  “那麼你應當看看她。她是……”

  湯姆·布坎農本來坐立不安地在屋子平來回走動,現在停了下來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你在幹什麼買賣,尼克?”

  “我在做債券生意。”

  “在哪家公司?”

  我告訴了他。

  “從來沒聽說過。”他斷然地說。

  這使我感到不痛快。

  “你會聽到的,”我簡慢地答道,“你在東部待久了就會聽到的。”

  “噢,我一定會在東部待下來的,你放心吧。”他先望望黛西又望望我,仿佛他在提防還有別的什麼名堂。“我要是個天大的傻瓜才會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住。”

  這時貝克小姐說:“絕對如此!”來得那麼突然,使我吃了一驚——這是我進了屋子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顯然她的話也使她自己同樣吃驚、因為她打了個呵欠,隨即做了一連串迅速而靈巧的動作就站了起來。

  “我都木了,”她抱怨道,“我在那張沙發上躺了不知多久了。”

  “別盯著我看,”黛西回嘴說,“我整個下午都在動員你上紐約去。”

  “不要,謝謝,”貝克小姐對著剛從食品間端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正一板一眼地在進行鍛煉哩。”

  她的男主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是嘛!”他把自己的酒喝了下去,仿佛那是杯底的一滴。“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可能做得成什麼事情。”

  我看看貝克小姐,感到納悶,她“做得成”的是什麼事。我喜歡看她。她是個身材苗條、乳房小小的姑娘,由於她像個年輕的軍校學員那樣挺起胸膛更顯得英俊挺拔。她那雙被太陽照得眯縫著的灰眼睛也看著我,一張蒼白、可愛、不滿的臉上流露出有禮貌的、回敬的好奇心。我這才想起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氣說,“我認識那邊的一個人。”

  “我一個人也不認……”

  “你總該認識蓋茨比吧。”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說他是我的鄰居,傭人就宣佈開飯了。湯姆·布坎農不由分說就把一隻緊張的胳臂插在我的胳臂下面,把我從屋子裏推出去,仿佛他是在把一個棋子推到棋盤上另一格去似的。

  兩位女郎嫋嫋婷婷地、懶洋洋地,手輕輕搭在腰上,在我們前面往外走上玫瑰色的陽臺。陽臺迎著落日,餐桌上有四支蠟燭在減弱了的風中閃爍不定。

  “點蠟燭幹什麼?”黛西皺著眉頭表示不悅。她用手指把它們掐滅了。“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天了。”她滿面春風地看著我們大家。“你們是否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會錯過?我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錯過了。”

  “我們應當計畫幹點什麼。”貝克小姐打著阿欠說道,仿佛上床睡覺似的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好吧,”黛西說,“咱們計畫什麼呢?”她把臉轉向我,無可奈何地問道,“人們究竟計畫些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兩眼帶著畏懼的表情盯著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碰傷了。”

  我們大家都瞧了——指關節有點青紫。

  “是你搞的,湯姆,”她責怪他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確實是你搞的。這是我的報應,嫁給這麼個粗野的男人,一個又粗又大又笨拙的漢子……”

  “我恨笨拙這個詞,”湯姆氣呼呼地抗議道,“即使開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強嘴說。

  有時她和貝克小姐同時講話,可是並不惹人注意,不過開點無關緊要的玩笑,也算不上嘮叨,跟她們的白色衣裙以及沒有任何欲念的超然的眼睛一樣冷漠。她們坐在這裏,應酬湯姆和我,只不過是客客氣氣地盡力款待客人或者接受款待。她們知道一會兒晚飯就吃完了,再過一會兒這一晚也就過去,隨隨便便就打發掉了。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裏每逢晚上二待客總是迫不及待地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推向結尾,總是有所期待而又不斷地感到失望,要不然就對結尾時刻的到來感到十分緊張和恐懼。

  “你讓我覺得自己不文明,黛西,”我喝第二杯雖然有點軟木塞氣味卻相當精彩的紅葡萄酒時坦白地說,“你不能談談莊稼或者談點兒別的什麼嗎?”

  我說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用意,但它卻出乎意外地被人接過去了。

  “文明正在崩潰,”湯姆氣勢洶洶地大聲說,“我近來成了個對世界非常悲觀的人。你看過戈達德這個人寫的《有色帝國的興起》嗎?”

  “呃,沒有。”我答道,對他的語氣感到很吃驚。

  “我說,這是一本很好的書,人人都應當讀一讀。書的大意是說,如果我們不當心,白色人種就會……就會完全被淹沒了。講的全是科學道理,已經證明了的。”

  “湯姆變得很淵博了。”黛西說,臉上露出一種並不深切的憂傷的表情。“他看一些深奧的書,書裏有許多深奧的字眼。那是個什麼字來著,我們……”

  “我說,這些書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湯姆一個勁地說下去,對她不耐煩地瞅了一眼,“這傢伙把整個道理講得一清二楚。我們是占統治地位的人種,我們有責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話,其他人種就會掌握一切且

  “我們非打倒他們不可。”黛西低聲地講,一面拼命地對熾熱的太陽眨眼。

  “你們應當到加利福尼亞安家……”貝克小姐開口說,可是湯姆在椅子沉重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打斷了她的話。

  “主要的論點是說我們是北歐日爾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稍稍猶疑了一下之後,他點了點頭把黛西也包括了進去,這時她又沖我睡了眨眼。“而我們創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構成文明的東西——科學藝術啦,以及其他等等。你們明白嗎?”

  他那副專心致志的勁頭看上去有點可憐,似乎他那種自負的態度,雖然比往日還突出,但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夠了。這時屋子裏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陽臺去接,黛西幾乎立刻就抓住這個打岔的機會把臉湊到我面前來。

  “我要告訴你一樁家庭秘密,”她興奮地咬耳朵說,“是關於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聽聽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嗎?”

  “這正是我今晚來拜訪的目的嘛。”

  “你要知道,他並不是一向當男管家的。他從前專門替紐約一個人家擦銀器,那家有一套供二百人用的銀餐具。他從早擦到晚,後來他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後來情況越來越壞。”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的。情況越來越壞,最後他只得辭掉不幹。”

  有一會兒工夫夕陽的餘輝溫情脈脈地照在她那紅豔發光的臉上她的聲音使我身不由主地湊上前去屏息傾聽——然後光彩逐漸消逝,每一道光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她,就像孩子們在黃昏時刻離汗一條愉快的街道那樣。

  男管家回來湊著湯姆的耳朵咕噥了點什麼,湯姆聽了眉頭一皺,把他的椅子朝後一推,一言不發就走進室內去。仿佛他的離去使她活躍了起來,黛西又探身向前,她的聲音像唱歌似的抑揚動聽。

  “我真高興在我的餐桌上見到你,尼克。你使我想到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是不是?”她把臉轉向貝克小姐,要求她附和這句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這是瞎說。我跟玫瑰花毫無相似之處。她不過是隨嘴亂說一氣,但是卻洋溢著一種動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氣喘吁吁的、激動人心的話語裏,想向你傾訴一番。然後她突然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說了聲“對不起”就走進房子裏面去了。

  貝克小姐和我互相使了一下眼色,故意表示沒有任何意思。我剛想開口的時候,她警覺地坐直起來,用警告的聲音說了一聲“噓”。可以聽得見那邊屋子裏有一陣低低的、激動的交談聲,貝克小姐就毫無顧忌地探身豎起耳朵去聽。喃喃的話語聲幾次接近聽得真的程度,降低蔔去,又激動地高上去,然後完全終止。

  “你剛才提到的那位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開始說。

  “別說話,我要聽聽出了什麼事。”

  “是出了事嗎?”我天真地問。

  “難道說你不知道嗎?”貝克小姐說,她真的感到奇怪,“我以為人人都知道了。”

  “我可不知道。”

  “哎呀……”她猶疑了一下說,“湯姆在紐約有個女人。”

  “有個女人人?”我茫然地跟著說。

  貝克小姐點點頭。

  “她起碼該顧點大體,不在吃飯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嘛。你說呢?”

  我幾乎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就聽見一陣裙衣悉碎和皮靴格格的聲響,湯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來了。

  “真沒辦法!”黛西強作歡愉地大聲說。

  她坐了下來,先朝貝克小姐然後朝我察看了一眼,又接著說:“我到外面看一下,看到外面浪漫極了。草坪上有一隻鳥,我想一定是搭康拉德或者白星輪船公司的船過來的一隻夜鶯。它在不停地歌唱……”她的聲音也像唱歌一般,“很浪漫,是不是,湯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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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家著名的英國輪船公司,專營橫渡大西洋的業務。

  “非常浪漫。”他說,然後哭喪著臉對我說,“吃過飯要是天還夠亮的話,我要領你到馬房去看看。”

  裏面電話又響了,大家都吃了一驚。黛西斷然地對湯姆搖搖頭,於是馬房的話題,事實上所有的話題,都化為烏有了。在餐桌上最後五分鐘殘存的印象中,我記得蠟燭又無緣無故地點著了,同時我意識到自己很想正眼看看大家,然而卻又想避開大家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湯姆想什麼,但是我也懷疑,就連貝克小姐那樣似乎玩世不恭的人,是否能把這第五位客人尖銳刺耳的迫切呼聲完全置之度外。對某種性情的人來說,這個局面可能倒怪有意思的——我自己本能的反應是立刻去打電話叫員警。

  馬,不用說,就沒有再提了。湯姆和貝克小姐,兩人中間隔著幾英尺的暮色,慢慢溜達著回書房去,仿佛走到一個確實存在的屍體旁邊去守夜。同時,我一面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一面裝出有點聾,跟著黛西穿過一連串的走廊,走到前面的陽臺上去。在蒼茫的暮色中我們並排在一張柳條的長靠椅上坐下。

  黛西把臉捧在手裏,好像在撫摩她那可愛的面龐,同時她漸漸放眼人看那人鵝絨般的暮色。我看出她心潮澎湃,於是我問了幾個我認為有鎮靜作用的關於她小女兒的問題。

  “我們彼此並不熟識,尼克,”她忽然說,“儘管我們是表親。你沒參加我的婚禮。”

  “我打仗還沒回來。”

  “確實。”她猶疑了一下,“哎,我可真夠受的,尼克,所以我把一切都差不多看透了。”

  顯然她抱這種看法是有緣故的。我等著聽,可是她沒再往下說,過了一會兒我又吞吞吐吐地回到了她女兒這個話題。

  “我想她一定會說,又……會吃,什麼都會吧。”

  “呃,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聽我說,尼克,讓我告訴你她出世的時候我說了什麼話。你想聽嗎?”

  “非常想聽。”

  “你聽了就會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看待——一切事物。她出世還不到一個鐘頭,湯姆就天曉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從乙醚麻醉中醒過來,有一種孤苦伶仃的感覺,馬上問護士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告訴我是個女孩,我就轉過臉哭了起來。‘好吧,’我說,‘我很高興是個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將來是個傻瓜——這就是女孩子在這種世界上最好的出路,當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你明白我認為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她深信不疑地繼續說,“人人都這樣認為——那些最先進的人。而我知道。我什麼地方都去過了,什麼也都見過了,什麼也都幹過了。”她兩眼閃閃有光,環顧四周,儼然不可一世的神氣,很像湯姆,她又放聲大笑,笑聲裏充滿了可怕的譏嘲。“飽經世故……天哪,我可是飽經世故了。”

  她的話音一落,不再強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時,我就感到她剛才說的根本不是真心話。這使我感到不安,似乎整個晚上都是一個圈套,強使我也付出一份相應的感情。我等著,果然過了一會兒她看著我時,她那可愛的臉上就確實露出了假笑,仿佛她已經表明了她是她和湯姆所屬於的一個上流社會的秘密團體中的一分子。

  室內,那間絆紅色的屋子燈火輝煌。湯姆和貝克小姐各坐在長沙發的一頭,她在念《星期六晚郵報》給他聽,聲音很低,沒有變化,吐出的一連串的字句有一種讓人定心的調子。燈光照在他皮靴上雪亮,照在她秋葉黃的頭髮上暗淡無光,每當她翻過一頁,胳臂上細細的肌肉顫動的時候,燈光又一晃一晃地照在紙上。

  我們走進屋子,她舉起一隻手來示意叫我們不要出聲。

  “待續,”她念道,一面把雜誌扔在桌上,“見本刊下期。”

  她膝蓋一動,身子一直,就霍地站了起來。

  “十點了,”她說,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時間,“我這個好孩子該上床睡覺了。”

  “喬丹明天要去參加錦標賽,”黛西解釋道,“在威斯徹斯特那邊。”

  “哦……你是喬丹·貝克。”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她的面孔很眼熟——她帶著那可愛的傲慢的表情曾經從報導阿希維爾、溫泉和棕櫚海灘的體育生活的許多報刊照片上注視著我。我還聽說過關於她的一些閒話,一些說她不好的閒話,至於究竟是什麼事我可早已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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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幾個著名的旅遊勝地,貝克小姐曾多次前往參加高爾夫球賽。

  “明天見,”她輕聲說,“八點叫我,好吧?”

  “只要你起得來。”

  “我一定可以。晚安,卡羅威先生。改天見吧。”

  “你們當然會再見面的,”黛西保證道,“說實在,我想我要做個媒。多來幾趟,尼克,我就想辦法——呃——把你們倆拽到一起。比方說,無意間把你們關在被單儲藏室用啦,或者把你們放在小船上往海裏一推啦,以及諸如此類的方法……”

  “明天見,”貝克小姐從樓梯上喊道,“我一個字也沒聽見。”

  “她是個好孩子,”過了一會幾湯姆說,“他們不應當讓她這樣到處亂跑。”

  “是誰不應當?”黛西冷冷地問。

  “她家裏人。”

  “她家裏只有一個七老八十的姑媽。再說,尼克以後可以照應她了,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到這裏來度許多個週末。我想這裏的家庭環境對她會大有好處的。”

  黛西和湯姆一聲不響地彼此看了一會兒。

  “她是紐約州的人嗎?”我趕快問。

  “路易斯維爾人。我們純潔的少女時期是一道在那裏度過的。我們那美麗純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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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維爾(Louisville),美國南部肯塔基州的城市。

  “你在陽臺上是不是跟尼克把心裏話都講了?”湯姆忽然質問。

  “我講了嗎?”她看著我,“我好像不記得,不過我們大概談到了日爾曼種族。對了,我可以肯定我們談的是那個。它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我們的話題,你還沒注意到哩……”

  “別聽到什麼都信以為真,尼克。”他告誡我道。

  我輕鬆地說我什麼都沒聽到,幾分鐘之後我就起身告辭了。他們把我送到門口,兩人並肩站在方方一片明亮的燈光裏。我發動了汽車,忽然黛西命令式地喊道:“等等!”

  “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很重要的。我們聽說你在西部跟一個姑娘訂婚了。”

  “不錯,”湯姆和藹地附和說,“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那是造謠誹謗。我太窮了。”

  “可是我們聽說了。”黛西堅持說,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又像花朵一樣綻開了。“我們聽三個人說過,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事,但是我壓根兒沒有訂婚。流言蜚語傳播說我訂了婚,這正是我之所以到東部來的一個原因。你不能因為怕謠言就和一個老朋友斷絕來往,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無意迫於謠言的壓力就去結婚。

  他們對我的關心倒很使我感動,也使他們不顯得那麼有錢與高不可攀了。雖然如此,在我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感到迷惑不解,還有點厭惡。我覺得,黛西應該做的事是抱著孩子跑出這座房子——可是顯然她頭腦裏絲毫沒有這種打算。至於湯姆,他“在紐約有個女人”這種事倒不足為怪,奇怪的是他會因為讀了一本書而感到沮喪。不知什麼東西在使他從陳腐的學說裏攝取精神食糧,仿佛他那壯碩的體格的唯我主義已經不再能滋養他那顆唯我獨尊的心了。

  一路上,小旅館房頂上和路邊汽油站門前已經是一片盛夏景象,鮮紅的加油機一台台蹲在電燈光圈裏。我回到我在西卵的住處,把車停在小車棚之後,在院子裏一架閒置的刈草機上坐了一會兒。風已經停了,眼前是一片嘈雜、明亮的夜景,有鳥雀在樹上拍翅膀的聲音,還有大地的風箱使青蛙鼓足了氣力發出的連續不斷的風琴聲。一隻貓的側影在月光中慢慢地移動,我掉過頭去看它的時候,發覺我不是一個人——五十英尺之外一個人已經從我鄰居的大廈的陰影裏走了出來,現在兩手插在口袋裏站在那裏仰望銀白的星光。從他那悠閒的動作和他那兩腳穩踏在草坪上的姿態可以看出他就是蓋茨比先生本人,出來確定一下我們本地的天空哪一片是屬於他的。

  我打定了主意要招呼他。貝克小姐在吃飯時提到過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紹了。但我並沒招呼他,因為他突然做了個動作,好像表示他滿足於獨自待著——他朝著幽暗的海水把兩隻胳膊伸了出去,那樣子真古怪,並且儘管我離他很遠,我可以發誓他正在發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麼都看不出來,除了一盞綠燈,又小又遠,也許是一座碼頭的盡頭。等我回頭再去看蓋茨比時,他已經不見了,於是我又獨自待在不平靜的黑夜裏。

 

第二章

 

  西卵和紐約之間大約一半路程的地方,汽車路匆匆忙忙跟鐵路會合,它在鐵路旁邊跑上四分之一英里,為的是要躲開一片荒涼的地方。這是一個灰燼的山谷——一個離奇古怪的農場,在這裏灰燼像麥子一樣生長,長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狀的園子。在這裏灰燼堆成房屋、煙囪和炊煙的形式,最後,經過超絕的努力,堆成一個個灰濛濛的人,隱隱約約地在走動,而且已經在塵土飛揚的空氣中化為灰燼了。有時一列灰色的貨車慢慢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爬行,嘰嘎一聲鬼叫,停了下來,馬上那些灰濛濛的人就拖著鐵鏟一窩蜂擁上來,揚起一片塵土,讓你看不到他們隱秘的活動。

  但是,在這片灰濛濛的土地以及永遠寵罩在它上空的一陣陣暗淡的塵上的上面,你過一會兒就看到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是藍色的,龐大無比——瞳仁就有一碼高。這雙眼睛不是從一張臉上向外看,而是從架在一個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碩大無朋的黃色眼鏡向外看。顯然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眼科醫生把它們堅在那兒的,為了招徐生意,擴大他在皇后區的業務,到後來大概他自己也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們搬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那兩隻眼睛,由於年深月久,日曬雨淋,油漆剝落,光彩雖不如前,卻依然若有所思,陰鬱地俯視著這片陰沉沉的灰堆。

  灰燼穀一邊有條骯髒的小河流過,每逢河上吊橋拉起讓駁船通過,等候過橋的火車上的乘客就得盯著這片淒涼景色,時間長達半小時之久。平時火車在這裏至少也要停一分鐘,也正由於這個緣故,我才初次見到湯姆·布坎農的情婦。

  他有個情婦,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認定的事實。他的熟人都很氣憤,因為他常常帶著她上時髦的館子,並且,讓她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後,自己就走來走去,跟他認識的人拉呱。我雖然好奇,想看看她,可井不想和她見面——但是我會到她了,一天下午,我跟湯姆同行搭火車上紐約去。等我們在灰堆停下來的時候,他一骨碌跳了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肘,簡直是強迫我下了車。

  “我們在這兒下車,”他斷然地說,“我要你見見我的女朋友。”

  大概他那天午飯時喝得夠多的,因此他硬要我陪他的做法近乎暴力行為。他狂妄自大地認為,我在星期天下午似乎沒有什麼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著他跨過一排刷得雪白的低低的鐵路柵欄,然後沿著公路,在埃克爾堡大夫目不轉睛的注視之下,往回走了一百碼。眼前唯一的建築物是一小排黃磚房子,坐落在這片荒原的邊緣,大概是供應本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一條小型“主街”,左右隔壁一無所有。這排房子裏有三家店鋪,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營業的飯館,門前有一條爐渣小道;第三家是個汽車修理行——“喬治·威爾遜。修理汽車。買賣汽車。”我跟著湯姆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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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小城鎮往往只有一條大街,商店集中在這條街上,通稱“主街”。

  車行裏毫無興旺的氣象,空空如也。只看見一輛汽車,一部蓋滿灰塵、破舊不堪的福特車,蹲在陰暗的角落裏。我忽然想到,這間有名無實的車行莫不是個幌子,而樓上卻掩藏著豪華溫馨的房間,這時老闆出現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口,不停地在一塊抹布上擦著手。他是個頭髮金黃、沒精打采的人,臉上沒有血色,樣子還不難看。他一看見我們,那對淺藍的眼睛就流露出一線暗淡的希望。

  “哈羅,威爾遜,你這傢伙,”湯姆說,一面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生意怎麼樣?”

  “還可以,”威爾遜缺乏說服力地回答,“你什麼時候才把那部車子賣給我?”

  “下星期。我現在已經讓我的司機在整修它了。”

  “他幹得很慢,是不是?”

  “不,他幹得不慢,”湯姆冷冷地說,“如果你有這樣的看法,也許我還是把它拿到別處去賣為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威爾遜連忙解釋,“我只是說……”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同時湯姆不耐煩地向車行四面張望。接著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粗粗的身材擋住了辦公室門口的光線。她年紀三十五六,身子胖胖的,可是如同有些女人一樣,胖得很美。她穿了一件有油漬的深藍雙縐連衣裙,她的臉龐沒有一絲一毫的美,但是她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活力,仿佛她渾身的神經都在不停地燃燒。她慢慢地一笑,然後大搖大擺地從她丈夫身邊穿過,仿佛他只是個幽靈,走過來跟湯姆握手,兩眼直盯著他。接著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頭也不回就低低地、粗聲粗氣地對她丈夫說:

  “你怎麼不拿兩張椅子來,讓人家坐下。”

  “對,對。”威爾遜連忙答應,隨即向小辦公室走去,他的身影馬上就跟牆壁的水泥色打成一片了。一層灰白色的塵土籠罩著他深色的衣服和淺色的頭髮,籠罩著前後左右的一切——除了她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湯姆身邊。

  “我要見你,”湯姆熱切地說道,“搭下一班火車。”

  “好吧。”

  “我在車站下層的報攤旁邊等你。”

  她點點頭就從他身邊走開,正趕上威爾遜從辦公室裏搬了兩張椅子出來。

  我們在公路上沒人看見的地方等她。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四號了,因此有一個灰濛濛的、骨瘦如柴的義大利小孩沿著鐵軌在點放一排“魚雷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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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獨立紀念日。

  “多可怕的地方,是不是!”湯姆說,同時皺起眉頭看著埃克爾堡大夫。

  “糟透了。”

  “換換環境對她有好處。”

  “她丈夫沒意見嗎?”

  “威爾遜?他以為她是到紐約去看她妹妹。他蠢得要命,連自己活著都不知道。”

  就這樣,湯姆·布坎農和他的情人還有我,三人一同上紐約去——或許不能說一同去,因為威爾遜太太很識相,她坐在另一節車廂裏。湯姆做了這一點讓步,以免引起可能在這趟車上的那些東卵人的反感。

  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棕色花布連衣裙,到了紐約湯姆扶她下車時那裙子緊緊地繃在她那肥闊的臀部上。她在報攤上買了一份《紐約閒話》和一本電影雜誌,又在車站藥店裏買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樓上,在那陰沉沉的、有回音的車道裏,她放過了四輛計程車,然後才選中了一輛新車,車身是淡紫色的,裏面坐墊是灰色的。我們坐著這輛車子駛出龐大的車站,開進燦爛的陽光裏。可是馬上她又猛然把頭從車窗前掉過來,身子向前一探,敲敲前面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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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藥店兼售糖果、香煙、飲料及其他雜貨。

  “我要買一隻那樣的小狗。”她熱切地說,“我要買一隻養在公寓裏。怪有意思的——養只狗。”

  我們的車子倒退到一個白頭發老頭跟前,他長得活像約翰·洛克菲勒,真有點滑稽。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籃子,裏面蹲著十幾條新出世的、難以確定品種的小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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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石油大王,億萬富翁。

  “它們是什麼種?”威爾遜太太等老頭走到計程車窗口就急著問道。

  “各種都有。你要哪一種,太太?”

  “我想要一條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那一種吧?”

  老頭懷疑地向竹籃於裏望望,伸手進去捏著頸皮拎起一隻來,小狗身子直扭。

  “這又不是警犬。”湯姆說。

  “不是,這不一定是警犬,”老頭說,聲音用流露出失望情緒,“多半是一隻硬毛獵狗。”他的手撫摸著狗背上棕色毛巾似的皮毛。“你瞧這個皮毛,很不錯的皮毛,這條狗絕不會傷風感冒,給你找麻煩的。”

  “我覺得它真好玩,”威爾遜太太熱烈地說,“多少錢?”

  “這只狗嗎?”老頭用讚賞的神氣看著它,“這只狗要十美元。”

  這只硬毛獵狗轉了手——毫無疑問它的血統裏不知什麼地方跟硬毛獵狗有過關係,不過它的爪子卻白得出奇——隨即安然躺進威爾遜太太的懷裏。她歡大喜地地撫摸著那不怕傷風著涼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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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狗背上和兩側往往是黑色,其餘部位是棕色。

  “這是雄的還是雌的?”她委婉地問。

  “那只狗?那只狗是雄的。”

  “是只母狗,”湯姆斬釘截鐵地說,“給你錢。拿去再買十隻狗。”

  我們坐著車子來到五號路,在這夏天星期日的下午,空氣又溫暖又柔和,幾乎有田園風味。即使看見一大群雪白的綿羊突然從街角拐出來,我也不會感到驚奇。

  “停一下,”我說,“我得在這兒跟你們分手了。”

  “不行,你不能走,”湯姆連忙插話說,“茉特爾要生氣的,要是你不上公寓去。是不是,茉特爾?”

  “來吧,”她懇求我,“我打電話叫我妹妹凱薩琳來、很多有眼力的人都說她真漂亮。”

  “呃,我很想來,可是……”

  我們繼續前進,又掉頭穿過中央公園,向西城一百多號街那邊走。計程車在一五八號街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面停下。威爾遜太太向四周掃視一番,儼然一副皇后回宮的神氣,一面捧起小狗和其他買來的東西,趾高氣揚地走了進去。

  “我要把麥基夫婦請上來,”我們乘電梯上樓時她宣佈說,‘當然,我還要打電話給我妹妹。”

  他們的一套房間在最高一層——一間小起居室,一間小餐室,一間小臥室,還有一個洗澡間。起居室給一套大得很不相稱的織錦靠墊的傢俱擠得滿滿當當的,以至於要在室內走動就是不斷地絆倒在法國仕女在凡爾賽宮的花園裏打秋千的畫面上。牆上掛的唯一的畫是一張放得特大的相片,乍一看是一隻母雞蹲在一塊模糊的岩石上。可是,從遠處看去,母雞化為一頂女帽,一位胖老太太笑眯眯地俯視著屋子。桌子上放著幾份舊的《紐約閒話》,還有一本《名字叫彼得的西門》以及兩三本百老匯的黃色小刊物。威爾遜太太首先關心的是狗。一個老大不情願的開電梯的工人弄來了一隻墊滿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他又主動給買了一聽又大又硬的狗餅乾,有一塊餅乾一下午泡在一碟牛奶裏,泡得稀巴爛。同時,湯姆打開了一個上鎖的櫃子的門,拿出一瓶威士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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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說。

  紐約戲院集中的地區。

  我一輩子隻喝醉過兩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當時所發生的一切現在都好像在霧裏一樣,模糊不清,雖然公寓裏直到八點以後還充滿了明亮的陽光。威爾遜太太坐在湯姆膝蓋上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後來香煙沒了,我就出去到街角上的藥店上買煙。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倆都不見了,於是我很識相地在起居室裏坐下,看了《名字叫彼得的西門》中的一章——要麼書寫得太糟,要麼威士卡使東西變得面目全非,因為我看不出一點名堂來。

  湯姆和茉特爾(第一杯酒下肚之後威爾遜太太和我就彼此喊教名了)一重新露面,客人們就開始來敲公寓的門了。

  她妹妹凱薩琳是一個苗條而俗氣的女人,年紀三十上下,一頭濃密的短短的紅頭髮,臉上粉搽得像牛奶一樣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又重畫過的,畫的角度還俏皮一些,叮是人然的力量卻要恢復舊觀,弄得她的臉部有點眉目不清。她走動的時候,不斷發出丁當丁當的聲音,因為許多假玉手鐲在她胳臂上面上上下下地抖動。她像主人一樣大模大樣走了進來,對傢俱掃視了一番,仿佛東西是屬於她的,使我懷疑她是否就住在這裏。但是等我問她時,她放聲大笑,大聲重複了我的問題,然後告訴我她和一個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館裏。

  麥基先生是住在樓下一層的一個白淨的、女人氣的男人。他剛刮過鬍子,因為他顴骨上還有一點白肥皂沫。他和屋裏每一個人打招呼時都畢恭畢敬。他告訴我他是“吃藝術飯”的,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攝影師,牆上掛的威爾遜太太的母親那幅像一片胚葉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攝製的。他老婆尖聲尖氣,沒精打采,漂漂亮亮,可是非常討厭。她得意洋洋地告訴我,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已經替她照過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威爾遜太太不知什麼時候又換了一套衣服,現在穿的是一件精緻的奶油色雪紡綢的連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種,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的時候,衣裙就不斷地沙沙作響。由於衣服的影響,她的個性也跟著起了變化。早先在車行裏那麼顯著的活力變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她的笑聲、她的姿勢、她的言談,每一刻都變得越來越矯揉造作,同時隨著她逐漸膨脹,她周圍的屋子就顯得越來越小,後來,她好像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坐在一個吱吱喳喳的木軸上不停地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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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語:傲慢。

  “親愛的,”她裝腔作勢地大聲告訴她妹妹,“這年頭不論是誰都想欺騙你。他們腦子裏想的只有錢。上星期我找了個女的來看看我的腳,等她把帳單給我,你還以為她給我割了闌尾哩。”

  “那女人姓什麼?”麥基太太問。

  “埃伯哈特太太。她經常到人家中去替人看腳。”

  “我喜歡你這件衣服,”麥基太太說,“我覺得它真漂亮。”

  威爾遜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揚,否定了這句恭維話。

  “這只是一件破爛的舊貨,”她說,“我不在乎自己是什麼樣子的時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顯得特別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話,”麥基太太緊跟著說,“只要賈斯特能把你這個姿勢拍下來,我想這一定會是幅傑作。”

  我們大家都默默地看著威爾遜太太,她把一縷頭髮從眼前掠開,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大家。麥基光生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然後又伸出一隻手在面前慢慢地來回移動。

  “我得改換光線,”他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體感表現出來。我還要把後面的頭髮全部攝進來。”

  “我認為根本不應該改換光線,”麥基太太大聲說,“我認為……”

  她丈夫“噓”了一聲,於是我們大家又都把目光轉向攝影的題材,這時湯姆·布坎農出聲地打了一個呵欠,站了起來。

  “你們麥基家兩口子喝點什麼吧,”他說,“再搞點冰和礦泉水來,茉特爾,不然的話大家都睡著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來了。”茉特爾把眉毛一揚,對下等人的懶惰無能表示絕望,“這些人!你非得老盯著他們不可。”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接著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歡天喜地地親親它,然後又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那神氣就好似那裏只有十幾個大廚師在聽候她的吩咐。

  “我在長島那邊拍過幾張好的。”麥基光生斷言。

  湯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兩幅我們配了鏡框掛在樓下。”

  “兩幅什麼?”湯姆追問。

  “兩幅習作。其中一幅我稱之為《蒙濤角——海鷗》,另一幅叫《蒙濤角——大海》。”

  那位名叫凱薩琳的妹妹在沙發上我的身邊坐下。

  “你也住在長島那邊嗎?”她問我。

  “我住在西卵。”

  “是嗎?我到那兒參加過一次聚會,大約一個月以前。在一個姓蓋茨比的人的家裏。你認識他嗎?”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說他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或者什麼別的親戚,他的錢都是那麼來的。”

  “真的嗎?”

  她點了點頭。

  “我害怕他。我可不願意落到他手裏。”

  關於我鄰居的這段引人人勝的報導,由於麥基太太突然伸手指著凱薩琳而被打斷了。

  “賈斯特,我覺得你滿可以給她拍一張好的。”她大聲嚷嚷,可是麥基先生光是懶洋洋地點了點頭,把注意力又轉向湯姆。

  “我很想在長島多搞點業務,要是有人介紹的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們幫我開個頭。”

  “問茉特爾好了。”湯姆哈哈一笑說,正好威爾遜太太端了個託盤走了進來,“她可以給你寫封介紹信,是不是,茉特爾?”

  “幹什麼?”她吃驚地問道。

  “你給麥基寫一封介紹信去見你丈夫,他就可以給他拍幾張特寫。”他嘴唇不出聲地動了一會兒,接著胡謅道,《喬治·威爾遜在油泵前》,或者諸如此類的玩意。”

  凱薩琳湊到我耳邊,跟我小聲說:

  “他們倆誰都受個了自己的那口子。”

  “是嗎?”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爾,又看看湯姆。“依我說,既然受不了,何必還在一起過下去呢?要是我,我就離婚,然後馬上重新結婚。”

  “她也不喜歡威爾遜嗎?”

  對這個問題的答復是出乎意外的。它來自茉特爾,因為她湊巧聽見了問題,而她講的話是義粗暴又不於淨的。

  “你瞧,”凱薩琳得意洋洋地大聲說,她又壓低了嗓門,“使他們不能結婚的其實是他老婆。她是天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贊成離婚的。”

  黛西並不是天主教徒,因此這個煞費苦心的謊言使我有點震驚。

  “哪天他們結了婚,”凱薩琳接著說,“他們準備到西部去住一些時候,等風波過去再回來。”

  “更穩妥的辦法是到歐洲去。”

  “哦,你喜歡歐洲嗎?”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來,“我剛從蒙的卡羅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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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著名的賭城。

  “真的嗎?”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個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嗎?”

  “沒有,我們只去了蒙的卡羅就回來了。我們是取道馬賽去的。我們動身的時候帶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兩天之內就在賭場小房間裏讓人騙光了。我們在回來路上吃的苦頭可不少,我對你說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顯得格外柔和,像蔚藍的地中海一樣。這時麥基太太尖銳的聲音把我喚回到屋子裏來。

  “我差點也犯了錯誤,”她精神抖擻地大聲說,“我差點嫁給了一個追了我好幾年的猶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對我說:‘露西爾,那個人比你差遠了。’可是,如果我沒碰上賈斯特,他保險會把我搞到手的。”

  “不錯,可是你聽我說,”茉特爾·威爾遜說,一面不停地搖頭晃腦,“好在你井設嫁給他啊。”

  “我知道我沒嫁給他。”

  “但是,我可嫁給了他,”茉特爾含糊其詞地說,“這就是你的情況和我的情況不同的地方。”

  “你為什麼嫁給他呢,茉特爾?”凱薩琳質問道,“也沒有人強迫你。”

  茉特爾考慮了一會兒。

  “我嫁給了他,是因為我以為他是個上等人,”她最後說,“我以為他還有點教養,不料他連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陣子愛他愛得發瘋。”凱薩琳說。

  “愛他愛得發瘋!”茉特爾不相信地喊道,“誰說我愛他愛得發瘋啦?我從來沒愛過他,就像我沒愛過那個人一樣。”

  她突然指著我,於是大家都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樣子表示我並沒指望什麼人愛我。

  “我於的唯一發瘋的事是跟他結了婚。我馬上就知道我犯了錯誤。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著結婚,還從來不告訴我,後來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來討還衣服。‘哦,這套衣服是你的嗎?’我說,‘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哩。’但是我把衣服給了他,然後我躺到床上,號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實在應當離開他,”凱薩琳又跟我說下去,“他們在那汽車行樓頂上住了十一年了。湯姆還是她第一個相好的哩。”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個不停,唯有凱薩琳除外,她“什麼都不喝也感到飄飄然”。湯姆按鈴把看門的喊來,叫他去買一種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頓晚餐。我想到外面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東朝公園走過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辭,都被卷人一陣吵鬧刺耳的爭執中,結果就仿佛有繩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們這排黃澄澄的窗戶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給暮色蒼茫的街道上一位觀望的過客增添了一點人生的秘密,同時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尋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人生的千變萬化既感到陶醉,同時又感到厭惡。

  茉特爾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邊,忽然之間她吐出的熱氣朝我噴來,她絮絮叨叨講起了她跟湯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兩個面對面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車上一向剩下的最後兩個座位。我上紐約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兒過夜。他穿了一身禮服,一雙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只好假裝在看他頭頂上的廣告。我們走進車站時,他緊挨在我身邊,他那雪白的襯衫前胸蹭著我的胳膊,於是我跟他說我可要叫員警了,但他明知我在說假話。我神魂顛倒,跟他上了一輛計程車,還以為是上了地鐵哩。我心裏翻來覆去想的只有一句話:“你又不能永遠活著。你又不能永遠活著。”

  她回過頭來跟麥基太太講話,屋子裏充滿了她那不自然的笑聲。

  “親愛的,”她喊道,“我這件衣服穿過之後就送給你。明天我得去另買一件。我要把所有要辦的事情開個單子。按摩、燙髮、替小狗買條項圈,買一個那種有彈簧的、小巧玲瓏的煙灰缸,還要給媽媽的墳上買一個掛黑絲結的假花圈,可以擺一個夏天的那種。我一定得寫個單子,免得我忘掉要做哪些事。”

  已經九點鐘了——一轉眼我再看表時發覺已經十點了。麥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著了,兩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好像一張活動家的相片。我掏出手帕,把他臉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難受的幹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兩眼在煙霧中盲目地張望,不時輕輕地哼著。屋子裏的人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重新出現,商量到什麼地方去,然後又找不著對方,找來找去,發現彼此就在幾尺之內。快到半夜的時候,湯姆·布坎農和威爾遜太太面對面站著爭吵,聲音很激動,爭的是威爾遜人人有沒有權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太太大喊大叫,“我什麼時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湯姆·布坎農動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爾遜太太的鼻子。

  接著,浴室滿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只聽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同時在一片混亂之中,還夾有斷斷續續痛楚的哀號。麥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門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轉過身來看著屋子裏的景象發呆——他老婆和凱薩琳一面罵一面哄,同時手裏拿著急救用的東西跌跌撞撞地在擁擠的傢俱中間來回跑,還有躺在沙發上的那個悽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還想把一份《紐約閒話》報鋪在織錦椅套上的凡爾賽風景上面。然後麥基光生又掉轉身子,繼續走出門去。我從燈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改大過來一道吃午飯吧。”我們在電梯裏哼哼卿卿地往下走的時候,他提議說。

  “什麼地方?”

  “隨便什麼地方。”

  “別碰電梯開關。”開電梯的工人不客氣地說。

  “對不起,”麥基先生神氣十足地說,“我還不知道我碰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說,“我一定奉陪。”……我正站在麥基床邊,而他坐在兩層床單中間,身上只穿著內衣,手裏捧著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與野獸》……《寂寞》……《小店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後來我半睡半醒躺在賓夕法尼亞車站下層很冷的候車室裏,一面盯著剛出的《論壇報》,一面等候清早四點鐘的那班火車。

 

 

第三章

 

  整個夏天的夜晚都有音樂聲從我鄰居家傳過來。在他蔚藍的花園裏,男男女女像飛蛾一般在笑語、香擯和繁墾中間來來往往。下午漲潮的時候,我看著他的客人從他的木筏的跳臺上跳水,或是躺在他私人海灘的熱沙上曬太陽,同時他的兩艘小汽艇破浪前進,拖著滑水板駛過翻騰的浪花。每逢週末,他的羅爾斯一羅伊斯轎車就成了公共汽車,從早晨九點到深更半夜往來城裏接送客人,同時他的旅行車也像一隻輕捷的黃硬殼蟲那樣去火車站接所有的班車。每星期一,八個僕人,包括一個臨時園丁,整整苦於一天,用許多拖把、板刷、榔頭、修技剪來收拾前一晚的殘局。

  每星期五,五箱柳丁和檸檬從紐約一家水果行送到。每星期一,這些柳丁和檸檬變成一座半拉半拉的果皮堆成的小金字塔從他的後門運出去。他廚房裏有一架榨果汁機,半小時之內可以榨兩百隻柳丁,只要男管家用大拇指把一個按鈕按兩百次就行了。

  至少每兩週一次,大批包辦筵席的人從城裏下來,帶來好幾百英尺帆布帳篷和無數的彩色電燈,足以把蓋茨比巨大的花園佈置得像一棵聖誕樹。自助餐桌上各色冷盤琳琅滿目,一隻只五香火腿周圍擺滿了五花八門的沙拉、烤得金黃的乳豬和火雞。大廳裏面,設起了一個裝著一根真的銅杆的酒吧,備有各種杜松子酒和烈性酒,還有各種早已罕見的甘露酒,大多數女客年紀太輕,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七點以前樂隊到達,決不是什麼五人小樂隊,而是配備齊全的整班人馬,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大小提琴、短號、短笛、高低音銅鼓,應有盡有。最後一批游泳的客人已經從海灘上進來,現在正在樓上換衣服。紐約來的轎車五輛一排停在車道上,同時所有的廳堂、客室、陽臺已經都是五彩繽紛,女客們的髮型爭奇鬥妍,披的紗巾是卡斯蒂爾人做夢也想不到的。酒吧那邊生意興隆,同時一盤盤雞尾酒傳送到外面花園電的每個角落,到後來整個空氣裏充滿了歡聲笑語,充滿了脫口而出、轉眼就忘的打趣和介紹,充滿了彼此始終不知姓名的太太們之間親熱無比的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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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班牙一地區,以產頭巾出名。

  大地蹣跚著離開太陽,電燈顯得更亮,此刻樂隊正在奏黃色雞尾酒會音樂,於是大合唱般的人聲又提高了一個音凋。笑聲每時每刻都變得越來越容易,毫無節制地傾瀉出來,只要一句笑話就會引起哄然大笑。人群的變化越來越快,忽而隨著新來的客人而增大,忽而分散後又立即重新組合。已經有一些人在東飄西蕩——臉皮厚的年輕姑娘在比較穩定的人群中間鑽進鑽出,一會兒在片刻的歡騰中成為一群人注意的中心,一會兒又得意洋洋在不斷變化的燈光下穿過變幻不定的面孔、聲音和色彩揚長而去。

  忽然間,這些吉卜賽人式的姑娘中有一個,滿身珠光寶氣,一伸手就抓來一杯雞尾酒,一回於下去壯壯膽子,然後手舞足蹈,一個人跳到篷布舞池中間去表演。片刻的寂靜,樂隊指揮殷勤地為她改變了拍子,隨後突然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因為有謠言傳開,說她是速演劇團的吉爾德·格雷的替角。晚會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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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爾德·格雷(Gilda Gray),名噪一時的紐約舞星。

  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蓋茨比家去時,我是少數幾個真正接到請帖的客人之一。人們並不是邀請來的——他們是自己來的。他們坐上汽車,車子把他們送到長島,後來也不知怎麼的他們總是出現在蓋茨比的門口。一到之後總會有什麼認識蓋茨比的人給他們介紹一下,從此他們的言談行事就像在娛樂場所一樣了。有時候他們從來到走根本沒見過蓋茨比,他們懷著一片至誠前來赴會,這一點就可以算一張人場券了。

  我確實是受到邀請的。那個星期六一清早,一個身穿藍綠色制服的司機穿過我的草地,為他主人送來一封措詞非常客氣的請柬,上面寫道:如蒙我光臨當晚他的“小小聚會”,蓋茨比當感到不勝榮幸。他已經看到我幾次,並且早就打算造訪,但由於種種特殊原因未能如願——傑伊·蓋茨比簽名,筆跡很神氣。

  晚上七點一過,我身穿一套白法蘭絨便裝走過去到他的草坪上,很不自在地在一群群我不認識的人中間晃來晃去——雖然偶爾也有一個我在區間火車上見過的面紮。我馬上注意到客人中夾著不少年輕的英國人:個個衣著整齊,個個面有饑色,個個都在低聲下氣地跟殷實的美國人談話。我敢說他們都在推銷什麼——或是債券。或是保險,或是汽車。他們最起碼都揪心地意識到,近在眼前就有唾手可得的錢,並且相信,只要幾句話說得投機,錢就到手了。

  我一到之後就設法去找主人,可是問了兩三個人他在哪里,他們都大為驚異地瞪著我,同時矢口否認知道他的行蹤,我只好悄悄地向供應雞尾酒的桌子溜過去——整個花園裏只有這個地方,一個單身漢可以留連一下而不顯得無聊和孤獨。

  我百無聊賴,正準備喝個酷配大醉,這時喬丹·貝克從屋裏走了出來,站在大理石臺階的最上一級,身體微向後仰,用輕貌的神氣俯瞰著花園。

  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我覺得實在非依附一個人不可,不然的話,我恐怕要跟過往的客人寒暄起來了。

  “哈羅!”我大喊一聲,朝她走去。我的聲音在花園裏聽上去似乎響得很不自然。

  “我猜你也許會來的,”等我走到跟前,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記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帶感情地拉拉我的手,作為她答應馬上再來理會我的表示,同時去聽在臺階下面站住的兩個穿著一樣的黃色連衣裙的姑娘講話。

  “哈羅!”她們同聲喊道,“可惜你沒贏。”

  這說的是高爾夫球比賽。她在上星期的決賽中輸掉了。

  “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兩個穿黃衣的姑娘中的一個說,“可是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們在這兒見過面。”

  “你們後來染過頭髮了。”喬丹說,我聽了一驚,但兩個姑娘卻已經漫不經心地走開了,因此她這句話說給早升的月亮聽了,月亮和晚餐的酒菜一樣,無疑也是從包辦酒席的人的籃子裏拿出來的。喬丹用她那纖細的、金黃色的手臂挽著我的手臂,我們走下了臺階,在花園裏閒逛。一盤雞尾酒在暮色蒼茫中飄到我們面前,我們就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同座的還有那兩個穿黃衣的姑娘和三個男的,介紹給我們的時候名字全含含糊糊一帶而過。

  “你常來參加這些晚會嗎?”喬丹問她旁邊的那個姑娘。

  “我上次來就是見到你的那一次,”姑娘回答,聲音是機靈而自信的。她又轉身問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樣,露西爾?”

  露西爾也是一樣。

  “我喜歡來,”露西爾說,“我從來不在乎幹什麼,只要我玩得痛快就行。上次我來這裏,我把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他就問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出一個星期我收到克羅裏公司送來一個包裹,裏面是一件新的晚禮服”

  “你收下了嗎?”喬丹問。

  “我當然收下了。我本來今晚準備穿的,可是它胸口太大,非改不可。衣服是淡藍色的,鑲著淡紫色的珠子。二百六十五美元。”

  “一個人肯幹這樣的事真有點古怪,”另外那個姑娘熱切地說,“他不願意得罪任何人。”

  “誰不願意?”我問。

  “蓋茨比。有人告訴我……”

  兩個姑娘和喬丹詭秘地把頭靠到一起。

  “有人告訴我,人家認為他殺過一個人。”

  我們大家都感到十分驚異,位先生也把頭伸到前而,豎起耳朵來聽。

  “我想並不是那回事,”露西爾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多半是因為在人戰時他當過德國間諜。”

  三個男的當中有一個點頭表示贊同。

  “我也聽過一個人這樣說,這人對他一清二楚,是從小和他一起在德國長大的。”他肯定無疑地告訴我們。

  “噢,不對,”第一個姑娘又說,“不可能是那樣,因為大戰期間他是在美國軍隊裏。”由於我們又傾頃向於聽信她的話,她又興致勃勃地把頭伸到側面。“你只要趁他以為沒有人看他的時候看他一眼。我敢打賭他殺過一個人。”

  她眯起眼睛,哆嗦了起來。露西爾也在哆嗦。我們大家掉轉身來,四面張望去找蓋茨比。有些人早就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需要避諱的事情,現在談起他來卻這樣竊竊私語,這一點也足以證明他引起了人們何等浪漫的遐想了。

  第一頓晚飯——午夜後還有一頓——此刻開出來了,喬丹邀我去和花園那邊圍著一張桌子坐的她的一夥朋友坐在一起。一共有三對夫婦,外加一個陪同喬丹來的男大學生,此人死了白賴,說起話來老是旁敲側擊,並且顯然認為喬丹早晚會或多或少委身於他的。這夥人不到處轉悠,而是正襟危坐,自成。體,並且儼然自封為莊重的農村貴族的代表——東卵屈尊光臨西卵,而又小心翼翼提防它那燈紅酒綠的歡樂。

  “咱們走開吧,”喬丹低聲地講,這時已經莫名其妙地浪費了半個鐘頭,“這裏對我來說是太斯文了。”

  我們站了起來,她解釋說我們要去找主人。她說她還從來沒見過他,這使她頗感局促不安。那位大學生點點頭,神情既玩世不恭,又悶悶不樂。

  我們先到酒吧間去張望了一下,那兒擠滿了人,可蓋茨比並不在那裏。她從臺階上頭向下看,找不到他,他也不在陽臺上。我們懷著希望推開一扇很神氣的門,走進了一間高高的哥特式圖書室,四壁鑲的是英國雕花橡木,大有可能是從海外某處古跡原封不動地拆過來的。

  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戴著老大的一副貓頭鷹式眼鏡,正醉醺醺地坐在一張大桌子的邊上,迷迷糊糊目不轉睛地看著書架上一排排的書。我們一走進去他就興奮地轉過身來,把喬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覺得怎麼樣?”他冒冒失失地問道。

  “關於什麼?”

  他把手向書架一揚。

  “關於那個。其實你也不必仔細看了,我已經仔細看過。它們都是真的。”

  “這些書嗎?”

  他點點頭。

  “絕對是真的——一頁一頁的,什麼都有。我起先還以為大概是好看的空書殼子。事實上,它們絕對是真的。一頁一頁的什麼——等等!我拿給你們瞧。”

  他想當然地認為我們不相信,急忙跑到書櫥前面,拿回來一本《斯托達德演說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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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翰·斯托達德(John Stoddard1850—1931),美國演說家,著有《演說集》十卷。

  “瞧!”他得意洋洋地嚷道,“這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它真把我蒙住了。這傢伙簡直是個貝拉斯科。真是巧奪天工。多麼一絲不苟!多麼逼真!而且知道見好就收——並沒裁開紙頁。你還要怎樣?你還指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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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衛·貝拉斯科(David Belasco1850--1931),美國舞臺監督,以佈景逼真聞名。

  他從我手裏把那本書一把奪走,急急忙忙把它放回書架的原處,一面嘰咕著說什麼假使一塊磚頭被挪開,整個圖書室就有可能塌掉。

  “誰帶你們來的?”他問道,“還是不請自到的?我是有人帶我來的。人多數客人都是別人帶來的。”

  喬丹很機靈,很高興地看著他,但並沒有答話。

  “我是一位姓羅斯福的太太帶來的,”他接著說,“克勞德·羅斯福太太。你們認識她嗎?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麼地方碰上她的。我已經醉了個把星期了,我以為在圖書室裏坐一會兒可以醒醒酒的。”

  “有沒有醒?”

  “醒了一點,我想。我還不敢說。我在這兒剛待了一個鐘頭。我跟你們講過這些書嗎?它們都是真的。它們是……”

  “你告訴過我們了。”

  我們莊重地和他握握手,隨即回到外邊去。

  此刻花園裏篷布上有人在跳舞。有老頭子推著年輕姑娘向後倒退,無止無休地繞著難看的圈子;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時髦的舞步扭來扭去,守在一個角落裏跳——還有許許多多單身姑娘在跳單人舞,或者幫樂隊彈一會兒班卓琴或者敲一會兒打擊樂器。到了午夜歡鬧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義大利文歌曲,還有一位聲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樂曲,還有人在兩個節目之間在花園裏到處表演“絕技”,同時一陣陣歡樂而空洞的笑聲響徹夏夜的天空。一對雙胞胎——原來就是那兩個黃衣姑娘——演了一出化裝的娃娃戲,同時香擯一杯杯地端出來,杯子比洗手指用的小碗還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灣裏飄著一副三角形的銀色天秤,隨著草坪上班卓琴鏗鏘的琴聲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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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大杯座星斗。

  我仍然和喬丹·貝克在一起。我們坐的一張桌上還有一位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子和一個吵吵鬧鬧的小姑娘,她動不動就忍不住要放聲大笑。我現在玩得也挺開心了。我已經喝了兩大碗香棋,因此這片景色在我眼前變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根本性的、奧妙的東西。

  在文娛節目中間休息的時候,那個男的看著我微笑。

  “您很面熟,”他很客氣地說,“戰爭期間您不是在第一師嗎?”

  “正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連。”

  “我在十六連,直到一九八年六月,我剛才就知道我以前在哪兒見過您的。”

  我們談了一會兒法國的一此陰雨、灰暗的小村莊,顯而易見他就住在附近,因為他告訴我他剛買了一架水上飛機,並且準備明天早晨去試飛一下。

  “願意跟我一塊去嗎,老兄?就在海灣沿著岸邊轉轉。”

  “什麼時候?”

  “隨便什麼時候,對你合適就行。”

  我已經話到了嘴邊想問他的名字,這時喬丹掉轉頭水朝我一笑。

  “現在玩得快話吧?”她問

  “好多了。”我又掉轉臉對著我的新交,“這對我來說是個奇特的晚會。我連主人都還沒見到哩。我就住在那邊……”我朝著遠處看不見的的籬笆把一揮。“這位姓蓋茨比的派他的他司機過來送了一份請帖。”

  他朝我望了一會兒,似乎沒聽懂我的話。

  “我就是蓋茨比”他突然說

  “什麼!”我叫了一聲,“噢,真對不起。”

  “我還以為你知道哩,老兄。我恐怕不是個很好的上人。”

  他心領神會地一笑——還不止心領神會。這足極為罕見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這你一輩子也不過能遇見四二次。它面對——或者似乎面對——整個永恆的世界一刹那,然後就凝注在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不可抗拒的偏愛。他瞭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瞭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樂於相信你自己那樣,並且教你放心他對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時希望給予別人的印象。恰好在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於是我看著的不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漢子,三十一二歲年紀,說起話來文質彬彬,幾乎有點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紹之前不久,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覺得他說話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蓋茨比先生說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個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報告他芝加哥有長途電話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們大家——包括在內。

  “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老兄,”他懇切地對我說,“對不起,過會兒再來奉陪。”

  他走開之後,我馬上轉向喬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她我感到的驚異。我本來以為蓋茨比先生是個紅光滿面、肥頭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誰?”我急切地問,“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個姓蓋茨比的人唄。”

  “我是問他是哪兒來的?他又是幹什麼的?”

  “現在你也琢磨起這個題目來了,”她厭倦地笑道,“唔,他告訴過我他上過牛津大學。”

  關於他的模糊的背景開始顯現出來,但是隨著她的下一句話又立即消大了。

  “可是,我並不相信。”

  “為什麼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執地說,“我就是不相信他上過牛津。”

  她的語氣之中有點什麼使我想起另外那個姑娘說的“我想他殺過一個人”,其結果是打動了我的好奇心。隨便說蓋茨比出身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也好,出身於紐約東城南區也好,我都可以毫無疑問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紀輕的人不可能——至少我這個孤陋寡聞的多餘人認為他們不可能——不知從什麼地方悄悄地出現,在長島海灣買下一座宮殿式的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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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民窟

  “不管怎樣,他舉行大型宴會,”喬丹像一般城裏人一樣不屑于談具體細節,所以改換了話題,“而我也喜歡大型宴會。這樣親熱得很。在小的聚會上,三三兩兩談心倒不可能。”

  大鼓轟隆隆一陣響,接著突然傳來樂隊指揮的聲音,蓋過了花園裏嘈雜的人聲。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說,“應蓋茨比先生的要求,我們現在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這部作品五月裏在卡內基音樂廳曾經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各位看報就知道那是轟動一時的事件。”他帶著輕鬆而居高臨下的神氣微微一笑,又說:“可真叫轟動!”這句話引得大家都放聲大笑。

  “這支樂曲,”他最後用洪亮的聲音說,“叫做《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的爵土音樂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這個樂曲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注意到,因為演奏一開始,我就一眼看到了蓋茨比單獨一個人站在大理石臺階上面,用滿意的目光從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曬得黑黑的皮膚很漂亮地緊繃在臉上,他那短短的頭髮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麼詭秘的跡象。我納悶是否他不喝酒這個事實有助於把他跟他的客人們截然分開,因為我覺得隨著沆瀣一氣的歡鬧的高漲,他卻變得越發端莊了。等到《爵士音樂世界史》演奏完畢,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樣樂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開玩笑地向後暈倒在男人懷抱裏,甚至倒進人群裏,明知反正有人會把她們托住——可是沒有人暈倒在蓋茨比身上,也沒有法國式的短髮碰到蓋茨比的肩頭,也沒有人組織四人合唱團來拉蓋茨比加入。

  “對不起。”

  蓋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們身旁。

  “貝克小姐?”他問道,“對不起,蓋茨比先生想單獨跟您談談。”

  “跟我談?”她驚奇地大聲說。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驚愕地對我揚了揚眉毛,然後跟著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禮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運動服一樣——她的動作有一種矯健的姿勢,仿佛她當初就是在空氣清新的早晨在高爾夫球場上學走路的。

  我獨自一人,時間已快兩點了。有好一會兒,從陽臺上面一間長長的、有許多窗戶的房間裏傳來了一陣陣雜亂而引人人勝的聲音。喬丹的那位大學生此刻正在和兩個歌舞團的舞女大談助產術,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內去。

  大房間裏擠滿了人。穿黃衣的姑娘有一個在彈鋼琴,她身旁站著一個高高的紅發少婦,是從一個有名的歌舞團來的,正在那裏唱歌。她已經喝了大量的香擯,在她唱歌的過程中她又不合時宜地認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慘——她不僅在唱,而且還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頓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聲來填補,然後又用震顫的女高音繼續去唱歌詞。眼淚沿著她的面頰往下流——可不是暢通無阻地流,因為眼淚一碰到畫得濃濃的睫毛之後就變成了黑墨水,像兩條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繼續往下流。有人開玩笑,建議她唱臉上的那些音符,她聽了這話把兩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張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來。

  “她剛才跟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人打過一架。”我身旁一個姑娘解釋說。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現在多半都在跟她們所謂的丈夫吵架。連喬丹的那一夥,從東卵來的那四位,也由於意見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當中有一個正在勁頭十足地跟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交談,他的妻子起先還保持尊嚴,裝得滿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後來完全垮了,就採取側面攻擊——不時突然出現在他身邊,像一條袖脊蛇憤怒時口腔裏發出嘶嘶聲一般,對著他的耳朵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答應過的!”

  捨不得回家的並不限於任性的男客。穿堂裏此刻有兩個毫無醉意的男客和他們怒氣衝天的太太。兩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見我玩得開心他就要回家。”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有誰像他這麼自私。”

  “我們總是第一個走。”

  “我們也是一樣。”

  “不過,今晚我們幾乎是最後的了,”兩個男的中的一個怯生生地說,“樂隊半個鐘頭以前就走了。”

  儘管兩位太太一致認為這種惡毒心腸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這場糾紛終於在一陣短短的揪鬥中結束,兩位太太都被抱了起來,兩腿亂踢,消失在黑夜裏。

  我在穿堂裏等我帽子的時候,圖書室的門開了,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同走了出來。他還在跟她說最後一句話,可是這時有幾個人走過來和他告別,他原先熱切的態度陡然收斂,變成了拘謹。

  喬丹那一夥人從陽臺上不耐煩地喊她,可是她還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剛才聽到一件最驚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聲說,“我們在那裏邊待了多久?”

  “哦,個把鐘頭。”

  “這事……太驚人了,”她出神地重複說,“可是我發過誓不告訴別人,而我現在已經在逗你了。”她對著我的臉輕輕打了個阿欠,“有空請過來看我……電話簿……西古奈·霍華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媽……”她一邊說一邊匆匆離去——她活潑地揮了一下那只曬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別,然後就消失在門口她的那一夥人當中了。

  我覺得怪難為情的,第一次來就待得這麼晚,於是走到包圍著蓋茨比的最後幾位客人那邊去。我想要解釋一下我一來就到處找過他,同時為剛才在花園裏與他面對面卻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向他道歉。

  “沒有關係,”他懇切地囑咐我。“別放在心上,老兄。”這個親熱的稱呼還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親熱。“別忘了明天早上九點我們要乘水上飛機上人哩。”

  接著男管家來了,站在他背後。

  “先生,有一個找您的來自費城的長途電話。”

  “好,就來。告訴他們我就來。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間,我待到最後才走,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當我走下臺階時,我看到晚會還沒有完全結束。離大門五十英尺,十幾輛汽車的前燈照亮了一個不尋常的、鬧哄哄的場面。在路旁的小溝裏,右邊向上,躺著一輛新的小轎車,可是一隻輪子撞掉了。這輛車離開蓋茨比的車道還不到兩分鐘,一堵牆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車輪脫落的原因。現在有五六個好奇的司機在圍觀,可是,由於他們讓自己的車于擋住了路,後面車子上的司機已經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個場面本來就很嚴重的混亂。

  一個穿著長風衣的男人已經從撞壞的車子裏出來,此刻站在大路中間,從車子看到輪胎,又從輪胎看到旁觀的人,臉上帶著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請看!”他解釋道,“車子開到溝裏去了。”

  這個事實使他感到不勝驚奇。我先聽出了那不平常的驚奇的口吻,然後認出了這個人——就是早先光顧蓋茨比圖書室的那一位。

  “怎麼搞的?”

  他聳了聳肩膀。

  “我對機械一竅不通。”他肯定地說。

  “到底怎麼搞的?你撞到牆上去了嗎?”

  “別問我,”“貓頭鷹眼”說,把事情推脫得一乾二淨,“我不大懂開車——幾乎一無所知。事情發生了,我就知道這一點。”

  “既然你車子開得不好,那麼你晚上就不應當試著開車嘛。”

  “可是我連試也沒試,”他氣憤憤地解釋,“我連試也沒試啊。”

  旁觀的人聽了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想自殺嗎?”

  “幸虧只是一隻輪子!開車開得不好,還連試都不試!”

  “你們不明白,”罪人解釋說,“我沒有開車。車子裏還有一個人。”

  這句聲明所引起的震驚表現為一連聲的“噢……啊……啊!”同時那輛小轎車的門也慢慢開了。人群——此刻已經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後一退,等到車門敞開以後,又有片刻陰森可怕的停頓。然後,逐漸逐漸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個臉色煞白、搖來晃去的人從搞壞了的汽車裏跨了出來,光伸出一隻大舞鞋在地面上試探了幾下。

  這位幽靈被汽車前燈的亮光照得睜不開眼,又被一片汽車喇叭聲吵得糊裏糊塗,站在那裏搖晃了一會兒才認出那個穿風衣的人。

  “怎麼啦?”他鎮靜地問道,“咱們沒汽油了嗎?”

  “你瞧!”

  五六個人用手指指向那脫落下來的車輪——他朝它瞪了一眼,然後抬頭向上看,仿佛他懷疑輪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輪子掉下來了。”有一個人解釋說。

  他點點頭。

  “起先我還沒發現咱們停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挺起胸膛,用堅決的聲音說:

  “不知可不可以告訴我哪兒有加油站?”

  至少有五六個人,其中有的比他稍微清醒一點,解釋給他聽,輪子和車子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聯繫了。

  “倒車,”過了一會兒他又出點子,“用倒車檔。”

  “叮是輪子掉啦!”

  他遲疑了一會兒。

  “試試也無妨嘛。”他說。

  汽車喇叭的尖聲怪叫達到了高潮,於是我掉轉身,穿過草地回家。我回頭望了一眼。一輪明月正照在蓋茨比別墅的上面,使夜色跟光前一樣美好。明月依舊,而歡聲笑語已經從仍然光輝燦爛的花園裏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虛此刻好像從那些窗戶和巨大的門裏流出來,使主人的形象處於完全的孤立之中,他這時站在陽臺上,舉起一隻手做出正式的告別姿勢。

  重讀一遍以上所寫的,我覺得我已經給人一種印象,好像相隔好幾個星期的三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就是我所關注的一切。恰恰相反,它們只不過是一個繁忙的夏天當中的一些小事,而且直到很久以後,我對它們還遠遠不如對待我自己的私事那樣關心。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作。每天清早太陽把我的影子投向西邊時,我沿著紐約南部摩天大樓之間的白色裂口匆匆走向正誠信託公司。我跟其他的辦事員和年輕的債券推銷員混得很熟,和他們一起在陰暗擁擠的飯館裏吃午飯,吃點小豬肉香腸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和一個姑娘發生過短期的關係,她住在澤西城,在會計處工作。可是她哥哥開始給我眼色看,因此她七月裏出去度假的時候,我就讓這事悄悄地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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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紐約市附近。

  我一般在耶魯俱樂部吃晚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這是我一天中最淒涼的事情——飯後我上樓到圖書室去花一個鐘頭認真學習各種投資和證券的知識。同學會裏往往有幾個愛玩愛鬧的人光臨,但他們從來不進圖書室,所以那裏倒是個做工作的好地方。在那以後,如果天氣宜人,我就沿著麥迪森路溜達,經過那座古老的默里山飯店,再穿過三十三號街走到賓夕法尼亞車站。

  我開始喜歡紐約了,喜歡夜晚那種奔放冒險的情凋,喜歡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來車輛給應接不暇的眼睛帶來的滿足。我喜歡在五號路上溜達,從人群中挑出風流的女人,幻想幾分鐘之內我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而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或者非難這件事。有時,在我腦海裏,我跟著她們走到神秘的街道拐角上她們所住的公寓,到了門口她們回眸一笑,然後走進一扇門消失在溫暖的黑暗之中。在大都市迷人的黃昏時刻,我有時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同時也覺得別人有同感——那些在櫥窗面前躑躅的窮困的青年小職員,等到了時候獨個兒上小飯館去吃一頓晚飯——黃昏中的青年小職員,虛度著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時光。

  有時晚上八點鐘,四十幾號街那一帶陰暗的街巷擠滿了計程車,五輛一排,熱鬧非凡,都是前往戲院區的,這時我心中就感到一種無名的悵惘。計程車在路口暫停的時候,車裏邊的人身子偎在一起,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聽不見的笑話引起了歡笑,點燃的香煙在裏面造成一個個模糊的光圈。幻想著我也在匆匆趕去尋歡作樂,分享他們內心的激動,於是我暗自為他們祝福。

  有好久我沒有見過喬丹·貝克,後來在仲夏時節我又找到了她。起初我對陪她到各處去感到很榮幸,因為她是個高爾夫球冠軍,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後來卻有了另一種感情。我並沒有真的愛上她,但我產生了一種溫柔的好奇心。她對世人擺出的那副厭煩而高傲的面孔掩蓋了點什麼——大多數裝模作樣的言行到後來總是在掩蓋點什麼,雖然起初並不如此——有一天我發現了那是什麼。當時我們兩人一同到沃維克去參加一次別墅聚會。她把一輛借來的車子車篷不拉上就停在雨裏,然後扯了個謊——突然之間我記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黛西家裏想不起來的那件關於她的事。在她參加的第一個重要的高爾夫錦標賽L,發生了一場風波,差一點鬧到登報——有人說在半決賽那一局她把球從一個不利的位置上移動過。事情幾乎要成為一樁醜聞——後來平息了下去。一個球童收回了他的話,唯一的另一個見證人也承認他可能搞錯了。這個事件和她的名字卻留在我腦子裏。

  喬丹唄克本能地回避聰明機警的男人,現在我明白了這是因為她認為,在對越軌的行動不以為然的社會圈子裏活動比較保險。她不誠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她不能忍受處於不利的地位,既然這樣不甘心,因此我想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耍各種花招,為了對世人保持那個傲慢的冷笑,而同時又能滿足她那硬硬的、矯健的肉體的要求。

  這對我完全無所謂。女人不誠實,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事——我微微感到遺憾,過後就忘了。也是在參加那次別墅聚會的時候,我們倆有過一次關於開車的奇怪的談話。因為她從幾個工人身旁開過去,挨得太近,結果擋泥板擦著一個工人上衣的紐扣。

  “你是個粗心的駕駛員,”我提出了抗議,“你該再小心點兒,要不就乾脆別開車。”

  “我很小心。”

  “不對,你不小心。”

  “不要緊,反正別人很小心。”她輕巧地說。

  “這跟你開車有什麼關係?”

  “他們會躲開我的,”她固執地說,“要雙方不小心才能造成一次車禍嘛。”

  “假定你碰到一個像你一樣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永遠不會碰到,”她答道,“我頂討厭不小心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她那雙灰色的、被太陽照得眯緊的眼睛筆直地盯著前方,但她故意地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因而有片刻工夫我以為我愛上了她。但是我思想遲鈍,而且滿腦袋清規戒律,這都對我的情欲起著刹車的作用,同時我也知道首先我得完全擺脫家鄉的那段糾葛。我一直每星期寫一封信並且簽上“愛你,尼克”,而我能想到的只是每次那位小姐一打網球,她的上唇上邊總出現像小鬍子一樣的一溜汗珠。不過確實有過一種含糊的默契,這必須先委婉地解除,然後我才可以自由。

  每個人都以為他自己至少有一種主要的美德,而這就是我的:我所認識的誠實的人並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個。

 

 

第四章

 

  星期天早晨,教堂的鐘聲響徹沿岸村鎮的時候,時髦社會的男男女女又回到了蓋茨比的別墅,在他的草坪上尋歡作樂。

  “他是個私酒販子,”那些少婦一邊說,一邊在他的雞尾酒和他的好花之間的什麼地方走動著,“有一回他殺了一個人,那人打聽出他是興登堡的侄子,魔鬼的表兄弟。遞給我一朵玫瑰花,寶貝,再往那只水晶杯子裏給我倒最後一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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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堡(von Hindenburg1847—1934),德國元帥,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任德軍總司令。

  有一次我在一張火車時刻表上空白的地方寫下了那年夏大到蓋茨比別墅來過的人的名字。現在這已經是一張很舊的時刻表了,沿著折印快要散了,上面印著“本表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起生效”。但我還認得出那些暗淡的名字,它們可以給你一個比我的籠統概括更清楚的印象,那些人到蓋茨比家裏做客,卻對他一無所知,仿佛這是對他所表示的一種微妙的敬意。

  好吧,從東卵來的有賈斯特·貝克夫婦、利契夫婦、一個我在耶魯認識的姓本森的,還有去年夏天在緬因州淹死的韋伯斯特·西維特大夫。還有霍恩比姆夫婦、威利·伏爾泰夫婦以及布萊克巴克全家,他們總是聚集在一個角落裏,不管誰走近,他們都會像山羊一樣翹起鼻孔。還有伊十梅夫婦、克利斯蒂夫婦(更確切地說是休伯特·奧爾巴哈和克利斯蒂先生的老婆)和愛德格·比弗,據說有一個冬天的下午他的頭髮無緣無故地變得像雪一樣白。

  我記得,克拉倫斯·恩狄是從東卵來的。他只來過一次,穿著一條白燈籠褲,還在花園裏跟一個姓艾蒂的二流子幹了一架。從島上更遠的地人來的有開德勒夫婦、O·R·P斯雷德夫婦、喬治亞州的斯通瓦爾·傑無遜·亞伯拉姆夫婦,還有菲希加德夫婦和平普利·斯奈爾夫婦。斯奈爾在他去坐牢的前三天還來過,喝得爛醉躺在石子車道上,結果尤裏內斯·斯威特太太的汽車從他的右手上升了過去。丹賽夫婦也來了,還有年近七十的S·B·懷特貝特、莫理斯·弗林克、漢姆海德夫婦、煙草進口商貝路加以及貝路加的幾個姑娘。

  西卵來的有波爾夫婦、馬爾雷德夫婦、塞西爾·羅伯克、塞西爾·肖用、州議員占利克,還有卓越影片公司的後臺老闆牛頓·奧吉德、艾克豪斯特和克萊德·科恩、小唐·施沃茲以及亞瑟·麥加蒂,他們都是跟電影界有這樣那樣的關係的。還有卡特利普夫婦、班姆堡夫婦和厄爾·馬爾東,就是後來勒死妻子的那個姓馬爾東的人的兄弟。投機商達·馮坦諾也來這兒,還有愛德·萊格羅、詹姆斯·(譯名是“壞酒”)菲來特、德·瓊大婦和歐尼斯特·利裏——他們都是來賭錢的,每當菲來特逛進花園裏去,那就意味著他輸得精光,第二人聯合運輸公司的股票又得有利可圖地漲落一番。

  有一個姓克利普斯普林格的男人在那兒次數又多時間又長,後來人家就稱他為“房客”了——我懷疑他根本就沒別的家。在戲劇界人上中,有葛斯·威茲、賀瑞斯·奧多諾萬、萊斯特·邁爾、喬治·德克維德和法蘭西斯·布林。從紐約城裏來的還有克羅姆夫婦、貝克海森夫婦、丹尼克夫婦、羅素·貝蒂、科雷根夫婦、凱瑟赫夫婦、杜厄夫婦、斯寇里夫婦、S·W·貝爾立夫婦、斯默克夫婦、現在離了婚的小奎因夫婦和亨利·帕默多,他後來在時報廣場跳到一列地下火車前面自殺了。

  本厄·麥克萊納亨總是帶著四個姑娘一同來。她們每次人都不同,可是全長得一模一樣,因此看上去都好像是以前來過的。她們的名字我忘了——傑奎林,大概是,要不然就是康雪愛拉,或者格洛麗亞或者珠迪或者瓊,她們的姓要麼是音調悅耳的花名和月份的名字,要麼是美國大資本家的莊嚴的姓氏,只要有人追問,她們就會承認自己是他們的遠親。

  除了這許多人之外,我還記得福絲娣娜·奧布萊恩至少來過一次,還有貝達克家姐妹,還有小布魯爾,就是在戰爭中鼻子被槍彈打掉的那個,還有阿爾布魯克斯堡先生和他的夫婚妻海格小姐、阿迪泰·費茲彼得夫婦和一度當過美國退伍軍人協會主席的卜朱厄特先生,還有克勞迪啞·希普小姐和一個被認為是她司機的男伴,還有一位某某親王,我們管他叫公爵,即使我曾經知道他的名字,我也忘掉了。

  所有這些人那年夏天都到蓋茨比的別墅來過。

  七月末一天早上九點鐘,蓋茨比的華麗汽車沿著岩石車道一路顛到我門口停下,它那三個音符的喇叭發出一陣悅耳的音調。這是他第一次來看我,雖然我已經赴過兩次他的晚會,乘過他的水上飛機,而且在他熱情邀請之下時常借用他的海灘。

  “早啊,老兄。你今天要和我一同吃午飯,我想我們就同車進城吧。”

  他站在他車子的擋泥板上,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那種靈活的動作是美國人所特有的——我想這是由於年輕時候不幹重活的緣故,更重要的是由於我們各種緊張劇烈的運動造成姿勢自然而優美。這個特點不斷地以坐立不安的形式突破他那拘謹的舉止而流露出來。他一刻也不安靜,總是有一隻腳在什麼地方輕輕拍著,要不然就是有一隻手在不耐煩地一開一合。

  他瞧出我用讚賞的目光看著他的汽車。

  “這車子很漂亮,是不是,老兄?”他跳了下來,好讓我看清楚一些,“你以前從來沒看到過它嗎?”

  我看到過,大家都看到過。車子是瑰麗的奶油色的,鍍鎳的地方閃光耀眼,車身長得出奇,四處鼓出帽子盒、大飯盒和工具盒,琳琅滿目,還有層層疊疊的擋風玻璃反映出十來個太陽的光輝。我們在溫室似的綠皮車廂裏許多層玻璃後面坐下,向城裏進發。

  過去一個月裏,我大概跟他交談過五六次。使我失望的是,我發現他沒有多少話可說。因此我最初以為他是一位相當重要的人物的印象,已經漸漸消失,他只不過是隔壁一家豪華的郊外飯店的老闆。

  接著就發生了那次使我感到窘迫的同車之行。我們還沒到西卵鎮,蓋茨比就開始把他文雅的句子說到一半就打住,同時猶疑不決地用手拍著他醬色酉裝的膝蓋。

  “我說,老兄,”他出其不意地大聲說,“你到底對我是怎麼個看法?”

  我有點不知所措,就開始說一些含糊其詞的話來搪塞。

  “得啦,我來給你講講我自己的身世吧,”他打斷了我的話。“你聽到這麼多閒話,我不希望你從中得到一個對我的錯誤看法。”

  原來他知道那些給他客廳裏的談話增添風趣的離奇的流言蜚語。

  “上帝作證,我要跟你說老實話。”他的右手突然命令上天的懲罰做好準備。“我是中西部一個有錢人家的兒子——家裏人都死光了。我是在美國長大的,可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因為我家祖祖輩輩都是在牛津受教育的。這是個家庭傳統。”

  他斜著眼朝我望望——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喬丹·貝克曾認為他撒謊。他把“在牛津受的教育”這句話匆匆帶了過去,或者含糊其詞,或者半吞半吐,仿佛這句話以前就使他犯嘀咕。有了這個疑點,他的整個自述就站不住腳了,因此我猜疑他終究是有點什麼不可告人之處。

  “中西部什麼地方?”我隨便一問。

  “三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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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藩市在西部海岸,不屬中西部。

  “哦,是這樣。”

  “我家裏人都死光了,因此我繼承了很多錢。”

  他的聲音很嚴肅,仿佛想起家族的突然消亡猶有餘痛似的。有一會兒我懷疑他在捉弄我,但是看了他一眼後,我便相信不是那麼回事。

  “後來我就像一個年輕的東方王公那樣到歐洲各國首都去當寓公——巴黎、威尼斯、羅馬——收藏以紅寶石為主的珠寶也好,打打獅子老虎也好,畫點兒畫也罷,不過是為了自己消遣,同時儘量想忘掉好久以前一件使我非常傷心的事。”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來,因為他的話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措詞本身那麼陳腐,以致在我腦子裏只能是這樣的形象:一個裹著頭巾的傀儡戲裏的“角色”,在布龍公園追著打老虎,一面跑一面從身子裏每個孔洞裏往外漏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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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巴黎郊外,有大片森林。

  “後來就打仗了,老兄。這倒是莫大的寬慰,我千方百計地去找死,可是我的命好像有神仙保佑一樣。戰爭開始的時候,我得到了中尉的軍銜。在阿貢森林一役,我帶領我兩個機槍連的小分隊一往直前,結果我們兩邊都有半英里的空地,步兵在那裏無法推進。我們在那兒待了兩天兩夜,一百三十個人,十六挺路易斯式機槍。後來等到步兵開上來,他們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發現了三個德國師的徽記。我被提升為少校,每一個同盟國政府都發給我一枚勳章——其中甚至包括門的內哥羅,亞德里亞海上的那個小小的門的內哥羅。”

  小小的門的內哥羅!他仿佛把這幾個字舉了起來,沖著它們點頭微笑。這一笑表示他瞭解門的內哥羅動亂的歷史,並且同情門的內哥羅人民的英勇鬥爭。這一笑也表示他完全理解那個國家一系列的情況,正是這些情況使得門的內哥羅熱情的小小的心發出了這個頌揚。我的懷疑此刻已化為驚奇。這好像是匆匆忙忙翻閱十幾本雜誌一樣。

  他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隨即一塊系在一條緞帶上的金屬片落進我的手掌心。

  “這就是門的內哥羅的那一個。”

  使我吃驚的是,這玩意看上去是真的。“丹尼祿勳章”,上面的一圈銘義寫道:“門的內哥羅國王尼占拉斯”。

  “翻過來。”

  “傑伊·蓋茨比少校,”我念道,“英勇過人”

  “這兒還有一件我隨身帶的東西,牛津時朗的紀念品,是在三一學院校園裏照的——我左邊那個人現在是唐卡斯特伯爵。”

  這是一張五六個年輕人的相片,身上穿著運動上衣,在一條拱廊下閘站著,背後可以看見許許多多塔尖,其中有蓋茨比,比現在顯得年輕點,但也年輕不了多少——手裏拿著一根板球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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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津校舍大多為哥特式建築,塔尖林立。

  這樣看來他說的都是真的啦。我仿佛看見一張張五色斑調的老虎皮掛在他在大運河上的宮殿甲,我仿佛看見他打開一箱紅寶石,借它們濃豔的紅光來減輕他那顆破碎的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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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義大利威尼斯城的大運河。

  “我今天有件大事要請你幫忙,”他說,一面很滿意地把他的紀念品放進口袋裏。“因此我覺得你應當瞭解我的情況。我不希望你認為我只是一個不三不用的人。要知道,我往往和陌生人交往,因為我東飄西蕩,儘量想忘掉那件傷心事。”他猶疑了一下,“這件事今天下午你就可以聽到。”

  “吃午飯的時候?”

  “不,今天下午。我碰巧打聽到你約了貝克小姐喝茶。”

  “你是說你愛上了貝克小姐嗎?”

  “不是,老兄,我沒有。可是承蒙貝克小姐同意,讓我跟你談這件事。”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件事”是指什麼,但是我興趣不大,倒覺得厭煩。我請貝克小姐喝茶,並不是為了談論傑伊·蓋茨比先生。我敢胄定他要求的一定是什麼異想天開的事,有一會兒工夫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踏上他那客人過多的草坪。

  他一句話也不說了。我們離城越近他也越發(矛今)持。我們經過羅斯福港,瞥見船身有一圈紅漆的遠洋輪船,又沿著一條貧民區的石子路疾馳而過,路兩旁排列著二十世紀初褪色的鍍金時代的那些還有人光顧的陰暗酒吧。接著,灰燼之穀在我們兩邊伸展出去,我從車上瞥見威爾遜太太渾身是勁地在加油機旁喘著氣替人加油。

  汽車的擋泥板像翅膀一樣張開。我們一路給半個阿斯托里亞帶來了光明——只是半個,因為正當我們在高架鐵路的支柱中問繞來繞去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輛機器腳踏車熟悉的“嘟——嘟——劈啪”的響聲,隨即看到一名氣急敗壞的員警在我們車旁行駛。

  --------

  皇后區的一個地段。

  “好了,老兄。”蓋茨比喊道。我們放慢了速度。蓋茨比從他的皮夾裏掏出一張白色卡片,在員警的眼前晃了一下。

  “行了,您哪,”員警滿口應承,並且輕輕碰一碰帽檐,“下次就認識您啦,蓋茨比先生。請原諒我!”

  “那是什麼?”我問道,“那張牛津的相片嗎?”

  “我給警察局長幫過一次忙,因此他每年部給我寄一張聖誕賀卡。”

  在人橋上,陽光從鋼架中間透過來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上閃閃發光,河對岸城裏的樓高聳在眼前,像一堆一堆白糖塊一樣,儘是出於好心花了沒有銅臭的錢蓋起來的。從皇后區大橋看去,這座城市永遠好像是初次看見一樣,那樣引人入勝,充滿了世界上所有的神秘和瑰麗。

  一輛裝著死人的靈車從我們身旁經過,車上堆滿了鮮花,後面跟著兩輛馬車,遮簾拉上了的,還有兒輛比較輕鬆的馬車載著親友,這些親友從車子裏向我們張望,從他們憂傷的眼睛和短短的上唇可以看出他們是爾南歐那一帶的人。我很高興在他們淒慘的出喪車隊中還能看到蓋茨比豪華的汽車。我們的車子從橋上過布萊克威爾島的時候。一輛大型轎車超越了我們的車子,司機是個白人,車子裏坐著三個時髦的黑人,兩男一女。他們沖著我們翻翻白眼,一副傲慢爭先的神氣,我看了忍不住放聲大笑。

  “我們現在一過這座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了,”我心裏想,“無論什麼事都會有……”

  因此,連蓋茨比這種人物也是會出現的,這用不著大驚小怪。

  炎熱的中午。在四十二號街一家電扇大開的地下餐廳裏,我跟蓋茨比碰頭一起吃午飯。我先眨眨眼驅散外面馬路上的亮光,然後才在休息室裏模模糊糊認出了他,他正在跟一個人說話。

  “卡羅威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沃爾夫山姆先生。”

  一個矮小的塌鼻子的猶太人抬起了他的大腦袋來打量我,他的鼻孔裏面長著兩撮很濃的毛。過了一會兒我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發現了他的兩隻小眼睛。

  “……於是我瞥了他一眼,”沃爾夫山姆先生一面說下去一面很熱切地和我握手,“然後,你猜猜我幹了什麼事?”

  “什麼事?”我有禮貌地問道。

  顯然他並不是在跟我講話,因為他放下了我的手,把他那只富於表現力的鼻子對準了蓋茨比。

  “我把那筆錢交給凱茲保,同時我對他說:‘就這樣吧,凱茲保,你要是不住嘴,一分錢也不給你。’他立刻就住了嘴。”

  蓋茨比拉住我們每人一隻胳臂,向前走進餐廳,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把他剛開始說的一句話咽了下去,露出了如夢似癡的神態。

  “要薑汁威士卡嗎?”服務員領班問道。

  “這兒的這家館子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抬頭望著天花板上的長老會美女說,“但是我更喜歡馬路對面那家。”

  “好的,來幾杯薑汁威士卡,”蓋茨比同意,然後對沃爾夫山姆先生說,“那邊太熱了。”

  “又熱又小——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說,“可是充滿了回憶。”

  “那是哪一家館子?”我問。

  “老大都會。”

  “老大都會,”沃爾夫山姆先生悶悶不樂地回憶道,“那裏聚集過多少早已消逝的面容,聚集過多少如今已經不在人間的朋友。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記他們開槍打死羅西·羅森塔爾的那個晚上。我們一桌六個人,羅西一夜大吃大喝。快到天亮的時候,服務員帶著一種尷尬的表情來到他跟前說有個人請他到外面去講話。‘好吧。’羅西說,馬上就要站起來,我把他一把拉回到椅子上。

  “那些雜種要找你,讓他們進來好了,羅西,但你可千萬千萬不要離開這間屋子。”

  “那時候已經是清早四點,要是我們掀起窗簾,我們會看見天已經亮了。”

  “他去了嗎?”我天真地問。

  “他當然去了。”沃爾夫山姆先生的鼻子氣呼呼地向我一掀。“他走到門口還回過頭來說:‘別讓那個服務員把我的咖啡收掉!’說完他就走到外面人行道上,他們向他吃得飽飽的肚皮放了三槍,然後開車跑掉了。”

  “其中四個人坐了電椅。”我想了起來就說道。

  “五個,連貝克在內。”他鼻孔轉向我,帶著對我感興趣的神情,“我聽說你在找一個做生意的關係。”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使人聽了震驚。蓋茨比替我回答:

  “啊,不是,”他大聲說,“這不是那個人。”

  “不是嗎?”沃爾夫山姆先生似乎很失望。

  “這只是一位朋友。我告訴過你我們改天再談那件事嘛。”

  “對不起,”沃爾夫山姆先生說,“我弄錯了人。”

  一盤鮮美的肉了烤菜端了上來,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就忘掉了老大都會的溫情得多的氣氛,開始斯斯文文地大吃起來。同時他的兩眼很慢地轉動著,把整個餐廳巡視一遍。他又轉過身來打量緊坐在我們背後的客人,從而完成了整個弧圈。我想,要不是有我在座,他准會連我們自己桌子底下也去瞧一眼的。

  “我說,老兄,”蓋茨比伸過頭來跟我說,“今天早上在車子裏我恐怕惹你生氣了吧?”

  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笑容,可是這次我無動於衷。

  “我不喜歡神秘的玩意兒,”我答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坦率地講出來,讓我知道你要什麼。為什麼一定全要通過貝克小姐?”

  “噢,決不是什麼鬼鬼祟祟的事情,”他向我保證,“你也知道,貝克小姐是一位大運動家,她決不會做什麼不正當的事。”

  忽然間他看了看表,跳了起來,匆匆離開餐廳,把我跟沃爾夫山姆先生留在桌子上。

  “他得去打電話,”沃爾夫山姆先生說,一面目送他出去,“好人,是不是?一表人才,而且人品極好。”

  “是的。”

  “他是牛勁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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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勁,“牛津”的訛音。

  “哦!”

  “他上過英國的牛勁大學。你知道牛勁大學嗎?”

  “我聽說過。”

  “它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大學之一。”

  “你認以蓋茨比很久了嗎?”我問道。

  “好幾年了,”他心滿意足地答道,“剛打完仗之後一個偶然機會讓我認識了了他。可是我跟他才談了一個鐘頭就訕道我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教養人。我就對自己說:‘這就是你願意帶回家介紹你母系和妹妹認識的那種人。’”他停了下來,說道:“我知道你在看我的袖扣。”

  我本來並沒有看,可是現在倒看了。它們是用幾片小象牙製作的,看著眼熟得奇怪。

  “用精選的真人臼齒做的。”他告訴我。

  “真的!”我仔細看看,“這倒是個很妙的主意。”

  “不錯。”他把襯衣袖口縮回到上衣下面去,“不錯,蓋茨比在女人方面非常規矩。朋友的太太他連看也不看。”

  這個受到本能的信賴的物件又回到桌邊坐蔔的時候,沃爾大山姆先生一口把他的咖啡喝掉,然後站起身來。

  “我中飯吃得很高興,”他說,“現在我要扔下你們兩個年輕人走了,免得你們嫌我不知趣。”

  “別忙,邁爾。”蓋茨比說,一點也不熱情。沃爾大山姆光生像祝福似地舉起了手。

  “你們很有禮貌,不過我是老一輩的人了,”他嚴肅地說,“你們在這裏坐坐,談談體育,談談你們的年輕女人,談談你們的……”他又把手一揮,以代替一個幻想的名詞,“至於我哩,我已經五十歲了,我也就不再打攪你們了。”

  他跟我們握握手,掉轉身去,他那憂傷的鼻子又在顫動。我不知是否我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他。

  “他有時會變得很傷感,”蓋茨比解釋道,“今天又是他傷感的日子。他在紐約是個人物——百老匯的地頭蛇。”

  “他到底是什麼人?是演員嗎?”

  “不是。

  “牙科醫生?”

  “邁爾·沃爾夫山姆?不是,他是個賭棍。”蓋茨比猶疑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補充道,“他就是一九一九年那年非法操縱世界棒球聯賽的那個人。”

  “非法操縱縱世界棒球聯賽?”我重複一遍。

  居然有這種事,我聽了發愣。我當然記得世界棒球聯賽在一九一九年被人非法操縱,可是即使我想到過這種事,我也會以為那只不過是一件發生了的事情,是一連串必然事件的後果。我從來沒料到一個人可以愚弄五千萬人,就像一個撬開保險箱的賊那樣專心致志。

  “他怎麼會幹那個的?”我過了一分鐘才問道。

  “他只不過是看中了機會,”

  “他怎麼沒坐牢呢?”

  “他們逮不住他,老兄。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

  我搶著付了賬。服務員把找的錢送來時,我看到了湯姆·布坎農在擁擠的餐廳的那一邊。

  “跟我來一下,”我說,“我得同一個人打個招呼。”

  湯姆一看見我們就跳了起來,朝我們的方向邁了五六步。

  “你這一陣去哪兒了?”他急切地問道,“黛西氣死了,因為你不打電話來。”

  “這位是蓋茨比先生,布坎農先生。”

  他們隨便握了握手,蓋茨比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不常見的窘迫表情。

  “你近來到底怎麼樣?”湯姆問我,“你怎麼會跑這麼遠到這兒來吃飯?”

  “我是和蓋茨比先生一道來吃午飯的。”

  我轉身去看蓋茨比先生,但他已經不在那兒了。

  一九一七年十月裏有一天——

  (那天下午喬丹·貝克說,當時她挺直地坐在廣場飯店茶室裏一張挺直的椅子上。)

  ——我正在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走去,一半走在人行道上,一半走在草坪上。我更喜歡走草坪,因為我穿了一雙英國鞋,鞋底有會在軟綿綿的地面留下印痕的橡皮疙瘩。我還穿了一條新的能隨風微微揚起的方格呢裙子,每當裙子隨風揚起來,所有人家門前的紅、白、藍三色旗就都挺得筆直,並且發出“嘖——嘖——嘖——嘖”的聲音,好像很不以為然似的。

  幾面最大的旗子和幾片最人的草坪都是屬於黛西·費伊家的。她剛剛十八歲,比我大兩歲,是路易斯維爾所有小姐中最出風頭的一個。她穿的是白衣服,開的是一輛白色小跑車,她家電話一天到晚響個不停,泰勒營那些興奮的青年軍官一個個都要求那天晚上獨佔她的全部時間。“至少,給一個鐘頭吧!”

  那天早上我從她家門口對面路過時,她的白色跑車停在路邊,她跟一位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中尉同坐在車上。他們倆彼此全神貫注,一直到我走到五步之內她才看見我。

  “哈羅,喬丹,”她出其不意地喊道,“請你過來。”

  她要跟我說話,我覺得很光彩,因為在所有年紀比我大的女孩當中,我最崇拜的就是她。她問我是否到紅十字會去做繃帶。我說是的。那麼,可否請我告訴他們說這天她不能來了?黛西說話的時候,那位軍官盯住她看,每一個姑娘都巴望人家有時會用這種神態來看自己。因為我覺得那非常浪漫,所以我後來一直記得這個情節。他的名字叫傑伊·蓋茨比,從那以後一隔四年多,我一直沒再見過他——就連我在長島遇到他以後,我也不知道原來就是同一個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到了第二年,我自己也有了幾個男朋友,同時我開始參加比賽,因此我就不常見到黛西。她來往的是一幫比我年紀稍大一點的朋友——如果她還跟任何人來往的話。關於她的荒唐謠言到處傳播——說什麼有一個冬天夜晚她母親發現她在收抬行裝,準備到紐約去跟一個正要到海外去的軍人告別。家裏人有效地阻止了她,可是事後她有好幾個星期不跟家裏人講話。從那以後她就不再跟軍人一起玩了,只跟城裏幾個根本不能參軍的平腳近視的青年人來往。

  等到第二年秋天,她又活躍起來,和以前一樣活躍。停戰以後她參加了一次初進社交界的舞會,據說二月裏她跟新奧爾良市來的一個人訂了婚。六月裏她就跟芝加哥的湯姆·布坎農結了婚,婚禮之隆重豪華是路易斯維爾前所未聞的。他和一百位客人乘了四節包車一同南來,在莫爾巴赫飯店租了整個一層樓,在婚禮的前一天他送了她一串估計值三十五萬美元的珍珠。

  我是伴娘之一。在舉行婚禮前夕送別新娘的宴會之前半個小時,我走進她的屋子,發現她躺在床上,穿著繡花的衣裳,像那個六月的夜晚一樣地美,像猴子一樣喝得爛醉。她一手拿著一瓶白葡萄酒,一手捏著一封信。

  “恭……喜我,”她含混不清地咕噥著說,“從來沒喝過酒,啊,今天喝得可真痛快。”

  “怎麼回事,黛西?”

  我嚇壞了。真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子醉成這副模樣。

  “喏,心肝寶貝。”她在拿到床上的字紙簍裏亂摸了一會,掏出了那串珍珠,“把這個拿下樓去,是誰的東西就還給誰。告訴大家,黛西改變主意了。就說‘黛西改變主意了!’”

  她哭了起來——她哭了又哭。我跑出去,找到她母親的貼身女傭人,然後我們鎖上了門,讓她洗個冷水澡。她死死捏住那封信不放。她把信帶到澡盆裏去,捏成濕淋淋的一團,直到她看見它碎得像雪花一樣,才讓我拿過去放在肥皂碟裏。

  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我們讓她問阿摩尼亞精,把冰放在她腦門上,然後又替她把衣裳穿好。半小時後我們走出房間,那串珍珠套在她脖子上,這場風波就過去了。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她沒事兒似的跟湯姆·布坎農結了婚,然後動身到南太平洋去做三個月的旅行。

  他們回來以後,我在聖巴巴拉見到了他們,我覺得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那麼迷戀丈夫的。如果他離開屋子一會兒工夫,她就會惴惴不安地四下張望,嘴裏說:“湯姆上哪兒去啦?”同時臉上顯出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直到她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她往往坐在沙灘上,一坐個把鐘頭,讓他把頭擱在她膝蓋上,一面用手指輕輕按摩他的眼睛,一而無限欣喜地看著他。看著他們倆在一起那種情景真使你感動——使你人迷,使你莞爾而笑。那是八月裏的事。我離開聖巴巴拉一個星期以後,湯姆一天夜晚在凡圖拉公路上與一輛貨車相撞,把他車上的前輪撞掉了一隻。跟他同車的姑娘也上了報,因為她的胳膊撞斷了——她是聖巴巴拉飯店裏的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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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利福尼亞的海濱旅遊勝地。

  第二年四月黛西生了她那個小女兒,隨後他們到法國去待了一年。有一個春天我在戛納見到他們,後來又在多維爾見過,再後來他們就回芝加哥定居了。黛西在芝加哥很出風頭,這是你知道的。他們和一幫花天酒地的人來往,個個都是又年輕又有錢又放蕩的,但是她的名聲卻始終清清白白。也許因為她不喝酒的緣故。在愛喝酒的人中間而自己不喝酒,那是很佔便宜的。你可以守口如瓶,而且,你可以為你自己的小動作選擇時機,等到別人都喝得爛醉要麼看不見要麼不理會的時候再搞。也許黛西從來不愛搞什麼桃色事件——然而她那聲音裏卻有點兒什麼異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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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南部海港,旅遊療養勝地。

  法國西北部旅遊勝地。

  後來,大約六個星期以前,她多年來第一次聽到了蓋茨比這個名宇。就是那次我問你——你還記得嗎——你認識不認識西卵的蓋茨比你回家之後,她到我屋裏來把我推醒,問我:“哪個姓蓋茨比的?”我把他形容了一番——我半睡半醒——她用最古怪的聲音說那一定是她過去認識的那個人。直到那時我才把這個蓋茨比跟當年坐在她白色跑車裏的那個軍官聯繫起來。

  等到喬丹·貝克把上面這些都講完,我們離開了廣場飯店已經有半個鐘頭,兩人乘著一輛敞篷馬車穿過中央公園。太陽已經落在西城五十幾號街那一帶電影明星們居住的公寓大樓後面,這時兒童像草地上的蟋蟀一樣聚在一起,他們清脆的聲音在悶熱的黃昏中歌唱:

    我是阿拉伯的首長,

    你的愛情在我心上。

    今夜當你睡意正濃,

    我將爬進你的帳篷——

  “真是奇怪的巧合。”我說。

  “但這根本不是什麼巧合。”

  “為什麼不是?”

  “蓋茨比買下那座房子,就是因為這樣一來黛西就在海灣對面嘛。”

  這麼說來,六月裏那個夜晚他所嚮往的不單單是天上的過鬥了。蓋茨比在我眼中有了生命,忽然之間從他那子宮般的毫無目的的豪華裏分娩了出來。

  “他想知道,”喬丹繼續說,“你肯不肯哪一天下午請黛西到你住處來,然後讓他過來坐一坐。”

  這個要求如此微不足道,真使我震驚。他居然等了五年,又買了一座大廈,在那裏把星光施與來來往往的飛蛾——為的是在哪個下午他可以到一個陌生人的花園裏“坐一坐”。

  “我非得光知道這一切,然後他才能托我這點小事嗎?”

  “他害怕,他等得太久了。他想你也許會見怪。儘管如此,他其實是非常頑強的。”

  我還是放不下心。

  “他為什麼不請你安排一次見面呢?”

  “他要讓她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釋道,“你的房子又剛好在緊隔壁。”

  “哦!”

  “我想他大概指望哪天晚上她會翩然而至,光臨他的一次宴會,”喬丹繼續說,“但是她始終沒有來過、後來他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問人家是否認識她,而我是他找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在舞會上他派人去請我的那一晚,可惜你沒聽到他是怎樣煞費苦心、轉彎抹角才說到了正題,我自然馬上建議在紐約吃一頓午餐——不料他急得像要發瘋:‘我可不要做什麼不對頭的事情!’他一再說,‘我只要在隔壁見見她。’

  “後來我說你是湯姆的好朋友,他又想完全打消這個主意。他對湯姆的情況不太瞭解,雖然他說他有好幾年天天看一份芝加哥報紙,希望碰巧可以看到黛西的名字。”

  這時天黑了,我們的馬車走到一座小橋下面,我伸出胳臂摟住喬丹的金黃色肩膀,把她拉到我身邊,請她一起吃晚飯。忽然之間,我想的已經不是黛兩和蓋茨比,而是這個乾淨、結實、智力有限的人,她對世問的切都抱懷疑態度,她怪精神地往後靠在我伸出的胳臂上。一個警句開始在我耳中令人興奮地激動鳴響:“世界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的人和疲倦的人。”

  “黛西生活裏也應當有點安慰。”喬丹喃喃地對我說。

  “她願意見蓋茨比嗎?”

  “事光是不讓她知道的。蓋茨比不要她知道。你只是請她來喝茶。”

  我們經過了一排黑黝黝的樹,然後五十九號街的高樓裏一片柔和的燈光照到下面公園中來。跟蓋茨比和湯姆·布坎農不一樣,我的眼前沒有什麼情人的面影沿著陰暗的簷口和耀眼的招牌縹緲浮動,於是我把身邊這個女孩子拉得更近一點,同時胳臂摟得更緊。她那張蒼白、輕藐的嘴嫣然一笑,於是我把她拉得更緊一點,這次一直拉到貼著我的臉。

 

 

第五章

 

  那天夜裏我回到西卵的時候,有一會兒我疑心是我的房子著了火。半夜兩點鐘了,而半島的那整個一角照得亮堂堂的,光線照在灌木叢上好像是假的,又照在路旁電線上映出細細的一長條一長條的閃光。轉彎以後,我才看出原來是蓋茨比的別墅,從塔樓到地窖都燈火通明。

  起初我還以為又是一次晚會,一次狂歡的盛會,整個別墅統統敞開,好讓大家做遊戲,玩捉迷藏或“罐頭沙丁魚”。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樹叢中的風聲作響,風把電線吹動,電燈忽暗忽明,好像房子在對著黑夜眨眼。當計程車哼哼著開走的時候,我看到蓋茨比穿過他的草坪朝著我走過來。

  “你府上看上去像世界博覽會一樣。”我說。

  “是嗎?”他心不在焉地轉過眼睛去望望,“我剛才打開了幾間屋子隨便看看。咱倆到康尼島去玩吧,老兄。坐我的車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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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尼島(Coney),紐約的一處遊樂勝地。

  “時間太晚了。”

  “那麼,到游泳池裏泡一泡怎麼樣?我一夏天還沒泡過哩。”

  “我得上床睡覺了。”

  “好吧。”

  他等待著,急巴巴地望著我。

  “我和貝克小姐談過了,”我等了一會才說,“我明天打電話給黛西,請她到這裏來喝茶。”

  “哦,那好嘛,”他漫不經心地說,“我不希望給您添麻煩。”

  “哪天對您合適?”

  “哪天對您合適?”他馬上糾正了我的話,“我不希望給您添麻煩,你明白。”

  他考慮了一會。然後,他勉強地說:“我要讓人把草地平整一下。”

  我們倆都低頭看了看草地——在我的亂蓬蓬的草地和他那一大片剪得整整齊齊的深綠色草坪之間有一條很清楚的分界線。我猜他指的是我的草地。

  “另外還有一件小事。”他含混地說,然後猶疑了一會。

  “你是不是希望推遲幾天?”我問道。

  “哦,跟那個沒關係。至少……”他笨拙地一連開了幾個頭,“呃,我猜想……呃,我說,老兄,你掙錢不多,是吧?”

  “不太多。”

  這似乎使他放心一點,於是他更有信心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猜想你掙錢不多,如果你不怪我——你知道,我附帶做點小生意,搞點副業,你明白。我也想到既然你掙錢不多——你在賣債券,是吧,老兄?”

  “學著幹。”

  “那麼,這也許會引起你的興趣。不需要花費很多時間,你就可以掙一筆可觀的錢。碰巧是一件相當機密的事。”

  我現在認識到,如果當時情況不同,那次談話可能會是我一生中的一個轉捩點,但是,因為這個建議說得很露骨,很不得體,明擺著是為了酬謝我給他幫的忙,我別無選擇,只有當場把他的話打斷。

  “我手頭工作很忙,”我說,“我非常感激,可是我不可能再承擔更多的工作。”

  “你不需要跟沃爾夫山姆打任何交道的。”顯然他以為我討厭中飯時候提到的那種“關係”,但我告訴他他搞錯了。他又等了一會,希望我找個話題,但是我的心完全不在這兒,沒有答碴,結果他只好勉勉強強地回家去了。

  這一晚使我感到又輕飄又快樂。大概我一走進自己的大門就倒頭大睡,因此我不知道蓋茨比究竟有沒有去康尼島,也不知他又花了幾個小時“隨便看看房間”,同時他的房子繼續刺眼地大放光明。第二天早晨我從辦公室給黛西打了個電話,請她過來喝茶。

  “別帶湯姆來。”我警告她。

  “什麼?”

  “別帶湯姆來。”

  “誰是‘湯姆’?”她裝傻地問道。

  我們約定的那天大雨傾盆。上午十一點鐘,一個男的身穿雨衣,拖著一架刈草機,敲敲我的大門,說蓋茨比先生派他過來刈我的草。這使我想起我忘了告訴叫我那芬蘭女傭人回來,於是我就開車到西卵鎮上去,在濕淋淋的、兩邊是白石灰牆的小巷子裏找她,同時買了一些茶杯、檸檬和鮮花。

  花是多餘的,因為下午兩點鐘從蓋茨比家裏送來一暖房的鮮花,連同無數插花的器皿。一小時以後,大門被人戰戰兢兢地打開,蓋茨比一身白法蘭絨西裝,銀色襯衫,金色領帶,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他臉色煞白,眼圈黑黑的,看得出他一夜沒睡好。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他進門就問。

  “草地看上去很漂亮,如果你指的是草地。”

  “什麼草地?”他茫然地問道,“哦,你院子裏的草地。”他從窗子裏向外看,可是從他的表情看來,我相信他什麼都沒看見。

  “看上去很好,”他含糊地說,“有一家報紙說他們認為雨在四點左右會停,大概是《紐約日報》。喝茶所需要的東西都齊全了嗎?”

  我把他帶到食品間裏去,他有點看不順眼似地向那芬蘭女人望望。我們一起把甜食店裏買來的十二塊檸檬蛋糕細細打量了一番。

  “這行嗎?”我問道。

  “當然行,當然行!好得很!”然後他又茫然地加了一聲,“老兄!”

  三點半鐘左右雨漸漸收了,變成了濕霧,不時還有幾滴雨水像露珠一樣在霧裏飄著。蓋茨比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一本克萊的《經濟學》,每當芬蘭女傭人的腳步震動廚房的地板他就一驚,並且不時朝著模糊的窗戶張望。仿佛一系列看不見然而怵目驚心的事件正在外面發生。最後他站了起來,用猶疑的聲音對我說,他要回家了。

  “那是為什麼?”

  “沒有人來喝茶啦。時間太晚了!”他看了看他的表,仿佛別處還有緊急的事等著他去辦。“我不能等一整天。”

  “別傻,現在剛剛是四點差兩分。”

  他苦惱地坐了下來,仿佛我推了他似的,正在這時傳來一輛汽車拐進我巷子的聲音。我們倆都跳了起來,然後我自己也有點慌張地跑到院子裏去。

  在滴著水的沒有花的紫丁香樹下,一輛大型的敞篷汽車沿著汽車道開了上來。車子停了。黛西的臉在一頂三角形的淺紫色帽子下面歪向一邊,滿面春風、心花怒放地朝我看著。

  “你千真萬確是住在這兒嗎,我最親愛的人兒?”

  她那悠揚的嗓音在雨中聽了使人陶醉。我得先傾聽那高低起伏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出她所說的話語。一縷潮濕的頭髮貼在她面頰上,像抹了一筆藍色的顏料一樣。我攙她下車的時候,看到她的手也被晶瑩的水珠打濕了。

  “你是愛上我了嗎,”她悄悄在我耳朵邊說,“要不然為什麼我非得一個人來呢?”

  “那是雷克蘭特古堡的秘密。叫你的司機走得遠遠的,過一個鐘頭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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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克蘭特古堡》為英國舊世紀女小說家埃奇沃思所著的恐怖神秘小說。

  “過一個鐘頭再回來,弗迪。”然後她煞有介事地低聲說,“他名字叫弗迪。”

  “汽油味道影響他的鼻子嗎?”

  “我想並不影響,”她天真地說,“為什麼?”

  我們走進屋子裏。使我大為驚異的是起居室裏空蕩蕩的。

  “咦,這真滑稽,”我大聲說。

  “什麼滑稽?”

  正在此刻大門上有人斯文地輕輕敲了一聲,她轉過頭去看。我走到外面去開門。蓋茨比面如死灰,那只手像重東西一樣揣在上衣口袋裏,兩隻腳站在一攤水裏,神色悽惶地瞪著我的眼睛。

  他闊步從我身邊跨過進門廊,手還揣在上衣口袋裏,仿佛受牽線操縱似的突然一轉身,走進起居室不見了。那樣子一點也不滑稽。我意識到自己的心也在撲通撲通跳。外面雨下大了,我伸手把大門關上。

  有半分鐘之久,一點聲音也沒有。然後我聽到從起居室裏傳來一陣哽咽似的低語聲和一點笑聲,跟著就是黛西的嘹亮而做作的聲音:

  “又見到你,我真高興極了。”

  一陣靜寂。時間長得可怕。我在門廊裏沒事可做,於是我走進屋子。

  蓋茨比兩手仍然揣在口袋裏,正斜倚在壁爐架上,勉強裝出一副悠然自得、甚至無精打采的神氣。他的頭往後仰,一直碰到一架早已報廢的大臺鐘的鐘面上。他那雙顯得心神錯亂的眼睛從這個位置向下盯著黛西,她坐在一張硬背椅子的邊上,神色惶恐,姿態倒很優美。

  “我們以前見過。”蓋茨比咕噥著說。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張開想笑又沒笑出來。幸好那架鐘由於他的頭的壓力就在這一刻搖搖欲墜,他連忙轉過身來用顫抖的手指把鐘抓住,放回原處。然後他坐了下來,直挺挺地,胳臂肘放在沙發扶手上,手托住下巴。

  “對不起,把鐘碰了。”他說。

  我自己的臉也漲得通紅,像被熱帶的太陽曬過那樣。我腦子裏雖有千百句客套話,可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是一架很舊的鐘。”我呆頭呆腦地告訴他們。

  我想我們大家當時有一會兒都相信那架鐘已經在地板上砸得粉碎了。

  “我們多年不見了。”黛西說,她的聲音盡可能地平板。

  “到十一月整整五年。”

  蓋茨比脫口而出的回答至少使我們大家又愣了一分鐘。我急中生智,建議他們幫我到廚房裏去預備茶,他們倆立刻站了起來,正在這時那魔鬼般的芬蘭女傭人用託盤把茶端了進來。

  遞茶杯、傳蛋糕所造成的忙亂大受歡迎,在忙亂之中建立了一種有形的體統。蓋茨比躲到了一邊去,當我跟黛西交談時,他用緊張而痛苦的眼睛認真地在我們兩人之間看來看去。可是,因為平靜本身並不是目的,我一有機會就找了個藉口,站起身來要走。

  “你上哪兒去?”蓋茨比馬上驚慌地問道。

  “我就回來。”

  “你走以前,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發瘋似的跟我走進廚房,關上了門,然後很痛苦地低聲說:“啊,天哪!”

  “怎麼啦?”

  “這是個大錯,”他把頭搖來搖去地說,“大錯而特錯。”

  “你不過是難為情罷了,沒別的。”幸好我又補了一句,“黛西也難為情。”

  “她難為情?”他大不以為然地重複了我的話。

  “跟你同樣難為情。”

  “聲音不要那麼大。”

  “你的行動像一個小孩,”我不耐煩地發作說,“不但如此,你也很沒禮貌。黛西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裏面。”

  他舉起手來不讓我再講下去,懷著令人難忘的怨氣看了我一眼,然後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門,又回到那間屋子裏去。

  我從後門走了出去——半小時前蓋茨比也正是從這裏出去,精神緊張地繞著房子跑了一圈——奔向一棵黑黝黝的盤纏多節的大樹,茂密的樹葉構成了一塊擋雨的苫布。此刻雨又下大了,我那片不成形的草地,雖然被蓋茨比的園丁修剪得很整齊,現在卻滿是小泥潭和歷史悠久的沼澤了。從樹底下望出去,除了蓋茨比的龐大的房屋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可看,於是我盯著它看了半個小時,好像康得盯著他的教堂尖塔一樣。這座房子是十年前一位釀酒商在那個“仿古熱”初期建造的,並且還有一個傳聞,說他曾答應為所有鄰近的小型別墅付五年的稅款,只要各位房主肯在屋頂鋪上茅草。也許他們的拒絕使他“創建家業”的計畫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他立刻衰頹了。喪事的花圈還掛在門上,他的子女就把房子賣掉了。美國人雖然願意、甚至渴望去當農奴,可是一向是堅決不肯當鄉下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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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得(Immanul Kant1724—1804),德國哲學家。

  半小時以後,太陽又出來了,食品店的送貨汽車沿著蓋茨比的汽車道拐彎,送來他的僕人做晚飯用的原料——我敢肯定他本人一口也吃不下。一個女傭人開始打開樓上的窗戶,在每個視窗出現片刻,然後,從正中的大窗戶探出身子,若有所思地向花園裏啐了一口。該是我回去的時候了。剛才雨下個不停,仿佛是他們倆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時隨著感情的迸發而變得高昂,但是在這新的靜寂中,我覺得房子裏面也是一片肅靜了。

  我走了進去——先在廚房裏做出一切可能的響聲,就差把爐灶推翻了——但我相信他們什麼也沒聽見。他們兩人分坐在長沙發兩端,面面相覷,仿佛有什麼問題提了出來,或者懸而未決,一切難為情的跡象也都消失了。黛西滿面淚痕,我一進來她就跳了起來,用手絹對著一面鏡子擦起臉來。但是蓋茨比身上卻發生了一種令人惶惑的變化。他簡直是光芒四射。雖然沒有任何表示欣喜的言語姿勢,一種新的幸福感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充塞了那間小屋子。

  “哦,哈羅,老兄。”他說,仿佛他有好多年沒見過我了。有一會兒工夫我還以為他想跟我握手哩。

  “雨停了。”

  “是嗎?”等他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又發覺屋子裏陽光閃爍時,他像一個氣象預報員又像一個欣喜若狂的回歸光守護神似的露出了笑容,又把消息轉報給黛西,“你看多有趣,雨停了。”

  “我很高興,傑伊。”她的聲音哀豔動人,可是她吐露的只是她意外的喜悅。

  “我要你和黛西一起到我家裏來,”他說,“我很想領她參觀參觀。”

  “你真的要我來嗎?”

  “絕對如此,老兄。”

  黛西上樓去洗臉——我很羞慚地想起了我的毛巾,叮惜為時太晚了——蓋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候。

  “我的房子很好看,是不是?”他問道,“你瞧它整個正面映照著陽光。”

  我同意說房子真漂亮極了。

  “是的。”他用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每一扇拱門、每一座方培都看到了,“我只花了三年工夫就掙到了買房子的錢。”

  “我還以為你的錢是繼承來的。”

  “不錯,老兄,”他脫口而出,“但是我在大恐慌期間損失了一大半——就是戰爭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猜想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因為等我問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時,他回答:“那是我的事兒。”話說出口他才發覺這個回答很不得體。

  “哦,我幹過好幾行,”他改口說,“我做藥材生意,後來又做過石油生意。可是現在我這兩行都不幹了。”他比較注意地看著我。“那麼說你考慮過那天晚上我提的那件事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黛西就從房子裏出來了,她衣服上的兩排銅紐扣在陽光中閃爍。

  “是那邊那座老大的房子?”她用手指著大聲問。

  “你喜歡它嗎?”

  “我太喜歡了,但是我不明白你怎麼能一個人住在那兒。”

  “我讓它不分晝夜都擠滿了有意思的人,幹有意思的事情的人,有名氣的人。”

  我們沒有抄近路沿海邊過去,而是繞到大路上,從巨大的後門進去的。黛酉望著那村在天空的中世紀城堡的黑黝黝的輪廓,用她那迷人的低語讚不絕口,一邊走一邊又讚賞花園,讚賞長壽花散發的香味,山楂花和梅花泡沫般的香味,還有吻別花淡金色的香味。走到大理石臺階前,我看不到穿著鮮豔的時裝的人從大門出出進進,除了樹上的鳥鳴聽不到一點聲音,真感到很異樣。

  到了裏面,我們漫步穿過瑪麗·安東莞內特式的音樂廳和王政復辟時期式樣的小客廳,我覺得每張沙發、每張桌子後面都藏著客人,奉命屏息不動直到我們走過為止。當蓋茨比關上“默頓學院圖書室”的門時,我可以發誓我聽到了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突然發出了鬼似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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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麗·安東莞內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在大革命中被送上斷頭臺。

  英國門世紀中葉第一次資產階級革命失敗後,英王查理二世於1660年復辟。

  默頓學院(Merton College),牛津大學的一個學院,以藏書豐富聞名。

  我們走上樓,穿過一間間仿古的臥室,裏面鋪滿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綢緞,擺滿了色彩繽紛的鮮花,穿過一間間更衣室和彈子室,以及嵌有地下浴池的浴室——闖進一間臥室,裏面有一個邋裏邋遢穿著睡衣的人正在地板上做俯臥撐。那是“房客”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看到過他如饑似渴地在海灘上徘徊。最後我們來到蓋茨比本人的套間,包括一間臥室、一間浴室和一間小書房。我們在書房裏坐下,喝了一杯他從壁櫥裏拿出來的蕁麻酒。

  他一刻不停地看著黛西,因此我想他是在把房子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按照那雙他所鍾愛的眼睛裏的反應重新估價。有時他也神情恍惚地向四面凝視他自己的財物,仿佛在她這個驚心動魄的真人面前,所有這些東西就沒有一件是真實的了。有一次他差點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他自己的臥室是所有屋子中最簡樸的一間——只有梳粧檯上點綴著一副純金的梳妝用具。黛西高興地拿起了刷子刷刷頭髮,引得蓋茨比坐下來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來。

  “真是最滑稽的事情,老兄,”他嘻嘻哈哈地說,“我簡直不能……我想要……”

  顯而易見,他已經歷了兩種精神狀態,現在正進入第三種。他起初局促不安,繼而大喜若狂,目前又由於她出現在眼前感到過分驚異而不能自持了。這件事他長年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簡直是咬緊了牙關期待著,感情強烈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此刻,由於反作用,他像一架發條上得太緊的時鐘一樣精疲力竭了。

  過了一會兒,精神恢復之後,他為我們打開了兩個非常講究的特大衣櫥,裏面裝滿了他的西裝、晨衣和領帶,還有一打一打像磚頭一樣堆起來的襯衣。

  “我有一個人在英國替我買衣服。每年春秋兩季開始的時候,他都挑選一些東西寄給我。”

  他拿出一堆襯衫,開始一件一件扔在我們面前,薄麻布襯衫、厚綢襯衫、細法蘭絨襯衫都抖散了,五顏六色擺滿了一桌。我們欣賞著的時候,他又繼續抱來其他的,那個柔軟貴重的襯衣堆越來越高——條子襯衫、花紋襯衫、方格襯衫,珊瑚色的、蘋果綠的、淺紫色的、淡桔色的、上面繡著深藍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織字母。突然之間,黛西發出了很不自然的聲音,一下把頭埋進襯衫堆裏,號陶大哭起來。

  “這些襯衫這麼美,”她嗚咽地說,她的聲音在厚厚的衣堆裏悶啞了,“我看了很傷心,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這麼美的襯衫。”

  看過房子之後,我們本來還要去看看庭園和游泳池、水上飛機和仲夏的繁花——但是蓋茨比的窗外又下起雨來了,因此我們三人就站成一排遠眺水波蕩漾的海面。

  “要不是有霧,我們可以看見海灣對面你家的房子,”蓋茨比說,“你家碼頭的盡頭總有一盞通宵不滅的綠燈。”

  黛西驀然伸過胳臂去挽著他的胳臂,但他似乎沉浸在他方才所說的話裏。可能他突然想到那盞燈的巨大意義現在永遠消失了。和那把他跟黛西分開的遙遠距離相比較,那盞燈曾經似乎離她很近,幾乎碰得著她。那就好像一顆星離月亮那麼近一樣。現在它又是碼頭上的一盞綠燈了。他的神奇的寶物已經減少了一件。

  我開始在屋子裏隨便走走,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看各種各樣模糊不清的擺飾。一個身穿遊艇服的上年紀的男人的一張大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掛在他書桌前面的牆上。

  “這是誰?”

  “那個?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那名字聽著有點耳熟。

  “他已經死了。很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斗櫥上有一張蓋茨比本人的小相片,也是穿著遊艇服的——蓋茨比昂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顯然是十八歲左右照的。

  “我真愛這張相片,”黛西嚷嚷道,“這個筆直向後梳的髮型!你從來沒告訴我你留過筆直向後梳的髮型,也沒告訴我你有一艘遊艇。”

  “來看這個,”蓋茨比連忙說,“這裏有好多剪報——都是關於你的”

  他們倆並肩站著細看那些剪報。我正想要求看看那些紅寶石,電話忽然響了,蓋茨比就拿起了聽筒。

  “是的……噢,我現在不便談……我現在不便談,老兄……我說的是一個小城……他一定知道什麼是小城……得啦,他對我們沒什麼用處,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

  他把電話掛上。

  “到這兒來,快!”黛西在窗口喊道。

  雨還在下,可是西方的烏雲已經撥開,海灣上空翻滾著粉紅色和金色的雲霞。

  “瞧那個,”她低聲道,過了一刻又說,“我真想采一朵那粉紅色的雲彩,把你放在上面推來推去。”

  我這時想要走了,可是他們說什麼也不答應。也許有我在場他們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我們於什麼好了,”蓋茨比說,“我們讓克利普斯普林格彈鋼琴。”

  他走出屋子喊了一聲“艾溫”,又過了幾分鐘才回來,帶來一個難為情的、面容有點憔翠的年輕人,一副玳瑁邊眼鏡,稀稀的金黃色頭髮。他現在衣服整齊一些了,穿著一件敞領的運動衫、一雙運動鞋和一條顏色不清不楚的帆布褲。

  “我們剛才打擾您做體操了嗎?”黛西有禮貌地問。

  “我在睡覺,”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窘迫之中脫口而出,“我是說,我本來在睡覺。後來我起床了……”

  “克利普斯普林格會彈鋼琴,”蓋茨比打斷了他的話說,“是不是,艾溫,老兄?”

  “我彈得不好。我不會……根本不彈。我好久沒練……”

  “我們到樓下去。”蓋茨比打斷了他的話。他撥了一個開關。整個房子立刻大放光明,灰暗的窗戶都不見了。

  在音樂廳裏,蓋茨比只扭開鋼琴旁邊的一盞燈。他顫抖著用一根火柴點燃了黛西的香煙,然後和她一道坐在屋子那邊遠遠的一張長沙發上,那裏除了地板上從過道裏反射過來的一點亮光之外沒有其他光線。

  克利普斯普林格彈完了《愛情的安樂窩》之後,在長凳上轉過身來,不高興地在幽暗中張望著找蓋茨比。

  “我好久沒彈了,你看。我告訴你我不會彈。我好久沒彈……”

  “別說那麼多,老兄,”蓋茨比命令道,“彈吧!”

  “每天早上,

    每天晚上,

     玩得歡暢……”

  外面風刮得呼呼的,海灣上傳來一陣隱隱的雷聲。此刻西卵所有的燈都亮了。電動火車滿載歸客,在雨中從紐約疾馳而來。這是人事發生深刻變化的時辰,空氣中洋溢著興奮的情緒。

    “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

     富的生財窮的生——孩子。

      在這同時,

      在這期間……”

  我走過去告辭的時候,我看到那種惶惑的表情又出現在蓋茨比臉上,仿佛他有點懷疑他目前幸福的性質。幾乎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過一些時刻,黛西遠不如他的夢想——並不是由於她本人的過錯,而是由於他的幻夢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夢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種創造性的熱情投入了這個幻夢,不斷地添枝加葉,用飄來的每一根絢麗的羽毛加以綴飾。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趕不上一個人陰淒淒的心裏所能集聚的情思。

  我注視著他的時候,看得出來他在悄悄使自己適應眼前的現實。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她低低在他耳邊說了點什麼,他聽了就感情衝動地轉向她。我看最使他人迷的是她那激動昂揚的聲音,因為那是無論怎樣夢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聲音是一曲永恆的歌。

  他倆已經把我忘了,但黛西抬起頭來瞥了一眼,伸出了手。蓋茨比此刻壓根兒不認識我了。我又看了他倆一眼,他們也看看我,好像遠在天涯,沉浸在強烈的感情之中。我隨即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臺階到雨裏面去,留下他們兩人在一起。

 

第六章

 

  大概在這個時候,有一天早上,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記者從紐約來到蓋茨比的大門口,問他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關於什麼的話?”蓋茨比很客氣地問道。

  “呃——發表個什麼聲明。”

  在亂了五分鐘之後事情才弄清楚。原來這個人在他報館裏曾經聽人提到蓋茨比的名字,可是為什麼會提到他卻不肯透露,或者他也沒完全弄明白。這天他休息,於是就積極主動地跑出城來“看看”。

  這不過是碰碰運氣,然而這位元記者的直覺卻是對的。千百個人在他家做過客因而成為他的經歷的權威,由於他們的宣揚,蓋茨比的名聲在這個夏天越來越大,直到他只差一點就要成為新聞人物了。當時的各種傳奇,像“通往加拿大的地下管道”之類,都和他掛上了鉤,還有一個長期流傳的謠言,說他根本不是住在一座房子裏,而是住在一條船上,船看上去像座房子,並且沿著長島海岸秘密地來回移動。究竟為什麼北達科他州的傑姆斯·蓋茲能從這些謠言中得到滿足,這倒不容易回答。

  傑姆斯·蓋茲——這是他的真姓名,至少是他法律上的姓名。他是在十七歲時改名換姓的,也是在他一生事業開端的那個特定時刻——當時他看見丹·科迪先生的遊艇在蘇必利爾湖上最險惡的沙洲上拋錨、那天下午身穿一件破舊的綠色運動衫和一條帆布褲在沙灘上遊蕩的是傑姆斯·蓋茲,但是後來借了一條小船,劃到托洛美號去警告科迪,半小時之內可能起大風使他的船覆沒的,已經是傑伊·蓋茨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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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必利爾湖(Lake Superior),美國五大湖之一。

  我猜,就在當時他也早已把這個名宇想好了。他的父母是碌碌無為的莊稼人——他的想像力根本從來沒有真正承認他們是自己的父母。實際上長島西卵的傑伊·蓋茨比來自他對自己的柏拉圖式的理念。他是上帝的兒子——這個稱號,如果有什麼意義的話,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須為他的天父效命,獻身于一種博大、庸俗、華而不實的美。因此他虛構的恰恰是一個十七歲的小青年很可能會虛構的那種傑伊·蓋茨比,而他始終不渝地忠於這個理想形象。

  一年多來,他沿著蘇必利爾湖南岸奔波,或是捕鮭魚,或是撈蛤蜊,或是幹任何其他為他掙來食宿的雜事。在那些風吹日曬的日子裏,幹著時松時緊的活計,他有著曬得黝黑。越來越硬棒的身體,過著大然的生活。他早就跟女人發生了關係,並且由於女人過分寵愛他,他倒瞧不起她們。他瞧不起年輕的處女,因為她們愚昧無知,他也瞧不起其他女人,因為她們為了一些事情大吵大鬧,而那些事情由於他那驚人的自我陶醉,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他的內心卻經常處於激蕩不安之中。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各種離奇怪誕的幻想紛至遝來。一個絢麗得無法形容的宇宙展現在他腦海裏,這時小鐘在洗臉架上滴答滴答地響著,月亮用水一般的光浸泡著他亂七八糟扔在地上的衣服。每夜他都給他那些幻想的圖案添枝加葉,一直等到昏沉的睡意降落在一個生動的場面之上,使他忘記了一切。有一陣子這些幻夢為他的想像力提供了一個發洩的途徑:它們令人滿意地暗示現實是不真實的,它們表明世界的磐石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

  幾個月以前,一種追求他未來的光榮的本能促使他前往明尼蘇達州南部路德教的小聖奧拉夫學院。他在那裏只待了兩個星期,一方面由於學院對他的命運的鼓聲、對命運本身麻木不忙而感到沮喪,一方面鄙視他為了掙錢作為學習費用而幹的勤雜工工作。後來他東漂西蕩又回到了蘇必利爾湖,那天他還在找點什麼活兒幹的時候,丹·科迪的遊艇在湖邊的淺灘上拋下錢來。

  科迪當時五十歲,他是內華達州的銀礦、育空地區、一八七五年以來每一次淘金熱的產物。他做蒙大拿州銅的生意發了好幾百萬的財,結果雖然身體仍然健壯,可是腦子已經接近於糊塗。無數的女人對這個情況有所覺察,於是想方設法使他和他的錢分手。那個名叫艾拉·凱的女記者抓住他的弱點扮演了德曼特農夫人的角色,慫恿他乘上遊艇會航海,她所耍的那些不太體面的手腕是一九○二年聳人聽聞的報刊爭相報導的新聞。他沿著有著過分殷勤好客的居民的海岸航行了五年之後,就在這天駛人小姑娘灣,成為傑姆斯·蓋茲命運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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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育空地區(Yukon),加拿大西部地區,19世紀末葉發現新金礦。

  德曼特農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17世紀法國國土路易十四的情婦,後秘密成婚。

  年輕的蓋茲,兩手靠在船槳上,抬頭望著有欄杆圍著的甲板,在他眼中,那只船代表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和魅力。我猜想他對科邊笑了一笑——他大概早已發現他笑的時候很討人歡喜。不管怎樣,科迪問了他幾個問題(其中之一引出了這個嶄新的名字),發覺他聰明伶俐而且雄心不小。幾天之後他把他帶到德盧恩城,替他買了一件藍色海員服、六條白帆布褲子和一頂遊艇帽。等到托洛美號啟程前往西印度群島和巴巴平海岸的時候,蓋茨比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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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盧恩(Duluth),蘇必利爾湖上的一個港口。

  巴巴里海岸(Barbary Coast),埃及以西的北非伊斯蘭教地區。

  他以一種不太明確的私人雇員身份在科迪手下工作——先後于過聽差、大副、船長、秘書,甚至還當過監守,因為丹·科迪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酒一喝醉什麼揮金如土的傻事都幹得出來,因此他越來越信賴蓋茨比,以防止這一類的意外事故。這種安排延續了五年,在這期間那艘船環繞美洲大陸三次。它本來可能無限期地繼續下去,要不是有一晚在波士頓,艾拉·凱上了船,一星期後丹·科邊就毫不客氣地死掉了。

  我記得他那張掛在蓋茨比臥室裏的相片,一個頭髮花白、服飾花哨的老頭子,一張冷酷無情、內心空虛的臉——典型的沉湎酒色的拓荒者,這幫人在美國生活的某一階段把邊疆妓院酒館的粗野狂暴帶回到了東部濱海地區。蓋茨比酒喝得極少,這得間接地歸功於科迪。有時在歡鬧的宴席上女人會把香擯揉進他的頭髮,他本人卻養成了習慣不去沾酒。

  他也正是從科邊那裏繼承了錢——一筆二萬五千美元的遺贈。他並沒拿到錢。他始終也沒懂得人家用來對付他的法律手段,但是千百萬財產剩下多少通通歸了艾拉·凱。他只落了他那異常恰當的教育:傑伊·蓋茨比的模糊輪廓已經逐漸充實成為一個血肉豐滿的人了。

  這一切都是他好久以後才告訴我的,但是我在這裏寫了下來,為的是駁斥早先那些關於他的來歷的荒唐謠言,那些都是連一點兒影子也沒有的事。再有,他是在一個十分混亂的時刻告訴我的,那時關於他的種種傳聞我已經到了將信將疑的地步。所以我現在利用這個短暫的停頓,仿佛趁蓋茨比喘口氣的機會,把這些誤解清除一下。

  在我和他的交往之中,這也是一個停頓。有好幾個星期我既沒和他見面,也沒在電話裏聽到過他的聲音——大部分時間我是在紐約跟喬丹四處跑,同時極力討她那老朽的姑媽的歡心——但是我終於在一個星期日下午到他家去了。我待了還沒兩分鐘就有一個人把湯姆·布坎農帶進來喝杯酒。我自然吃了一驚,但是真正令人驚奇的卻是以前竟然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他們一行三人是騎馬來的——湯姆和一個姓斯隆的男人,還有一個身穿棕色騎裝的漂亮女人,是以前來過的。

  “我很高興見到你們,”蓋茨比站在陽臺上說,“我很高興你們光臨。”

  仿佛承他們的情似的!

  “請坐,請坐。抽支香煙或者抽支雪茄。”他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忙著打鈴喊人,“我馬上就讓人給你們送點什麼喝的來。”

  湯姆的到來使他受到很大震動。但是他反正會感到局促不安,直到他招待了他們一點什麼才行,因為他也隱約知道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斯隆先生什麼都不要。來杯檸檬水?不要,謝謝。來點香擯吧?什麼都不要,謝謝……對不起……

  “你們騎馬騎得很痛快吧?”

  “這一帶的路很好。”

  “大概來往的汽車……”

  “是嘛。”

  剛才介紹的時候湯姆只當彼此是初次見面,此刻蓋茨比突然情不自禁地掉臉朝著他。

  “我相信我們以前在哪兒見過面,布坎農先生。”

  “噢,是的,”湯姆生硬而有禮貌地說,他顯然並不記得,“我們是見過的,我記得很清楚。”

  “大概兩個星期以前。”

  “對啦。你是跟尼克在一起的。”

  “我認識你太太。”蓋茨比接下去說,幾乎有一點挑釁的意味。

  “是嗎?”

  湯姆掉臉朝著我。

  “你住在這附近嗎,尼克?”

  “就在隔壁。”

  “是嗎?”

  斯隆光生沒有參加談話,而是大模大樣地仰靠在他的椅子上。那個女的也沒說什麼——直到兩杯薑汁威一f:忌下肚之後,她忽然變得有說有笑了。

  “我們都來參加你下次的晚會,蓋茨比先生,”她提議說,“你看好不好?”

  “當然好了。你們能來,我太高興了。”

  “那很好吧,”斯隆先生毫不承情地說,“呃——我看該回家了。”

  “請不要忙著走。”蓋茨比勸他們。他現在已經能控制自己,並且他要多看看湯姆。“你們何不——你們何不就在這兒吃晚飯呢?說不定紐約還有一些別的人會來。”

  “你到我家來吃晚飯,”那位太太熱烈地說,“你們倆都來。”

  這也包括了我。斯隆先生站起身來。

  “我是當真的,”她堅持說,“我真希望你們來。都坐得下。”

  蓋茨比疑惑地看著我。他想去,他也看不出斯隆先生打定了主意不讓他去。

  “我恐怕去不了。”我說。

  “那麼你來。”她極力慫恿蓋茨比一個人。

  斯隆先生湊著她耳邊咕噥了一下。

  “我們如果馬上就走,一點都不會晚的。”她固執地大聲說。

  “我沒有馬,”蓋茨比說,“我在軍隊裏騎過馬的,但是我自己從來沒買過馬。我只好開車跟你們走。對不起,等一下我就來。”

  我們其餘幾個人走到外面陽臺上,斯隆和那位太太站在一邊。開始氣衝衝地交談。

  “我的天,我相信這傢伙真的要來,”湯姆說,“難道他不知道她並不要他來嗎?”

  “她說她要他來的嘛。”

  “她要舉行盛大的宴會,他在那兒一個人都不會認得的。”他皺皺眉頭,“我真納悶他到底在哪兒認識黛西的。天曉得,也許我的思想太古板,但是這年頭女人家到處亂跑,我可看不慣。她們遇上各式各樣的怪物。”

  忽然間斯隆先生和那位太太走下臺階,隨即上了馬。

  “來吧,”斯隆先生對湯姆說,“我們已經晚了。我們一定得走了。”然後對我說,“請你告訴他我們不能等了,行嗎?”

  湯姆跟我握握手,我們其餘幾個人彼此冷冷地點了點頭,他們就騎著馬沿著車道小跑起來,很快消失在八月的樹陰裏,這時,蓋茨比手裏拿著帽子和薄大衣,正從大門裏走出來。

  湯姆對於黛西單獨四處亂跑顯然放不下心,因為下一個星期六晚上他和她要一道來參加蓋茨比的晚會。也許是由於他的在場,那次晚會有一種特殊的沉悶氣氛——它鮮明地留在我記憶裏,與那個夏天蓋茨比的其他晚會迥然不同。還是那些同樣的人,或者至少是同一類的人、同樣的源源不絕的香擯、同樣的五顏六色、七嘴八舌的喧鬧,可是我覺得無形中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彌漫著一種以前從沒有過的惡感。要不然,或許是我本來已經逐漸習慣於這一套,逐漸認為西卵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世界,自有它獨特的標準和大人物,首屈一指因為它並不感到相形見繼,而此刻我卻通過黛西的眼睛重新去看這一切。要通過新的眼睛去看那些你已經花了很多氣力才適應的事物,那總是令人難受的。

  他們在黃昏時刻到達,然後當我們幾人漫步走到幾百名珠光寶氣的客人當中時,黛西的聲音在她喉嚨裏玩著呢呢喃喃的花樣。

  “這些東西真叫我興奮,”她低聲說,“如果你今晚上任何時候想吻我,尼克,你讓我知道好了,我一定高興為你安排。只要提我的名字就行,或者出示一張綠色的請帖。我正在散發綠色的……”

  “四面看看。”蓋茨比敦促她。

  “我正在四面看啊。我真開心極……”

  “你一定看到許多你聽見過的人物的面孔。”

  湯姆傲慢的眼睛向人群一掃。

  “我們平時不大外出,”他說,“實際上,我剛才正在想我這裏一個人都不認識。”

  “也許你認得那位小姐。”蓋茨比指出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端莊地坐在一棵白梅樹下。湯姆和黛西目不轉睛地看著,認出來這是一位一向只在銀幕上見到的大明星,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真美啊。”黛西說。

  “站在她身邊彎著腰的是她的導演。”

  蓋茨比禮貌周全地領著他們向一群又一群的客人介紹。

  “布坎農夫人……命坎農先生,”躊躇片刻之後,他又補充說,“馬球健將。”

  “不是的,”湯姆連忙否認,“我可不是。”

  但是蓋茨比顯然喜歡這個名稱的含意,因為以後整個晚上湯姆就一直是“馬球健將”。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名人,”黛西興奮地說,“我喜歡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鼻子有點發青的那個。”

  蓋茨比報了那人的姓名,並說他是一個小製片商。

  “哦,我反正喜歡他。”

  “我寧願不做馬球健將,”湯姆愉快地說,“我倒寧願以……以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的身份看看這麼多有名的人。”

  黛西和蓋茨比跳了舞。我記得我當時看到他跳著優雅的老式狐步舞感到很詫異——我以前從未見過他跳舞。後來他倆溜到我家,在我的臺階上坐了半個小時,她讓我待在園子裏把風。“萬一著火或是發大水。”她解釋道,“或是什麼天災啦。”

  我們正在一起坐下來吃晚飯時,湯姆又從默默無聞中出現了。“我跟那邊幾個人一起吃飯,行嗎?”他說,“有一個傢伙正在大講笑話。”

  “去吧,”黛西和顏悅色地回答,“如果你要留幾個住址下來,這裏是我的小金鉛筆。”……過了一會她四面張望了一下,對我說那個女孩“俗氣可是漂亮”,於是我明白除了她單獨跟蓋茨比待在一起的半小時之外,她玩得並不開心。

  我們這一桌的人喝得特別醉。這得怪我不好——蓋茨比被叫去聽電話,又碰巧兩星期前我還覺得這些人挺有意思,但是當時我覺得好玩的晚上變得索然無味了。

  “你感覺怎麼樣,貝達克小姐?”

  我同她說話的這個姑娘正在想慢慢倒在我的肩上,可是並沒成功。聽到這個問題,她坐起身來,睜開了眼睛。

  “什麼?”

  一個大塊頭、懶洋洋的女人,本來一直在慫恿黛西明天到本地俱樂部去和她一起打高爾夫球的,現在來為貝達克小姐辯白了:

  “噢,她現在什麼事也沒有了。她每次五六杯雞尾酒下肚,總是這樣大喊大叫。我跟她說她不應當喝酒。”

  “我是不喝酒。”受到指責的那個人隨口說道。

  “我們聽到你嚷嚷,於是我跟這位希維特大夫說:‘那裏有人需要您幫忙,大夫。’”

  “她非常感激,我相信,”另一位朋友用並不感激的日氣說,“可是你把她的頭接到游泳池裏去,把她的衣服全搞濕了。”

  “我最恨的就是把我的頭接到游泳池裏,”貝達克小姐咕噥著說,“有一回在新澤西州他們差一點沒把我淹死。”

  “那你就不應當喝酒嘛。”希維特大夫堵她的嘴說。

  “說你自己吧!”貝達克小姐激烈地大喊道,“你的手發抖。我才不會讓你給我開刀哩!”

  情況就是這樣。我記得的差不多是最後的一件事是我和黛西站在一起望著那位電影導演和他的“大明星”。他們仍然在那棵白梅樹下,他們的臉快要貼到一起了,中間只隔著一線淡淡的月光。我忽然想到他整個晚上大概一直在非常非常慢地彎下腰來,才終於和她靠得這麼近,然後正在我望著的這一刻,我看見他彎下最後一點距離,親吻了她的面頰。

  “我喜歡她,”黛西說,“我覺得她美極了。”

  但是其他的一切她都討厭——而且是不容置辯的,因為這並不是一種姿態,而是一種感情。她十分厭惡西卵,這個由百老匯強加在一個長島漁村上的沒有先例的“勝地”——厭惡它那不安於陳舊的委婉辭令的粗獷活力,厭惡那種驅使它的居民沿著一條捷徑從零跑到零的過分突兀的命運。她正是在這種她所不瞭解的單純之中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他們在等車子開過來的時候,我和他們一同坐在大門前的臺階上。這裏很暗,只有敞開的門向幽暗的黎明射出十平方英尺的亮光。有時樓上化粧室的遮簾上有一個人影掠過,然後又出現一個人影,絡繹不絕的女客對著一面看不見的鏡子塗脂抹粉。

  “這個姓蓋茨比的究竟是誰?”湯姆突然質問我,“一個大私酒販子?”

  “你在哪兒聽來的?”我問他。

  “我不是聽來的。我猜的。有很多這樣的暴發戶都是大私酒販子,你要知道。”

  “蓋茨比可不是。”我簡慢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汽車道上的小石子在他腳底下喀嚓作響。

  “我說,他一定花了很大的氣力才搜羅到這麼一大幫牛頭馬面。”

  一陣微風吹動了黛西的毛茸茸的灰皮領子。

  “至少他們比我們認得的人有趣。”她有點勉強地說。

  “看上去你並不怎麼感興趣嘛。”

  “噢,我很感興趣。”

  湯姆哈哈一笑,把臉轉向我。

  “當那個女孩讓她給她來個冷水淋浴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黛西的臉?”

  黛西跟著音樂沙啞而有節奏的低聲唱了起來,把每個字都唱出一種以前從未有過、以後也決不會再有的意義。當曲調升高的時候,她的嗓音也跟著改變,悠揚婉轉,正是女低音的本色,而且每一點變化都在空氣中散發出一點她那溫暖的人情味很濃的魔力。

  “來的人有好多並不是邀請來的,”她忽然說,“那個女孩子就沒有接到邀請。他們於脆闖上門來,而他又太客氣,不好意思謝絕。”

  “我很想知道他是什麼人,又是于什麼的,”湯姆固執地說,“並且我一定要去打聽清楚。”

  “我馬上就可以告訴你,”她答道,“他是開藥房的,好多家藥房。是他一手創辦起來的。”

  那輛姍姍來遲的大型轎車沿著汽車道開了上來。

  “晚安,尼克。’黛西說。

  她的目光離汗了我,朝著燈光照亮的最上一層臺階看去,在那裏一支當年流行的哀婉動人的小華爾滋舞曲《淩晨三點鐘》正從敞開的大門傳出來。話說回來,正是在蓋茨比的晚會的隨隨便便的氣氛之中,就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沒有的種種浪漫的可能性。那支歌曲裏面有什麼東西仿佛在呼喚她回到裏面去呢?現在在這幽暗的、難以預測的時辰裏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也許會光臨一位令人難以置信的客人,一位世上少有的令人驚異不已的佳人,一位真正豔麗奪目的少女,只要對蓋茨比看上一眼,只要一刹那魔術般的相逢,她就可以把五年來堅貞不移的愛情一筆勾銷。

  那夜我待到很晚,蓋茨比要我待到他可以脫身,於是我就在花園裏徘徊,一直待到最後一群游泳的客人,又寒冷又興奮,從黑黝黝的海灘上跑上來,一直等到樓上各間客房裏的燈都滅了。等到他最後走下臺階時,那曬得黝黑的皮膚比往常更緊地繃在他臉上,他的眼睛發亮而有倦意。

  “她不喜歡這個晚會。”他馬上就說。

  “她當然喜歡啦。”

  “她不喜歡,”他固執地說,“她玩得不開心。”

  他不講話了,但我猜他有滿腔說不出的鬱悶。

  “我覺得離開她很遠,”他說,“很難使她理解。”

  “你是說舞會的事嗎?”

  “舞會?”他一彈指就把他所有開過的舞會都勾銷了,“老兄,舞會是無關緊要的。”

  他所要求於黛西的不下於要她跑去跟湯姆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等她用那句話把四年一筆勾銷之後,他倆就可以研究決定那些需要採取的更加實際的步驟。其中之一就是,等她恢復了自由,他倆就回路易斯維爾去,從她家裏出發到教堂去舉行婚禮——就仿佛是五年以前一樣。

  “可是她不理解,”他說,“她過去是能夠理解的。我們往往在一起坐上幾個鐘點……”

  他忽然停住不說了,沿著一條佈滿了果皮、丟棄的小禮物和踩爛的殘花的小道走來走去。

  “我看對她不宜要求過高,”我冒昧地說,“你不能重溫舊夢的。”

  “不能重溫舊夢?”他大不以為然地喊道,“哪兒的話,我當然能夠!”

  他發狂地東張西望,仿佛他的舊夢就隱藏在這裏,他的房子的陰影裏,幾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得跟過去一模一樣,”他說,一面堅決地點點頭,“她會看到的。”

  他滔滔不絕地大談往事,因此我揣測他想要重新獲得一點什麼東西,也許是那進入他對黛西的熱戀之中的關於他自己的某種理念。從那時以來,他的生活一直是淩亂不堪的,但是假如他一旦能回到某個出發點,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可以發現那東西是什麼…………一個秋天的夜晚,五年以前,落葉紛紛的時候,他倆走在街上,走到一處沒有樹的地方,人行道被月光照得發白。他們停了下來,面對面站著。那是一個涼爽的夜晚,那是一年兩度季節變換的時刻,空氣中洋溢著那種神秘的興奮。家家戶戶寧靜的燈火仿佛在向外面的黑暗吟唱,天上的墾星中間仿佛也有繁忙的活動。蓋茨比從他的眼角裏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其實構成一架梯子,通向樹頂上空一個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獨自攀登的話,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漿液,大口吞唱那無與倫比的神奇的奶汁。

  當黛西潔白的臉貼近他自己的臉時,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他一跟這個姑娘親吻,並把他那些無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暫的呼吸永遠結合在一起,他的心靈就再也不會像上帝的心靈一樣自由馳騁了。因此他等著,再傾聽一會那已經在一顆星上敲響的音叉。然後他吻了她。經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鮮花一樣為他開放,於是這個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

  他的這番話,甚至他難堪的感傷,使我回想起一點什麼……我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的一個迷離恍惚的節奏,幾句零落的歌詞。一會兒的工夫,有一句話快到了嘴邊,我的兩片嘴唇像啞巴一樣張開,仿佛除了一絲受驚的空氣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在上面掙扎著要出來。但是嘴唇發不出聲音,因此我幾乎想起的東西就永遠無法表達了。  

 

 

第七章

 

  正在人們對蓋茨比的好奇心達到頂點的時候,有一個星期六晚上他別墅裏的燈都沒有亮——於是,他作為特裏馬爾喬的生涯,當初莫名其妙地開始,現在又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逐漸發覺那些乘興而來的一輛輛汽車,稍停片刻之後又掃興地開走了。我疑心他是否病了,於是走過去看看——一個面目猙獰的陌生僕人從門口滿腹狐疑地斜著眼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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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裏馬爾喬,古羅馬作家皮特羅尼斯作品《諷刺篇》中一個大宴賓客的暴戶發。

  “蓋茨比先生病了嗎?”

  “沒有。”停了一會他才慢吞吞地、勉勉強強地加了一聲“先生”。

  “我好久沒看見他了,很不放心。告訴他卡羅威先生來過。”

  “誰?”他粗魯地問。

  “卡羅威。”

  “卡羅威。好啦,我告訴他。”

  他粗魯地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我的芬蘭女傭人告訴我,蓋茨比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辭退了家裏的每一個僕人,另外雇用了五六個人,這些人從來不到西卵鎮上去受那些仟店的賄賂,而是打電話訂購數量不多的生活用品。據食品店送貨的夥計報導,廚房看上去像個豬圈,而鎮上一般的看法是,這些新人壓根兒不是什麼僕人。

  第二天蓋茨比打電話給我。

  “準備出門嗎?”我問。

  “沒有,老兄。”

  “我聽說你把所有的僕人都辭了。”

  “我需要的是不愛講閒話的人。黛西經常來——總是在下千。”

  原來如此,由於她看了不贊成,這座大酒店就像紙牌搭的房子一樣整個坍掉了。

  “他們是沃爾夫山姆要給幫點兒忙的人。他們都是兄弟姐妹。他們開過一家小旅館。”

  “我明白了。”

  他是應黛西的請求打電話來的——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吃午飯?貝克小姐會去的。半小時之後,黛西親自打電話來,似乎因為知道我答應去而感到寬慰。一定出了什麼事。然而我卻不能相信他們競然會選這樣一個場合來大鬧一場——尤其是蓋茨比早先在花園裏所提出的那種令人難堪的場面。

  第二天天氣酷熱,夏日幾乎要終結,然而這也無疑是夏天中最熱的一天。當我乘的火車從地道裏鑽出來駛進陽光裏時,只有全國餅乾公司熱辣辣的汽笛打破了中午悶熱的靜寂。客車裏的草椅墊熱得簡直要著火了。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婦女起先很斯文地讓汗水滲透襯衣,後來,她的報紙在她手指下面也變潮了時,她長歎一聲,在酷熱中頹然地往後一倒。她的錢包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下。

  “哎喲!”她吃驚地喊道。

  我懶洋洋地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遞還給了她,手伸得遠遠的,捏著錢包的一個角,表示我並無染指的意圖——可是附近的每一個人,包括那女人,照樣懷疑我。

  “熱!”查票員對面熟的乘客說,“夠嗆的天氣!熱……熱……熱……你覺得夠熱的嗎?熱嗎?你覺得……”

  我的月季票遞還給我時上面留下了他手上的黑汗漬。在這種酷熱的天氣還有誰去管他親吻的是誰的朱唇,管他是誰的腦袋偎濕了他胸前的睡衣口袋!

  ……蓋茨比和我在門口等開門的時候,一陣微風吹過布坎農的住宅的門廊,帶來電話鈴的聲音。

  “主人的屍體?”男管家大聲向話筒裏嚷道,“對不起,太太,可是我們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太熱了,沒法碰!”

  實際上他講的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放下了話筒,朝我們走過來,頭上冒著汗珠,接過我們的硬殼草帽。

  “夫人在客廳裏等您哩!”他喊道,一面不必要地指著方向。在這酷熱的大氣,每一個多餘的手勢都是濫用生活的公有財富。

  這間屋子外面有這篷擋著,又陰暗又涼快。黛西和喬丹躺在一張巨大的長沙發上,好像兩座銀像壓住自己的白色衣裙,不讓電扇的呼呼響的風吹動。

  “我們動不了了。”她們倆同聲說。

  喬丹的手指,黝黑色上面搽了一層白粉,在我手指裏擱了一會。

  “體育家湯瑪斯·布坎農先生呢?”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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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瑪斯·布坎農即上文的湯姆·布坎農。湯姆系湯瑪斯的昵稱。

  就在同時我聽見了他的聲音,粗獷、低沉、沙啞,正在用門廓的電話與什麼人通著話。

  蓋茨比站在緋紅的地毯中央,用著了迷的目光向四周張望。黛西看著他,發出了她那甜蜜、動人的笑聲。微微的一陣粉從她胸口升入空中。

  “有謠言說,”喬丹悄悄地說,“那邊是湯姆的情人在打電話。”

  我們都不說話。門廊裏的聲音氣惱地提高了:“那好吧,我根本不把車子賣給你了……我根本不欠你什麼情……至於你在午飯時候來打擾我,我根本不答應!”

  “掛上話筒在講。”黛西冷嘲熱諷地說。

  “不,他不是。”我向她解釋道,“這是一筆確有其事的交易。我碰巧知道這件事。”

  湯姆猛然推開了門,他粗壯的身軀片刻間堵住了門口,然後急匆匆走進了屋子。

  “蓋茨比先生!”他伸出了他那寬大、扁平的手,很成功地掩飾住了對他的厭惡,“我很高興見到您,先生……尼克……”

  “給我們來一杯冷飲吧!”黛西大聲說。

  他又離開屋子以後,她站起身來,走到蓋茨比面前,把他的臉拉了下來,吻他的嘴。

  “你知道我愛你。”她喃喃地說。

  “你忘了還有一位女客在座。”喬丹說。

  黛西故意裝傻回過頭看看。

  “你也跟尼克接吻吧。”

  “多低級、多下流的女孩子!”

  “我不在乎!”黛西大聲說,同時在磚砌的壁爐前面跳起舞來。後來她想起了酷熱的天氣,又不好意思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正在這時一個穿著新洗的衣服的保姆攙著一個小女孩走進屋子來。

  “心——肝,寶——貝,”她嗲聲嗲氣地說,一面伸出她的胳臂,“到疼你的親娘這裏來。”

  保姆一撒手,小孩就從屋子那邊跑過來,羞答答地一頭埋進她母親的衣裙裏。

  “心——肝,寶——貝啊!媽媽把粉弄到你黃黃的頭髮上了嗎?站起身來,說聲——您好。”

  蓋茨比和我先後彎下腰來,握一握她不情願地伸出的小手。然後他驚奇地盯著孩子看。我想他以前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有這個孩子存在。

  “我在午飯前就打扮好了。”孩子說,急切地把臉轉向黛西。

  “那是因為你媽要顯擺你。”她低下頭來把臉伏在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皺紋裏,‘你啊,你這個寶貝。你這個獨一無二的小寶貝。”

  “是啊,”小孩平靜地答應,“喬丹阿姨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歡媽媽的朋友嗎?”黛西把她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蓋茨比,“你覺得他們漂亮嗎?”

  “爸爸在哪兒?”

  “她長得不像她父親,”黛西解釋說,“她長得像我。她的頭髮和臉形都像我。”

  黛西朝後靠在沙發上。保姆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來吧,帕咪。”

  “再見,乖乖!”

  很懂規矩的小孩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抓著保姆的手,就被拉到門外去,正好湯姆回來,後面跟著四杯杜松子利克酒,裏面裝滿了冰塊喀嚓作響。

  蓋茨比端過一杯酒來。

  “這酒絕對涼。”他說,看得出來他有點緊張。

  我們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把酒喝下去。

  “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說太陽一年比一年熱,”湯姆很和氣地說,“好像地球不久就會掉進太陽裏去——等一等——恰恰相反——太陽一年比一年冷。”

  “到外面來吧,”他向蓋茨比提議說,“我想請你看看我這個地方。”

  我跟他們一起到外面遊廊上去。在綠色的海灣上,海水在酷熱中停滯不動,一條小帆船慢慢向比較新鮮的海水移動。蓋茨比的眼光片刻間追隨著這條船。他舉起了手,指著海灣的對面。

  “我就在你正對面。”

  “可不是嘛。”

  我們的眼睛掠過玫瑰花圃,掠過炎熱的草坪,掠過海岸邊那些大熱天的亂草堆。那只小船的白翼在蔚藍清涼的天際的背景上慢慢地移動。再往前是水波蕩漾的海洋和星羅棋佈的寶島。

  “那是多麼好的運動,”湯姆點著頭說,“我真想出去和他在那邊玩上個把鐘頭。”

  我們在餐廳裏吃的午飯,裏面也遮得很陰涼,大家把緊張的歡笑和涼啤酒一起喝下肚去。

  “我們今天下午做什麼好呢?”黛西大聲說,“還有明天,還有今後三十年?”

  “不要這樣病態,”喬丹說,“秋天一到,天高氣爽,生活就又重新開始了。”

  “可是天真熱得要命,”黛西固執地說,差點要哭出來了,“一切又都混亂不堪。咱們都進城去吧!”

  她的聲音繼續在熱浪中掙扎,向它衝擊著,把無知覺的熱氣塑成一些形狀。

  “我聽說過把馬房改做汽車間,”湯姆在對蓋茨比說,“但是我是第一個把汽車間變成馬房的人。”

  “誰願意進城去?”黛西執拗地問道。蓋茨比的眼睛慢慢朝她看過去。“啊,”她喊道,‘你看上去真帥。”

  他們的眼光相遇了,他們彼此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超然物外。她好不容易才把視線轉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總是那麼帥。”她重複說。

  她已經告訴他她愛他,湯姆·布坎農也看出來了。他大為震驚。他的嘴微微張開,他看看蓋茨比,又看看黛西,仿佛他剛剛認出她是他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一個人。

  “你很像廣告裏那個人,”她恬然地繼續說,“你知道廣告裏那個人……”

  “好吧,”湯姆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我非常樂意進城去。走吧——我們大家都進城去。”

  他站了起來,他的眼睛還是在蓋茨比和他妻子之間間來閃去。誰都沒動。

  “走啊!”他有點冒火了,“到底怎麼回事?咱們要進城,那就走吧。”

  他把杯中剩下的啤酒舉到了唇邊,他的手由於他盡力控制自己而在發抖。黛西的聲音促使我們站了起來,走到外面熾熱的石子汽車道上。

  “我們馬上就走嗎?”她不以為然地說,“就像這樣?難道我們不讓人家先抽支煙嗎?”

  “吃飯的時候大家從頭到尾都在抽煙。”

  “哦,咱們高高興興地玩吧,”她央求他,“天太熱了,別鬧吧。”

  他沒有回答。

  “隨你的便吧,”她說,“來吧,喬丹。”

  她們上樓去做好準備,我們三個男的就站在那兒用我們的腳把滾燙的小石子踢來踢去。一彎銀月已經懸在西天。蓋茨比剛開日說話,又改變了主意,想閉上嘴巴,但湯姆也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等他說。

  “你的馬房是在這裏嗎?”蓋茨比勉強地問道。

  “沿這條路下去大約四分之一英里。”

  “哦”

  停了一會。

  “我真不明白進城去幹什麼,”湯姆怒氣衝衝地說,“女人總是心血來潮……”

  “我們帶點兒什麼東西喝嗎?”黛西從樓上窗口喊道。

  “我去拿點威士卡。”湯姆答道。他走進屋子裏去。

  蓋茨比硬邦邦地轉向我說:

  “我在他家裏不能說什麼,老兄。”

  “她的聲音很不謹慎,”我說,“它充滿了……”我猶疑了一下。

  “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他忽然說。

  正是這樣。我以前從來沒有領悟過。它是充滿了金錢——這正是她聲音裏抑揚起伏的無窮無盡的魅力的源泉,金錢了當的聲音,鐃鈸齊鳴的歌聲……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宮殿裏,國王的女兒,黃金女郎……

  湯姆從屋子裏出來,一面把一瓶一夸脫酒用毛巾包起來,後面跟著黛西和喬丹,兩人都戴著亮晶晶的硬布做的又小又緊的帽子,手臂上搭著薄紗披肩。

  “人家都坐我的車去好嗎?”蓋茨比提議。他摸了摸滾燙的綠皮坐墊。“我應當把它停在樹陰裏的。”

  “這車用的是普通排擋嗎?”湯姆問。

  “是的。”

  “好吧,你開我的小轎車,讓我開你的車進城。”

  這個建議不合蓋茨比的口胃。

  “恐怕汽油不多了。”他表示不同意。

  “汽油多得很。”湯姆鬧嚷嚷地說。他看了看油表。“如果用光了,我可以找一個藥房停下來。這年頭藥房裏你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這句似乎沒有什麼意義的話說完之後,大家沉默了一會。黛西皺著眉頭瞧瞧湯姆,同時蓋茨比臉上掠過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既十分陌生又似曾相識,仿佛我以前只是聽人用言語描述過似的。

  “走吧,黛西,”湯姆說,一面用手把她朝蓋茨比的車子推過去,“我帶你坐這輛馬戲團的花車。”

  他打開車門,但她從他手臂的圈子裏走了出去。

  “你帶尼克和喬丹去。我們開小轎車跟在你後面。”

  她緊挨著蓋茨比走,用手摸著他的上衣。喬丹、湯姆和我坐進蓋茨比車子的前座,湯姆試著扳動不熟悉的排檔,接著我們就沖進了悶熱,把他們甩在後面看不見的地方。

  “你們看到那個沒有?”湯姆問。

  “看到什麼?”

  他敏銳地看著我,明白了我和喬丹一定一直就知道。

  “你們以為我很傻,是不是?”他說,“也許我是傻,但是有時候我有一種——幾乎是一種第二視覺,它告訴我該怎麼辦。也許你們不相信這個,但是科學……”

  他停了一下。當務之急追上了他,把他從理論深淵的邊緣拉了回來。

  “我已經對這個傢伙做了一番小小的調查,”他繼續說,“我大可以調查得更深人一些,要是我知道……”

  “你是說你找過一個巫婆嗎?”喬丹幽默地問。

  “什麼?”他摸不著頭腦,瞪眼看著我們哈哈笑,“巫婆?”

  “去問蓋茨比的事。”

  “問蓋茨比的事!不,我沒有。我剛才說我已經對他的來歷做過一番小小的調查。”

  “結果你發現他是牛津大學畢業生。”喬丹幫忙地說。

  “牛津大學畢業生!”他完全不相信,“他要是才他媽的怪哩!他穿一套粉紅色衣服。”

  “不過他還是牛津畢業生。”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鎮,”湯姆嗤之以鼻地說,“或者類似的地方。”

  “我說,湯姆,你既然這樣瞧不起人,那麼為什麼請他吃午飯呢?”喬丹氣惱地質問道。

  “黛西請他的。她是在我們結婚以前認識他的——天曉得在什麼地方!”

  啤酒的酒性已過,我們現在都感到煩躁,又因為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一聲不響地開了一會車子。然後當T·J·埃克爾堡大夫暗淡的眼睛在大路的前方出現時,我想起了蓋茨比提出的關於汽油不夠的警告。

  “我們有足夠的汽油開到城裏。”湯姆說。

  “可是這裏就有一家車行,”喬丹提出了反對,“我可不要在這種大熱天拋錨。”

  湯姆不耐煩地把兩個刹車都踩了,車子揚起一陣塵土突然在威爾遜的招牌下面停了下來。過了一會老闆從車行的裏面走了出來,兩眼呆呆地盯著看我們的車子。

  “給我們加點汽油!”湯姆粗聲大氣地叫道,“你以為我們停下來幹什麼——欣賞風景嗎?”

  “我病了,”威爾遜站著不動說道,“病了一整天啦。”

  “怎麼啦?”

  “我身體都垮了。”

  “那麼我要自己動手嗎?”湯姆問,“你剛才在電話裏聽上去還挺好的嘛。”

  威爾遜很吃力地從門口陰涼的地方走出來,喘著大氣把汽油箱的蓋子擰了下來。在太陽裏他的臉色發青。

  “我並不是有意在午飯時打擾你,”他說,“可是我急需用錢,因此我想知道你那輛舊車打算怎麼辦。”

  “你喜歡這一輛嗎?”湯姆問,“我上星期才買的。”

  “好漂亮的黃車。”威爾遜說,一面費勁地打著油。

  “想買嗎?”

  “沒門兒,”威爾遜淡淡地一笑,“不想這個,可是我可以在那部車上賺點錢。”

  “你要錢幹什麼,有什麼突然的需要?”

  “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我想離開這裏。我老婆和我想搬到西部去。”

  “你老婆想去。”湯姆吃驚地叫道。

  “她說要去,說了有十年了。”他靠在加油機上休息了一會,用手搭在眼睛上遮住陽光,“現在她真的要去了,不管她想不想去。我要讓她離開這裏。”

  小轎車從我們身邊疾馳而過,揚起了一陣塵土,車上有人揮了揮手。

  “我該付你多少錢?”湯姆粗魯地問道。

  “就在這兩天我才發現了一點蹊蹺的事情,”威爾遜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離開這裏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麼為那輛車子打擾你的原因。”

  “我該付你多少錢?”

  “一塊兩角。”

  酷烈的熱浪已經開始搞得我頭昏眼花,因此我有一會兒感到很不舒服,然後才意識到,到那時為止他的疑心還沒落到湯姆身上。他發現了茉特爾背著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有她自己的生活,而這個震動使他的身體患病了。我盯著他看看,又盯著湯姆看看,他在不到半小時以前也有了同樣的發現——因此我想到人們在智力或種族方面的任何差異都遠不如病人和健康的人二者之間的差異那麼深刻。威爾遜病得那麼厲害,因此看上去好像犯了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仿佛他剛剛把一個可憐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我把那輛車子賣給你吧,”湯姆說,“我明天下午給你送來。”

  那一帶地方一向隱隱約約使人感到心神不安,甚至在下午耀眼的陽光裏也一樣,因此現在我掉過頭去,仿佛有人要我提防背後有什麼東西。在灰堆上方,T·J·埃克爾堡大夫的巨眼在守望著,但是過了一會我覺察另外一雙眼睛正在從不到二十英尺以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我們。

  在車行上面一扇窗戶面前,窗簾向旁邊拉開了一點,茉特爾·威爾遜正在向下窺視著這輛車子。她那樣全神貫注,因此她毫不覺察有人在注意她,一種接一種的感情在她臉上流露出來,好像物體出現在一張慢慢顯影的照片上。她的表情熟悉得有點蹊蹺——這是我時常在女人臉上看到的表情,可是在茉特爾·威爾遜的臉上,這種表情似乎毫無意義而且難以理解,直到我明白她那兩隻充滿妒火、睜得大大的眼睛並不是盯在湯姆身上,而是盯在喬丹·貝克身上,原來她以為喬丹是他的妻子。

  一個簡單的頭腦陷入慌亂時是非同小可的,等到我們車子開走的時候,湯姆感到驚慌失措,心裏像油煎一樣。他的妻子和情婦,直到一小時前還是安安穩穩、不可侵犯的,現在卻猛不防正從他的控制下溜走。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門,以達到趕上黛西和把威爾遜拋在腦後的雙重目的,於是我們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向阿斯托里亞飛馳而去。直到在高架鐵路蜘蛛網似的鋼架中間,我們才看見那輛逍遙自在的藍色小轎車。

  “五十號街附近那些大電影院很涼快,”喬丹提議說,“我愛夏天下午的紐約,人都跑光了。有一種非常內感的滋味——熟透了,仿佛各種奇異的果實都會落到你手裏。”

  “肉感”這兩個字使湯姆感到更加惶惶不安,但他還沒來得及找話來表示反對,小轎車已經停了下來,黛西打著手勢叫我們開上去並排停下。

  “我們上哪兒去?”她喊道。

  “去看電影怎樣?”

  “太熱了,”她抱怨道,“你們去吧。我們去兜兜風,過會兒再和你們碰頭。”她又勉強講了兩句俏皮話。“我們約好在另一個路口和你們碰頭。我就是那個抽著兩支香煙的男人。”

  “我們不能待在這裏爭論,”湯姆不耐煩地說,這時我們後面有一輛卡車的司機在拼命按喇叭,“你們跟我開到中央公園南邊廣場飯店前面。”

  有好幾次他掉過頭去向後看,找他們的車子,如果路上的交通把他們耽誤了,他就放慢速度,直到他們重新出現。我想他生怕他們會鑽進一條小街,從此永遠從他生活裏消失。

  可是他們並沒有。而我們大家都採取了這個更難理解的步驟——在廣場飯店租用了一間套房的客廳。

  那場長時間的、吵吵嚷嚷的爭論,以把我們都趕進那間屋子而告終、我現在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雖然我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內衣像一條濕漉漉的蛇一樣順著我的腿往上爬,同時一陣陣冷汗珠橫流俠背。這個主意起源於黛西的建議,她要我們租五間浴室去洗冷水澡,後來才採取了“喝杯涼薄荷酒的地方”這個更明確的形式。我們每一個人都翻來覆去地說這是個“餿主意”——我們大家同時開口跟一個為難的旅館辦事員講話,自認為或者假裝認為,我們這樣很滑稽……

  那間房子很大但是很悶,雖然已經是四點了,但打開窗戶只不過能感受到從公園裏的灌木叢刮來一股熱風。黛西走到鏡子前面,背朝我們站著,理她的頭髮。

  “這個套間真高級。”喬丹肅然起敬地低聲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再打開一扇窗戶。”黛西命令道,連頭也不回。

  “沒有窗戶可開了。”

  “那麼我們頂好打電話要把斧頭……”

  “正確的辦法是忘掉熱,”湯姆不耐煩地說,“像你這樣嘮嘮叨叨只會熱得十倍的難受。”

  他打開毛巾拿出那瓶威士卡來放在桌上

  “何必找她的碴呢,老兄?”蓋茨比說,“是你自己要進城來的。”

  沉默了一會。電話簿從釘子上滑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於是喬丹低聲說:“對不起。”但是這一次沒人笑了。

  “我去撿起來。”我搶著說。

  “我撿到了。”蓋茨比仔細看看斷開的繩子,表示感興趣地“哼”了一聲,然後把電話簿往椅子上一扔。

  “那是你得意的口頭撣,是不是?”湯姆尖銳地說。

  “什麼是?”

  “張口閉口都是‘老兄’。你是從哪里學來的?”

  “你聽著,湯姆,”黛西說,一面從鏡子前面掉轉身來,“如果你打算進行人身攻擊,我就一分鐘都不待。打個電話要點冰來做薄荷酒。”

  湯姆一拿起話筒,那憋得緊緊的熱氣突然爆發出聲音,這時我們聽到孟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驚心動魄的和絃從底下舞廳裏傳上來。

  “這麼熱竟然還有人結婚!”喬丹很難受地喊道。

  “儘管如此——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結婚的,”黛西回憶道,“六月的路易斯維爾!有一個人昏倒了。昏倒的是誰,湯姆?”

  “畢洛克西。”他簡慢地答道。

  “一個姓‘畢洛克西’的人。‘木頭人’畢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這是事實——他又是田納西州畢洛克西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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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頭人、盒子在原文裏都和畢洛克西諧音。

  “他們把他抬進我家裏,”喬丹補充說,“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和教堂隔著兩家的距離。他一住就住了三個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後第二天爸爸就死了。”過了一會她又加了一句話說,“兩件事井沒有什麼聯繫。”

  “我從前也認識一個孟菲斯人叫比爾·畢洛克西。”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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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菲斯(Memphis),田納西州的城市。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對他的整個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爾夫球的輕擊棒,我到今天還在用。”

  婚禮一開始音樂就停了,此刻從視窗又飄進來一陣很長的歡呼聲,接著又是一陣陣“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後響起爵士樂的聲音,跳舞開始了。

  “我們都衰老了,”黛西說,“如果我們還年輕的話,我們就會站起來跳舞的。”

  “別忘了畢洛克西。”喬丹警告她,“你是在哪兒認識他的,湯姆?”

  “畢洛克西?”他聚精會神想了一會,“我不認識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才不是哩,”她否認道,“我在那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他是坐你的專車來的。”

  “對啦,他說他認識你。他說他是在路易斯維爾長大的。阿莎·伯德在最後一分鐘把他帶來,問我們是否有地方讓他坐。”

  喬丹笑了一笑。“他多半是不花錢搭車回家。他告訴我他在耶魯是你們的班長。”

  湯姆和我彼此茫然地對看。

  “畢洛克西?”

  “首先,我們壓根兒沒有班長……”

  蓋茨比的腳不耐煩地連敲了幾聲,引起湯姆突然瞧了他一眼。

  “說起來,蓋茨比先生,我聽說你是牛津校友。”

  “不完全是那樣。”

  “哦,是的,我聽說你上過牛津。”

  “是的,我上過那兒。”

  停頓了一會。然後是湯姆的聲音,帶有懷疑和侮辱的口吻:

  “你一定是在畢洛克西上紐黑文的時候去牛津的吧。”

  又停頓了一會。一個茶房敲門,端著敲碎了的薄荷葉和冰走進來,但是他的一聲“謝謝您”和輕輕的關門聲也沒打破沉默。這個關係重大的細節終於要澄清了。

  “我跟你說過了我上過那兒。”蓋茨比說。

  “我聽見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麼時候。”

  “是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個月。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自稱是牛津校友的原因。”

  湯姆瞥了大家一眼,看看我們臉上是否也反映出他的懷疑。但是我們都在看著蓋茨比。

  “那是停戰以後他們為一些軍官提供的機會,”他繼續說下去,“我們可以上任何英國或者法國的大學。”

  我真想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一次感到對他完全信任,這是我以前體驗過的。

  黛西站了起來,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面。

  “打開威士卡,湯姆,”她命令道,“我給你做一杯薄荷酒。然後你就個會覺得自己那麼蠢了……你看這些薄荷葉子!”

  “等一會,”湯姆厲聲道,“我還要問蓋茨比先生一個問題。”

  “請問吧。”蓋茨比很有禮貌地說。

  “你到底想在我家裏製造什麼樣的糾紛?”

  他們終於把話挑明瞭,蓋茨比倒也滿意。

  “他沒製造糾紛,”黛西驚惶地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你在製造糾紛。請你自製一點兒。”

  “自製!”湯姆不能置信地重複道,“我猜想最時髦的事情大概是裝聾作啞,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阿貓阿狗跟你老婆凋情。哼,如果那樣才算時髦,你可以把我除外……這年頭人們開始對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們就該拋棄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

  他滿口胡言亂語,臉漲得通紅,儼然自以為單獨一個人站在文明最後的壁壘上。

  “我們這裏大家都是白人嘛。”喬丹咕噥著說。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舉行大型宴會。大概你非得把自己的家搞成豬圈才能交朋友——在這個現代世界上。”

  儘管我和大家一樣感到很氣憤,每次他一張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一個酒徒色鬼竟然搖身一變就成了道學先生。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老兄……”蓋茨比開始說。但是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圖。

  “請你不要說!”她無可奈何地打斷了他的話,“咱們都回家吧。咱們都回家不好嗎?”

  “這是個好主意。”我站了起來,“走吧,湯姆。沒有人要喝酒。”

  “我想知道蓋茨比光生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你妻子不愛你,”蓋茨比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愛我。”

  “你一定是瘋了!”湯姆脫口而出道。

  蓋茨比猛地跳了起來,激動異常。

  “她從來沒有愛過你,你聽見了嗎?”他喊道,“她跟你結了婚,只不過是因為我窮,她等我等得不耐煩了。那是一個大錯,但是她心裏除了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

  這時喬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湯姆和蓋茨比爭先恐後地阻攔,硬要我們留下,仿佛兩人都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仿佛以共鳴的方式分享他們的感情也是一種特殊的榮幸。

  “坐下,黛西,”湯姆竭力裝出父輩的口吻,可是並不成功,“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聽聽整個經過。”

  “我已經告訴過你是怎麼一回事了,”蓋茨比說,“已經五年了——而你卻不知道,”

  湯姆霍地轉向黛西。

  “你五年來一直和這傢伙見面?”

  “沒有見面。”蓋茨比說,“不,我們見不了面。可是我們倆在那整個期間彼此相愛,老兄,而你卻不知道。我以前有時發笑,”但是他眼中並無笑意,“想到你並不知道。”

  “哦——原來不過如此。”湯姆像牧師一樣把他的粗指頭合攏在一起輕輕地敲敲,然後往椅子上一靠。

  “你發瘋了!”他破口大駡,“五年前發生的事我沒法說,因為當時我還不認識黛西——可是我真他媽的想不通你怎麼能沾到她的邊,除非你是把食品雜貨送到她家後門口的。至於你其餘的話都是他媽的胡扯。黛西跟我結婚時她是愛我的,現在她還是愛我。”

  “不對。”蓋茨比搖搖頭說。

  “可是她確實愛我。問題是她有時胡思亂想,於一些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他明智地點點頭,“不但如此,我也愛黛西;偶爾我也荒唐一陣,幹點蠢事,不過我總是回頭,而且我心把始終是愛她的。”

  “你真叫人噁心。”黛西說。她轉身向著我,她的聲音降低了一個音階,使整個屋子充滿了難堪的輕蔑。“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離開芝加哥嗎?我真奇怪人家沒給你講過那次小胡鬧的故事。”

  蓋茨比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黛西,那一切都過去了,”他認真地說,“現在沒什麼關係了。就跟他說真話——你從來沒愛過他——一切山就永遠勾銷了。”

  她茫然地看著他。“是啊——我怎麼會愛他——怎麼可能呢?”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她猶疑不定一她的眼光哀訴似地落在喬丹和我的身上,仿佛她終於認識到她正在於什麼——仿佛她一直並沒打算幹任何事,但是現在事情已經幹了,為時太晚了。

  “我從來沒愛過他。”她說,但看得出很勉強。

  “在凱皮奧蘭尼時也沒愛過嗎?”湯姆突然質問道。

  “沒有。”

  從下面的舞廳裏,低沉而悶人的樂聲隨著一陣陣熱氣飄了上來。

  “那大我把你從‘甜酒缽’上抱下來,不讓你鞋子沾濕,你也不愛我嗎?”他沙啞的聲音流露著柔情,“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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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酒缽,遊艇的名字。

  “請別說了。”她的聲音是冷淡的,但是怨尤已從中消失。她看看蓋茨比。“你瞧,傑。”她說,可是她要點支煙時手卻在發抖。突然她把香煙和點著的火柴都扔到地毯上。

  “啊,你的要求太過分了!”她對蓋茨比喊道,“我現在愛你——難道這還不夠嗎?過去的事我沒法挽回。”她無可奈何地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我一度受過他——但是我也愛過你。”

  蓋茨比的眼睛張開來又閉上。

  “你也愛過我?”他重複道。

  “連這個都是瞎話,”湯姆惡狠狠地說,“她根本不知道你還活著。要知道,黛西和我之間有許多事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倆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的話刺痛了蓋茨比的心。

  “我要跟黛西單獨談談,”他執意說,“她現在太激動了……”

  “單獨談我也不能說我從來沒愛過湯姆,”她用傷心的聲調吐露道,“那麼說不會是真話。”

  “當然不會是真話。”湯姆附和道。

  她轉身對著她丈夫。

  “就好像你還在乎似的。”她說。

  “當然在乎。從今以後我要更好地照顧你。”

  “你還不明白,”蓋茨比說,有點慌張了,“你沒有機會再照顧她了。”

  “我沒有機會了?”湯姆睜大了眼睛,放聲大笑。他現在大可以控制自己了。“什麼道理呢?”

  “黛西要離開你了。”

  “胡說八道。”

  “不過我確實要離開你。”她顯然很費勁地說。

  “她不會離開我的!”湯姆突然對蓋茨比破口大駡,“反正決不會為了一個鳥騙子離開我,一個給她套在手指上的戒指也得去偷來的鳥騙子。”

  “這麼說我可不答應!”黛西喊道,“啊呀,咱們走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湯姆嚷了起來,“你是邁耶·沃爾夫山姆的那幫狐群狗黨裏的貨色,這一點我碰巧知道,我對你的事兒做了一番小小的調查——明天我還要進一步調查。”

  “那你盡可以自便,老兄。”蓋茨比鎮定地說。

  “我打聽了出來你那些‘藥房’是什麼名堂。”他轉過身來對著我們很快地說,“他和這個姓沃爾夫山姆的傢伙在本地和芝加哥買下了許多小街上的藥房,私自把酒精賣給人家喝。那就是他變的許多小戲法中的一個。我頭一趟看見他就猜出他是個私酒販子,我猜的還差不離哩。”

  “那又該怎麼樣呢?”蓋茨比很有禮貌地說,“你的朋友瓦爾特·蔡斯和我們合夥並不覺得丟人嘛。”

  “你們還把他坑了,是不是?你們讓他在新澤西州坐了一個月監牢。天啊!你應當聽聽瓦爾特議論你的那些話。”

  “他找上我們的時候是個窮光蛋。他很高興賺幾個錢,老兄。”

  “你別叫我‘老兄’!”湯姆喊道。蓋茨比沒搭腔,“瓦爾特本來還可以告你違犯賭博法的,但是沃爾夫山姆嚇得他閉上了嘴。”

  那種不熟悉可是認得出的表情又在蓋茨比的臉上出現了。

  “那個開藥房的事兒不過是小意思,”湯姆慢慢地接著說,“但是你們現在又在搞什麼花樣,瓦爾特不敢告訴我。”

  我看了黛西一眼,她嚇得目瞪口呆地看看蓋茨比,又看看她丈夫,再看看喬丹——她已經開始在下巴上面讓一件看不見可是引人入勝的東西保持平衡,然後我又回過頭去看蓋茨比——看到他的表情,我大吃一驚。他看上去活像剛“殺了個人”似的——我說這話可與他花園裏的那些流言蜚語毫不相干。可是一刹那間他臉上的表情恰恰可以用那種荒唐的方式來形容。

  這種表情過去以後、他激動地對黛西說開了,矢口否認一切,又為了沒有人提出的罪名替自己辯護。但是他說得越多,她就越顯得疏遠,結果他只好不說了,唯有那死去的夢隨著下午的消逝在繼續奮鬥,拼命想接觸那不再摸得著的東西,朝著屋子那邊那個失去的聲音痛苦地但並不絕望地掙扎著。

  那個聲音又央求要走。

  “求求你,湯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驚惶的眼睛顯示出來,不管她曾經有過什麼意圖,有過什麼勇氣,現在肯定都煙消雲散了。

  “你們兩人動身回家,黛西,”湯姆說,“坐蓋茨比先生的車子。”

  她看著湯姆,大為驚恐,但他故作寬大以示侮蔑,定要她去。

  “走吧。他不會麻煩你的。我想他明白他那狂妄的小小的調情已經完了。”

  他們倆走掉了,一句話也沒說,一轉眼就消失了,變得無足輕重,孤零零的,像一對鬼影,甚至和我們的憐憫都隔絕了。

  過了一會湯姆站了起來,開始用毛巾把那瓶沒打開的威士卡包起來。

  “來點兒這玩意嗎?喬丹?尼克?”

  我沒搭腔。

  “尼克?”他又問了一聲。

  “什麼?”

  “來點兒嗎?”

  “不要……我剛才記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歲了。在我面前展現出一條新的十年的凶多吉少、咄咄逼人的道路。

  等到我們跟他坐上小轎車動身回長島時,已經是七點鐘了。湯姆一路上話說個不停,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但他的聲音對喬丹和我就好像人行道上嘈雜的人聲和頭頂上高架鐵路轟隆隆的車聲一樣遙遠、人類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因此我們也樂於讓他們那些可悲的爭論和身後的城市燈火一道逐漸消失。三十歲——展望十年的孤寂,可交往的單身漢逐漸稀少,熱烈的感‘清逐漸稀薄,頭髮逐漸稀疏。但我身邊有喬丹,和黛西大不一樣,她少年老成,不會把早已忘懷的夢一年又一年還藏在心裏。我們駛過黝黑的鐵橋時她蒼白的臉懶懶地靠在我上衣的肩上,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驅散了三十歲生日的巨大衝擊。

  於是我們在稍微涼快一點的暮色中向死亡駛去。

  那個年輕的希臘人米切裏斯,在灰堆旁邊開小咖啡館的,是驗屍時主要的見證人。那個大熱大他一覺睡到五點以後才起來,溜到車行去,發覺喬治·威爾遜在他的辦公室裏病了——真的病了,面色和他本人蒼白的頭髮一樣蒼白,渾身都在發抖。米切裏斯勸他上床去睡覺,但威爾遜不肯,說那樣就要錯過不少生意。這位鄰居正在勸服他的時候,樓上忽然大吵大鬧起來。

  “我把我老婆鎖在上面,”威爾遜平靜地解釋說,“她要在那兒一直待到後人,然後我們就搬走。”

  米切裏斯大吃一驚。他們做了四年鄰居,威爾遜從來不像是一個能說出這種話來的人。通常他總是一個筋疲力盡的人:不幹活的時候,他就坐在門口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著路上過往的人和車輛。不管誰跟他說話一他總是和和氣氣、無精打采地笑笑。他聽他老婆支使,自己沒有一點主張。

  因此,米切裏斯很自然地想瞭解發生了什麼事,但威爾遜一個字也不肯說——相反地,他卻用古怪的、懷疑的目光端詳起這位客人來,並且盤問他某些日子某些時間在幹什麼。正在米切裏斯逐漸感到不自在的時候,有幾個工人從門口經過,朝他的餐館走去,他就乘機脫身,打算過一會再回來。但是他並沒有再來。他想他大概忘了,並沒別的原因。L點過一點他再到外面來,才想起了這番談話,因為他聽見威爾遜太太在破口大駡,就在樓下車行裏。

  “你打我!”他聽見她嚷嚷,“讓你推,讓你打吧,你這個骯髒沒種的鳥東西!”

  過了一會她就沖出門來向黃昏中奔去,一面揮手一面叫喊——他還沒來得及離開自己的門口,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那輛“凶車”——這是報紙上的提法——停都沒停車於從蒼茫暮色中出現,出事後悲慘地猶疑了片刻,然後在前面一轉彎就不見了。馬弗羅·米切裏斯連車子的顏色都說不準——他告訴第一個員警說是淺綠色。另一輛車,開往紐約的那一輛,開到一百碼以外停了下來,開車的趕快跑回出事地點,茉特爾·威爾遜在那裏跪在公路當中,死於非命,她那發黑的濃血和塵上混合在一起。

  米切裏斯和這個人最先趕到她身旁,但等他們把她汗濕的襯衣撕開時,他們看見她左邊的乳房已經松松地耷拉著,因此也不用再去聽那下面的心臟了。她的嘴大張著,嘴角撕破了一點,仿佛她在放出儲存了一輩子的無比旺盛的精力的時候噎了一下。

  我們離那兒還有一段距離就看見三四輛汽車和一大群人。

  “撞車!”湯姆道,“那很好。威爾遜終於有一點生意了。”

  他把車子放慢下來,但並沒打算停,直至到我們開得近一點,車行門口那群人屏息斂容的而孔才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車刹住。

  “我們去看一眼,”他猶疑不定地說,“看一眼就走。”

  我這時聽見一陣陣空洞哀號的聲音從車行裏傳出來,我們下了小轎車走向車行門口時,才聽出其中翻來覆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出的“我的上帝啊”幾個字。

  “這兒出了什麼大亂子了。”湯姆激動地說。

  他跟著腳從一圈人頭上向車行裏望去,車行天花板上點著一盞掛在鐵絲罩用的發黃光的電燈。他喉嚨裏哼了一聲,接著他用兩只有力氣的手臂猛然向前一推就擠進了人群。

  那一圈人又合攏來,同時傳出一陣咕咕噥噥的勸告聲。有一兩分鐘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新到的人又打亂了圈子,忽然間喬丹和我被擠到裏面去了。

  茉特爾·威爾遜的屍體裹在一條毯子裏,外面又包了一條毯子,仿佛在這炎熱的夜晚她還怕冷似的。屍體放在牆邊一張工作臺上,湯姆背對著我們正低頭在看,一動也不動。在他旁邊站著一名摩托車員警,他正在把人名字往小本子上抄,一面流汗一面寫了又塗改。起初我找不到那些在空空的車行裏回蕩的高昂的呻吟聲的來源——然後我才看見威爾遜站在他辦公室高高的門檻上,身體前後擺動著,雙手抓著門框。有一個人在低聲跟他說話,不時想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但威爾遜既聽不到也看不見。他的目光從那盞搖晃的電燈慢慢地下移到牆邊那張停著屍體的桌子上,然後又突然轉回到那盞燈上,同時他不停地發出他那高亢的、可怕的呼號:

  “哎喲,我的上……帝啊!哎喲,我的上……帝啊!哎喲,上……帝啊!哎喲,我的上……帝啊!”

  過了一會湯姆猛地一甩,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目光掃視了車行,然後對員警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話。

  “M—yv”員警在說,“—o—”

  “不對,r—”那人更正說,“M—a—v—r—o—”

  “你聽我說!”湯姆兇狠地低聲說。

  “r-”員警說,o——

  “g——”

  “g——”湯姆的大手猛一下落在他肩膀上時,他抬起頭來,“你要啥,夥計?”

  “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的就是這個。”

  “汽車撞了她,當場撞死。”

  “當場撞死。”湯姆重複道,兩眼發直。

  “她跑到了路中間。狗娘養的連車子都沒停。”

  “當時有兩輛車子,”米切裏斯說,“一來,一去,明白嗎?”

  “去哪兒?”員警機警地問。

  “一輛車去一個方向。喏,她,”他的手朝著毯子舉起來,但半路上就打住,又放回到身邊,“她跑到外面路上,紐約來的那輛車迎面撞上了她,車子時速有三四十英里。”

  “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員警問道。

  “沒有名字。”

  一個面色灰白、穿得很體面的黑人走上前來。

  “那是一輛黃色的車子,”他說,“大型的黃色汽車,新的。”

  “看到事故發生了嗎?”員警問。

  “沒有,但是那輛車子在路上從我旁邊開過,速度不止四十英里,有五六十英里。”

  “過來,讓我們把你名字記下來。讓開點。我要記下他的名字。”

  這段對話一定有幾個字傳到了在辦公室門日搖晃的威爾遜耳朵裏,因為忽然間一個新的題目出現在他的哀號中:

  “你不用告訴我那是一輛什麼樣的車!我知道那是輛什麼樣的車!”

  我注視著湯姆,看見他肩膀後面那團肌肉在上衣下面緊張起來。他急忙朝威爾遜走過去,然後站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上臂。

  “你一定得鎮定下來。”他說,粗獷的聲音中帶著安慰。

  威爾遜的眼光落到了湯姆身上。他先是一驚,踮起了腳尖,然後差點跪倒在地上,要不是湯姆扶住他的話。

  “你聽我說,”湯姆說,一面輕輕地搖搖他,“我剛才到這裏,從紐約來的。我是把我們談過的那輛小轎車給你送來的。今天下午我開的那輛車子不是我的——你聽見了嗎?後來我整個下午都沒看到它。”

  只有那個黑人和我靠得近,可以聽到他講的話,但那個員警也聽出他聲調裏有問題,於是用嚴厲的目光向這邊看。

  “你說什麼?”他質問。

  “我是他的朋友。”湯姆回過頭來,但兩手還緊緊抓住威爾遜的身體,“他說他認識肇事的車子……是一輛黃色的車子。”

  一點模糊的衝動促使員警疑心地看看湯姆。

  “那麼你的車是什麼顏色呢?”

  “是一輛藍色的車子,一輛小轎車。”

  “我們是剛從紐約來的。”我說。

  有一個一直在我們後面不遠開車的人證實了這一點,於是員警就掉過頭去了。

  “好吧,請你讓我再把那名字正確地……”

  湯姆把威爾遜像玩偶一樣提起來,提到辦公室裏去,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後自己又回來。

  “來個人到這兒陪他坐著。”他用發號施令的口吻說。他張望著,這時站得最近的兩個人彼此望望,勉勉強強地走進那間屋子。然後湯姆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跨下那一級臺階,他的眼睛躲開那張桌子。他經過我身邊時低聲道:“咱們走吧。”

  他不自在地用那雙權威性的胳臂開路,我們從仍然在聚集的人群中推出去,遇到一位匆匆而來的醫生,手裏拎著皮包,還是半個鐘頭以前抱著一線希望去請的。

  湯姆開得很慢,直到拐過那個彎之後他的腳才使勁踩下去,於是小轎車就在黑夜裏飛馳而去。過了一會我聽見低低的一聲嗚咽,接著看到他淚流滿面。

  “沒種的狗東西!”他嗚咽著說,“他連車子都沒停。”

  布坎農家的房子忽然在黑黝黝、瑟瑟作響的樹木中間浮現在我們面前。湯姆在門廊旁邊停下,抬頭望望二樓,那裏有兩扇窗戶在蔓藤中間給燈光照得亮堂堂的。

  “黛西到家了。”他說,我們下車時,他看了我一眼,又微微皺皺眉頭。

  “我應當在西卵讓你下車的,尼克。今晚我們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他身上起了變化,他說話很嚴肅,而已很果斷。當我們穿過滿地月光的石子道走向門廊時,他三言兩語很利索地處理了眼前的情況。

  “我去打個電話叫一輛計程車送你回家。你等車的時候,你和喬丹最好到廚房去,讓他們給你們做點晚飯——要是你們想吃的話。”他推開了大門,“進來吧。”

  “不啦,謝謝。可是要麻煩你替我叫計程車、我在外面等。”

  喬丹把她的手放在我胳臂上。

  “你進來不好嗎,尼克?”

  “不啦,謝謝。”

  我心裏覺得有點不好受,我想一個人單獨待著,但喬丹還流連了一下。

  “現在才九點半。”她說。

  說什麼我也不肯進去了。他們幾個人我這一天全都看夠了,忽然間那也包括喬丹在內。她一定在我的表情中多少看出了一點苗頭,因為她猛地掉轉身,跑上門廊的臺階走進屋子裏去了。我兩手抱著頭坐了幾分鐘,直到我聽見屋子裏有人打電話,又聽見男管家的聲音在叫計程車。隨後我就沿著汽車道慢慢從房子面前走開,準備到大門口去等。

  我還沒走上二十碼就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宇,跟著蓋茨比從兩個灌木叢中間出來走到小路上。我當時一定已經神志恍惚了,因為我腦子裏什麼都想不到,除了他那套粉紅色衣服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你在幹什麼?”我問道。

  “就在這兒站著,老兄。”

  不知為什麼,這好像是一種可恥的行徑。說不定他準備馬上就去搶劫這個人家哩。我也不會感到奇怪的,如果我看到許多邪惡的面孔,“沃爾夫山姆的人”的面孔,躲在他後面黑黝黝的灌木叢中。

  “你在路上看見出什麼事了嗎?”他過了一會問道。

  “看見的。”

  他遲疑了一下。

  “她撞死了嗎?”

  “死了。”

  “我當時就料到了。我告訴了黛西我想是撞死了。一下子大驚一場,倒還好些。她表現得挺堅強。”

  他這樣說,仿佛黛西的反應是唯一要緊的事情。

  “我從一條小路開回西卵去,”他接著說,“把車子停在我的車房裏。我想沒有人看到過我們,但我當然不能肯定。”

  到這時我已經十分厭惡他,因此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他想錯了。

  “那個女人是誰?”他問道。

  “她姓威爾遜。她丈夫是那個車行的老闆。這事到底怎麼會發生的?”

  “呃,我想把駕駛盤扳過來的……”他突然打住,我也忽然猜到了真相。

  “是黛西在開車嗎?”

  “是的,”他過了一會才說,“但是當然我要說是我在開。是這樣的。我們離開紐約的時候,她神經非常緊張,她以為開車子可以使她鎮定下來——後來這個女人向我們沖了出來。正好我們迎面來了一輛車子和我們相錯。前後不到一分鐘的事,但我覺得她想跟我們說話,以為我們是她認識的人。呃,黛西先是把車子從那個女人那邊轉向那輛車子,接著她驚慌失措又轉了回去。我的手一碰到駕駛盤我就感到了震動——她一定是當場撞死的。”

  “把她撞開了花……”

  “別跟我說這個,老兄。”他間縮了一下,“總而言之,黛西拼命踩油門。我要她停下來,但她停不了,我只得拉上了緊急刹車。這時她暈倒在我膝蓋上,我就接過來向前開。”

  “明天她就會好的,”他過了一會又說,“我只是在這兒等等,看他會個會因為今天下午那場爭執找她麻煩。她把自己鎖在自己屋子裏了,假如他有什麼野蠻的舉動,她就會把燈關掉然後再打開。”

  “他不會碰她的,”我說,“他現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他,老兄。”

  “你準備等多久!”

  “整整一夜,如果有必要的話。至少,等到他們都去睡覺。”

  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的看法。假定湯姆知道了開車的是黛西,他或許會認為事出有因——他或許什麼都會疑心。我看看那座房子。樓下有兩三扇亮堂堂的窗戶,還有二樓黛西屋子裏映出的粉紅色亮光。

  “你在這兒等著,”我說,“我去看看有沒有吵鬧的跡象。”

  我沿著草坪的邊緣走了回去,輕輕跨過石子車道,然後踮起腳尖走上遊廊的臺階。客廳的窗簾是拉開的,因此我看到屋子裏是空的。我穿過我們三個月以前那個六月的晚上吃過晚餐的陽臺,來到一小片長方形的燈光前面,我猜那是食品間的窗戶。遮簾拉了下來,但我在窗臺上找到了一個縫隙。

  黛西和湯姆面對面坐在廚房的桌子兩邊,兩人中間放著一盤冷的炸雞,還有兩瓶啤酒。他正在隔著桌子聚精會神地跟她說話,說得那麼熱切,他用手蓋住了她的手。她不時抬起頭來看看他,並且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並不是快樂的,兩人都沒動雞和啤酒——然而他們也不是不快樂的。這幅圖畫清清楚楚有一種很自然的親密氣氛,任何人也都會說他們倆在一同陰謀策劃。

  當我踮著腳尖走下陽臺時,我聽見我的計程車慢慢地沿著黑暗的道路向房子開過來。蓋茨比還在車道上我剛才和他分手的地方等著。

  “那上面一切都安靜嗎?”他焦急地問。

  “是的,一切都安靜。”我猶疑了一下,“你最好也回家去睡覺吧。”

  他搖了搖頭。

  “我要在這兒一直等到黛西上床睡覺。晚安,老兄。”

  他把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熱切地掉轉身去端詳那座房子,仿佛我的在場有損於他神聖的守望。於是我走開了,留下他站在月光裏——空守著。

 

 

第八章

 

  我整夜不能入睡。一個霧笛在海灣上不停地嗚嗚響,我好像生病一樣在猙獰的現實與可怕的噩夢之間輾轉反側。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一輛計程車開上蓋茨比的汽車道,我馬上跳下床開始穿衣服——我覺得我有話要跟他說,有事要警告他,等到早晨就太遲了。

  我穿過他的草坪,看見他的大門還開著,他在門廳裏靠著一張桌子站著,由於沮喪或者瞌睡而顯得很頹唐。

  “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慘澹地說,“我等了,四點鐘左右她走到窗門,站了一會兒,然後把燈關掉。”

  那天夜裏我們倆穿過那些大房間找香煙的時候,他的別墅在我的眼以顯得特別巨大。我們推開帳篷布似的厚門簾,又沿著無盡頭的黑暗牆壁瞎摸尋找電燈開關——有一次我轟隆一聲摔在一架幽靈似的鋼琴的鍵盤上。到處都是多得莫名其妙的灰塵,所有的屋子都是黴烘烘的,好像有很多日子沒通過氣似的。我在一張不熟悉的桌子上找到了煙盒子,裏面還有兩根走了味的、乾癟的紙煙。我們把客廳的落地窗打汁,坐下來對著外面的黑夜抽煙。

  “你應當走開,”我說,“他們會追查你的車子,這是肯定的。”

  “現在走開,老兄?”

  “到大西洋城去待一個星期,或是往北到蒙特利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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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南部喬治亞州首府。

  蒙特利爾(Montreal),加拿大首都。

  他不肯考慮。他絕不可能離開黛西,除非他知道她準備怎麼辦。他在抓著最後一線希望不放,我也不忍叫他撒手。

  就是這天夜裏,他把他跟丹·科迪度過的年輕時代的離奇故事告訴了我,因為“傑伊·蓋茨比”已經像玻璃一樣在湯姆的鐵硬的惡意上碰得粉碎,那出漫長的秘密狂想劇也演完了。我想他這時什麼都可以毫無保留地承認,但他只想談黛西的事。

  她是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大家閨秀”。他以前以各種未透露的身份電曾和這一類人接觸過,但每次總有一層無形的鐵絲網隔在中間。他為她神魂顛倒。他到她家裏去,起先和泰勒營的其他軍官一起去,後來單獨前往。她的家使他驚異——他從來沒進過這樣美麗的住宅,但是其所以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強烈的情凋卻是因為她住在那裏——這房子對於她就像他在軍營裏的帳篷對於他一樣地平淡無奇。這房子充滿了引人入勝的神秘氣氛,仿佛暗示樓上有許多比其他臥室都美麗而涼爽的臥室,走廊裏到處都是賞心樂事,還有許多風流豔史——不是黴烘烘、用熏香草保存起來的,而是活生生的,使人聯想到今年的雪亮的汽車-聯想到鮮花還沒凋謝的舞會-很多男人曾經愛過黛西。這也使他激動——這在他眼中增高了她的身價,他感到她家裏到處都有他們的存在。空氣中彌漫著仍然顫動的感情的陰影和回聲。

  但是,他明白他之所以能出入黛西家裏純粹是出於偶然,不管他作為傑伊·蓋茨比會有何等的錦繡前程,目前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一文不名的青年人,而且他的軍服——這件看不見的外衣隨時都可能從他肩上滑落下來。因此地盡所利用他的時間,他佔有了他所能得到的東西,狼吞點咽,肆無忌憚——終於在一個靜寂的十月的夜晚他佔有了黛西,佔有了她,正因為他並沒有否正的權利去摸她的手。

  他也許應該鄙視自己的,因為他確實用欺騙的手段佔有了她,我不是說他利用了他那虛幻的百萬家財。但是他有意給黛西造成一種安全感,讓她相信他的出身跟她不相上下——相信他完全能夠照料她。實際上,他並沒有這種能力——他背後沒有生活優裕的家庭撐腰,而且只要全無人情味的政府一聲令下,他隨時都可以被調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

  但是他並沒有鄙視自己,事情的結果也出乎他的意料。他起初很可能打算及時行樂,然後一走了之——但是現在他發現他已經把自己獻身於追求一種理想。他知道黛西不間尋常,但是他並沒認識到一位元“大家閨秀”究竟有多少不同尋常。她回到她那豪華的住宅裏,回到她那豐富美滿的生活,突然不見了,給蓋茨比什麼也沒留下。他覺得他已經和她結了婚了,如此而已。

  兩天之後,他們倆再見面時,顯得心慌意亂,似乎上當受騙的倒是蓋茨比。她家涼臺沐浴在燦爛的星光裏。她轉身讓他吻她那張奇妙、可愛的嘴時,時髦的長靠椅的柳條吱吱作響,她看了涼,她的聲音比平時更沙啞,更動人。蓋茨比深切地體會到財富怎樣禁甸和保存青春與神秘,體會到一套套衣裝怎樣使人保持清析,體會到黛西像白銀一樣皎皎發光,安然高踞於窮苦人激烈的生存鬥爭之上。

  “我沒法向你形容我發現自己愛上了她以後感到多麼驚訝,老兄。有一陣我甚至希望她把我甩掉,但她沒有,因為她也愛我。她認為我懂很多事,因為我懂的和她懂的不一樣……唉,我就是那樣,把雄心壯志撇在一邊,每一分鐘都在情網“越陷越深,而且忽然之間我也什麼都不在乎了。如果我能夠告訴她我打算去做些什麼而從中得到更大的快樂,那麼又何必去做大事呢?”

  在他動身到海外之前的最後一個下午,他摟著黛西默默地坐了很長的時間。那是一個寒冷的秋日,屋子裏生了火,她的兩頰烘得通紅。她不時移動一下,他也微微挪動一同胳臂,有一次他還吻吻她那烏黑光亮的頭髮。下午已經使他們平靜了一會,仿佛為了在他們記憶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為第二天即將開始的長遠的分離做好準備。她用無言的嘴唇拂過地上衣的肩頭,或者他溫柔地碰一碰她的指尖,仿佛她是在睡夢之中,他倆在這一月的相愛中從來沒有像這樣親密過,也從來沒有像這樣深刻地互通衷曲。

  他在戰爭中一帆風順。還沒上前線他就當到上尉,阿貢戰役之後他就晉升少校,當上了師機槍連的連長。停戰以後他急得發瘋地要求回國,但是由於混亂或者誤會,他卻被送到了牛津。他現在煩惱了——因為黛西的信裏流露出緊張的絕望情緒。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能回來。她開始感覺到外界的壓力,因此她需要見他,需要感到有他在她身邊,需要他安慰她,說她所做的事完全正確。

  畢竟黛西還年輕,井H她那人為的世界充滿了蘭花、愉快的勢利風尚和樂隊——是那些樂隊定當年的節奏,用新的曲調總結人生的哀愁和溫情。薩克斯省通宵嗚咽著《比爾街爵士樂》絕望的哀吟,同時一百雙金銀舞鞋揚起閃亮的灰塵。每天晚茶時分,總有一些房間由於這種低而甜的狂熱樂曲而不停地震顫,同時鮮亮的面龐飄來飄去,好像是被哀怨的喇叭吹落在舞地裏的玫瑰花瓣。

  在這個朦朧的宇宙裏,黛西隨著社交忙季又開始活躍了。忽然間她又重新每天和五六個男人訂五六次約會,到破曉才困頓不堪地入睡,夜禮服的珠子和薄綢同凋零的蘭花纏在一起,丟在她床邊的地板上,在這整個期間她內心深處渴望做出一個決定。她現在就要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刻不容緩——而且這個決定必須由一股近在眼前的力量來做出——愛情啦、金錢啦、實實在在的東西。

  那股力量在春天過了一半的時候,隨著湯姆·布坎農的到來而出現了他的身材和身價都很有分佈,因此黛西也覺得很光彩。毫無疑問,有過一番思想鬥爭,後來也如釋重負。蓋茨比收到信時還在牛津。

  這時長島上已是黎明,我們走過去把樓下其餘的窗子也都打開,讓屋子裏充滿漸漸發白、漸漸金黃的光線。一棵樹的影子突然橫投在露水上,同時幽靈般的鳥兒在藍色的樹葉中開始歌唱。空氣中有一種慢慢的愉快的動靜,還說不上是風,預示著涼爽宜人的天氣。

  “我相信她從來沒愛過他,”蓋茨比從一扇窗前轉過身來,用挑戰的神氣看著我,“你一定得記住,老兄,她今天下午非常緊張。他跟她講那些話的方式把她嚇唬住了——他把我說成是一個一文不值的騙子,結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悶悶不樂地坐了下來。

  “當然她可能愛過他一陣子,在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就在那時也更加愛我,你明白嗎?”

  忽然間他說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無論如何,”他說,“這只是個人的事。”

  你怎麼理解這句話呢,除非猜測在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中有一種無法估量的強烈感情?

  他從法國回來後,湯姆和黛西還在做結婚旅行,他痛苦不堪而又不由自主地用他軍餉所餘的最後的錢到路易斯維爾去了一趟。他在那裏待了一個星期,走遍當年他倆在十一月的夜晚並肩散步的街道,又重訪他倆當年開著她那輛白色汽車去過的那些偏僻地方。正如黛西家的房子在他看來一向比別的房子更加神秘和歡樂,現在路易斯維爾這個城市本身,雖然她已一去不回,在他看來還是彌漫著一種憂鬱的美。

  他離開的時候覺得,假使他更努力地去找的話,他也許可以找到她的——而現在他卻留下她走了。三等車裏很熱——他現在一文不剩了。他走到敞篷的通廊,在一張折疊椅上坐下,接著車站溜了過去,一幢幢陌生的建築物的背面移動過去。然後駛過春天的田野,一輛黃色電車在那裏並排飛馳了一會工夫,電車上可能有人一度無意間在街頭看見過她那張迷人的臉龐。

  鐵軌拐了一個彎,現在是背著太陽走,西沉的太陽光芒四射,似乎為這個慢慢消逝的、她曾生活過的城市祝福。他絕望地伸出手去,仿佛只想抓住一縷輕煙,從那個因為她而使他認為是最可愛的地方留下一個碎片。但是在他模糊的淚眼前面一切都跑得太快了,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其中的那一部分,最新鮮最美好的部分永遠失去了。

  我們吃完早飯走到外面陽臺上去時已經九點鐘了。一夜之間天氣驟然變了,空氣中已經有秋意。園丁,蓋茨比的老傭人中的最後一名,來到臺階前面。

  “我今天準備把游泳池的水放掉,蓋茨比先生。樹葉很快就要開始落了,那樣水管子就一定會堵塞。”

  “今天不要搞。”蓋茨比回答。他含有歉意地轉身對著我,“你知道嗎,老兄,我整個夏天從來沒用過那個游泳池!”

  我看了看我的表,站起身來。

  “離我那班車還有十二分鐘。”

  我並不願意進城去。我也沒有精神於一點像樣的工作,可是不僅如此——我不願意離開蓋茨比。我誤了那班車,又誤了下一班,然後才勉強離開。

  “我給你打電話吧。”我最後說。

  “一定,老兄。

  “我中午前後給你打電話。”

  我們慢慢地走下了臺階。

  “我想黛西也會打電話來的。”他神色不安地看著我,仿佛他希望我證實地的話。

  “我猜想她會的。”

  “那麼,再見吧。”

  我們握握手,然後我就走開。在我快走到樹籬之前,我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又掉轉身來。

  “他們是一幫混蛋,”我隔著草坪喊道,“他們那一大幫子都放在一堆還比不上你。”

  我後來一直很高興找說了那句話。那是我對他說過的唯一的好話,因為我是徹頭徹尾不贊成他的。他起先有禮貌地點點頭,隨後他臉上露出了那種喜洋洋的、會心的微笑,仿佛我們倆在這件事上早已進行了瘋狂的勾結。他那套華麗的粉紅色衣服襯托在白色的臺階上構成一片鮮豔的色彩,於是我聯想起三個月前我初次來他的古色古香的別墅的那個晚上。當時他的草坪和汽車道上擠滿了那些猜測他的罪愆的人們的面孔——而他站在臺階上,藏起他那永不腐蝕的夢,向他們揮手告別。

  我感謝了他的殷勤招待。我們總是為這向他道謝——我和其他的人。

  “再見,”我喊道,“謝謝你的早飯,蓋茨比。”

  到了城裏,我勉強抄了一會那些不計其數的股票行情,後來就在我的轉椅裏睡著了。中午前不久電話把我吵醒,我吃了一驚,腦門上汗珠直冒。是喬丹·貝克。她時常在這個鐘點打電話給我,因為她出入大飯店、俱樂部和私人住宅,行蹤不定,我很難用任何其他辦法找到她。通常她的聲音從電話上傳來總是清涼悅耳,仿佛一塊草根土一片碧綠的高爾夫球場上飄進了辦公室的視窗,但是今天上午她的聲音卻顯得生硬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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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高爾夫球時,球棒從場地上削起的小塊上。

  “我離開了黛西的家,”她說,“我此刻在海普斯特德,今天下午就要到索斯安普敦去。”

  她離開黛西的家可能是很得體的,但是她的做法卻使我不高興。接著她下面一句話更叫我生氣。

  “昨晚你對我不怎麼好。”

  “在那種情況下有什麼關係呢?”

  片刻的沉默。然後:

  “不管怎樣吧……我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

  “那麼我就不去索斯安普敦,下午進城來,好不好?”

  “不好……我想今天下午不行。”

  “隨你的便吧。”

  “今天下午實在不可能。許多……”

 

  我們就這樣說了一會,後來突然間我們倆都不再講話了。我不知道我們倆是誰把電話啪的一下掛掉,但我知道我毫不在乎了。我那天不可能跟她在茶桌上面對面聊天,即使她從此永遠不跟我講話也不行

  幾分鐘以後我打電話到蓋茨比家去,但線給占了,我一連打了四次,最後,一個不耐煩的接線員告訴我這條線路在專等底特律的長途電話。我拿出火車時刻表來,在三點五十分那班車上畫了個小圓圈。然後我靠在椅子上,想思考一下。這時才是中午。

 

  那天早上乘火車路過灰堆時,我特意走到車廂的另外一邊去。我料想那兒整天都會有一群好奇的人圍觀,小男孩們在塵土中尋找黑色的血斑,還有一個愛嘮叨的人翻來覆去講出事的經過,一直說到連他自己也覺得越來越不真實,他也講不下去了,茉特爾·威爾遜的悲慘的結局也就被人遺忘了。現在我要倒回去講一下前一晚我們離開車行之後那裏發生的情況。

 

  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的妹妹凱薩琳。她那天晚上一定是破了她自己不喝酒的規矩,因為她到達的時候已經喝得昏頭昏腦的,無法理解救護車已經開到弗勒興區去了,等他們使她明白了這一點,她馬上就暈了過去,仿佛這是整個事件中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有個人,或是好心或是好奇,讓她上了他的車子,跟在她姐姐的遺體後面一路開過去。

 

  直到午夜過去很久以後,還有川流不息的人擁在車行前面,同時喬治·威爾遜在裏面長沙發上不停地搖來晃去。起先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凡是到車行衛面來的人都忍不往往出面張望。後來有人說這太不像活了,才把門關上。米切裏斯和另外幾個男人輪流陪著他。起先有四五個人,後來剩下兩三個人。再到後來,米切裏斯不得不要求最後一個陌生人再等十五分鐘,讓他回自己鋪子裏去煮一壺咖啡。在那以後,他個獨一個人待在那兒陪著威爾遜一直到天亮。

 

  三點鐘左右、威爾遜哼哼唧唧的胡言亂語起了質變——他漸漸安靜了下來,開始談到那輛黃色的車子。他宣佈他有辦法去查出來這輛黃車子是誰的。然後他又脫日說出兩個月以前他老婆有一次從城裏回來時鼻青臉腫。

 

  但等地聽到自己說出這事,他畏縮了一下,又開始哭哭啼啼地叫喊“我的上帝啊!”米切裏斯笨口拙舌地想法子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結婚多久了,喬治?得啦,安安靜靜坐一會兒,回答我的問題。你結婚多久了?”

  “十二年。”

  “生過孩子沒有?得啦,喬治,坐著別動——我問了你一個問題。你生過孩子沒有?”

 

  硬殼的棕色甲蟲不停地往暗淡的電燈上亂撞。每次米切裏斯聽見一輛汽車在外面公路上疾馳而過,他總覺得聽上去就像是幾個小時以前那輛沒停的車。他不願意走進汽車間去,因為那張停放過屍體的工作臺上有血跡。他只好很不舒服地在辦公室平走來走去——還沒到天亮地已經熟悉以面的每樣東西了——不時地又坐在威爾遜身邊想法讓地安靜一點。

 

  “有沒有一個你有時去去的教堂,喬治?也許你已經好久沒去過的?也許我可以打電話給教堂,請一位牧師來,他可以跟你談談,不好嗎?”

  “不屬於任何教堂。”

  “你應當有一個教堂,喬治,碰到這種時候就有用了。你從前一定做過禮拜的。難道你不是在教堂裏結婚的嗎?聽著,喬治,你聽我說。難道你不是在教堂裏結婚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

 

  回答問題的努力打斷了他來回搖搖的節奏——他安靜了一會,然後和原先一樣的那種半清醒半迷糊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無神的眼睛裏。

 

  “打開那個抽屜看看。”他指著書桌說。

  “哪一個抽屜?”

  “那個抽屜——那一個。”

 

  米切裏斯打開了離他手邊最近的那個抽屜。裏面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根小小的貴重的狗皮帶,是用牛皮和銀緶製作的。看上去還是新的。

 

  “這個?”他舉起狗皮帶問道。

  威爾遜瞪著眼點點頭。

  “我昨天下午發現的。她想法子向我說明它的來由,但是我知道這件事蹊蹺。”

  “你是說你太太買的嗎?”

  “她用薄紙包著放在她的梳粧檯上。”

 

  米切裏斯看不出這有什麼古怪,於是他對威爾遜說出十來個理由為什麼他老婆可能會買這條狗皮帶,但是不難想像,這些同樣的理由有一些威爾遜已經從茉特爾那裏聽過,因為他又輕輕地哼起:“我的上帝啊!”他的安慰者還有幾個理由沒說出口又縮回去了。

 

  “那麼他殺害了她。“威爾遜說,他的嘴巴突然張得大大的。

  “誰殺害了她?”

  “我有辦法打聽出來。”

  “你胡思亂想,喬治,”他的朋友說,“你受了很大的刺激,連自己說什麼都不知道了。你還是儘量安安靜靜地坐到天亮吧。”

  “他謀殺了她。”

  “那是交通事故,喬治。”

  威爾遜搖了搖頭。他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微微咧開,不以為然地輕輕“哼”了一聲。

  “我知道,”他肯定地說,“我是個信任別人的人,從來也不懷疑任何人有鬼,但是我一己弄明白一件事,我心裏就有數了。是那輛車子裏的那個男人。她跑過去想跟他說話,但是他不肯停下來。”

  米切裏斯當時也看到這個情況了,但他並沒想到其中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他以為威爾遜太太是從她丈夫那裏跑開,而並不是想攔住某一輛汽車。

  “她怎麼可能弄成那樣呢?”

  “她這人很深沉。”威爾遜說,仿佛這就回答了問題。“啊——喲——喲——”

  他又搖晃起來,米切裏斯站在旁邊搓著手裏的狗皮帶。

  “也許你有什麼朋友我可以打電話請來幫幫忙吧,喬治?”

 

  這是一個渺茫的希望——他幾乎可以肯定威爾遜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連個老婆都照顧不了。又過了一會他很高興看到屋子裏起了變化,窗外漸漸發藍,他知道天快亮了。五點左右,外面天色更藍,屋子裏的燈可以關掉了。

 

  威爾遜呆滯的眼睛轉向外面的灰堆,那上面小朵的灰雲呈現出離奇古怪的形狀,在黎明的微風中飛來飛去。

 

  “我跟她談了,”他沉默了半天以後喃喃地說,“我告訴她,她也許可以騙我,但她決騙不了上帝。我把她領到視窗,”他費勁地站了起來,走到後窗戶面前,把臉緊貼在上面,“然後我說:‘上帝知道你所做的事,你所做的一切事。你可以騙我,但你騙不了上帝!”

  米切裏斯站在他背後,吃驚地看到他正盯著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暗淡無光,巨大無比,剛剛從消散的夜色中顯現出來。

  “上帝看見一切。”威爾遜又說了一遍。

  “那是一幅廣告。”米切裏斯告訴他。不知是什麼使他從窗口轉開,回頭向室內看,但是威爾遜在那裏站了很久,臉緊靠著玻璃窗,向著曙光不住地點頭。

 

  等到六點鐘,米切裏斯已經筋疲力盡,因此聽到有一輛車子在外面停下的聲音時滿心感激。來的也是昨天幫著守夜的一位,答應了要回來的,於是他做了三個人的早飯,他和那個人一同吃了。威爾遜現在比較安靜,米切裏斯就回家睡覺。四小時之後他醒過來,急忙又跑回車行,威爾遜已經不見了。

 

  他的行蹤——他一直是步行的——事後查明是先到羅斯福港,從那裏又到蓋德山,他在那裏買了一塊三明治,可是並沒吃,還買了一杯咖啡。他一定很累,走得很慢,因為他中午才走到蓋德山。一直到這裏為他的時間做出交代並不難——有幾個男孩子看到過一個“瘋瘋癲癲”的男人,還有幾個路上開汽車的人記得他從路邊上古裏古怪地盯著他們。以後三小時他就無影無蹤了。員警根據他對米切裏斯說的話,說他“有辦法查出來”,猜想地用那段時間在那帶地方走遍各家車行,打聽一輛黃色的汽車,可是始終並沒有一個見過他的汽車行的人站出來說話,所以他或許有更容易、更可靠的辦法去打聽他所要知道的事情。到下午兩點半鐘,他到了西卵,在那裏他問人到蓋茨比家去的路。所以那時候他已經知道蓋茨比的名字了。

 

  下午兩點鐘蓋茨比穿上游泳衣,留了話給男管家,如果有人打電話來,就到游泳池來給他送個信。他知到汽車房去拿了一個夏天供客人們娛樂用的橡皮墊子,司機播地把墊子打足了氣,然後他吩咐司機在任何情況下不得把那輛敞篷車開出來——而這是很奇怪的,因為前面左邊的擋泥板需要修理。

 

  蓋茨比把墊子扛在肩上,向游泳池走去。有一次他停下來挪動了一下,司機問他要不要幫忙,但是地搖了搖頭,再過一會就消失在葉片正在變黃的樹木中了。

 

  始終沒有人打電話來,可是男管家午覺也沒睡,一直等到四點——等到那時即使有電話來也早已沒有人接了。我有一個想法:蓋茨比本人並不相信會有電話來的,而且他也許已經無所謂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定會覺得他已經失去了那個舊日的溫暖的世界,為了抱著一個夢太久而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他一定透過可怕的樹葉仰視過一片陌生的天空而感到毛骨悚然,問時發覺一朵玫瑰花是多麼醜惡的東西,陽光照在剛剛露頭的小草上又是多麼殘酷。這是一個新的世界,物質的然而並不真實,在這裏可憐的幽魂。呼吸著空氣般的輕夢,餘飄西蕩……就像那個灰濛濛的、占怪的人形穿過雜亂的樹木悄悄地朝他走來。

 

  汽車司機——他是沃爾夫山姆手下的一個人——聽到了槍聲。書後他可只能說他當時並沒有十分重視。我從火車站把車子直接開到蓋茨比家裏,等我急急忙忙沖上前門的臺階,才第一次使屋的人感到是出事了,但是我認為他們當時肯定已經知道了。我們四人,司機、男管家、園丁和我,幾乎一言不發地急匆匆奔到游泳池邊。

 

  池裏的水有一點微微的、幾乎看不出的流動,從一頭放進來的清水又流向另一頭的排水管。隨著隱隱的漣漪,那只有重負的橡皮墊子在池子裏盲目地漂著。連水面也吹不皺的一陣微風就足以擾亂它那載著偶然的重負的偶然的航程。一堆落葉使它慢慢旋轉,像經緯儀一樣,在水上轉出一道細細的紅色的圈子。

  我們抬起蓋茨比朝著屋子裏走以後,園丁才在不遠的草叢裏看見了威爾遜的屍體,於是這場大屠殺就結束了,

  

 

第九章

 

  事隔兩年,我回想起那天其餘的時間,那一晚以及第二天,只記得一批又一批的員警、攝影師和新聞記者在蓋茨比家的前門口來來往往。外面的大門口有一根繩子攔住,旁邊站著一名員警,不讓看熱鬧的人進來,但是小男孩們不久就發現他們可以從我的院子裏繞過來,因此總有幾個孩子目瞪口呆地擠在游泳池旁邊。那天下午,有一個神態自信的人,也許是一名偵探,低頭檢視威爾遜的屍體時用了“瘋子”兩個字,而他的語氣偶然的權威就為第二天早上所有報紙的報導定了調子。

 

  那些報導大多數都是一場噩夢——離奇古怪,捕風捉影,煞有介事,而且不真實。等到米切裏斯在驗屍時的證詞透露了威爾遜對他妻子的猜疑以後,我以為整個故事不久就會被添油加醋在黃色小報上登出來了——不料凱薩琳,她本可以信口開河的,卻什麼都不說,並且表現出驚人的魄力——她那描過的眉毛底下的兩隻堅定的眼睛筆直地看著驗屍官,又發誓說她姐姐從來沒見過蓋茨比,說她姐姐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非常美滿,說她姐姐從來沒有什麼不端的行為。她說得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又用手帕捂著臉痛哭了起來,仿佛連提出這樣的疑問都是她受不了的,於是威爾遜就被歸結為一個“悲傷過度神經失常”的人,以便這個案子可以保持最簡單的情節。案子也就這樣了結了。

 

  但是事情的這個方面似乎整個都是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我發現自己是站在蓋茨比一邊的,而且只有我一人。從我打電話到西卵鎮報告慘案那一刻起,每一個關於他的揣測、每一個實際的問題,都提到我這裏來。起初我感到又驚訝又迷惑,後來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他還是躺在他的房子裏,不動,不呼吸,也不說話,我才漸漸明白我在負責,因為除我以外沒有仟何人有興趣——我的意思是說,那種每個人身後多少都有權利得到的強烈的個人興趣。

 

  在我們發現他的屍體半小時之後我就打了電話給黛西,本能地、毫不遲疑地給她打了電話。但是她和湯姆那天下午很早就出門了,還隨身帶了行李。

  “沒留地址嗎?”

  “沒有。”

  “說他們幾時回來嗎?”

  “沒有。

  “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嗎?我怎樣能和他們取得聯繫?”

  “我不知道,說不上來。”

  我真想給他找一個人來。我真想走到他躺著的那間屋子裏去安慰他說:“我一定給你找一個人來,蓋茨比。別著急。相信我好了,我一定給你找一個人來……”

 

  邁耶·沃爾夫山姆的名字不在電話簿裏。男管家把他百老匯辦公室的地址給我,我又打電話到電話局問訊處,但是等到我有了號碼時已經早就過了五點,沒有人接電話了。

  “請你再搖一下好嗎?”

  “我已經搖過三次了。”

  “有非常要緊的事。”

  “對不起,那兒恐怕沒有人。”

 

  我回到客廳裏去,屋子裏突然擠滿了官方的人員,起先我還以為是一些不速之客。雖然他們掀開被單,用驚恐的眼光看著蓋茨比,可是他的抗議繼續在我腦子裏迴響:

 

  “我說,老兄,你一定得替我找個人來。你一定得想想辦法。我一個人可受不了這個罪啊。”

 

  有人來找我提問題,我卻脫了身跑上樓去,匆匆忙忙翻了一下地書桌上沒鎖的那些抽屜——他從沒明確地告訴我他的父母已經死了,但是什麼也找不到——只有丹·科迪的那張相片,那已經被人遺忘的粗野狂暴生活的象徵,從牆上向下面凝視著。

 

  第二天早晨我派男管家到紐約去給沃爾夫山姆送一封信,信中向他打聽消息,並懇請他搭下一班火車就來。我這樣寫的時候覺得這個請求似乎是多此一舉。我認為他一看見報紙肯定馬上就會趕來的,正如我認為中午以前黛西肯定會有電報來的——可是電報也沒來,沃爾夫山姆先生也沒到。什麼人都沒來,只有更多的員警、攝影師和新聞記者。等到男管家帶回來沃爾夫山姆的回信時,我開始感到傲視一切,感到蓋茨比和我可以團結一致橫眉冷對他們所有的人。

 

     親愛的卡羅威先生:這個消息使我感到萬分震驚,我幾乎不敢

   相信是真的。那個人幹的這種瘋狂行為應當使我們大家都好好想

   想。我現在不能前來,因為我正在辦理一些非常重要的業務,目前

   不能跟這件事發生牽連。過一些時候如有我可以出力的事,請派

   愛德格送封信通知我。我聽到這種事後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

   處,感到天昏地暗了。

                     您的忠實的,

                     邁耶·沃爾夫山姆下面又匆匆

  附了一筆:

     關於喪禮安排請告知。又及:根本不認識他家裏人。

  那天下午電話鈴響,長途台說芝加哥有電話來,我以為這總該是黛

  西了,但等到接通了一聽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輕很遠。

  “我是斯萊格……”

  “是嗎?”這名字很生疏。

  “那封信真夠嗆,是不?收到我的電報了嗎?”

  “什麼電報也沒有。”

  “小派克倒楣了,”他話說得很快,“他在櫃檯上遞證券的時候給逮住了。剛剛五分鐘之前他們收到紐約的通知,列上了號碼。你想得到嗎?在這種鄉下地方你沒法料到……”

  “喂!喂!”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聽我說——我不是蓋茨比先生。蓋茨比先生死了。”

 

  電話線那頭沉默了好久,接著是一聲驚叫……然後卡嗒一聲電話就掛斷了。

  我想大概是第三天,從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城鎮來了一封署名亨利·蓋茲的電報。上面只說發電人馬上動身,要求等他到達後再舉行葬禮。

 

  來的是蓋茨比的父親,一個很莊重的老頭子,非常可憐,非常沮喪,這樣暖和的九月天就裹上了一件蹩腳的長外套。他激動得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我從他手裏把旅行包和雨傘接過來時,他不停地伸手去拉他那攝稀稀的花白鬍鬚。我好不容易才幫他脫下了大衣。他人快要垮了,不是我一而把他領到音樂廳裏去,讓他坐下,一面打發人去搞一點吃的來,但是他不肯吃東西,那杯牛奶也從他哆哆嗦嗦的手裏潑了出來

 

  “我從芝加哥報紙上看到的,”他說,“芝加哥報紙上全都登了出來,我馬上就動身了。”

  “我沒法子通知您。”

  他的眼睛現而不見,可是不停地向屋子裏四面看。

  “是一個瘋子幹的,”他說,“他一定是瘋了。”

  “您喝杯咖啡不好嗎?”我勸他。

  “我什麼都不要。我現在好了,您是……”

  “卡羅威。”

  “呃,我現在好了。他們把傑米放在哪兒?”

 

  我把他領進客廳裏他兒子停放的地方,把他留在那甲。有幾個小男孩爬上了臺階,正在往門廳裏張望。等到我告訴他們是誰來了,他們才勉勉強強地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蓋茲先生打開門走了出來,他嘴巴張著,臉微微有點紅,眼睛“斷斷續續灑下地滴淚水。他已經到了並不把死亡看作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的年紀,於是此刻地第一次向四周一望,看見門廳如此富麗堂皇,一間間大屋子從這中又通向別的屋子,他的悲傷就開始和一股又驚訝又驕傲的感情交織在一起了。我把他攙到樓上的一間臥室裏。他一面脫上衣和背心,我一面告訴他一切安排都推遲了,等他來決定。

 

  “我當時不知道您要怎麼辦,蓋茨比先生……”

  “我姓蓋茲。”

  “蓋茲先生,我以為您也許要把遺體運到西部去。”

  他搖了搖頭。

  “傑米一向喜歡待在東部。他是在東部上升到他這個地位的。你是我孩子的朋友嗎,先生?”

  “我們是很知己的朋友。”

  “他是大有前程的,你知道。他只是個年輕人,但是他在這個地方很有能耐。”

  他鄭重其事地用手碰碰腦袋,我也點了點頭。

  “假使他活下去的話,他會成為一個大人物的,像詹姆斯·希爾那樣的人,他會幫助建設國家的。”

  --------

  詹姆斯·希爾(james.J.Hill1838l916),美國鐵路大王。

  “確實是那樣,”我局促不安地說。

  他笨手笨腳地把繡花被單扯來扯去,想把它從床上拉下來,接著就硬邦邦地躺下去——立刻就睡著了。

  那天晚上一個顯然害怕的人打電話來,一定要先知道我是誰才肯報他自己的姓名。

 

  “我是卡羅威一”我說。

  “哦!”他似乎感到寬慰,“我是克利普斯普林格。”

  我也感到寬慰,因為這一來蓋茨比的墓前可能會多一個朋友了。我不願意登報,引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所以我就自己打電話通知了幾個人。他們可真難找到。

  “明天出殯,”我說,“下午三點,就在此地家裏。我希望你轉告凡是有意參加的人。”

  “哦,一定,”他忙說,“當然啦,我不大可能見到什麼人,但是如果我碰到的活。”

  他的語氣使我起了疑心。

  “你自己當然是要來的。”

  “呃,找一定想法子來。我打電話來是要問……”

  “等等,”我打斷了他的活,“先說你一定來怎麼樣?”

  “呃,事實是……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我目前待在格林威治這裏朋友家裏,人家指望我明大和他們一起玩。事實上,明天要去野餐什麼的。當然我走得開一定來。”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嘿”,他也一定聽到了,因為他很緊張地往下說:

  “我打電話來是為了我留在那裏的一雙鞋。不知道能不能麻煩你讓男管家給我寄來,你知道,那是雙網球鞋,我離了它簡直沒辦法。我的地址是B·F……”

  我沒聽他說完那個名字就把話筒掛上了。

 

  在那以後我為蓋茨比感到羞愧——還有一個我打電話去找的人竟然表示他是死有應得的。不過,這是我的過錯,因為他是那些當初喝足了蓋茨比的酒就大罵蓋茨比的客人中的一個,我本來就不應該打電話給他的。

 

  出殯那天的早晨,我到紐約去找邁耶·沃爾夫山姆。似乎用任何別的辦法都找不到他。在開電梯的指點之下,我推開了一扇門,門上寫著“囗字控股公司”,可是起先裏面好像沒有人,但是,我高聲喊了幾聲“喂”也沒人答應之後,一扇隔板後面突然傳出爭辯的聲音,接著一個漂亮的猶太女人在裏面的一個門口出現,用含有敵意的黑眼睛打量我。

  “沒人在家,”她說,“沃爾夫山姆先生到芝加哥去了。”

  前一句話顯然是撒謊,因為裏面有人已經開始不成腔地用口哨吹奏《玫瑰經》。

  “請告訴他卡羅威要見他。”

  “我又不能把他從芝加哥叫回來,對不對?”

  正在這時有一個聲音,毫無疑問是沃爾夫山姆的聲音,從門的那邊喊了一聲“斯特拉”。

 

  “你把名字留在桌上,”她很快地說,“等他回來我告訴他。”

  “可是我知道他就在裏面。”

  她向我面前跨了一步,開始把兩隻手氣衝衝地沿著臀部一上一下地移動。

  “你們這些年輕人自以為你們隨時可以闖進這裏來,”她罵道,“我們都煩死了。我說他在芝加哥,他就是在芝加哥。”

  我提了一下蓋茨比的名字。

 

  “哦……啊!”她又打量了我一下,“請您稍……您姓什麼來看?”

  她不見了。過了一會,邁耶·沃爾夫山姆就莊重地站在門口,兩隻手都伸了出來。他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一面用虔誠的口吻說在這種時候我們大家都很難過,一面敬我一支雪茄煙。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說,“剛剛離開軍隊的一名年輕的少校,胸口掛滿了在戰場上贏得的勳章。他窮得只好繼續穿軍服,因為他買不起便服。我第一次見到他是那天他走進四十三號街懷恩勃蘭納開的彈子房找工作。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跟我一塊吃午飯去吧。’我說。不到半個鐘頭他就吃了四塊多美元的飯菜。”

 

  “是你幫他做起生意來的嗎?”我問。

  “幫他!我一手造就了他。”

  “哦”

  “是我把他從零開始培養起來,從陰溝裏撿起來的。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儀錶堂堂、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等他告訴我他上過牛勁,我就知道我可以派他大用場。我讓他加入了美國退伍軍火協會,後來他在那平面地位挺高的。他一出馬就跑到奧爾巴尼去給我的一個主顧辦了一件事。我們倆在一切方面都像這樣親密,”他舉起了兩個肥胖的指頭,“永遠在一起。”

 

  --------

  奧爾巴尼(Albany),紐約州首府。

  我心裏很納罕,不知這種搭檔是否也包括一九一九年世界棒球聯賽那筆交易在內。

  “現在他死了,”我隔了一會才說,“你是他最知己的朋友,因此我知道今天下午你一定會來參加他的葬禮的。”

  “我很想來。”

  “那麼,來就是啦。”

  他鼻孔裏的毛微微顫動,他搖搖頭,淚水盈眶。

  “我不能來……我不能牽連進去。”他說。

  “沒有什麼事可以牽連進去的。事情現在都過去了。”

  “凡是有人被殺害,我總不願意有任何牽連。我不介入。我年輕時就大不一樣——如果一個朋友死了,不管怎麼死的,我總是出力出到底。你也許會認為這是感情用事,可是我是說到做到的——一直拼到底。”

 

  我看出了地決意不去,自有他的原因。於是我就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大學畢業的?”他突然問我。

  有一會兒工夫我還以為他要提出搞點什麼“關係”,可是他只點了點頭,握了握我的手。

 

  “咱們大家都應當學會在朋友活著的時候講交情,而不要等到他死了之後,”他表示說,“在人死以後,我個人的原則是不管閒事。”

 

  我離開他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已經變黑,我在濛濛細雨中回到了西卵。我換過衣服之後就到隔壁去,看到蓋茲先生興奮地在門廳裏走來走去。他對他兒子和他兒子的財物所感到的自豪一直在不斷地增長,現在他又有一樣東西要給我看。

 

  “傑米寄給我的這張照片。”他手指哆嗦著掏出了他的錢包,“你瞧吧。”

  是這座房子的一張照片,四角破裂,也給許多手摸髒了。他熱切地把每一個細節都指給我看。“你瞧!”隨即又看我眼中有沒有讚賞的神情。他把這張照片給人家看了那麼多次數,我相信在地看來現在照片比真房子還要真

 

  “傑米把它寄給我的,我覺得這是一張很好看的照片,照得很好”

  “非常好。您近來見過他嗎?”

  “他兩年前回過家來看我,給我買下了我現在住的房子。當然,他從家裏跑走的時候我們很傷心,但是我現在明白他那樣做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有遠大的前程,他發跡之後一走對我很大方。”

 

  他似乎不願意把那張照片放回去,依依不捨地又在我眼前舉了一會工夫。然後他把錢包放了回去,又從口袋小掏出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書名是《生仔凱西迪》

 

  “你瞧瞧,這本書是他小時候著的。真是從小見大。”

  他把書的到底翻開,掉轉過來讓我看,在最後的空白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時間表”幾個字和一九零六年九月十二日的日期。下麵是:

    起床             上午6:00

    啞鈴體操及爬牆          6:156:30

    學習電學等            7:158:15

    工作               8:50-下午4:30

    棒球及其他運動        下午4:305:00

    練習演說、儀態          5:006:00

    學習有用的新發明         7:009:00

              個人決心

    不要浪費時間去沙夫特家或(另一姓,字跡不清)

    不再吸煙或嚼煙

    每隔一天洗澡

    每週讀有益的書或雜誌一份

    每週儲蓄五元(塗去)三元

    對父母更加體貼

  “我無意中發現這本書,”老頭說,“真是從小見大,是不是?”

  “真是從小見大。”

 

  “傑米是註定了要出人頭地的,他總是訂出一些諸如此類的決心。你注意沒有,他用什麼辦法提高自己的思想?他在這方面一向是了不起的。有一次地說我吃東西像豬一樣,我把他揍了一頓。”

  他捨不得把書合上,把每一條大聲念了一遍,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想他滿以為我會把那張表抄下來給我自己用。

 

  快到三點的時候,路德教會的那位牧師從弗勒興來了,於是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向窗戶外面望,看看有沒有別的車子來。蓋茨比的父親也和我一樣。隨著時間過去,傭人都走進來站在門廳甲等候,老人的眼睛對始焦急地眨起來,同時他又忐忑不安地說到外面的雨。牧師看了好幾次表,我只好把他拉到一旁,請他再等半個鐘頭,但是毫無用處。沒有一個人來。

 

  五點鐘左右我們三輛車子的行列什到基地,在密密的小雨中在大門旁邊停了下來——第一輛是靈車,又黑又濕,怪難看的,後面是蓋茲先生、牧師和我坐在大型轎車裏,再後面一點的是四五個傭人和西卵鎮的郵差坐在蓋茨比的旅行車裏,大家都淋得透濕。正當我們穿過大門走進整地時,我聽見一輛車停下來,接著是一個人踩著濕透的草地在我們後面追上來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三個月以前的一大晚上我發現他一邊看著蓋茨比圖書室裏的書一邊驚歎不已。

 

  從那以後我沒再見過他。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今天安葬的,我也不知道地的姓名。雨水順著他的厚眼鏡流下來,他只好把眼鏡摘下探一擦,再看著那塊擋雨的帆布從蓋茨比的墳上卷起來。

  這時我很想回憶一下蓋茨比,但是他已經離得太遠了,我只記得黛西既沒來電報,也沒送花,然而我並不感到氣惱。我隱約聽到有人喃喃念道:“上帝保佑雨中的死者。”接著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用洪亮的聲音說了一聲:“阿門!”

  我們零零落落地在雨中跑回到車子上。戴貓頭鷹眼鏡的人在大門口跟我說了一會話。

 

  “我沒能趕到別墅來。”他說。

  “別人也都沒能來。”

  “真的!”他大吃一驚,“啊,我的上帝!他們過去一來就是好幾百嘛。”

  他把眼鏡摘了下來,裏裏外外都擦了一遍。

  “這傢伙真他媽的可憐。”他說。

  我記憶中最鮮明的景象之一就是每年耶誕節從預備學校,以及後來從大學回到西部的情景。到芝加哥以外的地方去的同學往往在一個十二月黃昏六點鐘聚在那座古老、幽暗的聯邦車站,和幾個家在芝加哥的朋友匆匆話別,只見他們已經裹入了他們自己的節日歡娛氣氛。我記得那些從東部某某私立女校回來的女學生的皮大衣以及她們在嚴寒的空氣中喊喊喳喳的笑語,記得我們發現熟人時搶手呼喚,記得互相比較收到的邀請:“你到奧德威家去嗎?赫西家呢?舒爾茨家呢?”還記得緊緊抓在我們戴了手套的手裏的長條綠色車票。最後還有停在月臺門口軌道上的芝加哥-密爾沃基-聖保羅鐵路的朦朧的黃色客車,看上去就像耶誕節一樣地使人愉快。

 

  火車在寒冬的黑夜裏賓士,真正的白雪、我們的雪,開始在兩邊向遠方伸展,迎著車窗閃耀,威斯康辛州的小車站暗灰的燈火從眼前掠過,這時空中突然出現一股使人神清氣爽的寒氣。我們吃過晚飯穿過寒冷的通廊往回走時,一路深深地呼吸著這寒氣,在奇異的一個小時中難以言喻地意識到自己與這片鄉土之間的血肉相連的關係,然後我們就要重新不留痕跡地融化在其中了。

 

  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麥田,不是草原,也不是瑞典移民的荒涼村鎮,而是我青年時代那些激動人心的還鄉的火車,是嚴寒的黑夜裏的街燈和雪橇的鈴聲,是聖誕冬青花環被窗內的燈火映在雪地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由於那些漫長的冬天我為人不免有點矜持,由於從小在卡羅威公館長大,態度上也不免有點自滿。在我們那個城市裏,人家的住宅仍舊世世代代稱為某姓的公館。我現在才明白這個故事到頭來是一個西部的故事——湯姆和蓋茨比、黛西、喬丹和我,我們都是西部人,也許我們具有什麼共同的缺陷使我們無形中不能適應東部的生活。

 

  即使東部最令我興奮的時候,即使我最敏銳地感覺到比之俄亥俄河那邊的那些枯燥無味、亂七八糟的城鎮,那些只有兒童和老人可倖免于無止無休的閒話的城鎮,東部具有無比的優越性——即使在那種時候,我也總覺得東部有畸形的地方,尤其西卵仍然出現在我做的比較荒唐的夢裏。在我的夢中,這個小鎮就像埃爾·格列柯畫的一幅夜景:上百所房屋,既平常又怪誕,蹲伏在陰沉沉的天空和黯淡無光的月亮之下。在前景裏有四個板著面孔、身穿大禮服的男人沿人行道走著,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晚禮服。她一隻手耷拉在一邊,閃耀著珠寶的寒光。那幾個人鄭重其事地轉身走進一所房子——走錯了地方。但是沒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也沒有人關心。

  --------

  埃爾·格列柯(El Greco,約15411614),西班牙畫家。作品多用宗教題材,並用陰冷色調渲染超現實的氣氛。

  蓋茨比死後,東部在我心目中就是這樣鬼影憧憧,面目全非到超過了我眼睛矯正的能力,因此等到燒枯葉的藍煙彌漫空中,寒風把晾在繩上的濕衣服吹得邦邦硬的時候,我就決定回家來了。

 

  在我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辦,一件尷尬的、不愉快的事,本來也許應當不了了之的,但是我希望把事情收拾乾淨,而不指望那個樂於幫忙而又不動感情的大海來把我的垃圾沖掉。我去見了喬丹·貝克,從頭到尾談了圍繞著我們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然後談到我後來的遭遇,而她躺在一張大椅子裏聽著,一動也不動。

 

  她穿的是打高爾夫球的衣服,我還記得我當時想過她活像一幅很好的插圖,她的下巴根神氣地微微翹起,她頭髮像秋葉的顏色,她的臉和她放在膝蓋上的淺棕色無指手套一個顏色。等我講完之後,她告訴我她和另一個人訂了婚,別的話一句沒說。我懷疑她的話,雖然有好幾個人是只要她一點頭就可以與她結婚的,但是我故作驚訝。一刹那間我尋思自己是否正在犯錯誤,接著我很快地考慮了一番就站起來告辭了。

 

  “不管怎樣,還是你甩掉我的,”喬丹忽然說,“你那天在電話L把我甩了。我現在拿你完全不當回事了,但是當時那倒是個新經驗,我有好一陣子感到暈頭轉向的。”

 

  我們倆握了握手。

 

  “哦,你還記得嗎,”她又加了一句,“我們有過一次關於開車的談話?”

  “啊……記不太清了。”

  “你說過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只有在碰上另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之前才安全吧?瞧,我碰上了另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了,是不是?我是說我真不小心,竟然這樣看錯了人。我以為你是一個相當老實、正直的人。我以為那是你暗暗引以為榮的事。”

 

  “我三十歲了,”我說,“要是我年輕五歲,也許我還可以欺騙自己,說這樣做光明正大。”

 

  她沒有回答。我又氣又惱,對她有幾分依戀,同時心裏又非常難過,只好轉身走開了。

 

  十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碰到了湯姆·布坎農。他在五號路上走在我前面,還是那樣機警和盛氣淩人,兩手微微離開他的身體,仿佛要打退對方的碰撞一樣,同時把頭忽左忽右地轉動,配合他那雙溜溜轉的眼睛。我正要放慢腳步免得趕上他,他停了下來,蠻著眉頭向一家珠寶店的櫥窗裏看。忽然間他看見了我,就往回走,伸出手來。

 

  “怎麼啦,尼克?你不願意跟我握手嗎?”

  “對啦。你知道我對你的看法。”

  “你發瘋了,尼克,”他急忙說,“瘋得夠嗆。我不明白你是怎麼回事。”

  “湯姆,”我質問道,“那天下午你對威爾遜說了什麼?”

 

  他一言不發地瞪著我,於是我知道我當時對於不明底細的那幾個小時的猜測果然是猜對了。我掉頭就走,可是他緊跟上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臂。

  “我對他說了實話,”他說,“他來到我家門口,這時我們正準備出去,後來我讓人傳話下來說我們不在家,他就想沖上樓來。他已經瘋狂到可以殺死我的地步,要是我沒告訴他那輛車子是誰的。到了我家裏他的手每一分鐘都放在他口袋裏的一把手槍上……”他突然停住了,態度強硬起來,“就算我告訴他又該怎樣?那傢伙自己找死。他把你迷惑了,就像他迷惑了黛西一樣,其實他是個心腸狠毒的傢伙。他撞死了茉特爾就像撞死了一條狗一樣,連車子都不停一下。”

 

  我無話可說,除了這個說不出來的事實:事情並不是這樣的。

  “你不要以為我沒有受痛苦——我告訴你,我去退掉那套公寓時,看見那盒倒楣的喂狗的餅乾還擱在餐具櫃上,我坐下來像小娃娃一樣放聲大哭。我的天,真難受……”

 

  我不能寬恕他,也不能喜歡他,但是我看到,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看來完全是有理的。一切都是粗心大意、混亂不堪的。湯姆和黛西,他們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們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後就退縮到自己的金錢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麼使他們留在一起的東西之中,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

  我跟他握了握手。不肯握手未免太無聊了,因為我突然覺得仿佛我是在跟一個小孩子說話。隨後他走進那家珠寶店去買一串珍珠項鏈——或者也許只是一副袖扣——永遠擺脫了我這鄉下佬吹毛求疵的責難。

 

  我離開的時候,蓋茨比的房子還是空著——他草坪上的草長得跟我的一樣高了。鎮上有一個計程車司機載了客人經過大門口沒有一次不把車子停一下,用手向裏面指指點點。也許出事的那天夜裏開車送黛西和蓋茨比到東卵的就是他,也許他已經編造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故事。我不要聽他講,因此我下火車時總躲開他。

  每星期六晚上我都在紐約度過,因為蓋茨比那些燈火輝煌、光彩炫目的宴會我記憶猶新,我仍然可以聽到微弱的百樂和歡笑的聲音不斷地從他園子裏飄過來,還有一輛輛汽車在地的車道上開來開去。有一晚我確實聽見那兒真有一輛汽車,看見車燈照在門口臺階上,但是我並沒去調查。大概是最後的一位客人,剛從天涯海角歸來,還不知道宴會早已收場了。

 

  在最後那個晚上,箱子已經裝好,車子也賣給了雜貨店老闆,我走過去再看一服那座龐大而雜亂的、意味著失敗的房子。白色大理石臺階上有哪個男孩用磚頭塗了一個髒字眼兒,映在月光裏分外觸目,於是我把它擦了,在五頭上把鞋子刮得沙沙作響。後來我又溜達到海邊,仰天躺在沙灘上。

 

  那些海濱大別墅現在大多已經關閉了,四周幾乎沒有燈火,除了海灣上一隻渡船的幽暗、移動的燈光。當明月上升的時候,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屋慢慢消逝,直到我逐漸意識到當年為荷蘭水手的眼睛放出異彩的這個古島——新世界的一片清新碧綠的地方。它那些消失了的樹木,那些為蓋茨比的別墅讓路而被砍伐的樹木,曾經一度迎風飄拂,低聲回應人類最後的也是最偉大的夢想,在那曇花一現的神妙的瞬間,人面對這個新大陸一定屏息驚異,不由自主地墮入他既不理解也不企求的一種美學的觀賞中,在歷史上最後一次面對著和他感到驚奇的能力相稱的奇觀。

 

  當我坐在那裏緬懷那個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時,我也想到了蓋茨比第一次認出了黛西的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他經歷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丟在他背後了,丟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飩之中不知什麼地方了,那裏合眾國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係——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問題:


「了不起的蓋茨比」 在<明星的戀人>中被提出過幾次?各在第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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