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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津紀行

金承鈺

  明鳴譯

Illustrations by Cha Jae-ok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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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繞過山的拐角時，我看到了寫著“霧津10公里”的里程牌。它跟從前一樣，佇立在路邊的雜草叢中。我聽到坐在我身後的兩個人又接著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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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十公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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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再有半小時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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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好像是農業部門的視察員。不，也許不是。但是，在談論起一路上經過的村莊、原野和山巒時，他們說的都是些行話，只有那些農業專家才具有這方面的知識。兩人都穿著花條紋的短袖襯衫和滌綸面料的褲子。自打從光州下了火車換上汽車，我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中聽著他們的談話。他們說話的聲調不高，談吐也很文雅，看樣子不像是鄉下人。公共汽車裏許多座位都空著。按照這兩位視察員的說法，因為是農忙期，所以人們都無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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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津也沒什麼特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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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談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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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有什麼。就這樣，還有那麼多人住在那裏，真有些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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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海那麼近，也可以開發成為港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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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裏沒有那個條件。水太淺，是淺海，離真正的大海還遠著呢，離能看到地平線的地方還有好幾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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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個農業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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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農業區，也沒有像樣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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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六萬人怎麼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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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湊合著過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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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出聲來，多少還帶些斯文。一個人說道：“再怎麼說，一個地方總得有一種特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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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霧津並不是沒有特產，我知道它的特產是什麼，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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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身走出門外，只見濃霧籠罩著整個霧津，好像是夜裏偷襲的敵軍把整個地區包圍得嚴嚴實實。環繞在霧津周圍的群山也被濃霧遮掩，像是被流放到了非常遙遠的地方，不見了蹤影。霧就像是在塵世還有什麼遺恨、每天晚上都要來糾纏的女鬼，從口裏噴出的妖氣。在太陽升起，風從海上改變方向吹來之前，依靠人的力量是難以驅散這霧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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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觸摸不到，但它卻明顯地存在著，晨霧繚繞中的人們被隔絕了。霧，霧津的霧，在霧津的清晨所見到的霧，讓人們渴望太陽和海風的霧津的霧，這能不是霧津的特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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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顛簸得不那麼厲害了。我的下巴感受得到汽車的顛簸是厲害了還是減輕了。我渾身鬆散無力，汽車在鋪著碎石子的山路上疾馳時，我的下巴也隨著汽車的顛簸一起顫動。我知道，這樣鬆鬆垮垮地坐著，讓下巴顛上顛下的，要比挺直了身子更累人。但是六月的風從開著的車窗吹進來，毫不留情地吹著我裸露的皮膚，使我進入半睡眠狀態，怎麼也使不出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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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風仿佛變成了無數細小的粒子，每個粒子都最大限度地發揮著安眠藥的效力。陽光是那麼地純淨，天真而寂靜的涼爽還未觸摸人們汗津津的肌膚，空氣中的鹹味告訴人們順著盤山公路向正在行駛中的公共汽車迎面沖來的山巒那頭就是大海，這一切奇異地混融在一起，溶化在風裏。陽光是那麼明媚而天真，空氣中的爽意讓皮膚具有彈性，海風吹來一股鹹味，如果我能把這三者混在一起製作出一種安眠藥，那麼一定是最有效力的，比藥店櫃檯裏擺著的任何安眠藥都有效。我也將成為世界上最賺錢的醫藥公司的主管。因為任何人都希望能靜靜地安睡，安睡是最令人痛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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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我苦笑起來，同時也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霧津越來越近了。只要到霧津，我腦子裏總是產生這樣一些不著邊際的遐想 ，亂哄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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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不會產生這樣一些怪異的念頭。可是在霧津，這些奇想總是不知羞恥毫不客氣地騷擾我的思緒。不，在霧津不是我有意識地在想些什麼，而只是在別處形成的這些想法一下子湧進我的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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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糟糕，你臉色可不好，就說為母親掃墓，去霧津休息幾天再回來吧。股東大會的事由爸和我來籌辦，你去呼吸一下久違了的新鮮空氣，回來後就是大回生制藥公司的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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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一個晚上，妻子用手撫摸著我睡衣的領子，真心誠意地勸我，可我卻像幹著不情願的跑腿活兒，不斷發著牢騷的孩子似的嘴裏嘰裏咕嚕地嘟囔著。其實，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因為根據過去的經驗，每次到霧津給我留下的都是一種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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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歲數越來越大，去霧津的次數也就不多了，但就這僅有的幾次霧津之行，也都是我在漢城失意想要逃避之時，或者是我重新開始要幹些什麼的時候才去的。每逢這樣的時候去霧津並非偶然，但也不是因為去了霧津就能讓我產生新的勇氣或是想出什麼新計畫來。相反，一到了霧津我反倒深深地陷入了一種死氣沉沉的狀態。我經常是衣著邋遢，面色蠟黃，整天躲在後房的小屋子裏。當我醒著時，時間嘲笑著呆呆站立著的我悄然流逝；而當我睡著時，漫長的惡夢狠狠地鞭打著躺著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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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霧津的記憶大部分是我對照顧我的老人耍脾氣；或者是以手淫來驅趕想入非非和度過不眠之夜；或者是抽濃烈的香煙，抽得扁桃腺都腫大發炎；再或者是焦躁不安地等待著郵遞員，以及大致如此的一些行為。當然，我對霧津的記憶不光是這些。當我不管在漢城哪條街上，聽覺猛然關注到外部世界，騷亂的噪音無情地向我襲來，我被弄得煩躁不安時；當我深夜駕車來到新堂洞家門前鋪著柏油路的小巷時，眼前猛然間浮現出鄉下的情景。那裏，騰湧的江水奔流不息，覆蓋著草坪的堤壩一直延伸到十五裏外的海岸邊；那裏有小樹林，有許多橋，許多小巷、許多土牆，還有被高高的白楊樹圍繞著的學校操場，有院子裏鋪著從海邊撿來的黑色卵石的事務所；那裏一到夜裏，海邊上都排列著用竹子編成的竹榻。這就是霧津。每當我渴望寂靜時，我也會想到霧津。可是，這時的霧津僅僅是我腦海裏勾畫的一個幽靜的地方而已，空無一人。而我對霧津的記憶大多總是我那黑暗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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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麼說，但對霧津的記憶並非像影子一樣時常追隨著我。我那黑暗的年代已經過去，現在，我幾乎忘記了霧津。頭天傍晚來到漢城站乘火車時也是這樣，當然，也許是我只顧一個勁兒地叮囑前來送行的妻子和幾位公司職員的緣故，反正霧津那些陰暗的記憶並沒有在我的腦海裏活生生地重現。然而今天清晨，當我在光州下了火車走出車站，看到一個瘋女人時，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那些陰暗的記憶，那些場景重又浮現在我眼前。瘋女人穿著漂亮的錦綸上衣和長裙，胳膊上挎著一個為適應季節而特意挑選的手包。在我看來她長得很漂亮，但妝化得太濃了。她的眼珠不停轉動著，周圍有一群擦皮鞋的孩子在拿她開心，要不是看到這些，還真不知道她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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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太用功了，得了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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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是被男人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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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英語說得不錯，問問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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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大聲地議論著，一個年齡稍大的、臉上長滿青春痘的擦鞋匠用手指觸摸著那女人的乳房，女人發出了悲叫，臉上仍然是毫無表情。女人的尖叫聲突然使我想起了以前在霧津那小屋子裏寫下的一段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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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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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母親還活著。由於戰爭爆發，大學已經停課。我沒有趕上駛離漢城的最後一班火車，不得不步行。從漢城到霧津有一千多裏路，我腳都磨出了水泡。一到霧津母親就讓我躲在後房小屋子裏， 義勇軍以及後來的國軍的徵兵全都逃過去了。我的母校霧津中學的高年級學生在無名指上纏著白布，唱著“只要國家在身亡何妨……”，向著邑廣場行進，他們跳上停放在那裏的軍用卡車，出發開赴前線。我只是蹲在黑暗的小屋子裏，聽著他們的隊伍從我家門前走過。即便是戰線推向北方，大學又開始複課的消息傳來時，我也還是躲在霧津的小屋子裏。這都是為了我的寡母。當別人都趕赴前線時，我卻被母親趕著躲進了後屋，幹起了手淫的勾當。每當隔壁鄰居接到兒子戰死的通知，母親就為我平安無事而高興。如果有前線的朋友通過軍郵寄來信，她便背著我偷偷地把信撕掉，因為她知道我不願躲在小屋裏，更願意上前線。那段時間我寫的日記後來全燒掉了，都是些奚落自己、忍受侮辱的內容。“媽媽，現在要是我瘋了，大概是由於以下這些原因，要是給我治療的話請不要忽略這些原因……”。清晨在車站看到瘋女人，讓我想起了我寫這些日記的那段日子，而剛剛經過的蒙著灰塵佇立在雜草叢中的里程牌更使我對此有了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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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你肯定能當上主管。你就去鄉下待上一個星期，放鬆放鬆，休息休息再回來。當上主管，擔子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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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和老丈人等於是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勸告。把霧津定為能消除我的緊張，不，只能是消除緊張的地方，這真是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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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已開進霧津邑。在六月下旬強烈的陽光照耀下，不管是瓦屋頂，還是洋鐵皮屋頂或者茅草屋頂，都閃閃地泛著銀光。鐵工廠裏傳出了鐵錘敲打的聲音，一時間，鐵錘聲向汽車湧來，又遠離了汽車。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一股糞臭味兒鑽進了汽車。經過醫院門前，又聞到了一股甲酚味兒。一個商店的擴音器裏飄出了軟綿綿的流行歌曲聲。街上空無一人，人們都蹲在屋簷的陰影下。小孩子們則光著身子，左右搖擺著在陰涼處走來走去。鋪上柏油的廣場上也空曠無人，只有陽光暴曬著廣場，在刺眼的陽光下，在一片寂靜中，兩隻狗伸縮著舌頭，正在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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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吃晚飯還有一點時間，我睡醒午覺起來，來到聚集著各家報社的那條街上。姨母家沒有訂閱報紙，而報紙現在已成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天的開始和結束都離不開它，任何一個城裏人也都是如此。我來到一家報社，登記了姨母家的住址，畫了簡略的路線圖。我走出來時，聽到報社裏的人們在我身後嘀嘀咕咕，看樣子是一些認識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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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還挺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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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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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生過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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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的竊竊私語聲中，我走到門外。我殷切地期待著一句話，但是始終沒能聽到他們說“您走好”。這就是和漢城的差別。我猜想他們現在一定是被捲入竊竊私語的漩渦之中，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樂此不疲，感覺不到一旦自己被拋出了漩渦之外所要感受的空虛感，照樣會沒完沒了地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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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海上吹來。比起幾個鐘頭前下車的時候，街上顯然喧鬧多了。學生們正在放學回家的途中。他們好像覺得書包是個累贅，有的把它拎得滴溜亂轉，有的將它拋過肩頭，還有的用雙手抱在懷裏，一路上不停地用舌尖吐著唾沫泡。學校的老師和事務所的職員手裏拿著吧嗒吧嗒作響的空飯盒，疲憊地搭拉著腦袋走過去。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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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教課、辦公、下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荒誕的遊戲，人們永無止境地忙碌著這些事情，簡直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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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姨母家，正吃著晚飯，有客人來訪。來人是霧津中學一個比我晚幾屆的校友，姓朴。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十分尊敬曾經是讀書狂的我。他在學生時代是個愛好文學的少年，十分喜愛美國作家菲茨吉羅德，但他並不像菲茨吉羅德作品的主人公。他為人老實，對每件事都很認真，家境貧寒。他一見到我真的特別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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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報社的一位朋友說，您下鄉來了，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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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我就不能來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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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但是這樣回答人家我自己也很是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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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您好久沒來了，所以才這樣問您。自打我從部隊復員您來過以後，這是第一次，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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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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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我當總務的那家制藥公司跟另外一個更大的公司合併，我失業了，來到了霧津。不，也不光是因為我失業才離開漢城，要是跟我同居的姬仍然在我身邊，也就不會有那次失意的霧津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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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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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您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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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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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呢，都說您丈人家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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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你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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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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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九這個數字不吉利，今年怎麼樣？打不打算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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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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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像孩子似地搔著腦袋。四年前，我二十九歲，姬離開了我，而我現在的妻子死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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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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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多少知道一點我以前來霧津的實情，所以這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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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要給我晉升，放我幾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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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好事。都說解放後霧津中學的畢業生中您是最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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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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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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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您，還有跟您同屆畢業的趙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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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兄，你是說跟我很要好的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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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老兄前年通過了公務員考試，現在當上了這個地方的稅務所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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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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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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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沒有聯繫。那小子以前好像是這裏稅務所的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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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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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好啦，今晚就去他那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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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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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趙的那位朋友，個子不高，皮膚稍黑。他經常跟我說，你個子高，皮膚白，站在你邊上我很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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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前有個少年，看手相的說他手相不好。於是他在他手掌心上畫手紋，賣力幹活。最後，他終於成功了，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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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最容易相信這樣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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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你最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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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樸。樸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回答說在母校執教，好像犯了什麼錯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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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很好嗎？有讀書的時間多好啊！我連看一本雜誌的空兒都沒有。你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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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從我的話裏獲得了勇氣，用比剛才略微爽朗一些的語調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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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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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阿。從學校的角度來講，找到像你這樣的老師是他們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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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與那些師範大學的畢業生競爭，光有教師資格考試合格證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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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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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默默無言，臉上浮現出苦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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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我們又喝了一盅酒，便去稅務所長趙的家裏。街上黑暗暗的。過橋的時候，我看到河邊的樹木模模糊糊地倒映在水中。以前什麼時候，我也是深夜走過這座橋，曾經狠狠咒駡這些黑乎乎地蜷縮在河邊的樹木，這些樹就像馬上要呼喊著撲過來似的。我也曾想，這世上要是沒有樹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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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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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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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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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喃喃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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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的客廳裏有四位客人。趙見到我使勁握住我的手搖晃著，把我的手都握痛了。我看到他的臉比過去豐潤多了，膚色也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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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下。嗐，這兒又髒又亂……得快討個老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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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房間並不髒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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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你還沒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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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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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幾年法律書，就這樣了。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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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先介紹給來客。其中三個人是男的，都是稅務所的職員，另一個是女的，正在跟和我一起來的樸聊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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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別談秘密話了。何小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中學同學尹喜重，現在在漢城一家大制藥公司做幹事。這位元是我們母校的音樂老師何仁淑，去年從漢城音樂學校畢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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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你們都在一個學校教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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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指著樸然後又指向女老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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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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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微笑著回答說，樸則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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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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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指派我到這裏來的，所以一個人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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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有一張頗具個性的面孔。鴨蛋臉型，大眼睛，面色微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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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上看，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但是略高的鼻樑和厚厚的嘴唇又消除了這種體弱的印象，而清亮的嗓音更加強了鼻子和嘴唇給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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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專業是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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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了一點聲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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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何老師鋼琴也彈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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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插話說。趙也隨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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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得好極了，嗓子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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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唱女高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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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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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畢業演奏會上我唱了《蝴蝶夫人》中的‘晴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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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的話音裏聽得出她是很懷念那次畢業演奏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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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放著綢緞坐墊，上面散亂地放著紙牌。往日裏我玩的是同樣的紙牌，那段日子裏，我嘴裏叼著支快要燒到嘴唇的煙蒂，煙熏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滴滴瀝瀝地流著眼淚，快到中午時分，這才起身，用這紙牌占卦，非要測算倒楣的一天會有什麼運氣。在賭桌上玩的也是同樣的紙牌，在那裏，除了我發熱的腦袋和顫抖的手指外，整個身體全然處於一種麻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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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紙牌啊，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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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起一張來，呼呼生風地甩了下去，又抓起一張，甩了下去，再抓起一張甩了下去，嘴裏還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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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玩一會兒怎麼樣？賭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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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務所的一個職員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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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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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再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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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務所的幾個職員嘻嘻地笑了。趙走進裏屋又走了出來，不多一會兒，酒擺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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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要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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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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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一張請帖都不發就結婚的？不過，即使你給我發來請帖，那時我也忙，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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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發，你結婚時可得發請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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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今年內你會收到請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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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喝著不怎麼起泡沫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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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藥公司，不就是生產藥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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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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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不用擔心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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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玩笑話把職員們逗得拍著大腿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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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朴老師，聽說你在學生那裏很受歡迎啊。我家離你那兒走五分鐘就到，怎麼一次也不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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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著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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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何老師那裏常聽到你的消息。來，何老師，啤酒不算酒，你也喝一杯。平常不是這樣啊，怎麼今晚就這麼羞羞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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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您放在那兒，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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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過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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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時，有一次和朋友們一起，從裏面反鎖上門，喝起了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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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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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並不是想喝，只是想知道是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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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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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把酒杯從嘴邊一挪開，就呼呼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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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笑了，只有樸似笑非笑地勉強露出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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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說，何老師這點兒特別好。她說起話來總是能把人逗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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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要逗人笑，上大學時我習慣於這麼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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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這樣看來，這也是何老師的不好。能不能不把‘我上大學時’掛在嘴邊？像我這樣連大學門都沒進過的人心裏多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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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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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當是向我道歉，唱首歌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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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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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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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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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拍手歡迎。女老師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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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城來的客人也在這兒，就唱上次唱的那首歌，挺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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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催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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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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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嘴巴一動一動地開始唱起歌來。稅務所的職員們隨著節拍用手指敲打著酒桌。女老師唱的是《木浦之淚》。我不明白《晴朗的一天》和《木浦之淚》怎麼能扯在一起？唱詠歎調的嗓子怎麼唱流行歌曲？《木浦之淚》經她一唱，酒吧歌女的那種浪聲浪氣，流行歌曲中時興的那種撕裂的嗓音和怪聲怪調已全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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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浦之淚》經她一唱，已經不再是流行歌曲，但也不是《蝴蝶夫人》中的詠歎調，而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新歌。她的歌聲中透著一種悲情，但不同於這類歌曲中常見的那種淒淒切切，這是一種更加原始的悲情；唱到高音之處甚至比《晴朗的一天》的高音部還要高。歌聲中浸透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瘋女人的冷笑，浸透著霧津的氣味，腐爛屍體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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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一唱完，我強迫自己報以笑臉和掌聲，不過笑得特別傻。我還憑第六感覺意識到樸想要離開這兒。當我把目光投向朴時，樸就像等著我似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人勸他再坐一會兒，但樸面帶親切的微笑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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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走一步了，明天再去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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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跟到大門口，我把樸一直送到大街上。雖然還沒到深夜，街上已空蕩蕩的，不知從哪兒傳來狗叫聲，幾隻老鼠在街上啃著什麼，一看到我們的影子，嚇得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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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下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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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的那頭，燈火稀疏的遠處住宅區果然漸漸消失了黑乎乎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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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你喜歡何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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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樸又一次露出親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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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老師好像跟趙兄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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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趙兄好像把她當作結婚物件中的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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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喜歡她的話，就應該更積極一點。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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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啥啊，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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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像孩子似地囁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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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些俗人中間唱流行歌曲，我看著總有些彆扭，所以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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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像是壓著怒火，低沉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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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唱古典歌曲的場合，有唱流行歌曲的場合，也就這麼點區別罷了，這有什麼彆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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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話不由衷地安慰他。他走了，我又回到“俗人”中間。在霧津，人人都把別人看作俗人。我也是如此，認為別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和遊手好閒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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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們起身站起來。趙挽留我在他家留宿別走了。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的種種不自在，我還是堅持不留下來。職員們各奔東西，只剩下我和那女人。我們走到了橋上。在黢黑的夜景裏，惟有河水泛著銀光延伸開去，白晃晃的盡頭消失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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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這地方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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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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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這倒是值得慶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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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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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得出您為什麼說值得慶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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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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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到什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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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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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說實際上是因為這地方不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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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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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過了橋，要分手了。她要沿著河邊上的路往前走，而我要徑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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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走那條路，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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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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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送我一段兒吧。這條路太僻靜，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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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話音有些顫抖。我又和這女人並肩而行。我突然覺得跟這女人距離很近了，從過了橋開始，從她害怕得用顫抖的嗓音求我送她那時候開始，我覺得她已走進我的生活——就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樣，現在再也不能割捨的這些朋友，雖然有時我傷害了他們，但更多時候是他們傷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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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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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面的時候，怎麼說呢，您好像有股漢城味兒，感覺很早以前就認識。您說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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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突然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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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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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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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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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說你為什麼唱流行歌曲？學聲樂的人不是盡可能要遠離流行歌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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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經常要我唱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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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回答後，似乎有些羞愧，輕輕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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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唱流行歌曲的話，最好就別去那兒。我這麼說，是不是干涉內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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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打算以後不去那兒了，都是些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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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一直去那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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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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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有氣無力地說道。煩，是啊，這可真是最準確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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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朴先生還說來著，說看你唱流行歌曲太彆扭，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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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中觀察著女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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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先生太古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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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愉快地放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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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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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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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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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師沒有想過朴先生在愛著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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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別老叫‘何老師、何老師’的，論歲數，我還應該叫您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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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該怎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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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叫我名字，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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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淑、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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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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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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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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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麼回避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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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問什麼來著？”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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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走過稻田邊。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聽著從稻田裏傳來的有遠有近的蛙鳴聲，就像一下子揉搓著許多細紋貝殼時發出的聲音。突然間，我仿佛感覺這蛙鳴聲在我的感官中變成了無數閃爍著的星星。聲音變成視覺形象，這種奇怪的現象經常在我的感官中發生。蛙鳴聲變成了閃爍的星星，我的感覺怎麼會這樣雜亂？但並不是當蛙鳴聲在我耳邊響起時我仿佛看到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就要傾瀉而下。我凝視著星星，我的目力好像變得更加敏銳，我清楚地看到我與星星之間以及這顆星與那顆星之間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這距離不是從科學書籍裏學到的，而像是我的眼睛慢慢給正確估算出來的。我看著這無法達到的距離，迷惑不解，茫然地站立在那裏，就在這瞬間，我的胸口就像被撕裂了似的。我為什麼這樣承受不了呢？看著無數星星閃爍著的夜空，為什麼就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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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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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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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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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著，抬頭仰望著夜空。只見霧氣把星星遮掩得蒙蒙朧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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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青蛙的叫聲。真的，我沒有聽見青蛙叫。我還以為霧津的青蛙要到午夜以後才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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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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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過了十二點，房東家才關收音機，耳裏聽到的就只有蛙鳴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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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十二點還不睡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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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這樣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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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這樣睡不著覺，這恐怕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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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長得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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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突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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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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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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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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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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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很幸福吧？又有錢，夫人又漂亮，孩子們也很可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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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孩子呢，有點美中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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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什麼時候結的婚，還沒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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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三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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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什麼要辦的事兒，為什麼一個人到處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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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為什麼問這些問題？我悄悄地笑了。女人用比剛才爽朗得多的聲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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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就叫您哥了，您可不可以把我帶到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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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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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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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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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這裏都快要瘋了，好像馬上就要瘋了。漢城有我許多大學的同學……，哎，我真的很想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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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臂，很快又放下了。我突然興奮起來。我緊蹙眉頭，壓了又壓，才把感情平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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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哪兒都跟你大學時代不同了。仁淑，你是女人，除了出嫁成家，去哪兒都會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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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像現在這樣，即便成了家，我想我也會瘋的。要不是真正中意的男人，不，即便有了真正中意的男人，我也不願意在這兒生活，我會央求他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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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根據我的經驗，在漢城生活也不一定好。責任，只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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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裏既談不上責任，也談不上不負責任。反正我想去漢城，您肯帶我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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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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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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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個勁兒地笑。我們已經來到那女人的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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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明天打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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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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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去為母親掃墓，完了就沒有什麼事了。也許去海邊看看，我曾在那兒租房住過，也可順便去那家看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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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幹嗎不明天下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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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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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一起去。明天只是上午有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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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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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就分手了。我陷入了奇怪的憂鬱之中，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姨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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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躺下時，宵禁的警笛聲響了。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格外地震耳，拉得很長，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聲音都被警笛聲吸走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警笛聲。那聲音像是要持續很長時間，直到聽不見為止。就在這時，聲音突然失去了力量，在久久的呻吟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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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又復活了。我想起剛才和那女人的交談。我們好像是談了許多事情，可是在我耳朵裏，卻只剩下隻言片語。再過些時間，這些隻言片語要從我的耳朵裏移到腦子裏，再從腦子裏移到心裏，那時還能剩下什麼呢？不，最終也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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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一想。那女人說要想去漢城，說這話的語氣是十分焦急的，當時，我猛然衝動起來，想要擁抱她。現在能夠留在我心裏的僅僅是這個。但是一旦我離開霧津，就連這也會從我的心裏抹掉的。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午睡了，這也是一個原因吧。我在黑暗裏抽起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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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視著掛在牆上的白色衣服，這些衣服就像幽靈似地也凝視著我。我把香煙灰彈落在枕頭邊一個適當的地方，明天清晨只要用抹布擦一擦就行。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十二點以後才叫的”蛙鳴聲。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敲響一點的時鐘聲，然後敲響了兩點、三點和四點。隔一會兒，響起了解除霄禁的警笛聲，時鐘和警笛，兩者之中有一個是不準時的。警笛聲突然響了起來，格外震耳，聲音拉得很長，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聲音都被警笛聲吸走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警笛聲。那聲音像是要持續很長時間，直到聽不見為止。就在這時，聲音突然失去了力量，在久久的呻吟中消失了。夫妻們大概正在享受床第之歡，不是夫妻，是娼妓和她的嫖客。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不一會兒，我靜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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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下起了毛毛細雨。飯前，我打著雨傘，上了郡邑近處的山上，去給母親掃墓。我把褲子卷到膝蓋以上，在雨中向墳墓跪拜。雨水讓我成了大孝子。我用一隻手拔掉墓上長得很高的草，一邊拔草，一邊想起老丈人，他總是帶著豪爽的笑聲，為了把我提拔成主管，四處尋訪與選舉主管有關的人。但是我卻想走進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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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時，我決定走堤壩路，雖然有點兒繞遠，但堤壩上都鋪著草坪，很好看。毛毛細雨隨風飄灑成灰濛濛的一片，景色在雨中飄搖。我收起雨傘，在堤壩上走著，看到堤壩斜坡下水邊草坪上有一幫學生，大概是從離郡邑較遠的村子來上學的，正在吵吵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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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夾雜在學生堆裏。有一個穿著雨衣的巡警蹲在堤壩的斜坡上，抽著煙捲兒，望著遠處。一個老太婆咂著嘴從喧嚷的學生堆裏擠了出來。我走下堤壩的斜坡，走過巡警身邊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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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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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具屍體，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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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警用一種不感興趣的語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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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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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淫的。一到夏天，總是要死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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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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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的性子夠烈的，還以為她不會尋死呢。看來，她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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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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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到河邊，鑽進學生堆中，死人的臉朝向河水，我看不到她的面孔。頭髮是燙了的，胳臂和腿又白又粗。上身穿著件紅色的薄針織套衫，下身穿著條白色裙子。也許是淩晨時她覺得冷，要不然就是她喜歡這身衣服。印有綠色花紋的白膠鞋枕在她的頭下，白色手絹裏不知包著什麼，滾落在離她那搭拉著的手的不遠處。白手絹已被雨水淋濕，不會被風吹起來。許多學生想看看死人的面孔，把腳踩在河水裏，面向這一邊站著。他們藍色的校服倒映在河水中，像是藍色的旗幟圍繞著屍體。對那女人，我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欲望。我急忙離開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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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吃了什麼藥，哪怕是現在，或許還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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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巡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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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種女人吃的是氰化鉀，她們不會吃幾粒安眠藥，演一場鬧劇。這倒是件值得感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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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在來霧津的公共汽車上，胡思亂想著要製造安眠藥。天真燦爛的陽光，空氣中使皮膚富有彈性的涼爽，還有那夾雜在海風裏的鹹味兒，要是能把這三樣東西混合在一起製成安眠藥的話……，但實際上這種安眠藥或許已經製成了。我猛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昨晚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是不是為了給這女人守夜送終。好像是解除宵禁的警笛響了以後，這女人才服了藥，而我到這時才靜靜地睡著了。突然，我感到這女人是我的一部分，雖然讓我感到痛但必須要珍惜的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甩著折疊傘上的雨水，回到家裏。稅務所長送了一張便條。“沒有什麼事的話，請到稅務所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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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飯，我去了稅務所。毛毛雨雖然停了，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我似乎知道趙的意圖，他是想讓我看看他坐在所長辦公室的樣子。不，也許是我想歪了。於是我往其他方面想，他當上稅務所長是不是很滿足呢？大概是滿足了吧。他是很適合在霧津的人。不，我又改變了想法。瞭解某個人，不是裝著瞭解某個人，從那人的立場上來看，是件十分不幸的事。我們想責難別人，至少是想對別人做出判斷，只是因為我們碰巧瞭解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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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穿著件運動背心，褲子卷到膝蓋上面，在扇著扇子。我覺得他看上去非常潦倒，但是當我看到他坐在套著白色套子的轉椅上，擺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時，我又覺得他十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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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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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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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麼可忙的，處在擔負責任的職位上，不過是嘴上說說要負責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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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並不清閒。有幾個人進來，要他在檔上簽字，還有更多的檔堆在他那檔筐裏等待他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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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終了，又是星期六，稍微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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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道。但是從他的神色來看，好像越忙越顯得自己不一般。忙，忙得連炫耀自己的工夫都沒有，這就是在漢城的我。那麼，可以說這裏的人不會生活嗎？就說是忙，也是很笨地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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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人做事要是不得法的話，哪怕是偷盜，也會讓人起急冒火瞧不起他。要讓人放心，起碼做事要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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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昨晚那個女老師是你意中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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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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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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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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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中人就這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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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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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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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倒是不傻，討了個有靠山又有錢的寡婦，我要找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沒什麼油水的音樂老師你就得意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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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自鳴得意地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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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這麼有成就，就是討個要飯的老婆，又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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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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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但不是那麼回事。我無依無靠的，女方家總該有個靠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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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釋說。聽他的口氣，我們簡直是同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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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這世界可真有意思。我一通過考試，說媒的人就蜂擁而來。……可都是些不怎麼樣的。有些女人以為她們是女人就能嫁得出去，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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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那位女老師也是那種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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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典型的，整天追在你屁股後頭纏著你，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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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可像個很聰明的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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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是聰明，可一打聽她的背景，她家實在是太寒酸。她就是死在這兒，她家裏也不會有個像樣的人來接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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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馬上見到那女人。我仿佛覺得那女人此時正在什麼地方死去。我想馬上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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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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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內情的樸君正戀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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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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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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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裝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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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那女人寫情書，那女人把那些信全都給我看了。樸君等於是給我寫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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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那女人見面的念頭全然消失了。但過了一會兒，想快些跟她見面的想法又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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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我帶那女人去了一趟寺院，我想跟她幹那事兒，她倒很機靈，說是結婚以前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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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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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了個沒趣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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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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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間了，我來到離郡邑不遠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堤壩，這是我和她約好見面的地方。遠遠地看見一把黃色太陽傘，是她。我們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並肩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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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向朴老師問了許多關於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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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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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我問的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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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猜不出來。那女人嗤嗤地笑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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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了您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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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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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相信血型。如果人們的性格都由自己的血型來決定……就像生物書上寫的那樣，該多好。這樣一來，世上不就只有屈指可數的那幾種性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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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得，只是一種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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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的，就堅決相信。這是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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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血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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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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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悶熱的空氣中無奈地笑了。我偷看了一下她的側面。她已收起笑容，緊閉著嘴，直直地瞪著大眼睛凝視著前方，鼻尖上凝結著汗珠。她像孩子似地跟著我走。我握住她的手。她吃了一驚。我馬上把手鬆開了。過一會兒，我又抓住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驚慌。在我們緊握著的手掌和手掌縫隙間微微地透出一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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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漢城，想幹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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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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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好的哥哥，會給我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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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瞅著我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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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郎君有的是……回老家不比漢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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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比老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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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不待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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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看來，您是不打算帶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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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喪著臉，甩開我的手。實際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實際上我也早過了以感傷和憐憫來面對世界的年齡；實際上我並不期盼像幾小時以前趙所說的那樣要“找一個有好的靠山錢又多的寡婦”，但最終我還得承認這是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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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我現在妻子的愛和對離我而去的那女人的愛有所不同。儘管如此，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走在伸向大海的堤壩上，我又一次握住了站在我身旁的女人的手。我向她敍說著我們正要去走訪的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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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向這家租了一間房，清一清我那骯髒的肺。那已經是母親去世以後的事了。在這海邊度過的一年。那時，在我寫的所有信件中，出現最頻繁的便是“孤獨”這個詞。這個詞雖然現在都已用濫了，不會對任何人有所觸動，但對當時的我來說，似乎除了這個詞以外，再無可用的詞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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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沙灘散步，感到時光難熬；午後從午睡中醒來，用手掌擦去額頭上流淌的冷汗，感到空虛悵惘；深夜從惡夢中醒來，心怦怦劇烈跳動，我一隻手壓著胸口，側耳傾聽深夜大海悽然的哀鳴，這時我感到陣陣煩惱和焦慮。這一切像牡蠣殼似的，緊緊地包裹，甩都甩不開，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是用“孤獨”這個現在看起來空無意義的詞來概括我的生活的。在塵土飛揚的城市裏，在繁忙的日常事務中，從冷漠無情的郵差扔過來的我的信件裏，讀到“孤獨”這個詞時，接到我信的那個人會感受到些什麼？他會聯想到大海嗎？假設我在那海邊寄出信，我又在城市裏收到這封信，城市裏的我會像我在海邊把一切情感都歸結于這一個單一的詞那樣，對海邊的我產生同情嗎？不，需要同情嗎？但是，說實話，當時走近書桌寫信的我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這些疑慮和問題，我認為問題的答案永遠是“不”。儘管這樣，我寫信時還是在用“孤獨”這個詞，有時還將用暗青色粗疏地畫著大海的明信片發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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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第一個寫信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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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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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信，再也沒有比收到信那樣高興的事了。真的，是誰呢？恐怕是像您那樣孤獨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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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手在我的手掌心裏蠕動著，我如像感到她的手在說著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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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像仁淑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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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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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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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彼此掉過頭來，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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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我們要拜訪的那一家。歲月流逝，但好像就是繞開了這家和這家的人。主人對待我仍然像往日那樣，而我也就變成了往日的我了。我拿出帶來的禮物，這家的老倆口把我住過的那間房騰給了我們。就在這間房裏，我佔有了這女人忐忑不安的心。就像是從舉刀撲來的人那裏奪取了刀，像是如果沒有誰從一個絕望的人手裏奪走他的刀的話，他就會刺向對方似的，我奪取了她那忐忑不安的心。她不是處女。我們重又打開了窗子遙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久久地躺著，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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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漢城，這是我惟一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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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長會兒，女人說道。我用手指在她面頰上畫著毫無意義的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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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好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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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吹進房來，把我的煙吹滅了。我一邊重新點著煙，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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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在責備我吧？如果無心用善意去看人，那誰都不會是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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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都是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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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好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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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仁淑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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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認為我們是佛教徒。女人躺著，更靠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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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邊吧，好嗎？唱歌給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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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道。但是我們並沒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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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邊吧，好嗎？房間裏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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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起身走到外面。我們走過沙灘，來到不見人家的海邊，坐在海邊岩石上。波濤洶湧撞擊著我們坐著的岩石，噴吐出層層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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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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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我。我把頭轉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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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沒有過討厭自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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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佯裝明朗的語氣問道。我搜尋著記憶，點著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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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跟我睡在一起的朋友第二天清晨告訴我說我睡覺打鼾，那時我真覺得活著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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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說，是為逗她笑。但她沒有笑，只是靜靜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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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兒，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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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不想去漢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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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她伸出手來，我用力握住她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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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互相不要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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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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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嫣然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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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晴朗的一天’給您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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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是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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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著“晴朗的一天”中的離別說道。陰天人們還是不要分離。伸出你的手，如果有人握住你的手，那就把他拉近你的身邊，拉近些，再拉近些。我想對這女人說“我愛你”，但是用國語說“我愛你”實在是彆扭，這就趕走了我想說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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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海邊回到郡邑，夜幕已經降臨，走進邑內之前，我們在堤壩上接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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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要知道，在您住在這裏的這段日子裏我打算跟您盡情風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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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時她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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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力量更大，你可能會被我拉著去漢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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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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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得知朴在白天來過了，他說怕我在霧津感到無聊，給我帶來了三本書讓我看。姨母告訴我他晚上還要來。我告訴姨母，我很疲倦，不願見任何人。當然，這是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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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說那就說你去海邊還沒有回來。我不願被任何事情打擾，也不願想，真的，任何事情。我讓姨母買來了白酒，一直喝到困得不行為止。淩晨時分醒了一會兒，我的心毫無緣由地怦怦直跳，這是內心的不安。我喃喃地呼喚著“仁淑”，隨即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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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把我推醒了，我睜開了雙眼。雖說是早晨，但已經很晚了。姨母遞給我一封電報。我趴著打開電報一看，上面寫著“務必參加27日會議，速歸。英”“27日”是後天，“英”是我的妻子。我的頭像針刺般疼痛，一頭倒在枕頭上。我喘著粗氣，我竭力想使我的呼吸平靜一些。妻子的電報使我清晰地回憶起我到霧津後的所作所為和種種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有偏見的緣故，妻子的電報肯定地說。我搖頭否認。妻子的電報肯定地說，所有的一切常常是因為給了旅行者自由的緣故。我搖頭否認。電報堅持認為，所有的一切隨著歲月的流逝可以在我心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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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著頭說，但畢竟留下了傷痕。我們爭論了很久。於是，電報和我商定了妥協的方案。就一次，就最後一次，讓我們肯定這霧津、這霧氣，這快要發瘋的孤獨、流行歌曲、賣淫女的自殺、背叛、還有這不負責任。是最後一次，就這一次。我發誓只生活在給予我的有限的責任裏。電報啊，伸出你的小指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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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小指頭鉤在那小指頭上，相互發誓。我們說好信守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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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背過身來避開電報的眼睛寫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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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來電要我回去，真想找你當面告訴你今天我要走了，但當面跟你說往往會扯到其他意想不到的話題，所以就這樣通過文字來告訴你。寫簡單一點吧。我愛你，因為你就是我自己，你就是我從前的樣子，我愛從前的我，雖然模模糊糊地愛著。就像我曾竭盡全力讓從前的我變成今天的我，我也會竭盡全力把你帶進陽光裏。請相信我。我在漢城把一切準備好，就給你信，到時候你一定要離開霧津，到我身邊來。我們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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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好後，我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後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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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顛簸的汽車裏，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我看到豎在路旁的白色木牌，上面用鮮明的黑字寫著：“您正在離開霧津邑，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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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地感到愧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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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繞過山的拐角時，我看到了寫著“霧津10公里”的里程牌。它跟從前一樣，佇立在路邊的雜草叢中。我聽到坐在我身後的兩個人又接著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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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十公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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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再有半小時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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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好像是農業部門的視察員。不，也許不是。但是，在談論起一路上經過的村莊、原野和山巒時，他們說的都是些行話，只有那些農業專家才具有這方面的知識。兩人都穿著花條紋的短袖襯衫和滌綸面料的褲子。自打從光州下了火車換上汽車，我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中聽著他們的談話。他們說話的聲調不高，談吐也很文雅，看樣子不像是鄉下人。公共汽車裏許多座位都空著。按照這兩位視察員的說法，因為是農忙期，所以人們都無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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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津也沒什麼特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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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談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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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有什麼。就這樣，還有那麼多人住在那裏，真有些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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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海那麼近，也可以開發成為港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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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裏沒有那個條件。水太淺，是淺海，離真正的大海還遠著呢，離能看到地平線的地方還有好幾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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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個農業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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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農業區，也沒有像樣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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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六萬人怎麼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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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湊合著過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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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出聲來，多少還帶些斯文。一個人說道：“再怎麼說，一個地方總得有一種特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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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霧津並不是沒有特產，我知道它的特產是什麼，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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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身走出門外，只見濃霧籠罩著整個霧津，好像是夜裏偷襲的敵軍把整個地區包圍得嚴嚴實實。環繞在霧津周圍的群山也被濃霧遮掩，像是被流放到了非常遙遠的地方，不見了蹤影。霧就像是在塵世還有什麼遺恨、每天晚上都要來糾纏的女鬼，從口裏噴出的妖氣。在太陽升起，風從海上改變方向吹來之前，依靠人的力量是難以驅散這霧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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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觸摸不到，但它卻明顯地存在著，晨霧繚繞中的人們被隔絕了。霧，霧津的霧，在霧津的清晨所見到的霧，讓人們渴望太陽和海風的霧津的霧，這能不是霧津的特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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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顛簸得不那麼厲害了。我的下巴感受得到汽車的顛簸是厲害了還是減輕了。我渾身鬆散無力，汽車在鋪著碎石子的山路上疾馳時，我的下巴也隨著汽車的顛簸一起顫動。我知道，這樣鬆鬆垮垮地坐著，讓下巴顛上顛下的，要比挺直了身子更累人。但是六月的風從開著的車窗吹進來，毫不留情地吹著我裸露的皮膚，使我進入半睡眠狀態，怎麼也使不出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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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風仿佛變成了無數細小的粒子，每個粒子都最大限度地發揮著安眠藥的效力。陽光是那麼地純淨，天真而寂靜的涼爽還未觸摸人們汗津津的肌膚，空氣中的鹹味告訴人們順著盤山公路向正在行駛中的公共汽車迎面沖來的山巒那頭就是大海，這一切奇異地混融在一起，溶化在風裏。陽光是那麼明媚而天真，空氣中的爽意讓皮膚具有彈性，海風吹來一股鹹味，如果我能把這三者混在一起製作出一種安眠藥，那麼一定是最有效力的，比藥店櫃檯裏擺著的任何安眠藥都有效。我也將成為世界上最賺錢的醫藥公司的主管。因為任何人都希望能靜靜地安睡，安睡是最令人痛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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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我苦笑起來，同時也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霧津越來越近了。只要到霧津，我腦子裏總是產生這樣一些不著邊際的遐想 ，亂哄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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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不會產生這樣一些怪異的念頭。可是在霧津，這些奇想總是不知羞恥毫不客氣地騷擾我的思緒。不，在霧津不是我有意識地在想些什麼，而只是在別處形成的這些想法一下子湧進我的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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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糟糕，你臉色可不好，就說為母親掃墓，去霧津休息幾天再回來吧。股東大會的事由爸和我來籌辦，你去呼吸一下久違了的新鮮空氣，回來後就是大回生制藥公司的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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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一個晚上，妻子用手撫摸著我睡衣的領子，真心誠意地勸我，可我卻像幹著不情願的跑腿活兒，不斷發著牢騷的孩子似的嘴裏嘰裏咕嚕地嘟囔著。其實，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因為根據過去的經驗，每次到霧津給我留下的都是一種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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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歲數越來越大，去霧津的次數也就不多了，但就這僅有的幾次霧津之行，也都是我在漢城失意想要逃避之時，或者是我重新開始要幹些什麼的時候才去的。每逢這樣的時候去霧津並非偶然，但也不是因為去了霧津就能讓我產生新的勇氣或是想出什麼新計畫來。相反，一到了霧津我反倒深深地陷入了一種死氣沉沉的狀態。我經常是衣著邋遢，面色蠟黃，整天躲在後房的小屋子裏。當我醒著時，時間嘲笑著呆呆站立著的我悄然流逝；而當我睡著時，漫長的惡夢狠狠地鞭打著躺著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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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霧津的記憶大部分是我對照顧我的老人耍脾氣；或者是以手淫來驅趕想入非非和度過不眠之夜；或者是抽濃烈的香煙，抽得扁桃腺都腫大發炎；再或者是焦躁不安地等待著郵遞員，以及大致如此的一些行為。當然，我對霧津的記憶不光是這些。當我不管在漢城哪條街上，聽覺猛然關注到外部世界，騷亂的噪音無情地向我襲來，我被弄得煩躁不安時；當我深夜駕車來到新堂洞家門前鋪著柏油路的小巷時，眼前猛然間浮現出鄉下的情景。那裏，騰湧的江水奔流不息，覆蓋著草坪的堤壩一直延伸到十五裏外的海岸邊；那裏有小樹林，有許多橋，許多小巷、許多土牆，還有被高高的白楊樹圍繞著的學校操場，有院子裏鋪著從海邊撿來的黑色卵石的事務所；那裏一到夜裏，海邊上都排列著用竹子編成的竹榻。這就是霧津。每當我渴望寂靜時，我也會想到霧津。可是，這時的霧津僅僅是我腦海裏勾畫的一個幽靜的地方而已，空無一人。而我對霧津的記憶大多總是我那黑暗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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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麼說，但對霧津的記憶並非像影子一樣時常追隨著我。我那黑暗的年代已經過去，現在，我幾乎忘記了霧津。頭天傍晚來到漢城站乘火車時也是這樣，當然，也許是我只顧一個勁兒地叮囑前來送行的妻子和幾位公司職員的緣故，反正霧津那些陰暗的記憶並沒有在我的腦海裏活生生地重現。然而今天清晨，當我在光州下了火車走出車站，看到一個瘋女人時，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那些陰暗的記憶，那些場景重又浮現在我眼前。瘋女人穿著漂亮的錦綸上衣和長裙，胳膊上挎著一個為適應季節而特意挑選的手包。在我看來她長得很漂亮，但妝化得太濃了。她的眼珠不停轉動著，周圍有一群擦皮鞋的孩子在拿她開心，要不是看到這些，還真不知道她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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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太用功了，得了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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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是被男人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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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英語說得不錯，問問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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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大聲地議論著，一個年齡稍大的、臉上長滿青春痘的擦鞋匠用手指觸摸著那女人的乳房，女人發出了悲叫，臉上仍然是毫無表情。女人的尖叫聲突然使我想起了以前在霧津那小屋子裏寫下的一段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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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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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母親還活著。由於戰爭爆發，大學已經停課。我沒有趕上駛離漢城的最後一班火車，不得不步行。從漢城到霧津有一千多裏路，我腳都磨出了水泡。一到霧津母親就讓我躲在後房小屋子裏， 義勇軍以及後來的國軍的徵兵全都逃過去了。我的母校霧津中學的高年級學生在無名指上纏著白布，唱著“只要國家在身亡何妨……”，向著邑廣場行進，他們跳上停放在那裏的軍用卡車，出發開赴前線。我只是蹲在黑暗的小屋子裏，聽著他們的隊伍從我家門前走過。即便是戰線推向北方，大學又開始複課的消息傳來時，我也還是躲在霧津的小屋子裏。這都是為了我的寡母。當別人都趕赴前線時，我卻被母親趕著躲進了後屋，幹起了手淫的勾當。每當隔壁鄰居接到兒子戰死的通知，母親就為我平安無事而高興。如果有前線的朋友通過軍郵寄來信，她便背著我偷偷地把信撕掉，因為她知道我不願躲在小屋裏，更願意上前線。那段時間我寫的日記後來全燒掉了，都是些奚落自己、忍受侮辱的內容。“媽媽，現在要是我瘋了，大概是由於以下這些原因，要是給我治療的話請不要忽略這些原因……”。清晨在車站看到瘋女人，讓我想起了我寫這些日記的那段日子，而剛剛經過的蒙著灰塵佇立在雜草叢中的里程牌更使我對此有了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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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你肯定能當上主管。你就去鄉下待上一個星期，放鬆放鬆，休息休息再回來。當上主管，擔子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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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和老丈人等於是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勸告。把霧津定為能消除我的緊張，不，只能是消除緊張的地方，這真是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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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已開進霧津邑。在六月下旬強烈的陽光照耀下，不管是瓦屋頂，還是洋鐵皮屋頂或者茅草屋頂，都閃閃地泛著銀光。鐵工廠裏傳出了鐵錘敲打的聲音，一時間，鐵錘聲向汽車湧來，又遠離了汽車。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一股糞臭味兒鑽進了汽車。經過醫院門前，又聞到了一股甲酚味兒。一個商店的擴音器裏飄出了軟綿綿的流行歌曲聲。街上空無一人，人們都蹲在屋簷的陰影下。小孩子們則光著身子，左右搖擺著在陰涼處走來走去。鋪上柏油的廣場上也空曠無人，只有陽光暴曬著廣場，在刺眼的陽光下，在一片寂靜中，兩隻狗伸縮著舌頭，正在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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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吃晚飯還有一點時間，我睡醒午覺起來，來到聚集著各家報社的那條街上。姨母家沒有訂閱報紙，而報紙現在已成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天的開始和結束都離不開它，任何一個城裏人也都是如此。我來到一家報社，登記了姨母家的住址，畫了簡略的路線圖。我走出來時，聽到報社裏的人們在我身後嘀嘀咕咕，看樣子是一些認識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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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還挺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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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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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生過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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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的竊竊私語聲中，我走到門外。我殷切地期待著一句話，但是始終沒能聽到他們說“您走好”。這就是和漢城的差別。我猜想他們現在一定是被捲入竊竊私語的漩渦之中，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樂此不疲，感覺不到一旦自己被拋出了漩渦之外所要感受的空虛感，照樣會沒完沒了地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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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海上吹來。比起幾個鐘頭前下車的時候，街上顯然喧鬧多了。學生們正在放學回家的途中。他們好像覺得書包是個累贅，有的把它拎得滴溜亂轉，有的將它拋過肩頭，還有的用雙手抱在懷裏，一路上不停地用舌尖吐著唾沫泡。學校的老師和事務所的職員手裏拿著吧嗒吧嗒作響的空飯盒，疲憊地搭拉著腦袋走過去。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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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教課、辦公、下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荒誕的遊戲，人們永無止境地忙碌著這些事情，簡直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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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姨母家，正吃著晚飯，有客人來訪。來人是霧津中學一個比我晚幾屆的校友，姓朴。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十分尊敬曾經是讀書狂的我。他在學生時代是個愛好文學的少年，十分喜愛美國作家菲茨吉羅德，但他並不像菲茨吉羅德作品的主人公。他為人老實，對每件事都很認真，家境貧寒。他一見到我真的特別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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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報社的一位朋友說，您下鄉來了，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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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我就不能來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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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但是這樣回答人家我自己也很是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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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您好久沒來了，所以才這樣問您。自打我從部隊復員您來過以後，這是第一次，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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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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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我當總務的那家制藥公司跟另外一個更大的公司合併，我失業了，來到了霧津。不，也不光是因為我失業才離開漢城，要是跟我同居的姬仍然在我身邊，也就不會有那次失意的霧津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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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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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您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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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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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呢，都說您丈人家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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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你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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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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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九這個數字不吉利，今年怎麼樣？打不打算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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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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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像孩子似地搔著腦袋。四年前，我二十九歲，姬離開了我，而我現在的妻子死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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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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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多少知道一點我以前來霧津的實情，所以這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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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要給我晉升，放我幾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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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好事。都說解放後霧津中學的畢業生中您是最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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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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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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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您，還有跟您同屆畢業的趙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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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兄，你是說跟我很要好的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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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老兄前年通過了公務員考試，現在當上了這個地方的稅務所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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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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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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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沒有聯繫。那小子以前好像是這裏稅務所的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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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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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好啦，今晚就去他那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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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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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趙的那位朋友，個子不高，皮膚稍黑。他經常跟我說，你個子高，皮膚白，站在你邊上我很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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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前有個少年，看手相的說他手相不好。於是他在他手掌心上畫手紋，賣力幹活。最後，他終於成功了，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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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最容易相信這樣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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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你最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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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樸。樸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回答說在母校執教，好像犯了什麼錯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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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很好嗎？有讀書的時間多好啊！我連看一本雜誌的空兒都沒有。你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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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從我的話裏獲得了勇氣，用比剛才略微爽朗一些的語調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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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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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阿。從學校的角度來講，找到像你這樣的老師是他們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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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與那些師範大學的畢業生競爭，光有教師資格考試合格證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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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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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默默無言，臉上浮現出苦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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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我們又喝了一盅酒，便去稅務所長趙的家裏。街上黑暗暗的。過橋的時候，我看到河邊的樹木模模糊糊地倒映在水中。以前什麼時候，我也是深夜走過這座橋，曾經狠狠咒駡這些黑乎乎地蜷縮在河邊的樹木，這些樹就像馬上要呼喊著撲過來似的。我也曾想，這世上要是沒有樹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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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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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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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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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喃喃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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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的客廳裏有四位客人。趙見到我使勁握住我的手搖晃著，把我的手都握痛了。我看到他的臉比過去豐潤多了，膚色也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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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下。嗐，這兒又髒又亂……得快討個老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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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房間並不髒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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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你還沒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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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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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幾年法律書，就這樣了。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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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先介紹給來客。其中三個人是男的，都是稅務所的職員，另一個是女的，正在跟和我一起來的樸聊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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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別談秘密話了。何小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中學同學尹喜重，現在在漢城一家大制藥公司做幹事。這位元是我們母校的音樂老師何仁淑，去年從漢城音樂學校畢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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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你們都在一個學校教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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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指著樸然後又指向女老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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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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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微笑著回答說，樸則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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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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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指派我到這裏來的，所以一個人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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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有一張頗具個性的面孔。鴨蛋臉型，大眼睛，面色微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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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上看，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但是略高的鼻樑和厚厚的嘴唇又消除了這種體弱的印象，而清亮的嗓音更加強了鼻子和嘴唇給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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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專業是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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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了一點聲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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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何老師鋼琴也彈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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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插話說。趙也隨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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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得好極了，嗓子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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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唱女高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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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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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畢業演奏會上我唱了《蝴蝶夫人》中的‘晴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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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的話音裏聽得出她是很懷念那次畢業演奏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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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放著綢緞坐墊，上面散亂地放著紙牌。往日裏我玩的是同樣的紙牌，那段日子裏，我嘴裏叼著支快要燒到嘴唇的煙蒂，煙熏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滴滴瀝瀝地流著眼淚，快到中午時分，這才起身，用這紙牌占卦，非要測算倒楣的一天會有什麼運氣。在賭桌上玩的也是同樣的紙牌，在那裏，除了我發熱的腦袋和顫抖的手指外，整個身體全然處於一種麻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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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紙牌啊，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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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起一張來，呼呼生風地甩了下去，又抓起一張，甩了下去，再抓起一張甩了下去，嘴裏還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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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玩一會兒怎麼樣？賭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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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務所的一個職員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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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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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再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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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務所的幾個職員嘻嘻地笑了。趙走進裏屋又走了出來，不多一會兒，酒擺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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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要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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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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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一張請帖都不發就結婚的？不過，即使你給我發來請帖，那時我也忙，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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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發，你結婚時可得發請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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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今年內你會收到請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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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喝著不怎麼起泡沫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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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藥公司，不就是生產藥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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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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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不用擔心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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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玩笑話把職員們逗得拍著大腿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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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朴老師，聽說你在學生那裏很受歡迎啊。我家離你那兒走五分鐘就到，怎麼一次也不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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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著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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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何老師那裏常聽到你的消息。來，何老師，啤酒不算酒，你也喝一杯。平常不是這樣啊，怎麼今晚就這麼羞羞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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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您放在那兒，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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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過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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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時，有一次和朋友們一起，從裏面反鎖上門，喝起了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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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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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並不是想喝，只是想知道是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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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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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把酒杯從嘴邊一挪開，就呼呼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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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笑了，只有樸似笑非笑地勉強露出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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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說，何老師這點兒特別好。她說起話來總是能把人逗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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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要逗人笑，上大學時我習慣於這麼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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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這樣看來，這也是何老師的不好。能不能不把‘我上大學時’掛在嘴邊？像我這樣連大學門都沒進過的人心裏多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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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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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當是向我道歉，唱首歌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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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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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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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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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拍手歡迎。女老師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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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城來的客人也在這兒，就唱上次唱的那首歌，挺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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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催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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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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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嘴巴一動一動地開始唱起歌來。稅務所的職員們隨著節拍用手指敲打著酒桌。女老師唱的是《木浦之淚》。我不明白《晴朗的一天》和《木浦之淚》怎麼能扯在一起？唱詠歎調的嗓子怎麼唱流行歌曲？《木浦之淚》經她一唱，酒吧歌女的那種浪聲浪氣，流行歌曲中時興的那種撕裂的嗓音和怪聲怪調已全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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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浦之淚》經她一唱，已經不再是流行歌曲，但也不是《蝴蝶夫人》中的詠歎調，而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新歌。她的歌聲中透著一種悲情，但不同於這類歌曲中常見的那種淒淒切切，這是一種更加原始的悲情；唱到高音之處甚至比《晴朗的一天》的高音部還要高。歌聲中浸透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瘋女人的冷笑，浸透著霧津的氣味，腐爛屍體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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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一唱完，我強迫自己報以笑臉和掌聲，不過笑得特別傻。我還憑第六感覺意識到樸想要離開這兒。當我把目光投向朴時，樸就像等著我似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人勸他再坐一會兒，但樸面帶親切的微笑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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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走一步了，明天再去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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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跟到大門口，我把樸一直送到大街上。雖然還沒到深夜，街上已空蕩蕩的，不知從哪兒傳來狗叫聲，幾隻老鼠在街上啃著什麼，一看到我們的影子，嚇得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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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下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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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的那頭，燈火稀疏的遠處住宅區果然漸漸消失了黑乎乎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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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你喜歡何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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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樸又一次露出親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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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老師好像跟趙兄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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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趙兄好像把她當作結婚物件中的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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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喜歡她的話，就應該更積極一點。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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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啥啊，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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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像孩子似地囁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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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些俗人中間唱流行歌曲，我看著總有些彆扭，所以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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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像是壓著怒火，低沉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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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唱古典歌曲的場合，有唱流行歌曲的場合，也就這麼點區別罷了，這有什麼彆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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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話不由衷地安慰他。他走了，我又回到“俗人”中間。在霧津，人人都把別人看作俗人。我也是如此，認為別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和遊手好閒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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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們起身站起來。趙挽留我在他家留宿別走了。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的種種不自在，我還是堅持不留下來。職員們各奔東西，只剩下我和那女人。我們走到了橋上。在黢黑的夜景裏，惟有河水泛著銀光延伸開去，白晃晃的盡頭消失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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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這地方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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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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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這倒是值得慶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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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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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得出您為什麼說值得慶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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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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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到什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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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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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說實際上是因為這地方不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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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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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過了橋，要分手了。她要沿著河邊上的路往前走，而我要徑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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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走那條路，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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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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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送我一段兒吧。這條路太僻靜，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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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話音有些顫抖。我又和這女人並肩而行。我突然覺得跟這女人距離很近了，從過了橋開始，從她害怕得用顫抖的嗓音求我送她那時候開始，我覺得她已走進我的生活——就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樣，現在再也不能割捨的這些朋友，雖然有時我傷害了他們，但更多時候是他們傷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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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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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面的時候，怎麼說呢，您好像有股漢城味兒，感覺很早以前就認識。您說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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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突然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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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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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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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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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說你為什麼唱流行歌曲？學聲樂的人不是盡可能要遠離流行歌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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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經常要我唱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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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回答後，似乎有些羞愧，輕輕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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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唱流行歌曲的話，最好就別去那兒。我這麼說，是不是干涉內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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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打算以後不去那兒了，都是些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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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一直去那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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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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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有氣無力地說道。煩，是啊，這可真是最準確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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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朴先生還說來著，說看你唱流行歌曲太彆扭，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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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中觀察著女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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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先生太古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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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愉快地放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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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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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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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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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師沒有想過朴先生在愛著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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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別老叫‘何老師、何老師’的，論歲數，我還應該叫您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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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該怎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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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叫我名字，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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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淑、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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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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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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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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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麼回避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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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問什麼來著？”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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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走過稻田邊。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聽著從稻田裏傳來的有遠有近的蛙鳴聲，就像一下子揉搓著許多細紋貝殼時發出的聲音。突然間，我仿佛感覺這蛙鳴聲在我的感官中變成了無數閃爍著的星星。聲音變成視覺形象，這種奇怪的現象經常在我的感官中發生。蛙鳴聲變成了閃爍的星星，我的感覺怎麼會這樣雜亂？但並不是當蛙鳴聲在我耳邊響起時我仿佛看到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就要傾瀉而下。我凝視著星星，我的目力好像變得更加敏銳，我清楚地看到我與星星之間以及這顆星與那顆星之間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這距離不是從科學書籍裏學到的，而像是我的眼睛慢慢給正確估算出來的。我看著這無法達到的距離，迷惑不解，茫然地站立在那裏，就在這瞬間，我的胸口就像被撕裂了似的。我為什麼這樣承受不了呢？看著無數星星閃爍著的夜空，為什麼就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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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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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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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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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著，抬頭仰望著夜空。只見霧氣把星星遮掩得蒙蒙朧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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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青蛙的叫聲。真的，我沒有聽見青蛙叫。我還以為霧津的青蛙要到午夜以後才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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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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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過了十二點，房東家才關收音機，耳裏聽到的就只有蛙鳴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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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十二點還不睡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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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這樣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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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這樣睡不著覺，這恐怕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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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長得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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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突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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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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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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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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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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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很幸福吧？又有錢，夫人又漂亮，孩子們也很可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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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孩子呢，有點美中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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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什麼時候結的婚，還沒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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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三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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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什麼要辦的事兒，為什麼一個人到處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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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為什麼問這些問題？我悄悄地笑了。女人用比剛才爽朗得多的聲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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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就叫您哥了，您可不可以把我帶到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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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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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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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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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這裏都快要瘋了，好像馬上就要瘋了。漢城有我許多大學的同學……，哎，我真的很想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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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臂，很快又放下了。我突然興奮起來。我緊蹙眉頭，壓了又壓，才把感情平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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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哪兒都跟你大學時代不同了。仁淑，你是女人，除了出嫁成家，去哪兒都會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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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像現在這樣，即便成了家，我想我也會瘋的。要不是真正中意的男人，不，即便有了真正中意的男人，我也不願意在這兒生活，我會央求他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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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根據我的經驗，在漢城生活也不一定好。責任，只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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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裏既談不上責任，也談不上不負責任。反正我想去漢城，您肯帶我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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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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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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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個勁兒地笑。我們已經來到那女人的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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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明天打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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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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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去為母親掃墓，完了就沒有什麼事了。也許去海邊看看，我曾在那兒租房住過，也可順便去那家看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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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幹嗎不明天下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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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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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一起去。明天只是上午有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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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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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就分手了。我陷入了奇怪的憂鬱之中，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姨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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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躺下時，宵禁的警笛聲響了。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格外地震耳，拉得很長，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聲音都被警笛聲吸走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警笛聲。那聲音像是要持續很長時間，直到聽不見為止。就在這時，聲音突然失去了力量，在久久的呻吟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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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又復活了。我想起剛才和那女人的交談。我們好像是談了許多事情，可是在我耳朵裏，卻只剩下隻言片語。再過些時間，這些隻言片語要從我的耳朵裏移到腦子裏，再從腦子裏移到心裏，那時還能剩下什麼呢？不，最終也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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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一想。那女人說要想去漢城，說這話的語氣是十分焦急的，當時，我猛然衝動起來，想要擁抱她。現在能夠留在我心裏的僅僅是這個。但是一旦我離開霧津，就連這也會從我的心裏抹掉的。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午睡了，這也是一個原因吧。我在黑暗裏抽起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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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視著掛在牆上的白色衣服，這些衣服就像幽靈似地也凝視著我。我把香煙灰彈落在枕頭邊一個適當的地方，明天清晨只要用抹布擦一擦就行。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十二點以後才叫的”蛙鳴聲。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敲響一點的時鐘聲，然後敲響了兩點、三點和四點。隔一會兒，響起了解除霄禁的警笛聲，時鐘和警笛，兩者之中有一個是不準時的。警笛聲突然響了起來，格外震耳，聲音拉得很長，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聲音都被警笛聲吸走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警笛聲。那聲音像是要持續很長時間，直到聽不見為止。就在這時，聲音突然失去了力量，在久久的呻吟中消失了。夫妻們大概正在享受床第之歡，不是夫妻，是娼妓和她的嫖客。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不一會兒，我靜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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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下起了毛毛細雨。飯前，我打著雨傘，上了郡邑近處的山上，去給母親掃墓。我把褲子卷到膝蓋以上，在雨中向墳墓跪拜。雨水讓我成了大孝子。我用一隻手拔掉墓上長得很高的草，一邊拔草，一邊想起老丈人，他總是帶著豪爽的笑聲，為了把我提拔成主管，四處尋訪與選舉主管有關的人。但是我卻想走進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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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時，我決定走堤壩路，雖然有點兒繞遠，但堤壩上都鋪著草坪，很好看。毛毛細雨隨風飄灑成灰濛濛的一片，景色在雨中飄搖。我收起雨傘，在堤壩上走著，看到堤壩斜坡下水邊草坪上有一幫學生，大概是從離郡邑較遠的村子來上學的，正在吵吵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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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夾雜在學生堆裏。有一個穿著雨衣的巡警蹲在堤壩的斜坡上，抽著煙捲兒，望著遠處。一個老太婆咂著嘴從喧嚷的學生堆裏擠了出來。我走下堤壩的斜坡，走過巡警身邊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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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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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具屍體，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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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警用一種不感興趣的語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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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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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淫的。一到夏天，總是要死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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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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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的性子夠烈的，還以為她不會尋死呢。看來，她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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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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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到河邊，鑽進學生堆中，死人的臉朝向河水，我看不到她的面孔。頭髮是燙了的，胳臂和腿又白又粗。上身穿著件紅色的薄針織套衫，下身穿著條白色裙子。也許是淩晨時她覺得冷，要不然就是她喜歡這身衣服。印有綠色花紋的白膠鞋枕在她的頭下，白色手絹裏不知包著什麼，滾落在離她那搭拉著的手的不遠處。白手絹已被雨水淋濕，不會被風吹起來。許多學生想看看死人的面孔，把腳踩在河水裏，面向這一邊站著。他們藍色的校服倒映在河水中，像是藍色的旗幟圍繞著屍體。對那女人，我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欲望。我急忙離開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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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吃了什麼藥，哪怕是現在，或許還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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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巡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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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種女人吃的是氰化鉀，她們不會吃幾粒安眠藥，演一場鬧劇。這倒是件值得感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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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在來霧津的公共汽車上，胡思亂想著要製造安眠藥。天真燦爛的陽光，空氣中使皮膚富有彈性的涼爽，還有那夾雜在海風裏的鹹味兒，要是能把這三樣東西混合在一起製成安眠藥的話……，但實際上這種安眠藥或許已經製成了。我猛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昨晚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是不是為了給這女人守夜送終。好像是解除宵禁的警笛響了以後，這女人才服了藥，而我到這時才靜靜地睡著了。突然，我感到這女人是我的一部分，雖然讓我感到痛但必須要珍惜的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甩著折疊傘上的雨水，回到家裏。稅務所長送了一張便條。“沒有什麼事的話，請到稅務所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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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飯，我去了稅務所。毛毛雨雖然停了，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我似乎知道趙的意圖，他是想讓我看看他坐在所長辦公室的樣子。不，也許是我想歪了。於是我往其他方面想，他當上稅務所長是不是很滿足呢？大概是滿足了吧。他是很適合在霧津的人。不，我又改變了想法。瞭解某個人，不是裝著瞭解某個人，從那人的立場上來看，是件十分不幸的事。我們想責難別人，至少是想對別人做出判斷，只是因為我們碰巧瞭解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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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穿著件運動背心，褲子卷到膝蓋上面，在扇著扇子。我覺得他看上去非常潦倒，但是當我看到他坐在套著白色套子的轉椅上，擺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時，我又覺得他十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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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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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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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麼可忙的，處在擔負責任的職位上，不過是嘴上說說要負責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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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並不清閒。有幾個人進來，要他在檔上簽字，還有更多的檔堆在他那檔筐裏等待他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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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終了，又是星期六，稍微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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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道。但是從他的神色來看，好像越忙越顯得自己不一般。忙，忙得連炫耀自己的工夫都沒有，這就是在漢城的我。那麼，可以說這裏的人不會生活嗎？就說是忙，也是很笨地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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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人做事要是不得法的話，哪怕是偷盜，也會讓人起急冒火瞧不起他。要讓人放心，起碼做事要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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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昨晚那個女老師是你意中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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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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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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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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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中人就這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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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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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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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倒是不傻，討了個有靠山又有錢的寡婦，我要找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沒什麼油水的音樂老師你就得意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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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自鳴得意地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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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這麼有成就，就是討個要飯的老婆，又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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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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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但不是那麼回事。我無依無靠的，女方家總該有個靠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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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釋說。聽他的口氣，我們簡直是同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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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這世界可真有意思。我一通過考試，說媒的人就蜂擁而來。……可都是些不怎麼樣的。有些女人以為她們是女人就能嫁得出去，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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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那位女老師也是那種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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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典型的，整天追在你屁股後頭纏著你，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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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可像個很聰明的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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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是聰明，可一打聽她的背景，她家實在是太寒酸。她就是死在這兒，她家裏也不會有個像樣的人來接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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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馬上見到那女人。我仿佛覺得那女人此時正在什麼地方死去。我想馬上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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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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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內情的樸君正戀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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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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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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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裝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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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那女人寫情書，那女人把那些信全都給我看了。樸君等於是給我寫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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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那女人見面的念頭全然消失了。但過了一會兒，想快些跟她見面的想法又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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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我帶那女人去了一趟寺院，我想跟她幹那事兒，她倒很機靈，說是結婚以前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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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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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了個沒趣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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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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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間了，我來到離郡邑不遠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堤壩，這是我和她約好見面的地方。遠遠地看見一把黃色太陽傘，是她。我們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並肩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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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向朴老師問了許多關於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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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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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我問的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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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猜不出來。那女人嗤嗤地笑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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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了您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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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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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相信血型。如果人們的性格都由自己的血型來決定……就像生物書上寫的那樣，該多好。這樣一來，世上不就只有屈指可數的那幾種性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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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得，只是一種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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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的，就堅決相信。這是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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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血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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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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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悶熱的空氣中無奈地笑了。我偷看了一下她的側面。她已收起笑容，緊閉著嘴，直直地瞪著大眼睛凝視著前方，鼻尖上凝結著汗珠。她像孩子似地跟著我走。我握住她的手。她吃了一驚。我馬上把手鬆開了。過一會兒，我又抓住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驚慌。在我們緊握著的手掌和手掌縫隙間微微地透出一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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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漢城，想幹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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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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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好的哥哥，會給我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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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瞅著我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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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郎君有的是……回老家不比漢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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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比老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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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不待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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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看來，您是不打算帶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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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喪著臉，甩開我的手。實際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實際上我也早過了以感傷和憐憫來面對世界的年齡；實際上我並不期盼像幾小時以前趙所說的那樣要“找一個有好的靠山錢又多的寡婦”，但最終我還得承認這是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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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我現在妻子的愛和對離我而去的那女人的愛有所不同。儘管如此，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走在伸向大海的堤壩上，我又一次握住了站在我身旁的女人的手。我向她敍說著我們正要去走訪的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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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向這家租了一間房，清一清我那骯髒的肺。那已經是母親去世以後的事了。在這海邊度過的一年。那時，在我寫的所有信件中，出現最頻繁的便是“孤獨”這個詞。這個詞雖然現在都已用濫了，不會對任何人有所觸動，但對當時的我來說，似乎除了這個詞以外，再無可用的詞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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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沙灘散步，感到時光難熬；午後從午睡中醒來，用手掌擦去額頭上流淌的冷汗，感到空虛悵惘；深夜從惡夢中醒來，心怦怦劇烈跳動，我一隻手壓著胸口，側耳傾聽深夜大海悽然的哀鳴，這時我感到陣陣煩惱和焦慮。這一切像牡蠣殼似的，緊緊地包裹，甩都甩不開，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是用“孤獨”這個現在看起來空無意義的詞來概括我的生活的。在塵土飛揚的城市裏，在繁忙的日常事務中，從冷漠無情的郵差扔過來的我的信件裏，讀到“孤獨”這個詞時，接到我信的那個人會感受到些什麼？他會聯想到大海嗎？假設我在那海邊寄出信，我又在城市裏收到這封信，城市裏的我會像我在海邊把一切情感都歸結于這一個單一的詞那樣，對海邊的我產生同情嗎？不，需要同情嗎？但是，說實話，當時走近書桌寫信的我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這些疑慮和問題，我認為問題的答案永遠是“不”。儘管這樣，我寫信時還是在用“孤獨”這個詞，有時還將用暗青色粗疏地畫著大海的明信片發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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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第一個寫信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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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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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信，再也沒有比收到信那樣高興的事了。真的，是誰呢？恐怕是像您那樣孤獨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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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手在我的手掌心裏蠕動著，我如像感到她的手在說著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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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像仁淑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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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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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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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彼此掉過頭來，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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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我們要拜訪的那一家。歲月流逝，但好像就是繞開了這家和這家的人。主人對待我仍然像往日那樣，而我也就變成了往日的我了。我拿出帶來的禮物，這家的老倆口把我住過的那間房騰給了我們。就在這間房裏，我佔有了這女人忐忑不安的心。就像是從舉刀撲來的人那裏奪取了刀，像是如果沒有誰從一個絕望的人手裏奪走他的刀的話，他就會刺向對方似的，我奪取了她那忐忑不安的心。她不是處女。我們重又打開了窗子遙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久久地躺著，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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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漢城，這是我惟一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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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長會兒，女人說道。我用手指在她面頰上畫著毫無意義的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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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好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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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吹進房來，把我的煙吹滅了。我一邊重新點著煙，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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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在責備我吧？如果無心用善意去看人，那誰都不會是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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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都是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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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好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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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仁淑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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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認為我們是佛教徒。女人躺著，更靠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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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邊吧，好嗎？唱歌給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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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道。但是我們並沒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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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邊吧，好嗎？房間裏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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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起身走到外面。我們走過沙灘，來到不見人家的海邊，坐在海邊岩石上。波濤洶湧撞擊著我們坐著的岩石，噴吐出層層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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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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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我。我把頭轉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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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沒有過討厭自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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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佯裝明朗的語氣問道。我搜尋著記憶，點著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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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跟我睡在一起的朋友第二天清晨告訴我說我睡覺打鼾，那時我真覺得活著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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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說，是為逗她笑。但她沒有笑，只是靜靜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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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兒，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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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不想去漢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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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她伸出手來，我用力握住她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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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互相不要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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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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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嫣然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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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晴朗的一天’給您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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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是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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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著“晴朗的一天”中的離別說道。陰天人們還是不要分離。伸出你的手，如果有人握住你的手，那就把他拉近你的身邊，拉近些，再拉近些。我想對這女人說“我愛你”，但是用國語說“我愛你”實在是彆扭，這就趕走了我想說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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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海邊回到郡邑，夜幕已經降臨，走進邑內之前，我們在堤壩上接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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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要知道，在您住在這裏的這段日子裏我打算跟您盡情風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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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時她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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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力量更大，你可能會被我拉著去漢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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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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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得知朴在白天來過了，他說怕我在霧津感到無聊，給我帶來了三本書讓我看。姨母告訴我他晚上還要來。我告訴姨母，我很疲倦，不願見任何人。當然，這是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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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說那就說你去海邊還沒有回來。我不願被任何事情打擾，也不願想，真的，任何事情。我讓姨母買來了白酒，一直喝到困得不行為止。淩晨時分醒了一會兒，我的心毫無緣由地怦怦直跳，這是內心的不安。我喃喃地呼喚著“仁淑”，隨即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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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把我推醒了，我睜開了雙眼。雖說是早晨，但已經很晚了。姨母遞給我一封電報。我趴著打開電報一看，上面寫著“務必參加27日會議，速歸。英”“27日”是後天，“英”是我的妻子。我的頭像針刺般疼痛，一頭倒在枕頭上。我喘著粗氣，我竭力想使我的呼吸平靜一些。妻子的電報使我清晰地回憶起我到霧津後的所作所為和種種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有偏見的緣故，妻子的電報肯定地說。我搖頭否認。妻子的電報肯定地說，所有的一切常常是因為給了旅行者自由的緣故。我搖頭否認。電報堅持認為，所有的一切隨著歲月的流逝可以在我心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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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著頭說，但畢竟留下了傷痕。我們爭論了很久。於是，電報和我商定了妥協的方案。就一次，就最後一次，讓我們肯定這霧津、這霧氣，這快要發瘋的孤獨、流行歌曲、賣淫女的自殺、背叛、還有這不負責任。是最後一次，就這一次。我發誓只生活在給予我的有限的責任裏。電報啊，伸出你的小指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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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小指頭鉤在那小指頭上，相互發誓。我們說好信守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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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背過身來避開電報的眼睛寫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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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來電要我回去，真想找你當面告訴你今天我要走了，但當面跟你說往往會扯到其他意想不到的話題，所以就這樣通過文字來告訴你。寫簡單一點吧。我愛你，因為你就是我自己，你就是我從前的樣子，我愛從前的我，雖然模模糊糊地愛著。就像我曾竭盡全力讓從前的我變成今天的我，我也會竭盡全力把你帶進陽光裏。請相信我。我在漢城把一切準備好，就給你信，到時候你一定要離開霧津，到我身邊來。我們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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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好後，我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後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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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顛簸的汽車裏，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我看到豎在路旁的白色木牌，上面用鮮明的黑字寫著：“您正在離開霧津邑，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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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地感到愧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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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繞過山的拐角時，我看到了寫著“霧津10公里”的里程牌。它跟從前一樣，佇立在路邊的雜草叢中。我聽到坐在我身後的兩個人又接著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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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十公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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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再有半小時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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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好像是農業部門的視察員。不，也許不是。但是，在談論起一路上經過的村莊、原野和山巒時，他們說的都是些行話，只有那些農業專家才具有這方面的知識。兩人都穿著花條紋的短袖襯衫和滌綸面料的褲子。自打從光州下了火車換上汽車，我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中聽著他們的談話。他們說話的聲調不高，談吐也很文雅，看樣子不像是鄉下人。公共汽車裏許多座位都空著。按照這兩位視察員的說法，因為是農忙期，所以人們都無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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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津也沒什麼特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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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談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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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有什麼。就這樣，還有那麼多人住在那裏，真有些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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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海那麼近，也可以開發成為港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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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裏沒有那個條件。水太淺，是淺海，離真正的大海還遠著呢，離能看到地平線的地方還有好幾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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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個農業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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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農業區，也沒有像樣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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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六萬人怎麼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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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湊合著過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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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出聲來，多少還帶些斯文。一個人說道：“再怎麼說，一個地方總得有一種特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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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霧津並不是沒有特產，我知道它的特產是什麼，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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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身走出門外，只見濃霧籠罩著整個霧津，好像是夜裏偷襲的敵軍把整個地區包圍得嚴嚴實實。環繞在霧津周圍的群山也被濃霧遮掩，像是被流放到了非常遙遠的地方，不見了蹤影。霧就像是在塵世還有什麼遺恨、每天晚上都要來糾纏的女鬼，從口裏噴出的妖氣。在太陽升起，風從海上改變方向吹來之前，依靠人的力量是難以驅散這霧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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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觸摸不到，但它卻明顯地存在著，晨霧繚繞中的人們被隔絕了。霧，霧津的霧，在霧津的清晨所見到的霧，讓人們渴望太陽和海風的霧津的霧，這能不是霧津的特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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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顛簸得不那麼厲害了。我的下巴感受得到汽車的顛簸是厲害了還是減輕了。我渾身鬆散無力，汽車在鋪著碎石子的山路上疾馳時，我的下巴也隨著汽車的顛簸一起顫動。我知道，這樣鬆鬆垮垮地坐著，讓下巴顛上顛下的，要比挺直了身子更累人。但是六月的風從開著的車窗吹進來，毫不留情地吹著我裸露的皮膚，使我進入半睡眠狀態，怎麼也使不出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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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風仿佛變成了無數細小的粒子，每個粒子都最大限度地發揮著安眠藥的效力。陽光是那麼地純淨，天真而寂靜的涼爽還未觸摸人們汗津津的肌膚，空氣中的鹹味告訴人們順著盤山公路向正在行駛中的公共汽車迎面沖來的山巒那頭就是大海，這一切奇異地混融在一起，溶化在風裏。陽光是那麼明媚而天真，空氣中的爽意讓皮膚具有彈性，海風吹來一股鹹味，如果我能把這三者混在一起製作出一種安眠藥，那麼一定是最有效力的，比藥店櫃檯裏擺著的任何安眠藥都有效。我也將成為世界上最賺錢的醫藥公司的主管。因為任何人都希望能靜靜地安睡，安睡是最令人痛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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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我苦笑起來，同時也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霧津越來越近了。只要到霧津，我腦子裏總是產生這樣一些不著邊際的遐想 ，亂哄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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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不會產生這樣一些怪異的念頭。可是在霧津，這些奇想總是不知羞恥毫不客氣地騷擾我的思緒。不，在霧津不是我有意識地在想些什麼，而只是在別處形成的這些想法一下子湧進我的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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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糟糕，你臉色可不好，就說為母親掃墓，去霧津休息幾天再回來吧。股東大會的事由爸和我來籌辦，你去呼吸一下久違了的新鮮空氣，回來後就是大回生制藥公司的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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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一個晚上，妻子用手撫摸著我睡衣的領子，真心誠意地勸我，可我卻像幹著不情願的跑腿活兒，不斷發著牢騷的孩子似的嘴裏嘰裏咕嚕地嘟囔著。其實，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因為根據過去的經驗，每次到霧津給我留下的都是一種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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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歲數越來越大，去霧津的次數也就不多了，但就這僅有的幾次霧津之行，也都是我在漢城失意想要逃避之時，或者是我重新開始要幹些什麼的時候才去的。每逢這樣的時候去霧津並非偶然，但也不是因為去了霧津就能讓我產生新的勇氣或是想出什麼新計畫來。相反，一到了霧津我反倒深深地陷入了一種死氣沉沉的狀態。我經常是衣著邋遢，面色蠟黃，整天躲在後房的小屋子裏。當我醒著時，時間嘲笑著呆呆站立著的我悄然流逝；而當我睡著時，漫長的惡夢狠狠地鞭打著躺著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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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霧津的記憶大部分是我對照顧我的老人耍脾氣；或者是以手淫來驅趕想入非非和度過不眠之夜；或者是抽濃烈的香煙，抽得扁桃腺都腫大發炎；再或者是焦躁不安地等待著郵遞員，以及大致如此的一些行為。當然，我對霧津的記憶不光是這些。當我不管在漢城哪條街上，聽覺猛然關注到外部世界，騷亂的噪音無情地向我襲來，我被弄得煩躁不安時；當我深夜駕車來到新堂洞家門前鋪著柏油路的小巷時，眼前猛然間浮現出鄉下的情景。那裏，騰湧的江水奔流不息，覆蓋著草坪的堤壩一直延伸到十五裏外的海岸邊；那裏有小樹林，有許多橋，許多小巷、許多土牆，還有被高高的白楊樹圍繞著的學校操場，有院子裏鋪著從海邊撿來的黑色卵石的事務所；那裏一到夜裏，海邊上都排列著用竹子編成的竹榻。這就是霧津。每當我渴望寂靜時，我也會想到霧津。可是，這時的霧津僅僅是我腦海裏勾畫的一個幽靜的地方而已，空無一人。而我對霧津的記憶大多總是我那黑暗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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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麼說，但對霧津的記憶並非像影子一樣時常追隨著我。我那黑暗的年代已經過去，現在，我幾乎忘記了霧津。頭天傍晚來到漢城站乘火車時也是這樣，當然，也許是我只顧一個勁兒地叮囑前來送行的妻子和幾位公司職員的緣故，反正霧津那些陰暗的記憶並沒有在我的腦海裏活生生地重現。然而今天清晨，當我在光州下了火車走出車站，看到一個瘋女人時，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那些陰暗的記憶，那些場景重又浮現在我眼前。瘋女人穿著漂亮的錦綸上衣和長裙，胳膊上挎著一個為適應季節而特意挑選的手包。在我看來她長得很漂亮，但妝化得太濃了。她的眼珠不停轉動著，周圍有一群擦皮鞋的孩子在拿她開心，要不是看到這些，還真不知道她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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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太用功了，得了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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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是被男人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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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英語說得不錯，問問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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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大聲地議論著，一個年齡稍大的、臉上長滿青春痘的擦鞋匠用手指觸摸著那女人的乳房，女人發出了悲叫，臉上仍然是毫無表情。女人的尖叫聲突然使我想起了以前在霧津那小屋子裏寫下的一段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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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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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母親還活著。由於戰爭爆發，大學已經停課。我沒有趕上駛離漢城的最後一班火車，不得不步行。從漢城到霧津有一千多裏路，我腳都磨出了水泡。一到霧津母親就讓我躲在後房小屋子裏， 義勇軍以及後來的國軍的徵兵全都逃過去了。我的母校霧津中學的高年級學生在無名指上纏著白布，唱著“只要國家在身亡何妨……”，向著邑廣場行進，他們跳上停放在那裏的軍用卡車，出發開赴前線。我只是蹲在黑暗的小屋子裏，聽著他們的隊伍從我家門前走過。即便是戰線推向北方，大學又開始複課的消息傳來時，我也還是躲在霧津的小屋子裏。這都是為了我的寡母。當別人都趕赴前線時，我卻被母親趕著躲進了後屋，幹起了手淫的勾當。每當隔壁鄰居接到兒子戰死的通知，母親就為我平安無事而高興。如果有前線的朋友通過軍郵寄來信，她便背著我偷偷地把信撕掉，因為她知道我不願躲在小屋裏，更願意上前線。那段時間我寫的日記後來全燒掉了，都是些奚落自己、忍受侮辱的內容。“媽媽，現在要是我瘋了，大概是由於以下這些原因，要是給我治療的話請不要忽略這些原因……”。清晨在車站看到瘋女人，讓我想起了我寫這些日記的那段日子，而剛剛經過的蒙著灰塵佇立在雜草叢中的里程牌更使我對此有了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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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你肯定能當上主管。你就去鄉下待上一個星期，放鬆放鬆，休息休息再回來。當上主管，擔子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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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和老丈人等於是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勸告。把霧津定為能消除我的緊張，不，只能是消除緊張的地方，這真是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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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已開進霧津邑。在六月下旬強烈的陽光照耀下，不管是瓦屋頂，還是洋鐵皮屋頂或者茅草屋頂，都閃閃地泛著銀光。鐵工廠裏傳出了鐵錘敲打的聲音，一時間，鐵錘聲向汽車湧來，又遠離了汽車。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一股糞臭味兒鑽進了汽車。經過醫院門前，又聞到了一股甲酚味兒。一個商店的擴音器裏飄出了軟綿綿的流行歌曲聲。街上空無一人，人們都蹲在屋簷的陰影下。小孩子們則光著身子，左右搖擺著在陰涼處走來走去。鋪上柏油的廣場上也空曠無人，只有陽光暴曬著廣場，在刺眼的陽光下，在一片寂靜中，兩隻狗伸縮著舌頭，正在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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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吃晚飯還有一點時間，我睡醒午覺起來，來到聚集著各家報社的那條街上。姨母家沒有訂閱報紙，而報紙現在已成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天的開始和結束都離不開它，任何一個城裏人也都是如此。我來到一家報社，登記了姨母家的住址，畫了簡略的路線圖。我走出來時，聽到報社裏的人們在我身後嘀嘀咕咕，看樣子是一些認識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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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還挺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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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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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生過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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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的竊竊私語聲中，我走到門外。我殷切地期待著一句話，但是始終沒能聽到他們說“您走好”。這就是和漢城的差別。我猜想他們現在一定是被捲入竊竊私語的漩渦之中，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樂此不疲，感覺不到一旦自己被拋出了漩渦之外所要感受的空虛感，照樣會沒完沒了地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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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海上吹來。比起幾個鐘頭前下車的時候，街上顯然喧鬧多了。學生們正在放學回家的途中。他們好像覺得書包是個累贅，有的把它拎得滴溜亂轉，有的將它拋過肩頭，還有的用雙手抱在懷裏，一路上不停地用舌尖吐著唾沫泡。學校的老師和事務所的職員手裏拿著吧嗒吧嗒作響的空飯盒，疲憊地搭拉著腦袋走過去。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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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教課、辦公、下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荒誕的遊戲，人們永無止境地忙碌著這些事情，簡直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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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姨母家，正吃著晚飯，有客人來訪。來人是霧津中學一個比我晚幾屆的校友，姓朴。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十分尊敬曾經是讀書狂的我。他在學生時代是個愛好文學的少年，十分喜愛美國作家菲茨吉羅德，但他並不像菲茨吉羅德作品的主人公。他為人老實，對每件事都很認真，家境貧寒。他一見到我真的特別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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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報社的一位朋友說，您下鄉來了，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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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我就不能來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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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但是這樣回答人家我自己也很是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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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您好久沒來了，所以才這樣問您。自打我從部隊復員您來過以後，這是第一次，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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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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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我當總務的那家制藥公司跟另外一個更大的公司合併，我失業了，來到了霧津。不，也不光是因為我失業才離開漢城，要是跟我同居的姬仍然在我身邊，也就不會有那次失意的霧津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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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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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您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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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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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呢，都說您丈人家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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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你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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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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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九這個數字不吉利，今年怎麼樣？打不打算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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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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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像孩子似地搔著腦袋。四年前，我二十九歲，姬離開了我，而我現在的妻子死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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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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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多少知道一點我以前來霧津的實情，所以這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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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要給我晉升，放我幾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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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好事。都說解放後霧津中學的畢業生中您是最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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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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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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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您，還有跟您同屆畢業的趙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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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兄，你是說跟我很要好的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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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那老兄前年通過了公務員考試，現在當上了這個地方的稅務所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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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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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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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沒有聯繫。那小子以前好像是這裏稅務所的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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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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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好啦，今晚就去他那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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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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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趙的那位朋友，個子不高，皮膚稍黑。他經常跟我說，你個子高，皮膚白，站在你邊上我很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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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前有個少年，看手相的說他手相不好。於是他在他手掌心上畫手紋，賣力幹活。最後，他終於成功了，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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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最容易相信這樣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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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你最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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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樸。樸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回答說在母校執教，好像犯了什麼錯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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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很好嗎？有讀書的時間多好啊！我連看一本雜誌的空兒都沒有。你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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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從我的話裏獲得了勇氣，用比剛才略微爽朗一些的語調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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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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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阿。從學校的角度來講，找到像你這樣的老師是他們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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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與那些師範大學的畢業生競爭，光有教師資格考試合格證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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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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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默默無言，臉上浮現出苦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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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我們又喝了一盅酒，便去稅務所長趙的家裏。街上黑暗暗的。過橋的時候，我看到河邊的樹木模模糊糊地倒映在水中。以前什麼時候，我也是深夜走過這座橋，曾經狠狠咒駡這些黑乎乎地蜷縮在河邊的樹木，這些樹就像馬上要呼喊著撲過來似的。我也曾想，這世上要是沒有樹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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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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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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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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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喃喃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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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的客廳裏有四位客人。趙見到我使勁握住我的手搖晃著，把我的手都握痛了。我看到他的臉比過去豐潤多了，膚色也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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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坐下。嗐，這兒又髒又亂……得快討個老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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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房間並不髒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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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你還沒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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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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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幾年法律書，就這樣了。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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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先介紹給來客。其中三個人是男的，都是稅務所的職員，另一個是女的，正在跟和我一起來的樸聊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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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別談秘密話了。何小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中學同學尹喜重，現在在漢城一家大制藥公司做幹事。這位元是我們母校的音樂老師何仁淑，去年從漢城音樂學校畢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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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嗎。你們都在一個學校教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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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指著樸然後又指向女老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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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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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微笑著回答說，樸則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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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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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指派我到這裏來的，所以一個人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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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有一張頗具個性的面孔。鴨蛋臉型，大眼睛，面色微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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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上看，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但是略高的鼻樑和厚厚的嘴唇又消除了這種體弱的印象，而清亮的嗓音更加強了鼻子和嘴唇給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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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專業是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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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了一點聲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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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何老師鋼琴也彈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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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插話說。趙也隨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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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得好極了，嗓子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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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唱女高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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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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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畢業演奏會上我唱了《蝴蝶夫人》中的‘晴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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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的話音裏聽得出她是很懷念那次畢業演奏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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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放著綢緞坐墊，上面散亂地放著紙牌。往日裏我玩的是同樣的紙牌，那段日子裏，我嘴裏叼著支快要燒到嘴唇的煙蒂，煙熏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滴滴瀝瀝地流著眼淚，快到中午時分，這才起身，用這紙牌占卦，非要測算倒楣的一天會有什麼運氣。在賭桌上玩的也是同樣的紙牌，在那裏，除了我發熱的腦袋和顫抖的手指外，整個身體全然處於一種麻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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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紙牌啊，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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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起一張來，呼呼生風地甩了下去，又抓起一張，甩了下去，再抓起一張甩了下去，嘴裏還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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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玩一會兒怎麼樣？賭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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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務所的一個職員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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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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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再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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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務所的幾個職員嘻嘻地笑了。趙走進裏屋又走了出來，不多一會兒，酒擺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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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要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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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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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一張請帖都不發就結婚的？不過，即使你給我發來請帖，那時我也忙，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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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沒發，你結婚時可得發請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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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今年內你會收到請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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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喝著不怎麼起泡沫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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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藥公司，不就是生產藥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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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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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不用擔心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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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玩笑話把職員們逗得拍著大腿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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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朴老師，聽說你在學生那裏很受歡迎啊。我家離你那兒走五分鐘就到，怎麼一次也不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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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著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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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何老師那裏常聽到你的消息。來，何老師，啤酒不算酒，你也喝一杯。平常不是這樣啊，怎麼今晚就這麼羞羞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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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您放在那兒，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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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過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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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時，有一次和朋友們一起，從裏面反鎖上門，喝起了白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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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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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並不是想喝，只是想知道是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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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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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把酒杯從嘴邊一挪開，就呼呼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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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笑了，只有樸似笑非笑地勉強露出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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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說，何老師這點兒特別好。她說起話來總是能把人逗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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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要逗人笑，上大學時我習慣於這麼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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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這樣看來，這也是何老師的不好。能不能不把‘我上大學時’掛在嘴邊？像我這樣連大學門都沒進過的人心裏多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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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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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當是向我道歉，唱首歌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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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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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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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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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拍手歡迎。女老師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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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城來的客人也在這兒，就唱上次唱的那首歌，挺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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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催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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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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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師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嘴巴一動一動地開始唱起歌來。稅務所的職員們隨著節拍用手指敲打著酒桌。女老師唱的是《木浦之淚》。我不明白《晴朗的一天》和《木浦之淚》怎麼能扯在一起？唱詠歎調的嗓子怎麼唱流行歌曲？《木浦之淚》經她一唱，酒吧歌女的那種浪聲浪氣，流行歌曲中時興的那種撕裂的嗓音和怪聲怪調已全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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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浦之淚》經她一唱，已經不再是流行歌曲，但也不是《蝴蝶夫人》中的詠歎調，而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新歌。她的歌聲中透著一種悲情，但不同於這類歌曲中常見的那種淒淒切切，這是一種更加原始的悲情；唱到高音之處甚至比《晴朗的一天》的高音部還要高。歌聲中浸透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瘋女人的冷笑，浸透著霧津的氣味，腐爛屍體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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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一唱完，我強迫自己報以笑臉和掌聲，不過笑得特別傻。我還憑第六感覺意識到樸想要離開這兒。當我把目光投向朴時，樸就像等著我似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人勸他再坐一會兒，但樸面帶親切的微笑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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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走一步了，明天再去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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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跟到大門口，我把樸一直送到大街上。雖然還沒到深夜，街上已空蕩蕩的，不知從哪兒傳來狗叫聲，幾隻老鼠在街上啃著什麼，一看到我們的影子，嚇得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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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下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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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的那頭，燈火稀疏的遠處住宅區果然漸漸消失了黑乎乎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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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你喜歡何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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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樸又一次露出親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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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老師好像跟趙兄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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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趙兄好像把她當作結婚物件中的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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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喜歡她的話，就應該更積極一點。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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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啥啊，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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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像孩子似地囁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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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些俗人中間唱流行歌曲，我看著總有些彆扭，所以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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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像是壓著怒火，低沉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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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唱古典歌曲的場合，有唱流行歌曲的場合，也就這麼點區別罷了，這有什麼彆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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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話不由衷地安慰他。他走了，我又回到“俗人”中間。在霧津，人人都把別人看作俗人。我也是如此，認為別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和遊手好閒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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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們起身站起來。趙挽留我在他家留宿別走了。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的種種不自在，我還是堅持不留下來。職員們各奔東西，只剩下我和那女人。我們走到了橋上。在黢黑的夜景裏，惟有河水泛著銀光延伸開去，白晃晃的盡頭消失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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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這地方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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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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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這倒是值得慶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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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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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得出您為什麼說值得慶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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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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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到什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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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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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說實際上是因為這地方不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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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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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過了橋，要分手了。她要沿著河邊上的路往前走，而我要徑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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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走那條路，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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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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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送我一段兒吧。這條路太僻靜，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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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話音有些顫抖。我又和這女人並肩而行。我突然覺得跟這女人距離很近了，從過了橋開始，從她害怕得用顫抖的嗓音求我送她那時候開始，我覺得她已走進我的生活——就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樣，現在再也不能割捨的這些朋友，雖然有時我傷害了他們，但更多時候是他們傷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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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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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面的時候，怎麼說呢，您好像有股漢城味兒，感覺很早以前就認識。您說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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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突然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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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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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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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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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說你為什麼唱流行歌曲？學聲樂的人不是盡可能要遠離流行歌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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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經常要我唱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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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回答後，似乎有些羞愧，輕輕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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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唱流行歌曲的話，最好就別去那兒。我這麼說，是不是干涉內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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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打算以後不去那兒了，都是些烏合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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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一直去那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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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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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有氣無力地說道。煩，是啊，這可真是最準確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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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朴先生還說來著，說看你唱流行歌曲太彆扭，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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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中觀察著女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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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先生太古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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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愉快地放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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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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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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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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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師沒有想過朴先生在愛著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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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別老叫‘何老師、何老師’的，論歲數，我還應該叫您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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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該怎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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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叫我名字，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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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淑、仁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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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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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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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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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麼回避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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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問什麼來著？”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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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走過稻田邊。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聽著從稻田裏傳來的有遠有近的蛙鳴聲，就像一下子揉搓著許多細紋貝殼時發出的聲音。突然間，我仿佛感覺這蛙鳴聲在我的感官中變成了無數閃爍著的星星。聲音變成視覺形象，這種奇怪的現象經常在我的感官中發生。蛙鳴聲變成了閃爍的星星，我的感覺怎麼會這樣雜亂？但並不是當蛙鳴聲在我耳邊響起時我仿佛看到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就要傾瀉而下。我凝視著星星，我的目力好像變得更加敏銳，我清楚地看到我與星星之間以及這顆星與那顆星之間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這距離不是從科學書籍裏學到的，而像是我的眼睛慢慢給正確估算出來的。我看著這無法達到的距離，迷惑不解，茫然地站立在那裏，就在這瞬間，我的胸口就像被撕裂了似的。我為什麼這樣承受不了呢？看著無數星星閃爍著的夜空，為什麼就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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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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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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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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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著，抬頭仰望著夜空。只見霧氣把星星遮掩得蒙蒙朧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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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青蛙的叫聲。真的，我沒有聽見青蛙叫。我還以為霧津的青蛙要到午夜以後才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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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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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過了十二點，房東家才關收音機，耳裏聽到的就只有蛙鳴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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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十二點還不睡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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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這樣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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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這樣睡不著覺，這恐怕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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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長得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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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突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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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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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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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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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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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很幸福吧？又有錢，夫人又漂亮，孩子們也很可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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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孩子呢，有點美中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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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什麼時候結的婚，還沒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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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三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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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什麼要辦的事兒，為什麼一個人到處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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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為什麼問這些問題？我悄悄地笑了。女人用比剛才爽朗得多的聲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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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就叫您哥了，您可不可以把我帶到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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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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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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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霧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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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這裏都快要瘋了，好像馬上就要瘋了。漢城有我許多大學的同學……，哎，我真的很想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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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臂，很快又放下了。我突然興奮起來。我緊蹙眉頭，壓了又壓，才把感情平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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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哪兒都跟你大學時代不同了。仁淑，你是女人，除了出嫁成家，去哪兒都會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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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這樣想過，可是，像現在這樣，即便成了家，我想我也會瘋的。要不是真正中意的男人，不，即便有了真正中意的男人，我也不願意在這兒生活，我會央求他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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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根據我的經驗，在漢城生活也不一定好。責任，只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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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裏既談不上責任，也談不上不負責任。反正我想去漢城，您肯帶我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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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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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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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個勁兒地笑。我們已經來到那女人的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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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明天打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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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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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去為母親掃墓，完了就沒有什麼事了。也許去海邊看看，我曾在那兒租房住過，也可順便去那家看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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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幹嗎不明天下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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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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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一起去。明天只是上午有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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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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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就分手了。我陷入了奇怪的憂鬱之中，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姨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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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躺下時，宵禁的警笛聲響了。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格外地震耳，拉得很長，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聲音都被警笛聲吸走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警笛聲。那聲音像是要持續很長時間，直到聽不見為止。就在這時，聲音突然失去了力量，在久久的呻吟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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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又復活了。我想起剛才和那女人的交談。我們好像是談了許多事情，可是在我耳朵裏，卻只剩下隻言片語。再過些時間，這些隻言片語要從我的耳朵裏移到腦子裏，再從腦子裏移到心裏，那時還能剩下什麼呢？不，最終也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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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一想。那女人說要想去漢城，說這話的語氣是十分焦急的，當時，我猛然衝動起來，想要擁抱她。現在能夠留在我心裏的僅僅是這個。但是一旦我離開霧津，就連這也會從我的心裏抹掉的。我怎麼也睡不著，我午睡了，這也是一個原因吧。我在黑暗裏抽起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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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視著掛在牆上的白色衣服，這些衣服就像幽靈似地也凝視著我。我把香煙灰彈落在枕頭邊一個適當的地方，明天清晨只要用抹布擦一擦就行。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十二點以後才叫的”蛙鳴聲。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敲響一點的時鐘聲，然後敲響了兩點、三點和四點。隔一會兒，響起了解除霄禁的警笛聲，時鐘和警笛，兩者之中有一個是不準時的。警笛聲突然響了起來，格外震耳，聲音拉得很長，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聲音都被警笛聲吸走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警笛聲。那聲音像是要持續很長時間，直到聽不見為止。就在這時，聲音突然失去了力量，在久久的呻吟中消失了。夫妻們大概正在享受床第之歡，不是夫妻，是娼妓和她的嫖客。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不一會兒，我靜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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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下起了毛毛細雨。飯前，我打著雨傘，上了郡邑近處的山上，去給母親掃墓。我把褲子卷到膝蓋以上，在雨中向墳墓跪拜。雨水讓我成了大孝子。我用一隻手拔掉墓上長得很高的草，一邊拔草，一邊想起老丈人，他總是帶著豪爽的笑聲，為了把我提拔成主管，四處尋訪與選舉主管有關的人。但是我卻想走進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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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時，我決定走堤壩路，雖然有點兒繞遠，但堤壩上都鋪著草坪，很好看。毛毛細雨隨風飄灑成灰濛濛的一片，景色在雨中飄搖。我收起雨傘，在堤壩上走著，看到堤壩斜坡下水邊草坪上有一幫學生，大概是從離郡邑較遠的村子來上學的，正在吵吵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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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夾雜在學生堆裏。有一個穿著雨衣的巡警蹲在堤壩的斜坡上，抽著煙捲兒，望著遠處。一個老太婆咂著嘴從喧嚷的學生堆裏擠了出來。我走下堤壩的斜坡，走過巡警身邊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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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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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具屍體，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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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警用一種不感興趣的語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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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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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淫的。一到夏天，總是要死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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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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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的性子夠烈的，還以為她不會尋死呢。看來，她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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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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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到河邊，鑽進學生堆中，死人的臉朝向河水，我看不到她的面孔。頭髮是燙了的，胳臂和腿又白又粗。上身穿著件紅色的薄針織套衫，下身穿著條白色裙子。也許是淩晨時她覺得冷，要不然就是她喜歡這身衣服。印有綠色花紋的白膠鞋枕在她的頭下，白色手絹裏不知包著什麼，滾落在離她那搭拉著的手的不遠處。白手絹已被雨水淋濕，不會被風吹起來。許多學生想看看死人的面孔，把腳踩在河水裏，面向這一邊站著。他們藍色的校服倒映在河水中，像是藍色的旗幟圍繞著屍體。對那女人，我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欲望。我急忙離開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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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吃了什麼藥，哪怕是現在，或許還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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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巡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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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種女人吃的是氰化鉀，她們不會吃幾粒安眠藥，演一場鬧劇。這倒是件值得感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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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在來霧津的公共汽車上，胡思亂想著要製造安眠藥。天真燦爛的陽光，空氣中使皮膚富有彈性的涼爽，還有那夾雜在海風裏的鹹味兒，要是能把這三樣東西混合在一起製成安眠藥的話……，但實際上這種安眠藥或許已經製成了。我猛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昨晚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是不是為了給這女人守夜送終。好像是解除宵禁的警笛響了以後，這女人才服了藥，而我到這時才靜靜地睡著了。突然，我感到這女人是我的一部分，雖然讓我感到痛但必須要珍惜的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甩著折疊傘上的雨水，回到家裏。稅務所長送了一張便條。“沒有什麼事的話，請到稅務所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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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飯，我去了稅務所。毛毛雨雖然停了，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我似乎知道趙的意圖，他是想讓我看看他坐在所長辦公室的樣子。不，也許是我想歪了。於是我往其他方面想，他當上稅務所長是不是很滿足呢？大概是滿足了吧。他是很適合在霧津的人。不，我又改變了想法。瞭解某個人，不是裝著瞭解某個人，從那人的立場上來看，是件十分不幸的事。我們想責難別人，至少是想對別人做出判斷，只是因為我們碰巧瞭解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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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穿著件運動背心，褲子卷到膝蓋上面，在扇著扇子。我覺得他看上去非常潦倒，但是當我看到他坐在套著白色套子的轉椅上，擺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時，我又覺得他十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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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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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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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麼可忙的，處在擔負責任的職位上，不過是嘴上說說要負責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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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並不清閒。有幾個人進來，要他在檔上簽字，還有更多的檔堆在他那檔筐裏等待他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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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終了，又是星期六，稍微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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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道。但是從他的神色來看，好像越忙越顯得自己不一般。忙，忙得連炫耀自己的工夫都沒有，這就是在漢城的我。那麼，可以說這裏的人不會生活嗎？就說是忙，也是很笨地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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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人做事要是不得法的話，哪怕是偷盜，也會讓人起急冒火瞧不起他。要讓人放心，起碼做事要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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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昨晚那個女老師是你意中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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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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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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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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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中人就這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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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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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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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倒是不傻，討了個有靠山又有錢的寡婦，我要找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沒什麼油水的音樂老師你就得意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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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自鳴得意地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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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這麼有成就，就是討個要飯的老婆，又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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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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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但不是那麼回事。我無依無靠的，女方家總該有個靠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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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釋說。聽他的口氣，我們簡直是同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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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這世界可真有意思。我一通過考試，說媒的人就蜂擁而來。……可都是些不怎麼樣的。有些女人以為她們是女人就能嫁得出去，真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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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那位女老師也是那種女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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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典型的，整天追在你屁股後頭纏著你，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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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可像個很聰明的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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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是聰明，可一打聽她的背景，她家實在是太寒酸。她就是死在這兒，她家裏也不會有個像樣的人來接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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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馬上見到那女人。我仿佛覺得那女人此時正在什麼地方死去。我想馬上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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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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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內情的樸君正戀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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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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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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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裝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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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那女人寫情書，那女人把那些信全都給我看了。樸君等於是給我寫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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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那女人見面的念頭全然消失了。但過了一會兒，想快些跟她見面的想法又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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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我帶那女人去了一趟寺院，我想跟她幹那事兒，她倒很機靈，說是結婚以前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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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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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了個沒趣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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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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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間了，我來到離郡邑不遠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堤壩，這是我和她約好見面的地方。遠遠地看見一把黃色太陽傘，是她。我們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並肩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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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向朴老師問了許多關於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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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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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我問的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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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猜不出來。那女人嗤嗤地笑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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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了您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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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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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相信血型。如果人們的性格都由自己的血型來決定……就像生物書上寫的那樣，該多好。這樣一來，世上不就只有屈指可數的那幾種性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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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得，只是一種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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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的，就堅決相信。這是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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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血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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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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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悶熱的空氣中無奈地笑了。我偷看了一下她的側面。她已收起笑容，緊閉著嘴，直直地瞪著大眼睛凝視著前方，鼻尖上凝結著汗珠。她像孩子似地跟著我走。我握住她的手。她吃了一驚。我馬上把手鬆開了。過一會兒，我又抓住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驚慌。在我們緊握著的手掌和手掌縫隙間微微地透出一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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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漢城，想幹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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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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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好的哥哥，會給我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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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瞅著我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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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郎君有的是……回老家不比漢城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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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比老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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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不待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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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看來，您是不打算帶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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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喪著臉，甩開我的手。實際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實際上我也早過了以感傷和憐憫來面對世界的年齡；實際上我並不期盼像幾小時以前趙所說的那樣要“找一個有好的靠山錢又多的寡婦”，但最終我還得承認這是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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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我現在妻子的愛和對離我而去的那女人的愛有所不同。儘管如此，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走在伸向大海的堤壩上，我又一次握住了站在我身旁的女人的手。我向她敍說著我們正要去走訪的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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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向這家租了一間房，清一清我那骯髒的肺。那已經是母親去世以後的事了。在這海邊度過的一年。那時，在我寫的所有信件中，出現最頻繁的便是“孤獨”這個詞。這個詞雖然現在都已用濫了，不會對任何人有所觸動，但對當時的我來說，似乎除了這個詞以外，再無可用的詞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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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沙灘散步，感到時光難熬；午後從午睡中醒來，用手掌擦去額頭上流淌的冷汗，感到空虛悵惘；深夜從惡夢中醒來，心怦怦劇烈跳動，我一隻手壓著胸口，側耳傾聽深夜大海悽然的哀鳴，這時我感到陣陣煩惱和焦慮。這一切像牡蠣殼似的，緊緊地包裹，甩都甩不開，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是用“孤獨”這個現在看起來空無意義的詞來概括我的生活的。在塵土飛揚的城市裏，在繁忙的日常事務中，從冷漠無情的郵差扔過來的我的信件裏，讀到“孤獨”這個詞時，接到我信的那個人會感受到些什麼？他會聯想到大海嗎？假設我在那海邊寄出信，我又在城市裏收到這封信，城市裏的我會像我在海邊把一切情感都歸結于這一個單一的詞那樣，對海邊的我產生同情嗎？不，需要同情嗎？但是，說實話，當時走近書桌寫信的我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這些疑慮和問題，我認為問題的答案永遠是“不”。儘管這樣，我寫信時還是在用“孤獨”這個詞，有時還將用暗青色粗疏地畫著大海的明信片發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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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第一個寫信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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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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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信，再也沒有比收到信那樣高興的事了。真的，是誰呢？恐怕是像您那樣孤獨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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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手在我的手掌心裏蠕動著，我如像感到她的手在說著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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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像仁淑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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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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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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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彼此掉過頭來，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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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我們要拜訪的那一家。歲月流逝，但好像就是繞開了這家和這家的人。主人對待我仍然像往日那樣，而我也就變成了往日的我了。我拿出帶來的禮物，這家的老倆口把我住過的那間房騰給了我們。就在這間房裏，我佔有了這女人忐忑不安的心。就像是從舉刀撲來的人那裏奪取了刀，像是如果沒有誰從一個絕望的人手裏奪走他的刀的話，他就會刺向對方似的，我奪取了她那忐忑不安的心。她不是處女。我們重又打開了窗子遙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久久地躺著，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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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漢城，這是我惟一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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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長會兒，女人說道。我用手指在她面頰上畫著毫無意義的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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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好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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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吹進房來，把我的煙吹滅了。我一邊重新點著煙，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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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在責備我吧？如果無心用善意去看人，那誰都不會是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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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都是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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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好心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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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仁淑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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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認為我們是佛教徒。女人躺著，更靠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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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邊吧，好嗎？唱歌給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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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道。但是我們並沒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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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邊吧，好嗎？房間裏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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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起身走到外面。我們走過沙灘，來到不見人家的海邊，坐在海邊岩石上。波濤洶湧撞擊著我們坐著的岩石，噴吐出層層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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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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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我。我把頭轉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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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沒有過討厭自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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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佯裝明朗的語氣問道。我搜尋著記憶，點著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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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跟我睡在一起的朋友第二天清晨告訴我說我睡覺打鼾，那時我真覺得活著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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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說，是為逗她笑。但她沒有笑，只是靜靜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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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兒，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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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不想去漢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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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她伸出手來，我用力握住她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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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互相不要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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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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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嫣然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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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晴朗的一天’給您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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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是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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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著“晴朗的一天”中的離別說道。陰天人們還是不要分離。伸出你的手，如果有人握住你的手，那就把他拉近你的身邊，拉近些，再拉近些。我想對這女人說“我愛你”，但是用國語說“我愛你”實在是彆扭，這就趕走了我想說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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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海邊回到郡邑，夜幕已經降臨，走進邑內之前，我們在堤壩上接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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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要知道，在您住在這裏的這段日子裏我打算跟您盡情風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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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時她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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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力量更大，你可能會被我拉著去漢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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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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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得知朴在白天來過了，他說怕我在霧津感到無聊，給我帶來了三本書讓我看。姨母告訴我他晚上還要來。我告訴姨母，我很疲倦，不願見任何人。當然，這是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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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說那就說你去海邊還沒有回來。我不願被任何事情打擾，也不願想，真的，任何事情。我讓姨母買來了白酒，一直喝到困得不行為止。淩晨時分醒了一會兒，我的心毫無緣由地怦怦直跳，這是內心的不安。我喃喃地呼喚著“仁淑”，隨即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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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把我推醒了，我睜開了雙眼。雖說是早晨，但已經很晚了。姨母遞給我一封電報。我趴著打開電報一看，上面寫著“務必參加27日會議，速歸。英”“27日”是後天，“英”是我的妻子。我的頭像針刺般疼痛，一頭倒在枕頭上。我喘著粗氣，我竭力想使我的呼吸平靜一些。妻子的電報使我清晰地回憶起我到霧津後的所作所為和種種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有偏見的緣故，妻子的電報肯定地說。我搖頭否認。妻子的電報肯定地說，所有的一切常常是因為給了旅行者自由的緣故。我搖頭否認。電報堅持認為，所有的一切隨著歲月的流逝可以在我心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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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著頭說，但畢竟留下了傷痕。我們爭論了很久。於是，電報和我商定了妥協的方案。就一次，就最後一次，讓我們肯定這霧津、這霧氣，這快要發瘋的孤獨、流行歌曲、賣淫女的自殺、背叛、還有這不負責任。是最後一次，就這一次。我發誓只生活在給予我的有限的責任裏。電報啊，伸出你的小指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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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小指頭鉤在那小指頭上，相互發誓。我們說好信守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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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背過身來避開電報的眼睛寫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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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來電要我回去，真想找你當面告訴你今天我要走了，但當面跟你說往往會扯到其他意想不到的話題，所以就這樣通過文字來告訴你。寫簡單一點吧。我愛你，因為你就是我自己，你就是我從前的樣子，我愛從前的我，雖然模模糊糊地愛著。就像我曾竭盡全力讓從前的我變成今天的我，我也會竭盡全力把你帶進陽光裏。請相信我。我在漢城把一切準備好，就給你信，到時候你一定要離開霧津，到我身邊來。我們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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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好後，我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後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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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顛簸的汽車裏，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我看到豎在路旁的白色木牌，上面用鮮明的黑字寫著：“您正在離開霧津邑，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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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地感到愧疚。

 

 

問題：

這本書和哪一集中的金博士內心掙扎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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