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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因為部份文章內容,未滿18歲請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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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本作家 村上春樹

 

1987年所著的一部長篇小說。村上春樹稱《挪威的森林》是一部純粹的愛情小說。

 

 

故事概要

故事講述在 1987 年,已經 37 歲的主角兼敘述者──「渡邊徹」,乘機到達德國漢堡機場後,聽到機上播放著背景音樂──由披頭四用管弦樂器演奏出「挪威的森林」,回憶起 18 年前魂歸九泉的某位女性。

 

主人公糾纏在情緒不穩定而且患有憂鬱症的直子和開朗活潑的小林綠之間,展開了自我成長的旅程。故事以直子自殺,渡邊帶著淡淡的哀愁,與阿綠重新開始而結束。故事中出現了多重三角關係,小說中描寫出年青人在感情之中的掙扎,從中展現出一種迷惘感。小說被設置在1960年代晚期,當時日本各大學罷課頻頻發生。而《挪威的森林》刻畫了當時人們的偽善和軟弱,反映出在青年運動下學生的鼓動。

 

注意:下文中包含記述作品情節的段落,或許會降低欣賞原作的興致。

 

故事人物

「我」

故事的男主角。在神戶高中畢業後,到東京的私立大學升學,學習戲劇。〈故事是記述有關學生運動。按此故事設定來看,這與作者的母校──早稻田大學的描述有脗合的部分。〉全名是「渡邊徹」〈ワタナベ トオル〉。喜歡喝威士忌、白蘭地、愛看書、和女人廝混。不喜歡與人有深入接觸,除了直子。

 

木月 (キズキ)

是「我」的高中同級男同學。他和直子是青梅竹馬,後來發展成情侶。木月常跟直子和「我」一起談話高中時在自己家裡的車庫中,把窗封密,然後把膠管接上N360型汽車的排氣管後,開動引擎自殺了。

 

直子

和木月自小相識的女性朋友,後來成為木月的情人。高中畢業後到東京的大學升學,其後在火車上遇到「我」。遇到「我」的半年後,進了京都一間名為「阿美寮」的療養院,是集體治療精神病患者的設施。「阿美」,在法文中意思是「朋友」。最喜歡的音樂是「挪威的森林」。1969 年冬天自殺。

 

敢死隊

「我」進入大學宿舍時的男室友。由於他有潔癖,行為過於異常,如喜歡做廣播體操,因此得此名。他在國立大學攻讀地理學。希望在國土地理院工作。「我」常拿他作話題,由於他的怪異行為,令聽者無不逗笑。後來突然搬出宿舍。因為敢死隊愛清潔,也使「我」養成整齊清潔的習慣。

 

永澤學長

「我」的宿舍住的一位令人景仰的男前輩,比「我」年長 2 年。是東大法律系的學生。他的家在名古屋經營醫院。希望進外務省當外交官。他的人生觀十分極端,自視過高。因為和「我」趣味相投──愛讀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因此交了朋友。常常帶「我」到酒吧找女孩兒廝混。進修後到德國波恩。

 

初美學姐(ハツミさん)

永澤學長的情人,和永澤學長同年。相貌平平但散發著非一般的氣質。在一所東京的女子大學就讀,有很多出身富貴人家的大小姐都會前往就讀。永澤學長到海外四年後,她割脈自殺。

 

小林綠

和「我」同上「戲劇史 II」課,大學一年級女生。自家在東京內的大塚經營小林書店。樂觀、硬朗型少女,十分情緒化、喜歡跟人賭氣和愛撒嬌。有姐姐。母親兩年前因腦腫瘤去世,父親也因此病逝世。對家人把她送到富有人家就讀的學校感到不滿。家人不許她撒嬌,不讓她亂花錢。曾因省買胸罩的錢來買煎鍋,結果要穿一個半乾半濕的胸罩三個月。討厭道貌岸然的人,如會讀一點點「資本論」、美帝入侵、革命等就賣弄學識的人。會做關西風味的菜式,有抽煙的習慣。即使多麼討厭父母,但也會在父母病重時悉心照顧,實是自相矛盾。

 

石田玲子阿姨(レイコさん)

是直子在阿美寮的女室友。她是該寮的音樂老師。三十五歲以上。既是病人也是老師,但已經康復。現在協助直子康復,在「我」探望直子時,當觀察者。自小立志當職業鋼琴家,但因精神病而被迫放棄。後來和跟她學鋼琴的男生結婚。但後來被一位跟她學鋼琴的十三歲女同性戀者令她被人誤會是同性戀者,並引起鄰居非議。最後和丈夫離婚。喜愛抽煙。會彈吉他。

 

 

書名

挪威的森林不但是小說的書名,小說中亦多次提到的《挪威的森林》是英國披頭四樂隊的一首歌曲(Norwegian Wood),是渡邊常常會聽的一首曲子,也是能鎮靜直子心靈的一首奇特的曲子。「挪威的森林」實際上是Norwegian Wood的誤譯,歌中準確的意思是挪威的木頭。

 

 

影響

《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廣受年青人的歡迎,是日本最暢銷的小說之一,村上春樹因此而更為人知悉。該書封面由村上春樹親手設計,以紅綠色為上下冊封面主體並加註:「百分之百的愛情小說」。該作品於1988年發行的單行本銷量449萬,納入1991/2004年發行之文庫本總銷量達786萬,為日本近代小說銷量排行首位。

 

《挪威的森林》有中、英等很多不同語言的譯本,而中譯本亦有多個,簡體版由林少華翻譯;而繁體版曾出現多個,分別為賴明珠譯本(台灣)、劉惠禎.黃琪玟譯本(台灣)和葉蕙譯本(香港)。

 

 

第一章 永遠記得我

 

  我今年三十七歲。現在,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機艙裡。這架碩大無比的飛機正穿過厚厚的烏雲層往下俯衝,準備降落在漢堡機場。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大地一片霧濛濛的。穿著雨衣的整修工、整齊劃一的機場大廈上豎著的旗、BMW的大型廣告牌,這一切的一切看來都像是法蘭德斯派畫裡陰鬱的背景。唉!又來到德國了。


  這時,飛機順利著地,禁菸燈號也跟著熄滅,天花板上的擴音器中輕輕地流出BGM音樂來。正是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倒不知是由哪個樂團演奏的。一如往昔,這旋律仍舊撩動著我的情緒。不!遠比過去更激烈地撩動著我、搖撼著我。


  為了不叫頭腦為之迸裂,我弓著身子,兩手掩面,就這麼一動不動。不久,一位德籍的空中小姐走了過來,用英文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答說不打緊,只是有點頭暈而已。


  「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謝謝你!」我說道。於是她帶著微笑離開,這時,擴音器又放出比利喬的曲子。抬起頭,我仰望飄浮在北海上空的烏雲,一邊思索著過去的大半輩子裡,自己曾經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歲月,死去或離開了的人們,以及煙消雲散了的思念。


  在飛機完全靜止下來,人們紛紛解開安全帶,開始從櫃子裡取出手提包、外套時,我始終是待在那片草原上的。我嗅著草香、聆聽鳥鳴,用肌膚感受著風。那是在一九六九年秋天,我就要滿二十歲的時候。

 

  剛剛那位空中小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了下來,開口問我要不要緊。


  「不要緊!謝謝。我只是覺得有些感傷而已。(lt's all right now.thank you.I only felt lonelyyou know.)」我笑著答道。

  「WellI fell same waysame thingsonce in a while.I know what you mean. (我也常常這樣子哩!我能理解!)」說罷,她搖搖頭,從座位上站起來,對著我展開一副美麗的笑容。「I hope you'll have an ice trip. AufWiedersehen!(祝您旅途愉快。再見!)」

  「AufWiedersehen!」我也跟著說道。


  就算在十八年後的今天,那片草原風光也仍舊歷歷在目。綿延數日的霏霏細雨沖走了山間光禿禿的地表上堆積的塵土,漾出一股深邃的湛藍,而十月的風則撩得芒草左右搖曳,窄窄長長的雲又凍僵了似的緊偎著蔚藍的天空。天空高踞頂上,只消定睛凝視一會,你便會感到兩眼發痛。風吹過草原,輕拂著她的發,然後往雜樹林那頭遁去。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幾聲狗吠。那聲音聽來有些模糊,彷彿你正立在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一般。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響。不管是什麼聲響都無法進入我們的耳裡。再沒有人會和我們錯身而過,只看到兩隻鮮紅的鳥怯生生地從草原上振翅飛起,飛進雜樹林裡。一邊踱著步,直子便一邊跟我聊起那口井來了。


  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當我身歷其境時,我是一點兒也不去留意那風景。當時我並不覺得它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絕沒料到在十八年後,我可能將那一草一木記得這麼清楚。老實說,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麼風景。我只關心我自己,關心走在我身旁的這個美人,關心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然後再回頭來關心自己。不管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想到什麼,結果總會像飛鏢一樣,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當時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再說,我那時又在談戀愛,那場戀愛談得也著實辛苦。我根本就沒有氣力再去留意週遭的風景。


  然而,現在率先浮現在我的腦海裡的,卻是那一片草原風光。草香、挾著些微寒意的風、山的線、狗吠聲,率先浮現的正是這些,清清楚楚地。也因為實在太清楚了,讓人覺得彷彿只要一伸手,便能用手指將它們一一描繪出來。但草原上不見人影。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直子,也沒有我。我不知道我們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呢?曾經那麼在意的,還看她、我、我的世界,究竟都上哪兒去了?對了,我現在甚至無法立即記憶起直子的臉來,我能想到的,就是一幕不見人影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肯花時間我還是可以憶起她的臉。小小的冰冷的手、一頭觸感柔順光滑的長發、軟而圓的耳垂、耳垂下方一顆小小的痣、冬天裡常穿的那件駱駝牌外套、老愛凝視對方的雙眼發問的怪癖、有事沒事便發顫的嗓音(就像是站在刮著強風的山坡上說話一樣),把這些印象統統集合起來的話,她的臉便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了。最先顯現出的是她的側臉。這大約是因為我和直子總是並肩走在一塊的關係罷。所以先讓我憶起的常是她的側臉。然後,她會轉向我這邊,輕輕地笑著,微微地歪著頭開始說話,一邊凝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在清澈的泉底尋找一晃而過的小魚似的。


  不過,我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如此這般地憶起直子的臉。而且,隨著歲月的消逝,時間花得愈來愈長,儘管很叫人感到悲哀,但卻是千真萬確。最初只要五秒鐘我便能想起來的,漸漸地變成十秒、三十秒,然後是一分鐘。就像是黃昏時的黑影,愈拉愈長。最後大概就會被黑暗給吞噬了罷?是的,我的記憶確實是和直子離得愈來愈遠了,正如我和過去的我離得愈來愈遠一般。只有那風景、那十月的草原風景,就像電影裡像徵的畫面,不斷地在我腦海中浮現。那風景執拗地「踢」著我腦中的某一個部分。喂!起來吧!我還在這兒哩!起來吧!起來瞭解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兒的理由吧!不痛!一點兒都不痛!只是每一腳便會有回音。但恐怕過不了多久回音也會消失吧?正如所有一切已然消失了一般。然而,在這漢堡機場的路福特漢札(Lufthansa航空公司名)的飛機裡,它們比往常更長時間地、更強烈地打著我的頭。起來吧!起來瞭解吧!所以,我才寫了這篇小說。因為我是那種一旦有什麼事,不把它寫成文字的話,便無法清楚地理解它的人。


  那時候,她究竟都聊了些什麼?

  對了,她聊起一口野井。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一口井,或許那只是存在她腦海中的一個形象的記號而已——如同那段晦暗的日子裡,她在腦海中編織出的許多事物一般。然而,自從直子提過之後,我每想起草原的風景,便會跟著想起那口井來。我雖不曾親眼目睹過,但在我腦中它卻和那片風景緊密地烙在一塊兒,是不可分割的。我甚至能夠詳細地描出那口井的模樣。它就位在草原和雜樹林之間。蔓草巧妙地遮住了這個在地表上橫開約直徑一公尺的黑洞。四周圍既沒有柵欄,也沒有高出的石摒。只有這個洞大大地張著口。井緣的石頭經過風吹雨打,變成一種奇特的白濁色,而且到處都是割裂崩塌的痕跡。只見小小的綠蜥蜴在石頭的縫隙裡飛快地續進續出。橫過身子去窺探那洞,你卻看不到什麼。我只知道它反正是又恐怖又深邃,深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而其中卻只充塞著黑暗——混雜了這世界所有黑暗的一種濃稠的黑暗。


  「是真的——真的很深唷!」直子謹慎地措詞。她說話常常是那種方式。一面謹慎地選詞,一面慢慢地說。「真的很深。不過,沒有人知道它的位置。但它一定是在這一帶的某個地方。」

  說罷,她將雙手插進斜紋軟呢上衣的口袋裡,微笑地看著我,一副認真的表倩。


  「那不是太危險了?」我說道。「在某個地方有一口深井,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萬一掉進去不就完了?」

  「是呀!咻——砰!然後一切結束!」

  「會不會真有這種事呀?」

  「常有啊!大約每兩年或三年就會發生一次呢!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所以這一帶的人就說了,說是掉進那口深井去的。」

  「這似乎不算是一種好死法咧!」我說。

  「很慘哩!」她說道,一邊用手拂去黏在上衣上的草屑。「如果說就這麼摔斷脖子死了也就算了,萬一只是挫了腿,那可就糟了。即使扯破喉嚨也沒有人會聽見,沒有人會找到你,蜈蚣、蜘蛛在一旁蠕動著,從前不幸死在那兒的人的骨頭零星散佈,四周陰陰濕濕地。只有小小的一道光圈彷彿冬月一般浮在頭頂上。你就得一個人孤單地慢慢死去!」

  「光是想就讓人汗毛直豎哩!」我說。「應該要找到它的位置,然後做一個石摒才對!」

  「可是誰也沒法找呀!所以呀!不能走得離大馬路太遠唷!」

  「不會的。」

  直子從口袋裡伸出左手,握住我的。「不過你沒關係。你不必擔心啦。就算在黑夜裡到這兒來『盲盲』然地走上一遭,你也絕對不會掉進井裡的。所以說,我只要緊跟著你,就不會掉下去了。」

  「絕對?」

  「絕對!」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呀!就是知道嘛!」直子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邊說道。然後,有好一段時間默默地走著。「那種事我馬上就能知道。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感覺而已。像今天晚上我一直跟著你走。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不管是多壞多黑暗的東西都引誘不了我!」

  「那還不簡單?你就一直跟著我好了!」我說。

  「嗯——你是真心的?」

  「當然是真心的羅!」

  直子忽地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了。她將兩隻手搭在我肩上,從正面凝望著我的眼睛。在她的明眸深處,一窪濃黑的液體聚成一種奇妙的圖形。這麼一對美麗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然後她踮起腳,輕輕地將她的臉頰貼上我的。這動作棒透了,暖得教人感到胸口一陣緊縮。

  「謝謝!」直子說道。

  「不客氣!」我說。

  「你能對我說那些話,我太高與了。真的!」她哀切地邊微笑邊說道。「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不能那麼做!那樣太過份了。那是——」話才到嘴邊,直子突然又吞了回去,然後繼續踱步。我知道現在她的腦子裡有太多念頭正在團團轉著,因此我也不開口,只默默地走在她身邊。

  「那是——錯的,對你對我都是。」久久,她才接著說道。

  「怎麼個錯法?」我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因為沒有誰能夠永遠保護另一個人呀!那是不可能的。聽著,假設說我和你結了婚好了!你會上班吧?那你去上班的時候誰來保護我呢?難道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嗎?你看這公平嗎?這還能叫做人際關係嗎?而且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覺得膩了。我的人生到底在幹啥呀?當這女人的秤砣嗎?到時候你一定會這麼自問的。我不喜歡這樣!這樣根本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呀!」

  「總不會膩一輩子吧?」我將手貼在她的背上說道。「總會告一段落吧?等到告一段落,我們都得要重新考慮,今後該怎麼做。到那個時候說不定還是你反過來幫我呢!我們需要隨時盯著收支清算單過活嗎,如果你現在需要我,你大可好好利用,不是嗎?為什麼非得這麼固執不可呢?放鬆自已吧!你若是不肯放鬆,到頭來就會變得硬梆梆的。放鬆自己,你會舒坦些的。」

  「你為什麼這麼說?」直子的聲音聽來既可怕又冷漠,我直覺得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

  「為什麼?」直子盯著地面說道。「放鬆自己會覺得舒坦些,這一點我也知道呀!你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聽著,如果我現在放鬆自己,我會整個垮掉!從前我就是這一套生活方式,今後也只能這樣活下去!我只要放鬆自己一次,就無法再恢復原狀了!我會垮掉,然後隨風散去。你難道不能理解嗎,連這些你都不能理解,還談什麼保護我?」

  我默不吭聲。

  「我比你所想像的要複雜多了。陰鬱、冷淡、複雜……你那時候為什麼會和我上床?你別理我就好了。」


  我們在一片悄然無聲的松林裡踱著步。小徑上散見些死於夏末的蟬的骸,干干癢癢的。踩在腳下便發出嗶哩啪啦的聲響。我和直子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一邊盯著地面,一邊徐徐地在小徑上踱步。


  「對不起!」直子說道,然後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腕,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傷害你,別在意我說的。真的抱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而已。」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還不算真正地瞭解你吧!」我說。「我不頂聰明,想瞭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時間才行。不過只要有時間,我就可以好好地瞭解你,我可以比誰都瞭解你。」


  我們佇立在那裡,傾耳聆聽這一片寧謐。我用鞋尖去踢蟬的殘骸和松枝,從樹隙間仰望天空。直子則將兩手插進上衣口袋裡,一動不動地陷入沈思。


  「喂!渡邊,你喜不喜歡我?」

  「當然喜歡!」我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拜託你兩件事?」

  「三件都可以!」

  直子笑著搖頭。「兩件就可以了。兩件就夠了!第一件,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感激你能夠到這兒來和我碰面。我非常高與,算是——得救了。也許你看不出來,但這是事實。」

  「我還會再來呀!」我說。「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

  「我當然會永遠記得。」我答道。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前頭去。透過樹梢射進來的秋日陽光,在她的肩頭上熠熠跳躍著。我又聽到了狗叫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直子爬上一處如小丘般的坡,走出松林,然後快步跑下坡去。我跟在她身後約兩、三步的距離。


  「到這兒來啦!那口井說不定就在那邊喲!」我在她背後喊。直子於是站住腳,一面笑一面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們便並肩走完剩下的路。

  「你真的會永遠記得我?」她輕聲問道。

  「永遠記得,」我說道。「我怎麼忘得了?」


  儘管如此,這份記憶的確是已經離我遠去,我已經忘掉太多事了。像現在,一邊回憶一邊寫,就常會教我陷入一種不安的情緒。因為我擔心自己也許會將最重要的記憶遺漏掉。說不定,這回憶早已在我體內的哪方陰暗的「記憶邊疆」裡化作春泥了呢!


  但同無論如何,現在我所要寫的,就是我所有的記憶了。我緊擁著這已然模糊,而且愈來愈模糊的不完整的記憶,敲骨吸髓,盡我所能地寫這篇小說。為了信守對直子的承諾,除了這麼做,我沒有別的法子。


  更早以前,在我還算年輕,記憶仍然鮮明的時候,我曾有幾回試著想寫直子。可是當時我卻一行也寫不下去。我當然明白,只要能寫出冒頭的一行文字,便能順暢地將她寫完,但不管怎麼努力,第一行就是寫不出來。一切是如此鮮明,教我不知從何為起。這就好比說,一張畫得太詳細的地圖有時反而派不上用場一樣。不過,現在我總算懂了。原來——我想— —只有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小說這個不完整的容器裡。而且,有關直子的記憶在我腦中愈是模糊,我便愈能瞭解她。我現在也想通了她叫我不要忘記她的道理了。直子當然也知道。她知道總有一天,我腦中的記憶會漸漸褪色。也因此,她非得一再叮嚀不可。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

  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非常難過。因為直子從來不曾愛過我。

 

 

第二章 好友之死

 

  很久以前,大約是二十年前,我曾在一幢學生宿舍裡住過。當時我十八歲,才剛上大學而已。爸媽擔心我一來在東京人生地不熟,二來又是頭一次離家,所以幫我找了這個宿舍。這兒不但供應三餐,而且設備齊全,兩老都覺得,即使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初出茅廬的少年,也應該能夠適應才是。當然,錢也是個因素。住宿舍的花費要比一個人過活便宜得多了,因為你只要準備好棉被和台燈,其他的就都不必買了。如果可能,我自然希望一個人租個公寓,過得舒服自在一些,不過,一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金、學費,還有生活費,我就不好意思開口了。何況,只是找個地方棲身而已,並不需要太講究。


  這幢宿舍位在東京都內一個視野良好的高台上。佔地很廣,四周還圍著高高的石牆。一進大門,迎面便是一棵高大的櫸樹聳立在那兒,樹齡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樹底下仰頭一看,天空都教綠葉給遮得無間無隙。


  水泥道是繞著這棵巨樹的,之後才成一直線穿過院子。院子的兩側分踞兩棟三層樓高的水泥建物,平行並排。這種大型建有許多窗子,看上去總給人一種像是由公寓整修而成的監獄,或是由監獄整修而成的公寓的感覺。不過絕對不會有不潔或陰暗的印象。從敞開的窗子你可以聽見收音機的聲音。而且每一個房間的窗都是乳白色,就算曬了太陽也看不出褪色的痕跡。

 

  從水泥道上往前直走,迎面是一棟二層樓建,正是本都。一樓是餐廳和大型公共澡堂,二樓則有禮堂和幾個會議室,甚至也有貴賓室,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來做啥的。本部旁邊是第三棟宿舍,也是一棟三層樓建。院子很大,綠色的草皮上有台水車溜溜地轉來轉去,陽光在車上閃閃發亮。而本部後面,則是一塊棒球和足球兼用的場地和六個網球場。設備的確是盡善盡美。


  整個學生宿舍只有一個基本的疑點。它的經營者是一個以某極右派人士為中心的財團法人,而它的經營方針這自然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扭曲得相當蹊蹺。你只要翻翻住宿手冊和宿捨條規就能知道個大概了。「教育的基本方針在於為國家培育有用的人才」,這是宿舍的始創本意。許多財界人士表面上是出於贊同才捐出個人財產,但實際上的用意則曖昧模糊,和這社會上的其他團體沒有兩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目的。有人說這只是單純的避稅對策,也有人說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行為,更有人說他們是藉口蓋宿舍,目的只是想把這塊一等土地以類似詐欺的方式弄到手而已。還有人說,其實都錯了,真正的用意要更複雜得多了。他說,經營者是打算以住宿生為班底,組成一個政經界的地下派系。不過,事實上宿舍裡確實有個特權集團,專門吸收住宿生中的佼佼者為團員。詳細的情形我雖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他們每個月都要召開好幾次的研究會,經營者也參與其中。聽說只要加入為團員,將來便不愁沒有工作。眾說紛雲,我實在也無法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但這些說法有一個共通點,即「反正這鬼地方是有些蹊蹺的」。


  儘管如此,從一九六八年春到七Ο年春的兩年,我就都在這個「有些蹊蹺」的宿舍度過。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能在這種「蹊蹺」的地方過了整整兩年,我也答不上來。如果只是過過單純的日常生活的話,管他是右派也好,左派也好,是偽善也好,偽惡也罷,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差別。


  每天一早,莊嚴的升旗典禮便揭開一整天宿舍生活的序幕。當然也播放國歌。


  就好比說進行曲離不開體育報導一樣,國歌自然也離不開升旗典禮。升旗台就安置在院子的正中央,不管從那一棟的宿舍窗口都看得見。


  主持升旗典禮的是東宿舍(我住的宿舍)的舍監。他長得高頭大馬,目光銳利,年紀約在六十歲左右。滿頭怒發混雜著幾許白髮,曬黑了的脖子上有道長長的傷痕。聽說他是陸軍中野學校出身,但不知是真是假。在他身邊有個彷彿是升旗幫手的學生,沒有人知道這個學生的來歷。他理了個小平頭,老是穿著學生制服,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住哪個房間。我從不曾在餐廳或澡堂裡遇過他,是否真是學生也不知道。不過因為他總是穿著學生制服,想來大概是學生吧。否則實在也猜不出來會是什麼人。和「中野學校」先生不同,他長得矮矮胖胖,膚色白皙。就是這麼一對寶,每天早上六點準時在宿舍的院子裡升旗。


  剛搬進宿舍時,好奇起見,我常特地在六點鐘起床參觀這項愛國儀式。早上六點正,幾乎是和收音機的報時分秒不差,這對寶便出現在院子裡,「學生制服」不消說,自然是穿著學生制服,外加黑皮鞋;而「中野學校」則一身運動服打扮,外加一雙白色布鞋。「學生制服」提著一口薄薄的桐木箱,「中野學校」則提著一台新力牌的手提錄音機。「中野學校」將錄音機放在升旗台邊之後,「學生制服」便打開木箱。箱子裡放著一面折得四四方方的國旗。這時,「學生制服」恭恭敬敬地將國旗遞給「中野學校」,好讓他為旗穿繩,然後「學生制服」便按下錄音機的電源開關。


  「我皇治世」(譯註:日本國歌名)國旗攀著旗竿,冉冉上升。

  唱到「小石的……」時,國旗才升到旗竿中央,唱到「暫且……」時,旗子已經升到頂端了。兩人挺直腰(立正),目不轉睛地仰望國旗。如果這時天空晴朗,又吹著風的話,那可真是一幕感人的景象了。


  傍晚的降旗典禮和升旗典禮大致相同。只不過順序正好和早上相反。傍晚時是讓國旗冉冉下降,然後收進木箱子裡。晚上不掛國旗。


  為什麼晚上不掛國旗?我不知道。晚上這段時間,國家還不是一樣存在著,還不是有很多人在工怍?像是火車、計程車的司機、酒吧小姐、上夜班的消防隊、大樓的夜間警衛等。而這些人都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總覺得很不公平。但也許這其實並不挺嚴重罷!大概也沒有人會注意這些罷?會注意的大概只有像我這種人!再說,我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突然想到而已,也沒打算再深究下去。


  宿舍分配房間,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學生兩個人一間房,三、四年級學生則一人一間。住兩個人的房間約六個榻榻米大,呈長方形,房間盡頭的牆壁上鑲著一面鋁門窗,窗前則分別安上兩組可以背向讀書的書桌椅。在房門口的左手邊還放了一張雙層的鐵床。傢具看來都極簡單牢固。除了書桌和床,另外還有兩個櫃子,一張小小的咖啡桌,一個固定了的架子。再怎麼往好的方面想,你也絕對沒法說這是個詩情畫意的環境。大部分的房間架子上都擺著電晶體收音機、吹風機、熱水瓶、電熱器、即溶咖啡、茶包、方糖、煮泡麵的鍋子和簡單的餐具等等。在水泥壁上貼了些「平凡出擊」裡的裸照,或是一些不知從哪兒撕來的小電影的海報。也有人開玩笑地貼了兩頭豬交配的照片,不過這算是極少見的。大部分都是貼裸女或年輕女歌星、女演員的照片。而桌上的書架上則擺了一些教科書、字典、小說等。


  由於住的是清一色的男生,大部分的房間都髒得不像話。垃圾筒底黏著些發了霉的橘子皮,被當作菸灰缸來用的空罐子,積了足足有十七公分的菸灰,一冒起煙來,就立刻倒些咖啡或啤酒來滅火,所以房裡總是瀰漫著一股餿味。每一種餐具都髒兮兮的,到處更是都黏著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地板上也儘是些泡麵袋子、空啤酒瓶、蓋子什麼的。但就是沒有人會想到要拿支掃把將這些廢物掃進畚斗,再拿到垃圾桶去倒。因此,只要一吹起風,地板上的灰塵便跟著飛揚起來,弄得房裡灰濛濛的。而且,每個房間都飄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怪味道。味道固然是依房間不同而略有差別,但構成味道的「分子」幾乎是一模一樣。沒別的,就是汗、體臭、還有垃圾。由於大夥兒把髒衣服全堆在床底下,再加上沒有人定期去曬曬棉被,棉被又吸進了大量的汗水,味道就臭不可聞。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居然沒有致命的傳染病發生,直到今天我仍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和他們比起來,我的房間卻乾淨得像太平間一樣。地板一塵不染,玻璃窗閃閃發亮,棉被一星期曬一次,鉛筆好端端地收到鉛筆盒裡,連窗都一個月洗一次。我的室友愛干淨愛到幾近病態。我對其他人說:「這傢伙連窗都拆下來冼。」居然沒有人相信。沒有人知道窗是必須經常清洗的。大家都相信窗一掛上去就掛個大半輩子。「他神經病呀?」他們說道。於是,自此以後,大夥兒都管他叫「納粹」或「突擊隊」。


  我們的房間不貼暴露的照片,貼的是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我本來貼了張裸女,但他卻說:「喂!渡邊,我……我可不喜歡這玩意兒……」,然後就將它撕下,換上運河的照片。我倒也並不是非貼裸照不可。所以也就沒說話了。不過,到我房間來玩的人看了那張運河照片,都說:「這是什麼東西啊?」我答道:「『突擊隊』可是一邊盯著,一邊手淫喲!」我只是開玩笑地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大夥兒全爽快地相信了。因為大夥兒實在太爽快了,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這是真的了呢!


  而且,大夥兒對我和「突擊隊」住在一塊兒的事,都抱著同情的態度,但我倒不怎麼厭惡他。只要我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的,他倒是不怎麼干涉我,我反而樂得清閒。掃地是他,曬棉被是他,倒垃圾還是他。我要是一忙起來就三天不洗澡的,等到發出臭味,他使會忠告我該洗澡了;或是忠告我該去理髮、剃鼻毛了。比較傷腦筋的是,只要有一隻蟲出現,他就拿著殺蟲劑繞著房裡四處噴。這時,我便只好躲到隔壁房間的那一片混沌之中了。


  「突擊隊」在某國立大學裡攻讀地理。

  「我呀,正在背地……地圖。」第一次見面時,他對我說道。

  「你喜歡地圖呀?」我問道。

  「唔!大學畢業以後,我想進國土地理院去做地……地圖。」


  我深深體會出這世界上的人們果然是有著各種不同的希望。不同的人生目標。

  這還是我到東京之後第一次有所感的事情之一。在現今的社會裡,對製作地圖有興趣、有熱愛的人少之又少儘管實際上也不需要太多這的確教人很傷腦筋。


  但是一個一說出「地圖」兩個字就開始口吃的人會想進國土地理院,實在有點詭異。「突擊隊」並不一定是一開口就會口吃的人,可是只要一說到「地圖」這個字眼,便百分之百,立刻口吃了起來。


  「你……你念什麼?」他問道。

  「戲劇。」我回答。

  「戲劇?意思是演戲?」

  「不!不是。是讀劇本、研究戲劇。像拉席爾啦、伊友奈斯利啦、莎士比亞的。」

  他表示他只聽說過莎士比亞。其實連我自己也幾乎可說是沒聽過。只是作筆記時曾寫過罷了。

  「你就喜歡這些?」他問道。

  「談不上特別喜歡。」我說。

  這個回答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一困惑起來,口吃便愈形嚴重,使我覺得自己似乎很不應該。

  「我什麼都喜歡,」我解釋道:「什麼民族學呀、東洋史,我通通喜歡。只是有時會比較喜歡戲劇,如此而已。」不過,這段說明自然說服不了他。

  「我還是不懂,」他確實是一副不解的表情。「我……我喜歡地……地圖,所以才念地……地理,所以才專程到東京來上大學,要家人寄錢給我用。可是你又是不一樣的動機……」


  其實他的動機才是正確的。但我已經懶於解釋了。之後,我們便將火柴棒折成兩段來決定上下。結果他睡上,我睡下。


  平日他總是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再套上一件藍色毛衣。小平頭、高個子、高顴骨。到學校上課時則穿學生制服。鞋子、書包一律全黑,看上去倒是一副十足的右派學生打扮。所以說,他對政冶是百分之百的沒興趣,儘管大夥兒給他起了個渾名叫「突擊隊」。他之所以老是穿同一套衣服,也是因為懶得挑衣服穿的關係。他只關心海岸線的變化啦、新鐵路隧道完工等等這類的新聞事件。只要一談起這方面的話題,他就會一面口吃、一面咿咿呀呀地談上一、兩個鐘頭,直到你想逃跑或打瞌睡為止。


  而每天早上的「我皇治世」則是他的鬧鐘,只要一聽見,他就起床。這麼看來,那堂堂皇皇、煞有介事的升旗典禮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起床之後。他便穿上衣服,然後到盥洗室去刷牙洗臉。一開始刷牙洗臉,總是非大半天不肯出來。教人忍不住要懷疑他會不會是把牙齒一顆顆拔下來洗。好不容易回到房裡,「幫!幫!」幾聲扯平毛巾的皺褶,將它攤放在暖氣孔上烘乾,跟著又把牙刷和肥皂放回架子上,之後便扭開收音機開始做起收音機體操來。


  由於我習慣熬夜讀書,因此早上總得睡到八點左右。常常,他已經起床嗦嗦地開始忙,或是開始做體操,我還是好夢方酣的時候。可是,這時若是正好碰上體操中跳躍的那一節,我一定會醒過來。你非醒來不可。因為他每跳一次也確實是跳得很高就會震得我的床上下晃動、嘎嘎作響。我隱忍了三天。因為有人勸我說團體生活必須作某種程度的忍耐。但是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實在已經忍無可忍了。


  「對不起啦!你能不能到屋頂上去做收音機體操呀?」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在這裡做會把我吵醒。」

  「可是已經六點半了啊!」他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是六點半啊!但是六點半對我來說還是睡覺的時間。沒什麼理由,反正就是這樣!」

  「不行呀!到屋頂去做的話,三樓的人會說話。這房間下面是倉庫,沒有人會說。」

  「那你到院子去做好了!在草坪上做!」

  「那也不行呀!我……我的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有電源就不能用,沒有音樂我就不能做體操了呀!」

  他的收音機確實是古董型的,而我的雖是電晶體的,但卻只能接收FM的音樂,這下子可好了。

  「彼此作一點讓步吧!」我說。「你還是做你的體操,但跳躍那一節就省了吧!跳起來真吵死人了!這樣可以了吧?」

  「咦!跳躍?」他彷彿吃了一驚,又追問道:「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嘛!碰碰跳的那種呀!」

  「沒有啊!」

  我的頭開始痛了。心裡是已經不想再計較了,但又覺得說出口的事不弄清楚又不行,我便真的哼起NHK電台體操節目的第一首旋律,然後在地板上「碰!碰!」地跳了起來。

  「你看,就是這個呀!有沒有?」

  「哦!對了!是有呀!我忘……忘了。」

  「所以說呀!」我坐回床上說道。「就這一節省了好嗎?其他的我都可以忍受。省了這一節,讓我好好睡覺,行嗎?」

  「不行!」他爽快地說道。「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這一節省掉。十年來,我每天都做,只要一開做,就毫無意識地做到結束。省掉一節的話,我就完全做不起來了。」


  我還能說什麼?到底還能說些什麼?最省事的做法就是趁他不在的時候,把那台可惡的收音機扔到窗外去,但倘若真這麼做了,勢必會大大地引來一番革命。因為「突擊隊」是一個非常愛惜自己「財產」的人。我一時語塞,呆呆地坐在床邊。


  這時,他倒笑嘻嘻地安慰起我來了。


  「渡……渡邊,一塊兒起床做體操不就得了?」說罷,便吃他的早餐去了。

  我把「突擊隊」和他的收音機體操的事說給直子聽,直子咯咯地笑個不停。我原先並沒打算拿它當笑話來講,但結果卻連我自己也笑了。她的笑臉即便是一閃即逝可真是久違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下了電車,便沿著鐵路旁的長堤走到市谷去。這是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早上的一場傾盆大雨在中午之前就停了,低垂鬱結的烏雲被南邊吹來的風吹得不知去向。鮮綠的櫻樹迎風搖曳,陽光在上頭閃閃發亮。那陽光已是初夏的陽光。擦肩而過的人們已經脫去毛衣、外套,將它披在肩上或抱在懷裡。在星期天午後和煦的陽光下,人人看來彷彿都沈浸在幸福之中。長堤的對側有個網球場,一個年輕男人脫下襯衫,只穿著短褲在揮舞著球拍。兩個修女整整齊齊地裡著一襲黑色的冬制服,讓人覺得夏日的陽光對她們似乎是莫可奈何。不過兩人仍舊帶著一副滿足的表情,邊曬太陽邊談天。


  走了十五分鐘,背部滲出汗來了,我便脫下厚棉質襯衫,僅餘一件T恤。她則將淡灰色運動服的袖子捲至上臂。運動服看上去似乎已經下水多次了,顏色褪得很好看。我記得很久以前也曾見她穿過,但已記不大清楚了。只覺得彷彿見過。當時,我對直子的印象並不那麼深刻。


  「團體生活好嗎?和別人住一起愉快嗎?」直子問道。

  「我不知道。還不到一個月嘛!」我說。「不過也還不壞啦!至少還沒有什麼事讓你無法忍受的。」


  她在飲水處站定,喝了小小一口水,又從褲袋裡掏出白色手帕來抹抹嘴。這才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繫了鞋帶。


  「喂!你想我也能過那種生活嗎?」

  「你指團體生活嗎?」

  「嗯!」直子說道。

  「唔……那得看個人的想法了。說煩人倒也挺煩人的。規定多不說,又有一些傲個半死的蠢傢伙,還有人一大早六點半爬起來做體操。不過,一想到這種人哪兒都有,也就不那麼在意了。你反正知道自己非得住那兒不可,就能住下去了。就是這麼回事。」

  「說的也是。」她點點頭,有一會兒陷入沈思,然後彷彿想窺探些什麼似的,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仔細一看,她的雙眸竟清澈深邃得令人心驚。我從不曾發現到她有著如此清澈的眸子。說起來,我實在也不曾有過凝視她的機會。這還是頭一回兩人一塊散步,頭一回聊了這麼多的話。


  「你要搬到學生宿舍去嗎?」我問道。

  「不!不是的。」直子說。「我只是在想,團體生活究竟是怎麼回事而已。然後……」直子咬著唇,正想著要如何措詞,結果似乎並不順利。她歎口氣,跟著垂下眼來。「唉!不知道!算了!」


  話就聊到這兒為止。直子又繼續往東邊走,我緊跟在她身後。

  在這之前,我和直子已有一年不曾碰面了。這一年來,直子瘦得很厲害。曾經是她的特徵的那圓圓的雙頰已然凹陷,脖子也變得纖細,但儘管如此,卻不會予入骨感或不健康的印象。她的瘦看來極其自然、沈著。彷彿是悄然隱身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身子就這麼自然地瘦下去的。而且,直子也比從前我所記憶的漂亮了許多。


  就這些我一直想告訴她,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措詞才好,結果什麼也沒說。


  我們到這兒來,並沒有什麼目的。我和她是在中央線的電車上偶然遇上的。她正打算一個人去看場電影,而我則正在往神田書店街的途中。兩個人都沒有要事在身,直子便邀我一塊兒下車,我們於是下了電車。下車之後才知道是四谷車站,如此而已。但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非得兩個人一塊商量不可。直子為什麼要我一塊兒下車,我是一點也不懂。打從認識開始,我們倆就沒什麼話說。


  走出車站,她也不說往哪兒去,只自顧白地劃著快步。沒奈何,我只得跟在她後頭。兩人之間保持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當然,你要想走在她身邊也並非不行,但不知怎的,我有點畏縮,所以總是沒法和她並肩齊步。在距她一公尺的後方,我邊盯著她的背、她的烏黑的長髮邊走著。她的發上插著一支茶色的髮夾,旁邊則是一隻白白的小耳朵。直子常回過頭來和我說話,有些話我能答得出來,有些卻不知該答些什麼,有些更是聽不清楚。但她似乎並不在乎我究竟能不能聽得見。她回過頭來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之後,便又繼續往前走。唉!算了!反正這天氣挺適合散步的,我想就隨她去罷!


  然而,直子愈走愈不像是散步。她在飯田橋往右拐,出水渠邊,然後穿過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再爬上御茶水的坡道,到達本鄉,最後又沿著東京都電的軌道旁走到駒迅。這一段路並不算短。到了駒迅時,正是日落時分。這是個晴朗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彷彿大夢初醒般問道。

  「駒迅。」我說。「你不知道嗎?我們繞了一大圈呢!」

  「為什麼走到這兒來呢?」

  「那得問你呀!我只是跟來的。」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一家麵店,隨便叫點東西吃。口乾舌燥的,我喝了些啤酒。

  從點菜到吃完麵,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我是走得精疲力盡,她則將兩手搭在桌上,彷彿又在沈思。電視上的新聞報導說,今天因為是星期假日,風景區到處人山人海。而我們,從四谷走到駒迅。


  「你身體不錯嘛!」吃完麵,我說道。

  「你嚇了一跳?」

  「嗯!」

  「念初中時,我曾經是馬拉松選手,跑過十公里、十五公里的。而且因為我父親也喜歡爬山,小時候一到星期天就去爬。你知道的,我家後面是一片山嘛!自然而然地腳力就不錯了。」

  「不過倒真看不出來哩!」我說。

  「是呀!大家都以為我弱不禁風呢!但是人豈可貌相呀?」說罷,她附帶地微微一笑。

  「反倒是我失禮了,累得不像話!」

  「真抱歉!黏了你一天。」

  「但我很高興能和你說說話呀!我們從沒有過單單兩個人聊天的機會哩!」我說道。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今天都聊了些什麼。


  她開始無意識地撥弄桌上的菸灰缸。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不會太打擾你我們能不能再碰面?當然,我知道我沒有理由作這種要求。」

  「理由?」我驚道。「沒有理由是什麼意思?」


  她倏地紅了臉。也許是我吃驚得過頭了。


  「我說不上來啦!」直子急欲辯解。她把運動上衣的袖子捲到臂上,跟著又放下來。燈光將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黃,煞是好看。「我原本沒打算說『理由』兩個字的。我原本不是這個意思的。」


  直子一手靠著桌子,盯著牆上的月曆好一會兒。像是期待從那上面找出適當的詞彙來解釋似的。但她當然沒有找到。歎口氣,她閉上眼睛,又轉去撥弄髮夾。


  「沒關係!」我說。「我想我能瞭解你的意思。不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呢!」

  「就是說不上來。」直子說道。「最近我老是這樣哩!每當想要表達些什麼,腦裡就盡浮現出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字眼來。不是牛頭不對馬嘴,就是正好相反。然後呢,越想把它糾正過來,腦袋裡就越是混亂,越是牛頭不對馬嘴。這麼一來,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彷彿自己的身體分裂成兩個,彼此追著跑!正中央有根粗大無比的柱子,就繞著它打轉、追逐。最適當的字眼總是被第二個我揣在懷裡,第一個我是絕對追不上的。」


  直子抬起頭,凝視著我的眼。


  「你懂嗎?」

  「我想誰都會有那種感覺吧!」我說。「每個人都想表達自己,無法正確地表達時就開始急了。」


  聽我這麼說,直子似乎有些失望。


  「跟那個不一樣!」直子說道。但並沒有再作說明。

  「我們當然可以再碰面呀!」我說。「反正星期天閒著也是閒著,走走路對身體也好哇!」

  之後,我們搭上山手線,直子在新宿改搭中央線。她在國分寺(譯註:東京地名)租了層小小的公寓。

  「你覺得我說話的方式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分手時,直子問道。

  「是有點不一樣。」我說。「不過,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個不一樣法。老實說,從前我們雖然常在一起,卻似乎很少說話。」

  「是啊!」她也贊同。「下個星期六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好哇!當然可以。我會等你!」我說道。


  我是在高中二年級那年春天認識直子的。那年她也讀二年級,讀的是一所貴族的教會學校。這學校「貴族」到什麼地步?你若是太用功讀書,會被人說閒話,說是「不高尚」。我有個感情不錯的朋友叫木漉的(與其說感情不錯,還不如說是唯一的好友,一如字面所示),直子正是他的女朋友。木漉和她是從呱呱墜地便開始的青梅竹馬,兩家的距離也不到兩百公尺。


  正如一般青梅竹馬的情侶一般,他們倆的關係相當公開,但並不會成天膩在一塊兒。兩人時常互相到對方家中作客,和對方的家人共進晚餐或打麻將。我也常常充當電燈泡。直子會將她的同學帶來,四個人一起到動物園玩,或是去游泳、看電影等。不過,老實說,直子帶來的女孩子可愛是可愛,水準顯然是在我之上。我始終覺得還是公立高中的女孩子比較適合我,談起話來比較自在,雖然她們是粗俗了些。我一點也弄不懂直子帶來的女孩那可愛的腦袋裡究竟都在想些什麼。我想,或許她們也無法瞭解我這個人罷!


  因此,木漉不再要我參加「四人約會」,以後就只有我、木漉、直子三個人一塊兒出去玩,或是聊天什麼的。說起來是有點畸形,但結果證明這才是最愉快、最完美的安排。一旦有第四個人加入,氣氛就立刻變得很僵。我們三個人約會的時候,真像極了電視上的訪談節目,我是客人,木漉是腦筋靈活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理。木漉總是扮演中心人物的角色,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木漉確實有種喜歡冷笑的習慣,旁人常會誤以為是傲慢,但他其實是個親切而公正的人。我們在一起時,他總是特別留意,設法對直子和我同等待遇,又是說話又是開玩笑的,不讓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覺得受到冷落。要是有任何一方始終保持緘默,他便會轉去和他說話,說些和對方有關的話題。也許有人會覺得這麼做太累人了,但事實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木漉有一種能隨時意識到氣氛變化、並巧妙應付的能力。同時更有種罕見的能力,能從對方無聊至極的談話中,設法找出幾個有趣的話題來。所以,和他聊天時,在不知不覺中你會以為自己很風趣,自己的人生也十分趣味。


  不過,他絕不是那種社交人物。在學校裡,他只和我一個人熟。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像他這麼一個腦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頭那一片廣大的世界發揮他的能力,卻自足於我們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我作他的朋友。因為再怎麼說,我都是既平凡又不起眼,只喜歡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並沒有木漉那種隨時驅走冷場、取悅他人的才干。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一拍即合,馬上成了好朋友。他的父親是個牙醫師,出了名的醫術好、收費高。


  「這個星期天,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約會呀?我的女朋友念女校,她會帶可愛的女孩來唷!」一認識,木漉立刻對我說。我也立刻答應。如此這般,我才認識直子。


  我、木漉、直子,我們的三人約會於是頻繁了起來。但只要木漉離開座位,我和直子便立即僵住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事實上,我和直子之間並沒有共通的話題。沒奈何,我們只得默默地喝水,或是開始撥弄桌上的東西,靜靜地等木漉回來。木漉一回來,又繼續聊下去,直子不愛說話,而我又是個比較喜歡當聽眾的人,兩人單獨相處時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並不是合不來什麼的,只是無話可說。


  在木漉的喪禮過後兩個禮拜,我曾和直子碰過一次面。我們約好在咖啡店碰頭談點事情,談完之後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我試著找了幾個話題和她聊,但總是說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而且直子在說話時總是多所設防。我老覺得她似乎對我有些不高與,只就不知道原因何在。之後,我便和她分手了,直到再次在中央線的電車中相遇為止的一年當中,我們不曾再見過面。


  我想,直子之所以對我不高與,會不會是因為最後一個和木漉見面說話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這麼說也許並不很妥當,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倘若可能,我情願當時是她而不是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麼想也是枉然。


  在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剛吃完中飯,木漉便邀我翹掉下午的課,一起去玩撞球。我對下午的課也是沒啥興趣,兩人於是走出校門,晃呀晃的下了坡路往港口方向走去,然後走進一家撞球俱樂部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贏得相當輕鬆,木漉便突然認真了起來,贏了其餘三局。按照事先的約定,我付了錢。奇的是,打球時他居然一句玩笑話也不說。結束之後,我們各抽了一支菸。


  「你今天怎麼這麼嚴肅呢?」我問道。

  「我今天不想輸嘛!」木漉滿足地笑道。


  就在當天晚上,木漉死在家中的車庫裡,他將橡皮管接到N360的排氣管上,再用橡膠膠帶封死窗口,然後便發動引擎。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時間他才死去。


  總之,一直等到他的雙親探過親戚的病回家,將車庫門打開放車子時,才發現他早已氣絕。當時車上的收音機還開著,雨刷上夾著一紙加油站的收據。


  沒有遺書,也想不出他的動機。由於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警察便把我調去問話。我對問話的警官說,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異樣,他和平日沒什麼不同。


  警官對我和木漉似乎都沒有好印象。他大概是覺得翹課去玩撞球的高中生會鬧自殺,根本不足為奇罷!結果就只在報上登了個小方塊,事情便草草結束了。那輛紅色的N360也被處理掉了。而木漉在教室裡的座位上則放了好一陣子的白花。


  從木漉死後,到高中畢業為止的這十個月之間,我發現我很難在週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我是有個女朋友,也和她上過床,但也維持不了半年。我從來都不曾對她動過情。後來,我選了一所比較容易進去的東京私立大學考,之後就渾渾噩噩地進去念了。臨行前,那女孩一直要我打消主意,但我當時只一心想離開神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我的新生活。


  「我已經和你有過關係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她哭道。

  「沒的事。」我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已,但她卻不能諒解。於是我們便分手了。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上,想起了她的種種好處,覺得自己實在過份,不禁有些後悔,但眼看著木已成舟,我只好下定決心忘了她。


  到了東京,住進宿舍,開始我的新生活時,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該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間都必須保持適當的距離。我決定將過去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忘了那鋪著綠氈的撞球台,紅色的N360、座位上的白花,還有從火葬場那高聳的煙囪冒出來的煙、警察局的審問室裡那個厚重的文鎮,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剛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還算順利,但不論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總是還殘存著一種朦朧而彷彿空氣一般的凝塊。隨著時光的流逝,那凝塊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單純、清楚的形狀。我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替代這個形狀了,也就是底下這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將它替換成文字就顯得俗氣多了,但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文字,而是一種空氣的凝塊。死,它存在於文鎮裡面,存在於撞球台上面四個並排的紅、白色球裡。我們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裡,像是吸細小的灰塵一般,一邊過活。


  在那之前,我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東西。死,就是「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箍住我們。但是反過來說,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合乎邏輯的思考方式。生在這頭,死在那頭。而我是在這頭,不是那頭。


  然而自從木漉自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無法再把死(還有生)看得那麼單純了。死已不再是生的對立。死早已存在於我的體內,任你一再努力,你還是無法忘掉的。因為在五月的那個夜裡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時箍住了我。


  我就這樣一面感受那空氣的凝塊,一面度過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但同時,我也努力不讓自己變得深刻。我漸漸能意會到,深刻並不等於接近事實。不過,左思右想,死仍舊是一種深刻的事實。我便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矛盾中,來回地兜著圈子。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

 

第三章 黑暗中的裸體

 

  重逢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六,直子果然打了電話過來。隔天我們便又約會了。應該可以說是約會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適當的字眼。


  和上回一樣,我們在街上踱步,偶爾隨意走進一家店裡喝咖啡,之後又繼續踱步,等到吃過晚飯後便互道再見。她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她似乎並不很在乎,我也就不怎麼留意去聽話、回話了。高與起來,我會談談彼此的生活或學校的事,但儘是些片斷的話,沒什麼關聯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只不停地踱著步。幸虧東京還不算小,不管怎麼走總是沒有盡頭。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碰面,每個星期都這麼踱著。她走在前頭,我緊跟在後面。直子有各種不同形狀的髮夾,她總是夾住右邊的頭髮,露出右耳。由於當時我始終是盯著她的背影走路,所以唯獨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靦腆時,直子常會動手去撥弄髮夾,或是拿手帕揩嘴。當她想說話時,她也會拿手帕揩嘴。看著看著,我漸漸對直子有了好感。


  當時她正在念武藏野的一所女子大學,這所大學以英語教育聞名,規模雖小,卻整然有序。在她的住處附近,有一溪清流,我們時常在那兒散步。直子偶爾也會請我到她家裡吃飯,雖說是孤男寡女的,但她似乎並不在意。屋裡的擺設相當清爽,沒有絲毫贅物。若不是窗邊晾著長襪子,你絕料不到這是女孩子的房間。她的日子過得十分簡單、質,彷彿幾乎沒有什麼朋友來往。這種生活態度和高中時代的她簡直差得太遠了。記憶中,她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身邊也總是圍繞著一大群朋友。看過她的房間之後,我知道她或許也和我一樣,想離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去上大學,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


  「我選這個學校念,是因為在這裡絕不會碰上從前的同學。」直子笑著說。

  「所以才選的。他們全到更派頭的學校去了。你懂嗎?」


  而我和直子間的關係也漸漸地有了進步。我們彼此越來越能適應對方。當暑假結束,開學之後,直子便自然而然地、彷彿理所當然似的開始和我並肩走路了。我想直子大概已經把我看作她的朋友了。能和這麼一個美麗的女孩走在一塊兒,也讓人覺得怪舒服的。碰面時,我們便漫無目的地在東京街頭逛。上坡、過河、穿過鐵道、四處閒逛。隨想隨走,沒有任何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踱步。下雨便撐著傘走。


  秋天一到,宿舍的院子裡滿地儘是櫸木的落葉。穿上毛衣,還真有些換季的味道。因為穿壞了一雙鞋子,我便又買了一雙鞣皮的鞋子穿。


  那時候我們究竟都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想來大概沒談過什麼要緊的話罷!但一如以往,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幾乎完全不提木漉這個名字。我們的話仍舊不多,兩人也習慣了在咖啡店中相對無語。


  直子愛聽「突擊隊」的笑話,我便時常說給她聽。有一回,「突擊隊」和他班上的一位女同學(當然也是地理系的學生)約會,到了傍晚,他無精打采地回來。


  這是六月的事情了。他問我:「喂……喂!渡邊,你都和女……女孩聊些什麼呀?」我記不得當時是怎麼回答,總之,他根本就問錯對象了。


  到了七月,居然有人趁他不在時,將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撕下,換上舊金山金門大橋的照片。只為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一邊盯著金門大橋,一邊手淫,如此而已。我告訴他們說他還是弄得很舒服,於是有人又將它換成了冰山的照片。每換一次,「突擊隊」就困惑得不得了。


  「究竟是誰幹的好……好事?」他問道。

  「不知道。唉!管他的。這些照片都很好看呀!不管是誰幹的,都算不上什麼壞事嘛!」我安慰他。

  「話是不錯,可是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呀!」他說。


  每當我說起「突擊隊」,直子就笑個不停。由於直子很少笑,我便常說些「突擊隊」的事引她發笑,不過老實說,把他當作笑話來說,實在讓人不怎麼愉快。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不算富裕的家庭中的三男。一個過於嚴肅的小孩而已。而這個小孩的平凡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夢,不過就是做地圖而已。又有誰能拿它當笑話來講?


  話雖如此,但「突擊隊」的笑話早已成了宿舍的固定笑料之一,事到如今就算我想收回也收不回來了。再說,我也十分樂意見到直子能開懷她笑。因此,我還是繼續把「突擊隊」的笑話說給大家聽。


  只有一回,直子曾問過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我便對她說了從前交往過的女孩的事。我告訴她,對方是個好女孩,自己也很喜歡和她做愛,現在也時常會想起她,但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曾動過情。我說自己心中彷彿有個硬殼,極少有人能打破它、闖進來,所以也無法順順當當地談戀愛。


  「你從來不曾愛過人嗎?」直子問道。

  「是呀!」我答道。

  她便只問到這兒為止。


  秋天一過,街上呼呼地吹起寒風。走在路上,直子偶而便會偎在我身上。透過厚厚的粗呢外套,我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有時勾住我的手,有時則把手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中,真冷的時候,她會緊緊地摟著我發抖。不過,事實上便僅止於此。她的這些動作並沒有其他的意味。我則常常是把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中,和往常一樣地踱步。由於我和直子兩人穿的都是膠鞋,走起路來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過,在踏著懸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總會發出蟋蟋嗦嗦的聲音。一聽見這種聲音,我就覺得直子很教人同情。她所要的並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某個人的。她所要的也不是我的體溫,而是某個人的。我覺著有些愧疚,為什麼自己要是自己。


  到了濃冬,她的眼睛彷彿比從前更透明了。那是一種教人無處藏躲的透明。常常,直子彷彿探索些什麼似的凝視著我的眼時,我會覺得又寂寞又難受,一種古怪的心情。


  我想,她大約是想要向我表達某種感覺罷,因為直子無法用言語將它順暢地表達出來,不!在尚未轉換成言語之前,她仍不能在精神上掌握它。所以便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她時常撥弄髮夾,用手帕抹嘴、或沒來由地凝視著我。我也常想,倘若可能的話,希望能夠抱一抱直子,但總是猶豫了半天便作罷了。因為也許直子會因而受到傷害也未可知。因此我們仍照舊在東京街頭閒蕩,而直子也照舊在虛無飄渺中尋找適當的措詞。每當直子打電話來,或是星期天早上出去約會,宿舍那夥人便老是嘲笑我。理所當然地,大夥兒都以為我交了女朋友了。我既沒有說明,也覺得無此必要,只得由他們去了,可是傍晚一回去,一定有人會問一些無聊的問題,好比說:你們採什麼姿勢啦、她的私處可不可愛啦、她穿什麼顏色的內褲等等,我總是隨便搪塞兩句就過去了。


  如此這般,我從十八到十九。眼看著日昇日落、旗升旗降。星期天一到,就和過世的朋友的戀人約會。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將來想做什麼。在學校裡我是讀過克羅德(譯註:PaulClaudel,一八六八一九五五年,法國詩人、劇作家)、拉辛(譯註:一六三九一六九九年,法國劇作詩人)還有艾傑休亭(譯註:一八九八一九四八年,俄國電影導演、電影理論家)等人的作品,但那些東西卻絲毫無法打動我。而我在班上既未曾交上一個朋友,和宿舍那夥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再加上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他們全以為我想當個作家。


  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我什麼也不想當。


  好幾次,我都想把這種想法告訴直子,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想法應該能有某種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著實有些詭異,彷彿被她傳染了不知如何措詞的毛病一樣。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便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直子的電話。星期六晚上大夥兒幾乎全出去玩了,大廳裡比平日鮮有人走動,顯得冷冷清清。我總是一邊盯著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裡閃閃發光的光粒子,一邊努力試著探索自己。我究竟在追求些什麼?而人們究竟希望我給他們什麼?但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答案。我對著飄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卻什麼也碰不到。


  我經常看書,但不是那種看了很多書的蛀書蟲,我只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書多看幾遍而已。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卡波特(譯註:TrumanCapote,一九二四一九八四年,美國小說家)、阿普戴克(譯註:JohnUpdike,一九三二年生,美國小說家)、費傑羅(譯註: Scott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Ο年,美國小說家)和錢德勒(譯註: RaymondChandler,一八八八一九五九年,美國偵探小說家)等人,可是在班上或宿舍裡,我卻不曾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他們喜歡看的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或是一些現代法國作家的小說。和他們既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便只得一個人默默地看我的書了。我反覆地看,有時便閉上眼睛,嗅嗅書的香氣。只要嗅到香氣,碰到書,我就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十八歲那年,我最喜歡的書是阿普戴克的「半人半馬的怪物」。但讀過幾次之後,漸漸地覺得乏味起來,後來這個位子便給費傑羅的「華麗的蓋茲比」占走了。


  而「華麗的蓋茲比」在那之後便一直高踞不下。心情好的時候,我會使書架上抽出「華麗的蓋茲比」,隨手翻開一頁就讀他一陣,可就從來不曾失望過。書裡沒有一頁是乏味的。我當時覺得這書實在好極了,便想要將它的好告訴大家。可惜我身邊就是沒有一個人看過這本書,就連想看的人都沒有。因為時值一九六八年,在當時你若讀史考特、費傑羅的作品,即使還不算是反動行為,也絕不會受到鼓勵。


  那時,我身邊只有一個人看過「華麗的蓋茲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裡,本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廳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華麗的蓋茲比」時,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問我在看什麼。我說是「華麗的蓋茲比」。他又接著問好不好看。我說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覺得越來越好看。


  「看過三次『華麗的蓋茲比』的人應該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他喃喃說道。而後我們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澤這個男人,你越是瞭解他,就越是覺得怪。在我的人生歷程中,我曾和許許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識,或是錯身而過,卻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怪的。他是個我萬萬趕不上的蛀書蟲,但原則上他只讀那些死後滿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只能信任那類的書。」他說。


  「倒不是說我不信任現代文學。我只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讀那些尚未經過歲月洗禮的東西。人生苦短哪!」

  「你喜歡哪些作家呢?」我問道。

  「巴爾札克、但丁、約瑟夫。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答道。

  「都不是現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讀呀!如果你和別人讀一樣的東西,你的想法就只能和別人一樣而已。那會是個鄉巴佬、俗物的世界。一個認真、嚴肅的人是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的。知道嗎?渡邊!宿舍裡稍稍認真一點兒的人就只有咱們兩個了。其餘的全是些垃圾。」

  「你怎麼知道?」我驚道。

  「我當然知道羅!就像額頭上蓋了戳一樣。一看就知道了。再說,咱們倆都在看『華麗的蓋茲比』呀!」

  我在心中計算著。「可是史考特,費傑羅死後也才過了二十八年而已呀!」

  「才差兩年,有關係嗎?」他說。「像史考特。費傑羅這麼偉大的作家可以稍微通融一下嘛!」


  宿舍裡沒有人知道永澤背地裡是個古典小說的蛀書蟲,就算知道,大概也不去注意這些吧。他們最清楚的莫過於他的聰明。輕輕鬆鬆就進了東京大學,而且成績優異,將來還打算參加公務人員考試,進外務省當外交官。父親在名古屋主持一家大型醫院,哥哥也畢業於東大醫學院,將來要接父親的棒子。這一家子真是好得沒話說。永澤手頭一向寬綽,人又長得是風度翩翩,因此,任誰都會注意到他,就連舍監也不敢對他說重話。他不論是對誰提出要求,那人定會二話不說照他的吩咐做。因為你不能不這麼做。


  永澤這個人天生有種能叫人自然而然服從他的能力。也就是說,他能從人群中站出來,迅速地對狀況作個判斷,給底下的人一個高明且正確的指示,使他們真心地服從。這種能力的表徵就像天使的光圈一般浮在他頭上,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而對他敬畏三分。也因此,人家對永澤會選上我這種平凡無奇的人作為他個人的朋友都驚訝不迭。托他的福,我便從一個無名小卒進步到稍稍受人尊童。大夥兒或許都不知道我們相交的原因何在,說來其實簡單得很。永澤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崇拜的緣故。我對他人性中奇特的部分、堅強的部分是感到有些趣味,但對他的成績優異、領導能力、英俊瀟則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想,這在他看來,反而是件稀奇事兒吧。


  在永澤的體內同時存在著幾種完全矛盾的性格,十分走極端。他有時極其溫柔,溫柔到連我都不由得感動的地步,有時則又極其冷酷、惡毒;有著高貴得出奇的精神層面,同時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俗物;能夠一面統率眾人樂觀奮鬥,一面卻兀自在陰鬱的泥淖中痛苦掙扎。打一開始,我便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這種矛盾性格,我實在搞不懂其他的人為什麼都看不見他這一面。他是背負著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


  不過原則上,我覺得自己對他還是有些好感。他最大的美德就是正直。他絕對不會撒謊,對自己的過錯或缺點向來不會否認,也不會隱藏自己的弱點。而且,他從來都對我非常親切,也照顧得頗為周到。我想,要不是他的話,我的宿舍生活一定會過得更煩躁,更不愉快。儘管如此,我卻始終不曾對他付出過真心。在這一方面,我和他的關係是絕對不同於我和木漉的關係的。自從我親眼目睹他酒醉時對一個女孩狠霸、惡毒之後,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以真心對待這個男人。


  宿舍裡流傳著幾個關於永澤的謠言。第一,據說他曾經吞下三隻蛞蝓;第二,據說他的陰莖巨大無比,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和一百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了。


  吞下蛞蝓的事是真的。我問過他,他告訴我那事不假。「吞了好大的三隻唷!」

  「為什麼要吞呢?」

  「有很多原因嘛!」他說。「我剛住進來那年,新生和舊生之間發生了一點齟齬。當時好像是九月吧!我代表新生去和舊生溝通。對方是右派分子,手上全拿著木劍,當下火藥味極濃。我便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是我能做的,我都做,只要能解決事情就好。於是他們叫我吞蛞蝓。我說好哇!我吞!然後就吞啦!他們居然找了三隻好大的。」

  「那是什麼感覺呀!」

  「吞蛞蝓的感覺只有吞過的人才會知道。那種咕嚕一聲通過喉嚨,然後一下子掉到胃裡的滋味很不好受咧!感覺冷冷的,嘴裡也還留著一些味道。一想起來就覺得很噁心。我可是拚死壓抑,才沒吐出來的唷!因為萬一吐出來,他們還是會讓我再吞一次的,最後我總算把三隻都吞下去了。」

  「吞了以後呢?」

  「當然就回房間去猛灌鹽水啦!」永澤說道。「不然還能怎麼樣?」

  「說的也是。」我也表示贊同。

  「但是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對我耍狠了,包括那群舊生在內。因為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敢吞下三隻蛞蝓。」

  「大概沒有吧!」我說。


  要調查他的陰莖大小則非常簡單。只要和他一塊洗澡就好了。那玩意兒看上去的確是相當派頭。他說:謠傳他和一百個女人睡過覺是誇張了些。想了想,又說大約是七十五個左右。說是已經不大記得了,反正一定有七十個。我告訴他,自己只和一個睡過而已,他說那很簡單。


  「下次和我一塊兒去嘛!沒問題的,馬上就會了。」

  當時我還不信他的話,等到做了才知道真是很簡單,簡單得讓人覺得很乏味。


  我和他一塊到涉谷或新宿的酒廊去(大概總是去那幾家),挑上兩個結伴同去的女孩,和她們聊天(當時眼裡就只有這兩個女孩)、喝酒,然後就把她們帶到賓館去做愛了。永澤很會說話。他並沒有聊什麼特別的話題,但只要一和他聊天,大部分的女孩們都會很服他,被他的話吸引住,不知不覺中就喝得酩酊大醉,最後就和他上了床。再加上他人又長得英俊,而且既親切又機靈,女孩們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很愉快。說奇也奇,就連我因為和他在一起,彷彿也成了一個魅力十足的男人。

 

  永澤常催著我說話,而我只要一開口,女孩子便一副又崇拜又開心的模樣,正如對永澤一般。這全是永澤的魔力,真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哪!每一次我總是這麼慨歎著。和他一比,木漉的座談口才便成了騙小孩的玩意兒,連比都不能比。不過,我雖然對永澤的這份能力相當折服,卻仍舊十分懷念木漉。如今我更加確信木漉真正是一個誠實的人。他把自己的一點才能全獻給我和直子。比較起來,永澤都拿他那懾人的才能遊戲似的到處任意揮霍。我想,他大約也不過是真心想和眼前那些女孩上床吧!對他來說,那不過就是遊戲罷了。


  我個人並不挺喜歡和陌生女孩上床。當然,這種解決性慾的方法是相當輕鬆,擁抱、愛撫本身也十分愉快,令我厭惡的是翌日早晨分手的時候,一睜開眼睛,發現身旁有個女孩正呼呼大睡,房裡充斥著一股酒味,不論是床、燈或窗,所有的擺設都透著一股賓館特有的俗氣,而我則因宿醉昏沈沈地。不久,女孩醒來,開始蟋蟋嗦嗦地四處找內褲。然後就邊穿襪子邊說道:「喂!你昨天晚上有沒有戴那個呀?我這幾天可是危險期唷!」說罷,又面向鏡子邊塗口紅、戴假睫毛,邊咕噥她頭痛啦、今天怎地不好上啦等等。我厭惡透了。其實也不一定非得待到早上不可,但我沒法一面擔心晚上十二點的關門時間,一面「誘拐」女孩子(這在物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於是只得事先申請外宿了。這麼一來,就不得不在那兒耗到早上,才帶著自鄙和幻滅感回宿舍去。只覺得陽光刺眼,口乾舌燥、暈頭轉向。


  如此這般,和女孩睡過三、四次後,我便開口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做個七十次,不覺得太空虛了嗎?


  「你會覺得空虛的話,表示你還是個嚴肅的人,真是可喜可賀哩!」他說道。

  「到處和陌生女孩睡覺,你當然不會有什麼收穫。只有疲憊、自鄙而已。我也是一樣呀!」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拚命地做?」

  「這很難解釋。你知道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寫過有關賭博的書嗎?就和那個一樣嘛!也就是說,當週遭充斥著可能性時,你很難就這麼視若無睹地讓它過去。懂嗎?」

  「好像有一點。」我說。

  「一到黃昏,女孩會到街上來放蕩呀,喝酒什麼的。她們要求某種東西,我也正好可以給她們那種東西。做起來很簡單嘛!就像扭開水龍頭喝水一樣簡單。在一瞬間你讓它掉落,她們也正等著接呀!這就是所謂的可能性嘛!當這種可能性就在你眼前轉來轉去時,你能眼睜睜地讓它過去嗎?當你有這份能力,又有讓你發揮的場所,你會靜靜地走開嗎?」

  「我從沒有這種感覺,不太能體會。搞不清楚那是什麼玩意兒。」我笑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一種幸福呀!」永澤說道。


  儘管家境富裕,永澤卻住進這幢宿舍來,原因就出在他太愛玩女人了。他父親擔心他若是一個人住在東京,一定會忙著玩女人,所以才強迫他住四年的宿舍。不過對永澤而言,這倒是無所謂,因為他並不怎麼在乎宿舍的規定,過得還挺自在的。心情一好,他就申請外宿,有時去獵艷,有時則到女友家去住上一宿。申請外宿本來是件麻煩事,但他總是輕輕鬆松地就通過了,而且只要他幫腔,我也照樣通得過。


  永澤有個剛上大學時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年。我曾見過幾次,印象頗佳。初美並不是那種一見便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人,甚至可說是中人之姿,沒什麼特別。起初我還覺得她配不上永澤,但只要和她談過話,任誰都不能不對她產生好感。她正是那種女孩。穩重、理智、有幽默感、有同情心,穿著也總是十分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如果自己也有這麼一個女朋友,大概就不會去和那些無聊女子上床了吧!她也很喜歡我,常常熱心地要介紹她的學妹給我,然後四個人一塊兒約會。我因為不想重蹈覆轍,所以總是找藉口溜掉。初美所念的女子大學裡的學生全是些富家小姐,我和那種小姐是絕不可能談得來的。


  初美也約略知道永澤常會去玩女人,但她從不對他抱怨。她真心地愛著他,不想給他任何壓力。

  「我真配不上她呢!」永澤說。而我也有同感。


  入冬之後,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唱片行打工。待遇雖不很好,但工作輕鬆,而且一個星期只輪三天夜班,買唱片又可以打折,不算是個壞差事。耶誕節時,我就買了一張亨利曼西尼的唱片送給直子,裡頭有一首「DearHeart」是直子最愛聽的歌。我親手包裝並繫上一個紅蝴蝶結。直子也送我一雙她自己打的毛線手套。大拇指的地方打得有點短,但還是很暖和。


  「對不起!我真不中用!」直子紅著臉,略帶腆地說道。

  「不打緊的。你看!我還不是戴得很好?」我戴上手套展示給她看。

  「不過,這麼一來你就再也不用把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裡了。」直子說道。


  那個冬天直子沒有回神戶。我因為打工要到年底才結束,結果便也一直待在東京。回神戶既沒有什麼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麼人想見的。過年時,宿舍的餐廳沒開,我就到她的住處去吃飯。我們烤餅吃,又做了一些簡單的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月到二月之間的確出了不少事。

  一月底,「突擊隊」發高燒近四十度,整天躺在床上,我因此誤了好幾次和直子的約會。當時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兩張某場音樂會的招待券,邀了直子一道去,曲目是直子最喜歡的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她也期待了許久。可是「突擊隊」在床上難過得翻來覆去,彷彿立刻就會死了似的,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不管,自個兒出去玩。可是找不到一個好事的人能替我照顧他。我只得買來冰塊,將幾個塑膠袋套成一個,裝進冰塊做成冰袋,然後冷卻毛巾幫他擦汗,幫他換襯衫,每個鐘頭還得量一次體溫。整天下來,高燒始終不退。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卻一骨碌爬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開始做起體操來了。一量體溫,竟回復到三十六度二。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發過高燒呀!」「突擊隊」說道。那口氣聽來倒像是我的錯似的。

  「可是你的確是發高燒啦!」我突然頭痛了起來。跟著我便展示了那兩張為了他發燒才作廢了的招待券給他看。

  「還好只是招待券而已。」「突擊隊」說道。當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從窗口丟下去的,但因為頭痛,只好又鑽回被窩睡覺了。


  二月裡下了好幾場雪。

  二月底,由於一點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層樓的舊生吵架,還出手打了他。他的頭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點輕傷而已,而且永澤也幫我料理了善後。但我還是被叫到舍監那兒去聽訓。從那以後,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麼愉快了。


  就這樣,第一學年終了,春天到來。我有幾個學分沒拿到,成績平平。大部分都是C DB只有幾個。直子則全部通過。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於大我七個月左右。直子滿二十歲了,我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總覺得不論是我,或是直子,都應該在十八、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十八,接著十九;十九,接著十八這樣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經滿二十歲了。然後,秋天一到我也會滿二十歲。只有死去的人永遠都是十七歲。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課後,我在附近買了蛋糕,跟著搭電車到她的住處。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既然滿二十歲了,還是稍微慶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換作是我的生日,我也會希望這麼做吧!孤伶伶地過二十歲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一天的電車不但擠,又晃得厲害。蛋糕晃到直子的屋子裡時,已形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遺跡一般殘缺不全了。不過,我們還是用火柴點燃二十支準備好了的蠟燭,然後又拉上窗,關掉電燈,這麼一來,果然就像個有模有樣的生日。直子還開了一瓶酒。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簡單的一餐。


  「滿二十歲聽起來真有些怪異呢!」直子說道。「我根本就還沒作好準備嘛!真怪!好像是被人從背後推上去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哩!」我笑道。

  「真好!還是十九歲。」直子羨慕地說道。

  一邊吃,我便一邊說起「突擊隊」買新毛衣的事。本來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藍色的高中校服),現在總算有兩件了。新毛衣相當可愛,上頭有一隻紅、黑相間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沒錯,但只要見他穿著走路時,大夥兒都忍俊不住。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大夥兒為什麼要笑。

  「喂!渡邊,有什麼不對嗎?」他問道。在餐廳裡,他和我比鄰而坐。「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沒有哇!沒什麼不對的呀!」我強自壓抑著。「不過,這件毛衣倒真是不錯嘛!」

  「謝謝!」「突擊隊」笑得很開心。

  聽了這些事,直子非常興奮。「我想見他!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會笑出來的。」我說。

  「真的會笑出來嗎?」

  「我敢打賭。連我這種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時都還會忍不住笑出來哩!」


  餐畢,兩人收拾過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還沒喝完,直子就已經喝了兩杯。


  這天直子出奇地話多。她談起小時候,也談起學校和家庭。而且不論是那一樁,都像一幅工筆畫一般說得極其詳細。我一邊聽,一邊由衷地佩服她的記憶力。


  然而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的話裡包含著某種東西。那種東西很是怪異,它非但不自然,而且還扭曲著。每一個話題聽起來是都頗嚴整、有條理,但連接話題的方式卻十分奇特。A 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包含AB話題,不久又成了包含BC話題,這變化始終不輟,沒個了時。剛開始我還會適時地應和幾句,漸漸地也作罷了。我改放唱片,一張完了,便移開唱針再放下一張。全都放過之後,便又從頭開始。唱片總共也不過六張,從第一張「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後一張「WaltzforDebby」,成一循環。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時間慢慢地流去,直子依舊繼續唱獨角戲。


  我發現直子說話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迴避一些重點。不用說,木漉也是個重點,但我覺得她所迴避的不只是這個。她心裡藏著幾件事不願說出來,只不斷地描述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如此專注地說話,我便讓她一直說下去了。但是當時針指著十一的時候,我開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經說了四個多鐘頭,不曾停下來過。我因為牽掛著最後一班電車和宿舍關門的時間,便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插嘴說道。


  「我該走了,就快沒車子坐了。」我一邊看表。


  可是直子彷彿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或者是聽見了,但不瞭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說。沒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將第二瓶酒剩餘的解決掉。她既然想說話,就讓她說下去好了。電車、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隨它去了。


  然而這回直子並沒有長篇大論。待我意識過來,她已經說完了。最後的幾句話就像被擰下來一樣,浮在半空中。說得確切一些,她的話其實並不是說完了,而是突然間不知從哪裡消失了。她似乎還想再往下說,但卻已經接不下去了。某種東西已經不見了。也或許是我讓它消失的。或許是我剛說過的話終於傳到她身邊,經過一段時間,她也終於理解,使她不斷地說下去的精力一般的東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張著唇,茫然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部正在運作之中卻突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彷彿覆著一層不透明的薄膜一樣。


  「我並不想打斷你的話,」我說道。「可是時間已經晚了,而且……」


  淚水從她的眼裡溢出來,滑過臉龐,落在唱片封套上頭,發出頗大的聲響。最初一滴淚既已奪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兩手按著地板,弓著身子,嘔吐一般地哭了起來。我第一次見人如此嚎啕大哭。於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顫抖不停。幾乎無意識地,我立刻擁她入懷。她在我懷裡一邊顫抖,一邊無聲地哭泣。她的淚水和溫熱的鼻息濡濕了我的襯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濕了。直子的十隻手指彷彿在探索些什麼似的那曾經有過的一種極其寶貴的在我的背上游移,我用左手支著直子的身子,右手則去撫弄她那柔細的長髮。我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靜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卻始終不曾停過。


  那一夜,我和直子發生了關係。我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我也仍舊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吧!然而當時我除了這麼做以外,別無他法。她相當激動,也很混亂,她渴望我的慰藉。我於是關掉電燈,緩慢且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自己的,然後彼此擁抱。在這下著雨的暖夜裡,我們赤身裸體,卻沒有些微寒意。黑暗中,我和直子靜靜地探索對方。我吻她,輕輕地用手覆著她的乳房。直子則握住我硬挺的陰莖。她的陰道已然溫熱濕潤,渴求我的進入。


  但當我進入她體內時,她痛得很厲害。我立刻問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點了點頭。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木漉和直子早已發生過關係了。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就這麼靜止不動,好一段時間只擁著她。見她平靜下來以後,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精。最後直子緊抱著我,叫出聲來。在當時,那是我所曾經聽過的高潮時的叫聲當中最悲哀的聲音。


  當一切結東之後,我問直子為什麼沒有和木漉發生關係。但我實在不該問的。直子立刻把手放開,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從壁櫥裡拿出棉被,就讓她睡在那兒。然後一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四月的雨,一邊吸菸。


  到了早上,雨總算停了。直子背向著我睡。或許她根本就還醒著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是睡,她一句話也不吭,那身子凍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對她說了幾次話,她一概不應,身子也一動不動。我看著她裸裎的肩好一會兒,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鏡、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攤在地板上。變形了的生日蛋糕也還有一半留在桌上。看上去彷彿是時間在那時候就突然靜止下來一般。我收拾好散置在地上的東西,扭開水龍頭喝了兩杯水。書桌上擺著字典和法文動詞表。書桌前的牆上貼著月曆。上頭既沒有照片,也沒有畫,什麼也沒有,只有數字,而且是全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任何記號。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襯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濕。湊上前去,還嗅得出直子的味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條,說等她平靜下來之後,再作細談,並希望這一兩天能給我電話,還祝她生日快樂。我再一次遠眺直子的肩,之後便走出屋子,將門輕輕帶上。


  過了一個禮拜,直子始終不曾打電話來。由於直子那兒的電話不能代轉,星期天一早我便到國分寺去找她。但卻不見她人,原來掛在門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關得緊緊的。問過管理員,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於搬到哪兒去,他並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她神戶的住處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兒去,這封信應該都能轉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誠地把自己的感覺寫了出來。我說,有許多事我並不很明白,我也還正在努力地想弄明白,但這需要時間。而且我無法預測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究竟會身在何處。所以我不能對你承諾些什麼,也不能要求什麼,更不說些甜言蜜語。因為我們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果你肯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盡我所能,讓我們對彼此有更多的瞭解。總之,我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和你詳談。自從木漉死後,我便失去了一個可以剖腹相見的朋友了,相信你也一樣吧?我想,我們遠比想像中更需要彼此,不是嗎?但我們卻徒然浪費了這許多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扭曲。或許那天我不該那麼做的。但當時我只能做那種選擇。當時我感受到對你的一種親近感和柔情是我所從未體驗過的。我期待你的回音。不管是什麼樣的回音都好內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終沒有回音。

  我的體內彷彿失落了什麼,但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遂成了一個單純的空洞擱在那兒。身子也於是輕得頗不自然,只有聲音空自回湯。一到禮拜天,我便比以往更頻繁地到學校去聽講習。講習相當枯燥,我既不願和班上的那夥人說話,也不知該做些什麼。我一個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末位聽講習,不跟任何人說話,不吃東西,也不抽菸。


  五月底學校裡鬧學潮,他們叫囂著要「大學解體」。好哇!要解體就快呀!我心想。讓它解體,然後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腳去踩個粉碎好了!一點也無所謂。這麼一來,我也落個輕鬆愉快。以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需要幫手的話我也可以幫呀!要做就快吧!


  學校既被封鎖,課也就上不成了,我便開始到貨運行去打工。我坐在載貨車的助手位,負責上貨卸貨。工作比想像中更為吃重,頭幾天腰酸背痛,早上簡直都快爬不起來了。可是待遇還算不壞,而且只要一忙起來,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體內的空洞了。我一個星期中有五天在貨運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工的晚上,我就在房裡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書。「突擊隊」是一點兒酒也不能喝,光是聞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當我躺在床上喝威士忌時,他就開始抱怨,說是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書,要我到外頭去喝。


  「你出去嘛!」我說。

  「可是明明規定不能在宿舍裡喝酒的呀!」他說道。

  「你出去!」我又重複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但被他這麼一鬧,我也覺得心煩,便獨自到屋頂上去喝威士忌了。

  到了六月,我又給直子寫了一封長信。仍是寄到神戶她家裡去。內容大致同前。在文末,我加了一段話,我說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傷害到她了。當我把信投入信箱時,我覺得自己心中的空洞彷彿又擴大了。


  六月裡頭有兩回,我和永澤一塊到市區去找女孩睡覺。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個女孩在我將她推倒在賓館的床上,正待脫去她的衣服時,她拚命地抗拒,可是當我嫌麻煩,不去脫她,一個人在床上看起書來時,她卻又自動靠過來。另一個女孩則是在做愛之後便緊跟著我,想知道一切有關我的事。像是到目前為止和幾個女孩睡過啦、是哪裡人啦、念哪所大學啦、喜歡哪種音樂啦、有沒有看過太宰治的小說啦、如果要到國外旅行,想到哪一國去啦,還有會不會覺得她的乳頭比別人的大啦等等,反正問遍所有問題就是了。我敷衍兩句就睡了。一醒過來,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於是和她到咖啡店去點了早餐吃,包括難吃的土司、難吃的荷包蛋、難喝的牛奶。就在那時候,她還不斷地問我,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啦、你高中的成績好不好啦、你是幾月生的啦、你吃過青蛙沒有啦等等。我的頭跟著痛了起來,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訴她我打工的時間到了。


  「那……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她有些落寞地說道。

  「過一陣子再找個地方見面吧!」我說。然後我們就分手了。一個人靜下來後,我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後悔自己做了這種事,但當時卻又不能不這麼做。我的肉體又饑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們上床時,滿腦子想的卻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體,那叫聲,以及雨聲。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體便愈是渴。我獨自在屋頂上啜著威士忌,一邊想著自己此後該何去何從。


  七月初,直子寄來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還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筆來的。而且這封信也已經重寫十次了。提筆寫信對我來說,是件相當痛苦的事。在此先從結論說起吧。我決定要先休學一年再說。說是說『先』休學,但我想我大概不會回去念了。休學畢竟是一道手續而已。你或許會覺得很突然,其實我已經考慮很久了。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但始終說不出口。我害怕說出來。

  有許多事,請你不要在意。不管發生了什麼,或不曾發生什麼,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許我這麼說會傷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致歉。我只是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責。這的確是該由我自己來負責的。這一年多以來,我一直不敢去面對它,也因此添了你許多麻煩。我想,也該告一段落了。

  將國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後,我便搬回神戶。看了好一陣子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在京都的山中有一所療養院很適合我去,我大概會去住一段時間。它並不是正式的醫院,只是供人自由療養的設施而已。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向你解釋得清楚些。但現在我沒辦法。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和外界隔絕而安靜的地方,可以好好地休養。

  這一年來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謝。這話請你一定要相信。你並沒有傷害我。我是自己傷害自己的。我真的這麼覺得。

  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見你。並非不想見你,只是還沒有準備好。一旦準備好,我會立刻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認識對方了。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彼此應該作更進一步的認識才好。再會」


  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幾百遍。愈看便愈覺得難過,就像從前直子凝視我一樣的難過。我既無處發這種鬱悶,也無計收拾。如同吹過身邊的風一般,既沒有輪廓也沒有重量。我甚至無法將它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就從我眼前緩緩地走過。我聽不見它們說的話。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仍舊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打發時間。我並不指望會有電話進來,但也無事可做。我總是打開電視,轉到棒球轉播那一台,然後假裝看得津津有味。我將我和電視之間這一個廣漠的空間切割成兩個,切割後的空間又被切割成兩個,就這麼持續下去。最後就成了一個如手掌般的小小空間。


  十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回房睡覺。

  那個月月底,「突擊隊」送我螢火蟲。

  螢火蟲被裝進即溶咖啡的罐子裡。裡頭還放了一點水和水草,蓋子上也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由於當時天還濃黑,那蟲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邊小黑蟲而已,可是「突擊隊」堅持那是螢火蟲沒錯。他說螢火蟲他很清楚,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或根據好反駁他的。好吧!就算是螢火蟲吧!這螢火蟲彷彿很困似的。幾次想爬上光滑的玻璃壁,卻都滑了下來。


  「它原來是在院子裡的。」

  「這兒的院子?」我驚道。

  「你知道的,這……這附近有家飯店一到夏天,就會放螢火蟲招攬客人,不是嗎?這蟲就是從那兒飛來的。」他一邊將衣服、筆記本放進旅行袋裡,一邊說道。


  已經放了好幾個禮拜的暑假了,宿舍裡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我因為不想回神戶,便一直留下來打工,他則是因為有實習課的關係。不過,等實習課一結束,他就會回家。「突擊隊」的家在山梨縣。


  「你可以把它送給女孩子呀!她一定會很開心。」他說。

  「謝謝!」我說。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廢墟一般死寂。國旗從旗竿上被降了下來。餐廳的窗裡有燈影晃動。由於學生不多,餐廳只開了平日一半的燈。右邊那一半不開,只開左邊那一半。儘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聞,是奶油湯的味道。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隻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曬衣竿上,彷彿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吹拂。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裡吸夠了熱,直到現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裡坐下,將身子靠在扶桿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混雜著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雲層一般罩在市區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裡微微地發亮。可是那亮光著實太弱、顏色也著實太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是許久以前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只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輕地搖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哪裡?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想不起來。當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鬱的水流聲。還有個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開或關上。那並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草覆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週一片漆黑,如果把手電筒關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隻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彷彿燃燒中的火花一般。


  閉上眼睛,我暫時將自己委身於記憶中的黑夜。風聲比往常聽得更清楚了。那風並不算大,但卻吹過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鮮明的軌跡。一張開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開罐蓋,抓出螢火蟲,將它放在突出約三公分的塔緣上。螢火蟲自個兒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它在螺絲釘四周踉踉蹌蹌地轉了一圈,然後迅速地跑過如瘡痂一般的脫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陣,發現已是盡頭時。又轉向左行。好一會兒,它才攀上螺絲帽,然後就一直停在那兒。像斷了氣一般,它一動也不動。我靠在扶桿上,細細地端詳那只螢火蟲。我和它都靜止了好一陣子。只有風吹過我們身邊。黑暗中,櫸木葉子互相碰撞著。


  我等了又等。

  許久許久,螢火蟲才又飛了起來。好似想起什麼一般,它忽地振翅飛起,只一瞬間它已經越過扶桿飛進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時光統統要回來一樣,在水塔邊飛快地畫了個弧,又在那兒逗留一會兒,眼見那道光化入風中,這才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道光的軌跡依舊在我心中滯留不去。閉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彷彿無處可歸的遊魂似的,在濃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幾次伸出手去。但卻什麼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線在我指尖就快碰著的地方。

 

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

 

  暑假時,學校要求警方出動機動隊。機動隊衝過防柵,逮捕了裡頭所有的學生。在當時,其他大學也經常發生這種事,可說是司空見慣的了。但學校並沒有解散。已經投下如此龐大的資金了,總不能讓學生鬧一鬧就乖乖地解散吧?再說,將學校用防柵封鎖起來的這夥人,也並不真希望學校解散。他們只是要求變更大學的發議權(譯註:提出議案的權利)規定罷了,但對我而言,發議權要怎麼變更和我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是罷課當時,我也沒有什麼感覺。


  九月一到,我懷著期待學校化為廢墟的心情到學校去,但它卻「毫髮無損」。

  圖書館的書既沒有被搶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壞,建物也沒有被燒燬,我很訝異他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當罷課解除,且在機動隊的佔領下,又重新開課時,最先出席上課的竟是帶動罷課的那夥人。就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他們到教室來上課、作筆記、點名時也應聲。這可就奇了。因為罷課決議仍屬有效,根本還沒有人宣佈終止罷課。雖說學校請來機動隊衝破防柵,但原則上罷課仍在持續當中。而且在罷課決議時他們還曾經大放厥詞,把反對(或是表示懷疑)罷課的學生罵得狗血淋頭,或是群起圍剿。為此我去找過他們,問他們何以不繼續罷課,反倒上起課來了,他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他們其實是害怕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當掉。這班人居然也來高呼大學解體,簡直太滑稽了。這班下流的傢伙本就是依風向來決定音量大小的。


  我在心中對木漉說,喂!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這班人拿了大學學位之後,便到社會上去拚命地製造更下流的社會。


  我決定這一段日子上課點名時不出聲答應。我當然知道這麼做沒有什麼意義,但若是不這麼做,我心裡就不痛快。不過也因此,我在班上的立場更形孤立。當點了名我卻默不作聲時,教室裡瀰漫著一股有意搗蛋的氣氛。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向任同人開口。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我終於理出了一個結論我覺得大學教育毫無意義可言。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忍耐寂寥的訓練時期,因為即使我現在放棄學業,到社會上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每天到學校去上課,作筆記,空下來的時間就在圖書館裡讀書或是查資料,如此而已。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突擊隊」仍舊沒有回來。這不只是罕事一樁,真可說是驚天動地的了。因為他的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而且「突擊隊」可從來不曾翹過課。


  他的桌子和收音機上已悄悄地積了一層灰塵。而架子上,塑膠杯、牙刷、茶罐、殺蟲劑等等則仍安然地並排著。


  「突擊隊」不在的時候,由我負責清掃房間。這一年半以來,清掃房間已經成為我的習慣,只要「突擊隊」不在,我便只得負責維持整潔。我每天掃地,每三天擦一次窗子,每個禮拜曬一次棉被。然後就等著「突擊隊」回來誇我:「渡……邊,怎麼搞的?怎麼這麼乾淨呀?」。


  然而他仍舊沒有回來。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去,他的行李居然統統不見了。房門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只剩下我的。我於是到舍監那兒去問他究竟是怎麼了。


  「他退宿了。」舍監說。「你就暫時一個人住吧!」


  我問舍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卻什麼也不肯說。他正是那種俗物,那種什麼也不肯說,只認定能獨力統管事物是天下至樂的俗物。


  房間的牆壁上依舊貼著冰山的照片,但不久之後我便將它撕下,換上吉姆。摩裡遜和麥爾斯。狄維絲的照片。房間是愈來愈有我的風格了。後來我又用我打工賺的錢買了一座音響。一到夜裡,就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偶而會想起「突擊隊」,不過獨居的日子也著實不壞。


  星期一十點到十一點半有一堂「戲劇史第二部」,講的是關於由裡皮底斯(譯註:古希臘悲劇詩人)。下課以後,我總是走到離學校十分鐘腳程的一家小小的餐廳去吃肉卷和沙拉。那家小小餐廳和嘈雜的大馬路有一段距離,價格也高於一般的學生餐廳,但氣氛幽靜,香菇肉卷也相當可口。店主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另外還有一個打工的女孩。當我獨自坐在窗邊的座位進餐時,有四個學生走了進來。兩男兩女,穿著都十分乾淨、素。他們在靠近入口處坐下,望著菜單,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由一個人匯整,轉告那個打工的女孩。


  這時候,我發現有個女孩常有意無意地盯著我看。這女孩剪得一頭極短的短髮,戴著一副墨色的太陽眼鏡,穿著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質洋裝。我因為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她,便自顧自地吃著,但隨即她卻站起身走向我。然後便一手支在桌子上,喊我的名字。


  「你姓渡邊吧?」


  我抬起頭,再一次端詳她的臉,但不管怎麼看,就是不覺得眼熟。她看上去相當顯眼,倘若見過,按理說是會認得才對。再說學校裡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並不多。


  「我能不能坐一下,還是待會兒有人會來?」

  我雖有些不解,但仍然搖頭示意。「沒有人來。請坐吧!」


  於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在我的對面坐下,從太陽眼鏡後面直盯著我,然後又將視線轉向我的盤子。


  「看起來很好吃嘛!」

  「好吃呀!這是香菇肉卷和豌豆沙拉。」

  「嗯!」她說。「下次我也要點這個。今天已經點了別的了。」

  「你點了什麼?」

  「通心粉。」

  「通心粉也不錯。」我說。「對了,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你呀?我倒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呢!」

  「由裡皮底斯。」她簡潔地答道。「艾蕾克德拉。(譯註:希臘神祇)『不!連上帝也不聽不幸的人說話了。』剛剛不是才上過課?」


  我盯著她的臉。她摘下太陽眼鏡。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是我在「戲劇史第二部」班上曾見過的一年級女生。只是髮型全變了個樣,一下子認不出來。


  「暑假前你的頭髮還在這兒嘛!」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

  「是呀!可是暑假就燙了。燙起很糟,看起來很可怕。當時還真想死呢!真的很糟。就像頭上纏滿了溺死了的海藻體一樣。後來想了一想,與其去死,乾脆就剪短算了。很涼快唷!現在這個樣子。」她說道。跟著便動手去撫弄長約四、五公分的頭髮。又衝著我直笑。

  「很好哇!」我邊吃香菇肉卷邊說道。「側面讓我看看!」

  她別過臉,停了五秒鐘。

  「唔,很適合你嘛!你的頭型一定不錯。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我說。

  「是呀!我也覺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可是呀!男人卻都不這麼想。他們都說像小學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為什麼都喜歡留長髮的女孩子呀?簡直是法西斯嘛!真無聊!為什麼他們總是覺得長髮的女孩看起來有氣質、又溫柔、像個女人啊?我呀!就認識了兩百五十個長頭髮又沒水準的。真的唷!」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說。這並不是假話。我記得她留長頭髮時,看起來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卻像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初生之犢一樣,從體內洋溢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那對眸子彷彿是個獨立的個體似的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時而笑,時而怒,時而悲傷,時而灰黯。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視著她的臉。


  「你真的這麼覺得?」

  邊吃沙拉,我邊點頭。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陽眼鏡,從鏡片後面盯著我。

  「喂!你該不會撒謊吧?」

  「可能的話,我盡量想做個老實人。」我說。

  「哦!」她說。

  「你為什麼戴那麼黑的眼鏡?」我問道。

  「頭髮突然剪短了,覺得沒有安全感呀!好像一絲不掛地被趕到人群當中一樣,根本沒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陽眼鏡的。」

  「原來如此。」我說。然後將剩下的肉卷吃下去。她興味十足地看著我吃。

  「你不回去坐不要緊嗎?」我指著她那三個朋友說道。

  「不要緊呀!等菜來了我再回去。沒什麼事嘛!倒是我在這兒會不會打擾你吃飯啊?」

  「怎麼會?我已經吃完啦!」我說。見她沒什麼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點了咖啡。老闆娘把盤子收走,跟著遞上砂糖和奶精。

  「喂!今天上課點名的時候,你怎麼沒回答呀?你不是叫渡邊嗎?渡邊徹!」

  「是呀!」

  「那為什麼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又把太陽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用一種窺探關著稀有動物的籠子似的眼神直盯著我。「『今天不大想回答。』」她重複了一次。「喂!你講話的方式蠻像亨佛萊鮑嘉的嘛!有點冷峻。」

  「怎麼會?我很普通呀!像我這種人到處都有。」


  老闆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輕輕地啜了一口。


  「我說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是不喜歡甜的東西而已。」我耐心地解釋。「你是不是誤解了些什麼?」

  「怎麼曬這麼黑?」

  「我徒步旅行了兩個禮拜!到處走,只帶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曬黑的。」

  「走到哪兒去了?」

  「從金澤開始,繞了能登半島一周,然後走到新。」

  「一個人?」

  「是呀!」我說。「到處都會碰上旅伴嘛!」

  「有沒有什麼羅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麼的。」

  「羅曼史?」我驚道。「喂!你果然是誤解了。帶著睡袋、滿臉鬍鬚、隨處亂逛的人要到哪兒去搞什麼羅曼史呀?」

  「你總是像這樣一個人旅行嗎?」

  「是啊!」

  「你喜歡孤獨嗎?」她托著腮說道。「喜歡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吃飯,上課的時候一個人坐得遠遠的?」

  「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想勉強交朋友。要真那麼做的話,恐怕只會失望而已。」我說。「『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願失望。』」一邊銜著鏡架,她一邊喃喃說道。「你將來如果寫自傳,這種台詞就可以派得上用場了。」

  「謝謝!」我說道。

  「你喜歡綠色嗎?」

  「為什縻這麼問?」

  「因為你現在穿著一件綠色的運動衫呀!所以找才問你喜不喜歡綠色的嘛!」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她又重複了一次。「我好喜歡你講話的方式。好像在替牆壁塗上很漂亮的漆一樣。從前有沒有人這麼說過你?」

  我說沒有。

  「我叫阿綠。不過我和綠色可是一點也不配呢!很詭異吧?你不覺得很糟嗎?像是一生都被詛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那你姐姐適合粉紅色嗎?」

  「非常適合。好像生來就是為了要穿粉紅色的衣服一樣。哎!真是不公平!」

  她點的菜已經送來了,穿著花格子襯衫的男孩叫道:「喂!阿綠!吃飯羅!」

  她對著那邊舉起手來表示知道了。

  「喂!渡邊!你上課做不做筆記呀?戲劇史第二部那堂課的。」

  「做啊!」我說。

  「對不起!能不能借我呀?我有兩堂沒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認識。」

  「當然好。」我從書包裡拿出筆記,確定上面沒寫別的東西之後,才交給阿綠。

  「謝謝!渡邊,你後天會不會來學校?」

  「會呀!」

  「那你十二點的時候到這兒來好嗎?我還你筆記,順便請你吃飯。該不會和別人一塊兒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怎麼會?」我說。「不過這沒什麼好謝的。只是借個筆記而已。」

  「沒關係啦!我喜歡說謝嘛!不要緊嗎?沒有記在本子上不會忘掉嗎?」

  「不會的。後天十二點在這兒碰面。」

  那邊又叫著:「喂!阿綠!不快點來吃會冷掉唷!」

  「喂!你從以前講話就是這種方式嗎?」阿綠對那聲音置若罔聞。

  「我想是吧!沒特別去注意。」我答道。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我講話的方式與眾不同。


  沉思了一會,她笑著站起來,回自己的座位去。後來當我經過他們那張桌子時,阿綠向我招了招手,其餘三個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星期三。到了十二點阿綠仍未出現。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來的,但因為餐廳裡的人愈來愈多,沒奈何我只得先點來吃了。十二點三十五分餐畢,仍不見她人。我於是付了帳,走出店外,在對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階上坐下來,一邊醒酒一邊等她,但她始終沒來。我只得回學校的圖書館去唸書,接著上兩點的德文課。


  下了課,我到學生課去翻上課人數登記表,在「戲劇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叫阿綠的學生只有一個小林綠,然後我又翻了學生資料卡,從六九年度入學的當中找到了「小林綠」,記下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她住在豐島區自個家裡。


  於是我到公共電話亭去撥了電話。

  「喂!小林書店。」是個男人的聲音。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阿綠在嗎?」我問道。

  「不在,她現在不在家。」對方說道。

  「請問是不是到學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醫院吧!請問您貴姓?」


  我並沒有報上姓名,只道了聲謝就把電話掛了。醫院?難道她受傷或生病了?

  可是從男人的聲音中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的緊張。嗯……大概是去醫院吧!那口氣聽起來彷彿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說來相當輕鬆,就好比說去魚店買魚一樣。


  我只想了一會,就覺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舍去癱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澤借的約瑟夫。康拉德的「紀姆伯爵」看完。之後就拿去還他。


  永澤正要起身去吃飯,我也就跟著到餐廳去了。

  我問他外交部的考試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在八月中舉行。


  「普通啦!」永澤若無其事地答道。「那種題目隨便考考就過了。什麼團體討論、面試的,跟向女人求愛沒兩樣。」

  「那就太簡單了嘛!」我說。「什麼時候會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請你吃大餐。」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是怎麼回事呀?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去考的嗎?」

  「那兒話?大都是些呆子。不是呆子就是變態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我可沒騙你唷!他們連字都不太認得呢!」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澤說道。「像我喜歡被派到國外去呀!還有很多,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試,當然就要到最大的場面去試羅!那也就是國家機關,我想試試在這麼一個既蠢又大的政府機關裡,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權力。懂嗎?」

  「聽起來好像是遊戲。」

  「是啊!是像遊戲沒錯。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權力慾、物質欲的。我是說真的。我也許是既沒用又任性,但也並不嚴重。可以說是無私無慾的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奇心。想在這個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試一試自己的能力而已。」

  「這麼說你也沒有理想羅?」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動規範。」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並不是這樣子的。」我說。

  「你不喜歡我這種人生嗎?」

  「少來了!」我說。「沒什麼喜不喜歡的。你看!我又不念東大,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覺,口才又不好。既沒有人會看重我,又沒有女朋友。念那種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將來也沒有什麼前途可言。我還能說些什麼?」

  「那你羨慕我的人生嗎?」

  「不羨慕。」我說。「因為我太習慣當我自己了。而且老實說,我對東大、對外交部都沒興趣。我只羨慕你有一個像初美那麼好的女朋友。」

  沈默了一會,他繼續把飯吃完。

  「喂!渡邊!」飯後,永澤對我說道。「我總覺得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碰上的。而且會以某種形式互相牽連。」

  「你說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說一樣。」我笑道。

  「是嗎?」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通常很準唷!」

  吃過飯後,我和永澤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兒喝到九點多。

  「喂!永澤!你所謂的人生的行動規範,指的到底是什麼呀?」我問道。

  「你一定會笑的。」他說。

  「不會啦!」我說。

  「就是當個紳士。」

  我雖然沒笑出來,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所謂紳士,就是平常所說的紳士嗎?」

  「是呀!正是那種紳士。」他說。

  「什麼叫做當個紳士呢?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呀?」

  「紳士就是做自己該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我還不曾見過像你這麼怪的人哩!」我說。

  「我也不曾見過像你這麼嚴肅的人哩!」說罷,他便付了全部的帳。


  過了一個禮拜,「戲劇史第二部」的教室裡依然不見小林綠的人影。我迅速地環視教室一周,確定她沒來以後,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趕在教授到來之前給直子寫信。我寫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寫我走過的路、經過的城鎮、邂逅的人們。我告訴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從不能相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需要她。我說「儘管學校的課極其無聊,但我仍舊秉著自我訓練的心情照常上課讀書。自從你走了,我不管做什麼都覺得興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慢慢地談。可能的話,我想到你現在住的療養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夠的話,我更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兩個人並肩散步。這麼說也許太麻煩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給我,不論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寫這些,就寫了四張信紙。我將它疊得漂漂亮亮的,然後裝進準備好的信封裡,再寫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隨後,一個一臉憂鬱的小個頭教授走進教室,開始點名,跟著又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他的腳不大好,總是拄著一支金屬製的手杖。「戲劇史第二部」這堂課雖不挺有趣,但總算教得還不錯,頗有聽的價值。照舊說過天氣很熱的招呼話後,他便談起在由裡皮底斯的劇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馬奇那這個角色來了。接著他又談到由裡皮底斯所寫的神和艾斯鳩羅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處。過了十五分鐘,教室的門板被打開,阿綠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衫和一條乳白的棉褲,戴著和上回一樣的太陽眼鏡。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後,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後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遞還給我。筆記本裡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頭寫著:「星期三真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台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彷彿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著不挺相配的鬍子。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於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說著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後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當高個子在分發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台上發表演說。傳單上用一種能將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著:「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內容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裡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動性。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重彈。旋律不變,變的只是歌詞罷了。我覺得這夥人真正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喂!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我說。

  「對了。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阿綠於是領著我搭上巴士,直驅四谷。這家店位於四谷靠裡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們坐下後,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麼,用朱紅漆的方盒裝著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這家店的確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蠻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隻細細的銀手環,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說。

  「有點兒。昨晚沒睡飽。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別在意。」她說。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生的,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你等了很久吧?」

  「沒關係啦!我反正閒得很。」

  「這麼閒呀?」

  「閒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阿綠托著腮,一邊盯著我,一邊笑了起來。「你真的很親切呢!」

  「不是親切,只是很閒而已,」我說道。「不過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院去了。到底怎麼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著眉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她點了點頭,隨即轉去撫弄手環。「是呀!我怎麼沒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號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對不起啦!」

  「沒關係。我其實不該多問的。」

  「哦!沒這回事。只是我現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我還不想睡。我們去散步吧!」阿綠說道。


  阿綠將我領到她的母校去。這所高中距四谷車站步行並不算遠。


  從四谷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注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兒遇見,也會在別的地方!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這麼覺得。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上頭爬滿了長春籐,屋簷上有幾隻鴿子歇在那兒。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裡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裊裊升起。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濛。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麼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說我不知道。

  「那是燒衛生棉的煙。」

  「真的?」我說。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生理用衛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阿綠笑道。「因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丟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煙就是燒出來的。」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我說。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麼想呢!覺得很是壯觀。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將近有一千個女生。去掉還沒有來經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右,就算當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生棉被丟進垃圾筒裡。」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

  「嚇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將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我說。我怎麼會知道?而後,兩人盯著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我其實並不想念這所學校的。」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當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學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鬆愉快地渡過青春年華。可是我爸媽為了面子,就要我念這兒。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每天盡想著要早點畢業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麼厭惡這地方,畢業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只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就算發燒三十九度,我也爬著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著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後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因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唷!」

  「你討厭學校的什麼地方呀?」

  「你喜歡學校嗎?」

  「不喜歡也不討厭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並不怎麼注意這些。」

  「那所學校呀,」阿綠一邊用小指搔搔眼尾,一邊說道。「全收些優秀的女學生!收了將近一千個家世好成績又好的女學生。總之,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女兒。沒有錢怎麼受得了?學費又高,偶而又要捐錢,見習旅行時又要住京都的高級旅館、吃高級的懷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倉大飯店去做一次餐桌禮儀的講習,反正很多啦!你知道嗎?和我同一年的學生一百六十個人當中,住豐島區的就只有我哩!他們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區三番町啦、港區元麻布啦、大田區田園調布啦、世田谷區成城那種地方,夠嚇人了吧?只有一個女孩住千葉縣柏市,我曾試著和她做朋友,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她對我說雖然她家是遠了一點,但還是請我去玩,我就真的去了。哇塞!嚇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嗎?光是繞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不得了,還有兩隻像小型汽車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著牛肉塊!可笑的是,在班上這女孩居然還為了自己住的是千葉縣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遲到了,就會有賓士車送她上學,車子裡有司機,司機還戴帽子,戴白手套。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嗎?」

  我搖搖頭。

  「學校裡找不到第二個跟我一樣住豐島區北大塚的學生。而且父親的職業欄上還寫著『經營書店』呢!不過班上同學很照顧我,他們都說可以在我家盡情地看書,真是不錯。開什麼玩笑呀?他們全以為我家開的是像紀伊國屋那種大書店!一提到書店,他們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種大的。其實呀!小得可憐哩!小林書店,可憐的小林書店!嘩嘩地把門一打開,眼前排的儘是雜誌。其中賣得最好的是婦女雜誌,就是附有最新做愛技巧及圖解四十八種的那種雜誌。附近的太太們會將它買回去,坐在廚房仔細地研究,只等著老公回來試試看。夠厲害了吧?我真不知道這年頭的太太們腦子裡都想些什麼。再其次賣得不錯的就數漫畫了。像『雜誌』、『星期天』、『跳躍』等等。再來賣得成績還算不錯的就是週刊。反正幾乎都是雜誌就是了。文庫本也賣了一些,但並不算多。只有推理的啦、時代的啦、風俗等等才賣得出去。再來就是實用書了。好比說圍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結婚典禮演說法啦,還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我們店裡連文具都賣哩!就只在櫃台旁邊擺些原子筆、鉛筆、筆記本什麼的。既不賣『戰爭與和平』,也不賣『性的人類』,或是『裸麥田』。這就是小林書店。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羨慕嗎?」

  「你說的種種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

  「嗯!就是這種店嘛!附近的鄰居會來買書,我們也會代人送書,生意也一直很不錯,是足夠養活一家四口的了。既不曾舉債,也送兩個女兒上了大學。可是就只有這樣!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餘力做別的事。所以說,根本就不該讓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煩。一到要捐錢的時候,父母親就嘮叨個沒完,和班上同學出去玩也一樣,總是擔心待會若是到高級餐廳吃飯的話,錢會不會不夠。這種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你家裡很有錢嗎?」

  「我家?我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階級。既不算什麼有錢人,也不算太窮。送小孩子到東京上私立大學是很辛苦沒錯,不過幸好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小孩,還不成問題。家裡寄來的錢並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貼補。很普通的家庭嘛!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可樂娜。」

  「你打的是什麼工呀?」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蠻輕鬆的。只要坐在那兒看店就得了。」

  「哦!」阿綠說。「我一直以為你沒有錢的煩惱呢!看起來不像。」

  「我是從來也沒有煩過呀!只是不算頂有錢而已,和大多數人一樣。」

  「我們學校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有錢人!」一面將兩手攤在膝上,她一面說道。「問題在這裡。」

  「從此之後就沒法再適應另一種生活了。」

  「喂!你知道當個有錢人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嗎?」

  「不知道!」

  「就是你可以說我沒錢三個字。比如說我邀同學一起去幹嘛的,她可以說:「不行!我現在沒錢。」換作是我的話,我可不能這麼說了。因為如果我說:『我現在沒錢。』那就是真的沒錢,很慘吧?這道理就好比一個美人說:『我今天很難看,不想出門。』一樣,如果你是個醜八怪,說這話一定會被嘲笑的。我當時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到去年為止,整整六年。」

  「以後你就會忘了。」我說。

  「忘得愈快愈好!自從上了大學,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呢!因為每個人都很普通。」

  她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撩她的短髮。

  「你在打什麼工呀?」

  「寫地圖的解說。你知道的,買地圖的時候不是會附上一本小冊子嗎?上頭有街道名稱啦、人口啦、風景區什麼的,還印了很多別的,比如說這兒有徒步旅行路線啦、有這種傳說啦、開這種花啦、有這種鳥之類的。我就是負責寫這些東西,這真的很簡單,一下子就好了。只要到日比谷圖書館花上一天的時間查資料,便足夠寫一本了。你只要抓住一點訣竅,做起來就不難。」

  「什麼樣的訣竅?」

  「也就是說,你只要添加一些別人沒寫過的東西就可以了。這麼一來,地圖公司的人便會覺得你會寫文章。他們會對你非常佩服,把工作全交給你!你不必做得太好,一點點就行了,比如說,為了建水壩,這兒曾淹沒了一個村鎮,但候鳥仍記得這個村鎮,只要季節一到,人們便看得到一群鳥在湖上徘徊不去的情景。你這麼加油添醋的話,他們都會很喜歡的,你看嘛!這不是又有氣氛又有雅趣嗎?一般打工的人不會這麼做的。我寫那些稿子還賺了不少錢咧!」

  「可是這種資料好找嗎?」

  「嗯……」阿綠微微傾著頭。「只要想找就找得到。真找不到的話就酌情創作一下嘛!」

  「原來如此。」我佩服之至。

  阿綠也想聽聽宿舍的事,我便照例把國旗啦、「突擊隊」的收音機體操之類的笑話說給她聽。阿綠聽過「突擊隊」的笑話之後也大笑不止,看來「突擊隊」似乎真能讓所有的人快樂起來!阿綠覺得很有意思,說是無論如何要到宿舍去看看。我告訴她,看過就沒意思了。

  「沒什麼啦!只是有幾百個男生躲在稍嫌髒亂的房間裡喝酒、手淫,如此而已。」

  「你也做同樣的事嗎?」

  「沒有人不做的。」我解釋道。「就跟女孩有月經一樣,是男人都要手淫的。大家都做,沒有人不做。」

  「有女朋友的人也做嗎?我的意思是說,即使是有性伴侶的人也做嗎?」

  「這不相干的。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在每次約會之前都要手淫。他說這樣反而比較不會緊張。」

  「我不大懂這些,因為念的一直是女校。」

  「而且婦女雜誌的附錄裡頭又沒交代,是不?」

  「是呀!」阿綠笑道。「對了,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有沒有約會呀?」

  「每個星期天我都有空啊!不過晚上六點鐘要打工就是了。」

  「要不要到我家來玩?到小林書店來,店是不開,但我得留到傍晚,怕會有什麼重要的電話進來。喂!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吃午飯呀?我燒給你吃。」

  「不勝感激!」我說。


  阿綠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小片紙,仔細地在上頭畫了到她家的地圖。跟著又拿出紅原子筆來,在她家的位置上打上一個大叉。


  「很容易找的,因為有個『小林書店』的大招牌。十二點左右到好嗎?我會先燒好飯等你。」

  道過謝後,我將地圖放進口袋裡。然後告訴她,我該回學校去上德文課了。阿綠則在四谷搭電車,說是還要去個地方。


  星期天早上,我九點起床。刮過鬍子,洗了衣服,我拿到屋頂上去曬。天氣很好,頗有初秋的味道。一對對蜻蜓在院子裡飛來飛去,附近的小孩子拿著捕蟲網到處追著跑。這是個無風的日子,國旗無精打采地俯垂著。我穿上燙得十分平整的襯衫,走出宿舍,到都電的車站去搭車。星期天的學生街彷彿一座死城似的杳無人影,大部分的店家都不做生意。街上只要有些微的聲響,聽起來便異常清晰。女孩子們腳蹬木跟鞋咯噠咯噠地穿過柏油路。都電的車庫旁,四、五個小孩子將空罐子排成一列,拿石子扔著玩。後來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水仙花。秋天買水仙花是有些奇怪,但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喜歡水仙花了。


  星期天早上的都電只坐了三個結伴出門的老婆婆。我一上去,老婆婆們便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盯著我手上的花。其中一個還邊盯著我邊露出笑容,我也跟著笑了。然後,我在最後一排坐下,遠眺著飛掠過車窗外的舊屋景致。電車緊沿著屋簷奔馳。有一戶人家在曬衣桿上放了十個蕃茄盆栽,一隻大黑貓在旁邊作日光浴。我還看到小孩子在院子裡吹泡泡玩。耳邊也傳來了石田亞由美懷念老歌的旋律。甚至還聞得到咖哩的香味。電車飛快地穿梭在這個親切感十足的小市區裡。途中還上來了好幾個乘客。而原來的三個老婆婆仍然湊在一起,聊得正自起勁,沒有一絲倦容。


  在大塚車站附近,我下了電車,按照阿綠畫的地圖,走到一條並不頂熱鬧的大街上。街道兩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物老舊不堪,裡頭也不甚明亮。有的甚至連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難辨。從建物的老舊和樣式看來,這一帶在戰時似乎並不曾遭到轟炸,因此從前的街景便一直保留到今天,他們當然也曾作過某種程度的改建,因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補修的痕跡。但這樣一來,反而此純粹的老房子還要來得髒亂。


  大多數的人受不了車多、噪音、空氣壞、高房租,就搬到郊區去了。留下來的儘是一些住廉價公寓和社區住宅的,或是不好遷移的商店啦、打算一輩子老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等等這條大街看上去就給人這種感覺,而且由於車子排出大量的廢氣,街上彷彿罩著一層薄霧似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迷濛、骯髒。


  在這條大街上走了好一會兒,這才在轉角的加油站往右一拐,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小商店街,「小林書店」的招牌就立在中間。這的確不是一家大書店,但並不像阿綠所描述的那麼小。是極其普通的市區中一家極其普通的書店。跟我在小時候總等不及到發行日就跑去買少年雜誌看的那種書店差不多。立在小林書店門口,我突然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不管走到哪兒,你都看得到這種書店。


  書店鐵門緊閉,門上寫著「週刊文春,每週四發行」的字樣。雖然還有十五分鐘才到十二點,但我不想捧著水仙花在街上亂逛打發時間,所以就按了鐵門旁的門鈴,然後略略後退二、三步,等候應門。等了十五秒鐘,沒有反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按時,上頭有人喀啦喀啦地拉開了窗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阿綠從窗口探出頭來,對著我招手。


  「打開鐵門進來呀!」她叫道。

  「我來早了,沒關係嗎?」我也回叫。

  「有什麼關係?上來二樓吧!我現在走不開。」跟著又喀啦喀啦地拉上窗子。


  我大剌剌地將鐵門拉開約一公尺左右。弓著身子進入店內後,又把鐵門拉下。

  店內一片漆黑,我撞上了用繩子困好放在地上準備退還的雜誌,差點沒跌一跤,好不容易走到裡側,摸黑脫了鞋子,踏上地板。屋裡仍舊微黑。一上去,便是一個小客廳,裡頭擺著一組沙發。一道彷彿從前的波蘭電影一般的黯澹的光射進這小小的空間裡。而左手邊則是一個小倉庫,廁所也在那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手邊的陡梯,到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明亮得多,我這才鬆了口氣。


  「喂!這兒啦!」阿綠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了過來。從樓梯一上來,右手邊就是餐廳,廚房則在裡側。屋子雖很老舊,但廚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流理台、水龍頭和碗櫃都相當新。阿綠就在那兒準備午飯。鍋子裡正呼嚕呼嚕地煮著東西,此外還有烤魚的味道。

  「冰箱裡有啤酒,你就坐那兒喝嘛!」阿綠飛快地看我一眼,跟著說道。我便從冰箱裡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旁喝了起來。啤酒相當冰涼,彷彿已經放進冰箱冰了半年似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菸灰缸、報紙、醬油杓子、便條紙和原子筆等。便條紙上寫著電話號碼和一些買過東西的計算數字。

  「大概再過十分鐘就好了,你就在那兒等著好嗎?可以等嗎?」

  「當然可以羅!」我說。

  「餓一點也好。量蠻多的。」


  我一面啜著冰啤酒,一面盯著正在專心燒飯的阿綠的背影。她的動作十分靈活,在一段時間內居然同時進行四道做菜手續。一會兒嘗嘗湯的味道,一會兒在砧板上切東西;這才剛從冰箱裡拿出東西裝在盤子裡,卻又洗起用過的鍋子來了。從背後看來,她的這些動作讓人聯想起印度的打擊樂器演奏家。才剛打過那邊的鐘,便又叩擊這邊的木板,跟著又敲起水牛骨來了。每個動作都相當漂亮、靈活、有整體感。我一面看著,一面暗自佩服。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我出聲道。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做了。」說罷,阿綠對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藍色T恤。T恤的背上印著一個蘋果牌唱片的大蘋果商標。從背後看來,她的腰細得令人吃驚。彷彿曾經因為某種緣故,讓纖腰壯實的那一段成長過程給漏掉似的,那腰真細得緊。也因此,比起一般女孩穿牛仔褲的苗條模樣,阿綠穿起來反而給人一種中性的感覺,亮光從廚房的水池子上方的窗口流進來,使得阿綠身子的輪廓更添上一層朦朧。


  「我自己就從不曾做過像這樣的一頓大餐哩!」我說。

  「這算什麼大餐嘛!」阿綠背對著我說。「我昨天太忙,沒時間去買菜,只就著冰箱裡現有的東西湊著做而已。所以呀,你千萬別客氣。真的!而且我們家喜歡請客。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歡請客。喜歡得要命哩!倒不是說我們家的人與眾不同,特別的親切;也不是想藉此贏得大家的好評,反正只要有客人來,就一定非請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全家人剛巧都是這種個性。像我父親自己幾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們家裡放了好多酒,你知道為什麼嗎?就是為了請客嘛!所以啤酒儘管喝好了,別客氣!」

  「謝謝!」我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放在樓下的水仙花。記得剛才脫鞋的時候就順手擱在一旁了。我於是又下樓將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來。阿綠從碗櫃中拿出一個瘦長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進去。


  「我最喜歡水仙花了。」阿綠說道。「上高中時有一回參加文化祭,我還唱了『七朵水仙』呢!你聽過嗎?『七朵水仙』?」

  「當然聽過呀!」

  「從前在民歌俱樂部時唱過的。還彈吉他伴奏呢!」


  說著,她便一面哼著「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進盤子裡去。

  阿綠的菜遠比我想像的要豐盛得多了。醋漬竹莢魚、厚片蛋皮、一個自己做的魚西京漬、再加上煮茄子、菜湯、玉蕈飯,飯上頭還遍撒了芝麻和黃蘿蔔乾。

  完全是關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極了。

  「渡邊,老實說你有點意外吧?看起來並不怎麼樣?對不?」

  「可以這麼說。」我實話實說。

  「你是關西人,應該蠻喜歡清淡的口味吧?」

  「為了我才特別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麼樣,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呀!是因為我們一直吃的就是這種口味啦!」

  「你父親或母親是關西人嗎?」

  「不是,我父親是東京人,母親是福島人。我們家族裡沒有一個關西人。都是東京和北關東一帶的。」

  「你這麼說我就不懂了。」我說。「那你怎麼會做這麼有模有樣又正統的關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說來話長羅!」她咬了口蛋皮。跟著說道:「我母親非常厭惡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幾乎不燒飯吃。而且我們又是做生意的,一忙起來就隨便吃,今天從外頭叫菜進來吃,明天到肉店去買現成的炸肉餅吃。從小我就非常不喜歡這樣,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無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著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念初中三年級吧?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於是到新宿的紀伊國屋去把最高級料理的烹飪書給買了回來,一字不差地完全照著做。包括選砧板、磨菜刀、殺魚、削木魚等等所有的一切。因為寫書的人是關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關西菜了。」

  「那今天做的這些菜,都是從書上學來的?」我驚道。

  「後來我存錢,去吃了幾次正統的懷石料理,就把味道給記住了。我的直覺很靈的。盡管沒什麼邏輯概念。」

  「你真的很行呢!無師自通。」

  「當時很苦哩!」阿綠歎道。「因為家裡的人對做菜是既不瞭解也不關心。根本不給錢買一把好菜刀或是鍋子什麼的,說是現有的就很不錯了。開什麼玩笑嘛!那種又薄又鈍的刀子能殺魚嗎?我這麼一說,他們又答說『那就別殺嘛!』我有什麼辦法?只好趕緊存錢買利刀、鍋子、杓子了。喂!你相信嗎?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會拚死命一點一滴地存錢買杓子、磨刀石、鍋子。而我身邊的朋友有了錢就可以去買漂亮的衣服、鞋子什麼的。很可憐吧?」

  一面喝湯,我一面點頭。

  「高一的時候,我好想要有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細細長長、可以做蛋皮的銅鍋。結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來買胸罩的錢買了鍋子。可真夠慘的,害得我連續三個月都戴同一個胸罩哩!你相信嗎?晚上洗一洗,然後拚命地弄乾它,早上再戴出門去。沒干的話可真是可憐哪!這世上再沒有比戴一件還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憐的了。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呢!而且想起來都是為了那個鍋子。」

  「說的也是。」我笑道。

  「所以當我母親過世時,我還真鬆了口氣!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她,可是從此以後,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現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說是一應俱全!因為我父親從不過問家裡的支出狀況。」

  「你母親什麼時候過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答道。「是瘤。腦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頭,後來整個人變得傻傻的,只靠藥物維持生命,但仍舊沒死,最後幾乎可說是安樂死哩!該怎麼說呀!那算是死得很慘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著累得要死,家裡也用盡所有的積蓄。打一次針要兩萬塊錢,又要幫忙照料這個那個的。我也因為照顧她,沒辦法好好看書,才當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歎了口氣。「越說越難過了。怎麼會說到這兒來的?」

  「從胸罩開始說起的吧!」我說。

  「喂!蛋皮呀!你可得吃唷!」阿綠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後,肚子就很撐了。阿綠吃的沒有我多。她說一邊做菜,自己也一邊跟著飽了起來。吃過飯,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包萬寶路,用火柴點了一根抽。然後又將插著水仙花的玻璃瓶捧在手上,端詳了好一會兒。


  「插在這兒好看吧!」阿綠說道。「好像不需要再移到花瓶裡去了。這樣看起來,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是才剛從河邊摘了水仙回來,順手就插在玻璃瓶裡呢!」

  「是從大塚車站前的河邊摘來的。」我說。

  阿綠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真是個怪人呀!可以板著臉開玩笑。」


  阿綠托著腮,將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丟進菸灰缸,然後用力地將它捻熄。被煙給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捻菸的動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說。「你那樣像個樵婦。不要強去捻熄它,要從旁邊慢慢地捻。這樣才不會弄得髒兮兮的。像你那樣就太難看了。還有,無論如何,煙不能從鼻子出來。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塊兒吃飯時,大概也不會聊什麼三個月都穿同一件胸罩的事吧!」

  「我是樵婦呀!」阿綠搔搔鼻子說道。「再怎麼樣也高尚不起來。有時候會故意開開玩笑裝模作樣的,可是骨子裡就是學不來。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萬寶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

  「那有什麼要緊?反正不管什麼牌子都一樣不好抽嘛!」她說。跟著就將萬寶路的紅色硬紙盒端在手上轉著玩。「我上個月才開始抽的。其實我也並不是真想抽,只是突然想試試看而已。」

  「為什麼會突然想試?」

  阿綠將擺在桌上的兩隻手掌交叉握著,沈吟了一會兒。「反正就是想試嘛!你不抽嗎?」

  「六月時戒掉了。」

  「為什麼?」

  「太麻煩了。到了半夜沒菸抽的話很痛苦,所以才戒的。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你的個性一定相當嚴謹羅!」

  「或許吧!」我說。「所以人緣大概就好不起來了。從以前就是這樣。」

  「那是因為你看起來也不像挺在乎人緣好不好的呀!所以有一種人日子會過得不快樂。」她托著腮,低聲說道。「可是我很喜歡跟你說話耶。因為你說話的方式很特別。比如說『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我幫阿綠洗碗盤。我站在她身旁,用毛巾擦乾她洗過的碗盤,放在流理台上。


  「你們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兒去了?」我問道。

  「我母親現在在墳墓裡頭。兩年前死的。」

  「剛剛已經聽說過了。」

  「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約會了。好像是開車出去兜風吧!她未婚夫在一家汽車公司上班,所以非常喜歡車子,我並不怎麼喜歡。」

  接著阿綠就沈默下來,靜靜地洗盤子,我也靜靜地擦。

  「再來是我父親啦!」過了一會兒,阿綠說道。

  「對!」

  「我父親去年六月到烏拉圭去了,一直都沒回來。」

  「烏拉圭?」我驚道。「為什麼要到烏拉圭去?」

  「他想移民到烏拉圭去呀!很可笑吧?當兵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在烏拉圭開農場,問他要不要去,他就一個人搭飛機去了。我們拚命勸他不要去,跟他說:『去那種地方既沒事做,語言又不通,何況你連東京以外的地方都難得去一次』但還是沒用。我母親的死大概對他打擊太大,他甚至活得有點意興闌珊哩!他就是這麼愛我母親。真的唷!

  我無詞以對,只張著嘴巴盯著阿綠。


  「我母親過世的時候,你知道他對我們兩姐妹說了些什麼嗎?他說:『我覺得很後悔。與其死了你們的母親,還不如死了你們兩個。』我們楞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怎麼說,也不能這麼說話吧?我們當然能瞭解失去愛侶的痛苦和悲哀,我們也覺得難過呀!可是你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算了嗎?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嗯!是呀!」

  「我們也會受到傷害呢!」阿綠搖搖頭。「反正呀!我們家盡出些怪人就是了。總會有個地方不對勁。」

  「大概吧!」我也有同感。

  「可是你不覺得相愛是一件最美妙的事嗎?愛到可以對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兩個算了這種話。」

  「這麼說的話倒也沒錯。」

  我靜靜地擦盤子。擦過了所有的盤子之後,阿綠全都收進碗櫃裡。

  「所以他就到烏拉圭去了。丟下我們兩個不管。」

  「他沒有和你們聯絡嗎?」我問道。

  「只寄過一張明信片。今年三月。可是寫得很簡單。只說什麼這邊很熱啦、水果沒有想像中好吃等等。簡直是開玩笑嘛!寄一張印著驢子的風景明信片!他真是頭腦有問題,居然也沒有告訴我們他到底見著了朋友沒有。最後是說了等到安定之後要叫我們過去,但自此以後就沒有消息了。我們寫信過去也一直都沒有回音。」

  「不過,要是你父親真的要你去烏拉圭,你會怎麼辦?」

  「我會去看看。很有趣呀!不是嗎?但我姐姐說她絕對不去。她最討厭不乾淨的東西或是不乾淨的地方了。」

  「烏拉圭有那麼髒嗎?」

  「誰知道?可是她覺得呀!她說,那兒的馬路上一定到處是驢子的大便,蒼蠅一定很多,沖水式的廁所一定缺水,蜥蜴和蠍子一定到處亂爬。我想她大概曾在哪兒看過這種電影吧!我姐姐最討厭蟲了,她只喜歡開著豪華車到神奈川的海邊去兜風而已。」

  「哦!」

  「烏拉圭,不錯呀!去也無妨!」

  「那現在這書店誰在看呢?」我問道。

  「我姐姐勉強在看著。還有住在附近的叔叔會來幫忙,也會幫我們送書,我有空的時候也幫忙看。反正書店也沒有什麼需要勞累的工作,總是可以做下去的。真做不下去的話,考慮把它賣掉。」

  「你喜歡你父親嗎?」

  阿綠搖搖頭。「不怎麼喜歡。」

  「那你為什麼肯到烏拉圭去呢?」

  「因為我信任他。」

  「信任他?」

  「是呀!雖然並不怎麼喜歡他,但是信任他。這種因為死了太太大受打擊,把家、小孩、工作全丟下來,就這麼去了烏拉圭的人我信任他。你懂嗎?」

  我歎了口氣。「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阿綠笑了笑,輕輕地敲我的背。「算了!懂不懂都無所謂啦!」她說。


  那個禮拜天下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是特別奇怪的一天。就在阿綠家的附近發生了火災,我們爬上三樓陽台觀火,在那裡,我吻了她。這樣說來似乎有些愚蠢,但是事情確實是這麼進展的。


  當時我們正一邊聊著大學的事情,一邊喝著飯後的咖啡,突然聽見救火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救火車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從窗外傳來了人奔跑、大叫的聲音。阿綠走到靠馬路的房間,打開窗戶向下看,然後對我說:「你在這裡等一下。」就跑掉了。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快跑上樓梯。


  我獨自喝著咖啡,一面想著烏拉圭究竟在哪裡,到底是在巴西附近,還是委內瑞拉附近?我一直認為應該在哥倫比亞附近,但是實在想不出來是位於那裡?就在這個時候,阿綠從上面下來說:「快跟我一起來!」我只得跟在她後面,爬上走廊盡頭的窄小樓梯,到了陽台。陽台比周圍的屋頂都高出一截,所以附近的景觀可以一目瞭然。就在距我們三、四幢房子遠的一間房子上面冒起黑煙,乘著微風吹向大馬路那邊。有一股焦臭味飄了過來。


  「那是阪本先生的房子呀!」阿綠從欄杆探出身子說道。「阪木先生以前是做裝修日式房子的生意,不過現在已經關店了!」


  我也從欄杆裡探出身子望過去。起火處正好位於三樓建的陰影中,所以看不清詳細的情形,只見三、四輛消防車正在進行著搶救的工作。因為路太窄了,只有兩輛消防車進得來,後面的那輛只得在大馬路上等候。而且路上照例又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如果有貴重的東西,就去收拾一下,看來要避一避才好!」我對阿綠說:「雖然現在是逆風,但是風向或許一下子就改變了,而且再過去就是加油站啊!我幫你的忙,你快去收拾!」

  「我沒有貴重的東西呀!」阿綠說。

  「總有一些吧!像儲金簿啦,印章、證件之類的東西啊!應急的錢也不可少呀!」

  「不要緊的啦!我不走!」

  「即使燒到這裡也不走?」

  「唉!」阿綠歎道。「死了也沒關係!」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看著我的眼睛。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有幾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視她半晌,突然覺得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說。

  「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阿綠閃著眼光說道。

  「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我會跑掉的!想死的話,你一個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頓午飯,總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頓晚飯。」

  「嗯,好啊!反正要在這裡靜觀其變,我們來唱歌好了。真要燒到這裡來的話!再打算啦!」

  「唱歌?」


  阿綠從二樓拿了兩個椅墊、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陽台上。我們一邊看著瀰漫的黑煙、一邊喝著啤酒。阿綠也開始彈起吉他唱歌。我問阿綠說,這樣做不會招惹鄰居反感嗎?畢竟這樣一邊看火災,一邊在陽台上喝酒、唱歌,不是什麼正經合理的行為。


  「沒關係!我們不必管別人怎麼想!」阿綠說。


  她唱著過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維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她唱著『檸檬樹』、『粉撲』、『五百哩路』、『花兒去了哪裡?』、『快劃吧!麥可!』,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剛開始的時候,阿綠還教我唱第二部,打算兩人合唱,但我實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罷,後來她索性一個人唱個痛快。我則啜著啤酒,一面聽著她的歌聲,一面注意火勢蔓延的情形。每次以為煙突然變大了,卻又稍微熄了一點,就這樣反覆著。人群大聲地喊叫著、命令著。報社的直升機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飛來,拍了照片之後又飛回去。我想只要沒有拍到我們就沒關係。警察用擴音器向看熱鬧的路人大喊往後退,孩子以啼哭的叫聲喊著媽媽,不知哪裡又傳來玻璃敲破的聲音。不久,風向開始不穩定,白色的煙霧在我們的周圍亂舞。即使如此,阿綠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會唱的歌之後,又唱起自己作詞作曲的怪歌。


  想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沒有鍋子。

  想為你編一條圍巾,但是我沒有毛線。

  想為你寫一首詩,但是我沒有筆。

  「這首歌叫做『什麼都沒有』!」阿綠說道。歌詞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邊聽著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邊想著如果加油站著火了,那麼火苗會吹向這棟房子吧!阿綠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隻曬太陽的貓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麼樣?」阿綠問道。

  「獨創的佳作!完全將你個性表露無遺。」我很認真地回答。

  「謝了!」她說。「歌名是『什麼都沒有』。」

  「我可以瞭解!」我點點頭。

  「嗯!那是我母親死的時候……」阿綠對著我說。

  「哦?」

  「我一點都不悲傷!」

  「哦?」

  「後來我父親離開,我也是一點都不悲傷!」

  「是嗎?」

  「是的!你不覺得我很過分嗎?不覺得我太過冷酷嗎?」

  「你會這樣,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啊!有太多原因了!」阿綠說。「我家實在太複雜了。但是,我總以為不管怎麼樣,他們總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離別,應該會悲傷的。但是我卻不悲傷。一點感覺也沒有。不悲傷、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們!只是常常會在夢中出現。母親從黑暗的深處瞪著我看,然後責備我說『你很高興我死掉!對不對!」我並不高興呀!我母親去世這件事。我只是沒有那麼悲傷而已。老實說,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小時候,我養的一隻貓死掉時,我哭了一整個晚上!」


  為什麼會冒出這麼多煙來呢?我想著。看不見火苗,也沒有蔓延的樣子,只有黑煙不斷往上飄。到底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燒掉了什麼東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過,那也不全是我的錯。雖然我承認有薄情之處,但是,如果他們我父親和母親再多愛我一點的話,我想我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更悲傷難過的!」

  「你認為他們不太愛你?」

  她轉頭看著我的臉,然後用力點點頭。「大概在不完全愛與完全不愛之間吧。我一直很渴望他們的愛。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但是他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一撒嬌就被推開,抱怨我是賠錢貨。一直都是這樣。因此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說道。「那麼,有沒有成果?」

  「很難。」阿綠說。然後望著煙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東西。所以很難。」

  「你要一份完美的愛?」

  「也不是。我沒有資格要求那樣。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後喘著氣回來對我說:『阿綠!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在不想吃啦!』然後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但是我覺得這和愛情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嘛!」我稍稍愕然地說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阿綠說道。「對女人來說,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義!」

  「你是說把草莓蛋糕丟出窗外這件事?」

  「是啊!我希望對方會說:『知道了!阿綠,我知道啦。我應該早曉得你不會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驢子一樣不用大腦。對不起!我再去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麼?巧克力泡芙?還是起士蛋糕?』」「然後呢?」

  「如果他這樣對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愛他羅!」

  「我覺得這話不盡合理。」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愛。雖然沒有人瞭解我。」阿綠說著,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搖頭。「對於某一種人來說,愛情就是從一些很瑣碎、無聊之處開始的。甚至不這樣,就無法開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種想法的女孩。」我說。

  「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著手指頭,一面說:「但是,我是認真地這麼認為。我只是說老實話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有與眾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別的東西。但是我說了實話,別人卻以為是玩笑或作戲!所以常常增添許多麻煩。」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災裡。」

  「哎唷!不是啦!那只是一種好奇心罷了。」

  「死在火災裡?」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阿綠說。「不過,死亡的本身,我一點都不害怕。真的!被這種煙霧包圍,然後失去知覺就這樣死去,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一點都不恐怖。我母親或其他親戚,他們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脫離痛苦而死的。他們總算和我有血緣關係。他們從生病到死去都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說還有一點殘存的意識,也只是痛苦的感覺罷了。」


  阿綠銜著一根萬寶路香菸,點上火。

  「我怕的是這種死亡方式。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生命的領域,當你發現時,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周圍的人也覺得與其說我是活人,不如說更近於死人。這種情況是最令人憎惡的,我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又經過三十分鐘之後,火災才完全平息。好像沒有蔓延,也沒有人員傷亡的樣子。留下來的那輛消防車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裡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邏車留在路上,警燈在那裡不停地轉動著。不知道哪裡飛來的兩隻烏鴉停在電線的頂端,正在眺望著地上的景況。

  火災一旦結束,阿綠就顯得沒精打采,全身無力地茫然眺望遠空。而且幾乎不說一句話。


  「累了嗎?」我問。

  「不是累。」阿綠說。「只是很久沒放鬆罷了,放鬆一下。」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也看著我的眼睛。我抱著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嘴唇。

  阿綠只稍微顫動了一下肩頭,立刻又全身無力地閉上眼睛。五秒、六秒,我們就這樣唇貼緊唇。初秋的陽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臉頰上,可以看見睫毛正微微顫動著。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穩,不需要有任何目的的親吻。如果不是坐在充滿午後陽光的陽台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火災的話,我就不可能在那天和阿綠接吻吧!我想她也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在陽台上久久地眺望著閃閃生輝的屋頂、煙、和紅蜻蜓之類的東西,有了一種溫暖而親密的情懷,所以都在無意識中希望能以某一種方式把它保留下來。我們的吻就是這樣的吻。當然就像任何一種親吻一樣,它並非不包含任何危險性。


  先開口的是阿綠。她輕輕握住我的手。然後難以啟齒似地說自己另有交往中的對象。我回答說我當然知道。


  「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呢?」

  「有。」

  「但是你禮拜天總是有空。」

  「說起來很複雜。」我說。同時我也知道,這個初秋午後的短暫魔力,已經消失不見了。


  五點的時候,我說要去打工,就離開阿綠的家。我還邀她一起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她說或許有人會打電話來而拒絕了。


  「一整天待在家裡等電話真是很討厭。如果只有自已一個人,就會覺得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腐朽下去,最後就會溶化成綠色的黏稠液體,被吸進地底下去,然後只剩衣服留在那裡,就是那種感覺。一整天不停地等候。」

  「如果以後還要等電話,我樂意奉陪。當然要附帶午餐。」我說。

  「好。我連飯後的火災也會事先準備好。」阿綠說道。


  第二天在「戲劇史第二部」的課堂上,沒有看見阿綠的身影。下課之後,我一個人到學生餐廳吃著又冷又難吃的午餐,然後坐在向陽處看著四周的風景。就在我旁邊,有兩個女學生一直不停地說著話。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像抱嬰兒似地把網球拍抱在胸前,另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納德。龐士丁的唱片。兩個人都是漂亮的女孩,非常開懷地說笑著。從社團活動中心那邊傳來了練習低音喇叭的聲音。到處都有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一起,他們在那裡對於某些問題自由地發表不同的意見,不時地笑鬧喧嘩著。在停車場,有一些人在玩滑板。一個抱著公事包的教授為了避開他們而橫越過去。中庭處一個戴著頭盔的女學生死盯著地面似地看著看板,上面寫著美帝的亞洲侵略是如何又如何的。這就是大學裡最常見的午休風光。但是久違這些景致的我,在眺望之際,卻突然發現,這些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那麼幸福的樣子。他們是真的幸福呢?或只是看起來幸福而已?我不知道。不過,總之在這個九月底的美好午後,人們看起來都是幸福的,而我卻因此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寂寞的心情。大概是因為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與這種幸福的景象格格不入吧。


  但是仔細想一想,自己在這些年間到底曾融入哪一種景致中呢?我所記得的最後一次親密融洽的光景,是和木漉兩個人在港口附近的撞球場。那天晚上木漉就死了,從此之後,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就滲入了一種乾澀冰冷的空氣。對我來說,像木漉這樣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但是我無法找到答案。我只知道因著木漉的死,能夠充分喚起我記憶的機能已經永遠損壞殆盡了。我能夠清楚地理解這點,但是它意味著什麼?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卻完全在我理解之外。


  我在那裡坐了許久,看著校園的景色和來往的人群。心想或許可以碰見阿綠,但是那一天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午休結束後,我就去圖書館預習德文。


  那個禮拜天的下午,永澤來到我的房間,他說如果方便,何不今晚出去玩呢?

  因為他取得了外宿許可。我說:好。這個禮拜我的腦袋裡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和女人睡一覺,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


  我在傍晚的時候冼了澡、剃了鬍子,在馬球衫外面再加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個人在餐廳用過晚餐,一起搭巴士來到新宿。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了巴士,在那一帶逛一逛之後,就走進最常去的那間酒吧,在那裡等待合適的女孩子到來。這間酒吧的特色就是女客人很多,但是這一天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個女孩靠近我們周圍。我們以不會醉的方式啜飲著威士忌蘇打,在那裡待了將近兩小時。


  終於有兩個可愛的女孩坐在吧台點了兩杯雞尾酒。雖然永澤立刻去搭訕,但是她們是在等男朋友。不過我們四個人還是很愉快地聊了一下,等她們的男朋友一來,就離開了。


  永澤說換一家店吧!於是帶我到另一間酒吧。那是一家巷底的小店,已經坐滿了喧鬧的客人。最裡面的桌子有三個女孩,我們加入其中,五個人一起聊天,氣氛不錯,大家都覺得很愉快。但是提議再換一家喝的時候,女孩子們就說:「我們就要回去了,因為有門禁時間呢!」因為她們三個人都住在女子大學的宿舍裡。真是毫無斬獲的一天。後來又換了一家還是不行。不曉得為什麼女孩子連要我們送她們回家的意思都沒有。


  到了十一點半,永澤才說今天不成了。

  「真可惡!白忙了半天。」他說。

  「我是無所謂。光是讓我知道你也有今天,就夠我樂的了。」我說道。

  「一年總有一次。」他說。


  老實說,我已經對自己的性衝動覺得可有可無了!在週末夜晚的新宿喧囂中徘徊了三個半小時,看到了那種混雜著性慾和酒精的旺盛精力,更覺得自己的性慾是多麼地微不足道。


  「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渡邊。」永澤這麼問我。

  「去看個通宵放映的電影吧!我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麼我要去初美那裡,好不好?」

  「沒什麼不可以啊!」我笑著說。

  「說不定可以給你介紹一個願意陪宿的女孩。怎麼樣?」

  「不必了!今天我想去看電影。」

  「真倒楣。下次我再補償你啦!」接著他便消失在人群中。我走進一家漢堡速食店,吃了一個起士漢堡,喝了一杯熱咖啡醒醒酒之後,到附近的二流電影院去看了一部叫「畢業」的電影。雖是不太好看的片子,但因為無事可做,又坐在那裡重看了一遍。離開了電影院,在清晨四點鐘的冷清街頭,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毫無目的地間逛著。


  最後走累了,只得到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店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書,等候第一班電車。不久,店裡湧進了許多同是等候第一班電車的人。服務生對我說很抱歉,請我與別人合桌。我說好啊!反正我在看書,並不在乎前面坐的是誰。


  和我同桌的是兩個女孩,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吧!雖然都說不上是美女,卻是氣質不錯的女孩。化和衣著都很整齊,不像是早上五點鐘就在歌舞伎町徘徊的那種女孩。我想一定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而沒有搭上末班電車之類的吧!她們看了同桌的我,而露出放心的樣子。這是因為我長得端端正正,而且昨天還刮鬍子,再加上我又專心一意地閱讀著湯瑪斯曼的「魔山」。


  其中一個女孩個子比較高,穿著灰色的外套配上白色的斜紋裙,拿著一個大皮包,耳朵上戴著貝殼形的大耳環。另外一個小個子戴著眼鏡,格子襯衫外面加一件對襟毛衣,手指上戴著一隻藍色土耳其的戒指。她似乎有常常拿下眼鏡用手指壓住眼睛的習慣。


  她們兩個人都點了加奶的咖啡和蛋糕,一邊小聲地談著事情,一邊慢慢地吃蛋糕、喝咖啡。高個子的女孩好幾次轉過頭來,小個子則好幾次搖搖頭。因為馬賓。


  蓋和比吉斯的歌曲放得很大聲,聽不見她們談話的內容,好像是小個子的女孩在惱怒著什麼,而高個子的女孩則一直勸慰著。我於是一面看書、一面交替著觀察她們。


  小個子的女孩抱起背袋到洗手間去之後,高個子的女孩就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放下書本看著她。


  「您可知道這附近有有沒喝酒的地方?」她說。

  「你是說早上五點鐘的時候嗎?」我驚訝地反問。

  「是的!」

  「這個嘛!早上五點鐘,大多數的人都清醒回家睡覺羅!」

  「這個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我的朋友一直說她想喝酒,由於有一些事情……」

  「看來只能兩個人買酒回家喝了。」

  「但是,我要搭早上七點半的電車去長野呢!」

  「那只好在自動販賣機買罐酒,坐在那裡喝啦!」

  她又說:「很抱歉!你能不能跟我們做伴,因為兩個女孩不能在大庭廣眾下那樣做呀!」雖然我曾經在新宿街頭經驗過各種奇怪的事情,但是在一大清早五點二十分的時候,被陌生的女子邀約喝酒的經驗,這倒是頭一回。又不好意思拒絕,而且我有的是時間,於是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幾瓶日本酒,並且買了幾樣小菜,和她們一起到車站西口的草地上,即席開起臨時的宴會來了。


  聽她們說,才知道兩個人同是在旅行社工作。兩個人都是剛從短期大學兩年畢業出來工作,所以成為好朋友。小個子的女孩有一個戀人,已經愉快地交往了一年,但是最近發現他和別的女人上了床,使得她非常消沈。這就是整件事大概的情形。高個子的女孩今天哥哥要結婚,本來昨天傍晚就要回長野的老家去,但是後來陪小個子在新宿熬了一夜,禮拜天早上才要搭最早的特快車回去。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他和別人睡過了呢?」我問小個子的女孩。

  她一邊啜飲著日本酒,一邊拔著腳邊的雜草。「他的房間門開著呀!就在我的眼前,那還需要怎麼知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

  「嗯!」我說。「因為門沒有關?」

  「是啊!」

  「為什麼沒有上鎖呢?」我說道。

  「不知道呀!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不過,你不覺得那真是一種打擊嗎?太過分了!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感覺呀!」似乎天性善良的高個子女孩這麼說。

  「我沒有資格說什麼,不過最好彼此好好談一談,然後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他。」我說。

  「沒有人會瞭解我的心情。」小個子的女孩還是不斷地拔弄著雜草,一面無奈地說道。

  一群烏鴉從西邊飛來,越過了小田急百貨公司的屋頂。天色已經全明。我們三個人在閒談之間,很快地就到了高個子女孩搭車的時間。我們把剩下的酒留給地下道的流浪漢,買了月台票進去送她。當她所搭的列車離開視線之後,我和小個子的女孩一言不發地進了旅館。雖然我和她都沒有和對方共寢的理由,但是不這麼做就無法收場。


  進了旅館我就脫了衣服進去洗澡。一邊泡著熱水,一邊憤憤地喝著啤酒。她隨後也進來了,於是兩個人就橫躺在浴缸裡默默地喝著啤酒。但是怎麼喝都沒有醉,也不想睡。她的肌膚細白滑潤,腳的線條特別美麗。我一讚美她的腳,她就害羞地道了一聲謝謝。


  但是上了床,她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身體配合著我雙手的移動而敏感地反應著,扭動著身軀,並且發出聲音。當我進入她的裡面時,她的指甲就嵌入我的背。快要達到高潮的頂點時,她連喊了十六次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為了延長射精的時間,所以拚命地數她喊了幾次。然後我們就睡了。


  十二點半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不見她的蹤影。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或便條。因為一大早就喝酒,覺得頭半邊重重的。我進浴室沖了涼以消除想睡的感覺,然後刮了鬍子,就光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喝一罐冰箱裡的果汁。同時按著次序回想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雖然覺得每一件事情之間都像隔了兩、三塊玻璃似地那樣不真實、那樣渺不可及,但是那確確實實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件。甚至於桌上還留著裝啤酒的玻璃杯,洗臉槽上還放著使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然後到電話亭,想打電話給小林綠。因為我想搞不好她今天又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等電話。但是響了十五聲,仍然沒有人來接電話。二十分鐘後又打了一次,結果仍然一樣。於是我搭了巴士回到宿舍。在入口的信箱裡有一封給我的限時信,是直子寫來的信。

 

第五章 隔離的世界

 

  「謝謝你的來信。」直子這樣寫著。信是從直子老家直接轉送來的。她信上還說,收到信並不意外,坦白說是非常的高與。因為她也正在想是不是該趕快寫封信給我。


  讀到這裡,我先打開房裡的窗戶,脫了外套,然後坐到床上去。附近的鴿籠傳來了鴿子的叫聲。風吹動著窗簾。我一手握著直子寫來的七張信紙,置身於毫無邊際的冥想之中。才只讀了最開頭的幾行,就感覺到我周圍的世界逐漸夫去了色彩。


  我閉起眼睛,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整理出一個情緒。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再繼續讀下去。「來到這裡已經將近四個月了。」直子繼續寫道。

  「我在這四個月裡,很仔細地考慮過你的事情。越考慮就越覺得自己這樣對待你有失公平。因為我想我對你應該更認真、更公平一點。

  不過這種想法或許又不是很認真的。為什麼呢?因為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是不應該使用『公平』這種字眼的。對於一個普通的年輕女孩來說,事情的公平與否根本是無關緊要的。一般的女孩並不以是否公平,而是以美麗與否和幸福與否來做為考慮問題的中心。『公平』這種字眼總覺得是男人使用的字眼。但是現在我卻覺得『公平』這個字非常地貼切。大概是因為美麗與否、幸福與否這些對我來說,是太過麻煩而複雜的問題,所以我只好找一個其他的標準了。比方說是否公平?是否誠實?是否普遍?

  無論如何,我認為我自己對你並不公平。而且太拖累你、太傷害你了。不過我自己也因此受了拖累,受了傷害。我並不是要解釋,也不是為自己辯護,而只是事實。如果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什麼傷痕,那不只是你的傷痕,同時也是我的傷痕。所以請不要因此憎恨我。我是一個不健全的人。比你所想像的還不健全。所以我不希望你恨我。如果你恨我,我真的是會心碎。我無法像你一樣躲進自己的殼裡去過日子。雖然我不瞭解真正的你,但我就是這樣覺得。所以我常常會很羨慕你,甚至過分去拖累你,或許就是這個原因也說不定。

  這種說法也許太過於理論分析了。你覺得呢?這裡的治療可不會太過於理論分析。不過,置身於我這種立場,接受幾個月的治療,多多少少也會變得更有分析性。因為治療總是說這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某種原因,而那又意味著什麼?這種分析法到底是把世界單純化呢,還是細分化呢?我完全不知道。

  總之,我自己也感覺到我已經比以前好多了,而且周圍的人也都這麼認為。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冷靜地寫信了。七月時寄給你的那封信,是以一種被困綁的心情寫的(老實說,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寫了什麼,是不是寫得很不好?)這次我是十分平靜地寫的。清潔的空氣與外界隔離的寧靜世界,規律的生活和固定的運動,這些事物對我來說似乎是必要的。能夠寫信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於是坐在桌子前拿起筆來,寫起文章,這真是太棒了!雖然寫出來的東西只能表達一部分自己想說的事,但是沒有關係。因為能夠有寫信給人的心情,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是一種最大幸福了。因此我現在要寫信給你。現在是晚上七點半,我已經吃過晚飯、洗了澡。四周是一片寂靜,窗外是一片漆黑,沒有一點光線。平常可以看見很美的星星,但是今晚有雲,所以看不見一點星光。住在這裡的人都對星星很瞭解,他們都會告訴我哪個是處女座,哪個是射手座。大概是太陽下山之後無事可做,所以即使不喜歡星星,卻也知之甚詳。基於相同的理由,這些人對鳥、花、蟲、魚也很瞭解。跟這些人一聊天,才知道自己對於很多事情是那麼地無知,不過我卻很高興自己有這樣的感覺。

  總共有七十人左右住在這裡。其他有二十幾位工作人員(醫生、護士、事務人員)。因為地方很大,所以人數並不算多。而且都顯得很悠閒的樣子。這裡既寬敞又充滿了自然的氣息,每個人都過著非常平靜的生活。由於太平靜了,常常會覺得這裡好像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不過,當然不是如此。因為我們是在某一種前提下才住進這裡的,自然也就習慣了這一切。

  我在這裡還打網球和籃球。藍球隊是由患者(雖然這個字眼很討人厭,但是也沒辦法。)和工作人員組成的。不過由於全心投入比賽中,我會漸漸忘記誰是患者,誰是醫生。那真是很奇怪的感覺。雖然說很奇怪,但是一邊打球一邊看周圍的人,就會覺得每一個人都是同樣扭曲的。

  有一天,我把這個看法告訴主治大夫,他對我說,你的這種感覺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他說我們到這裡來不是矯正扭曲的,而是要來學習適應那種扭曲的。他又說我們的問題之一,就是無法承認並接受那種扭曲。就像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走路方式一樣,感覺、思考和看法也都有不同的地方,即使想改正也不是一蹴可及的,如果勉強修正,恐怕別的地方又會變得很奇怪。當然這是很單純的說明,而且只不過是我們問題中的一小部分,但我還是瞭解他所想要說的。或許我們是真的無法適應自己的扭曲吧!所以就沒有辦法把這種扭曲所引起的真實痛苦好好地加以定位,因此只好遠離它,進到這裡來。在這裡我們不會去折磨別人,別人也不會折磨我們,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是『扭曲』的。這就是這裡與外面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外界有很多人都不曉得自己是扭曲的。但是在我們這個小小的世界裡,扭曲正是一個前提條件。我們就像印地安人那樣在頭上插著代表本族的羽毛,承認自己的扭曲。所以能夠不傷害彼此地安靜渡日。

  除了做運動之外,我們還自己種菜。有蕃茄、茄子、小黃瓜、西瓜、草莓、蔥、萵苣、白蘿蔔,還有很多很多。我們種植各種東西,還使用溫室。這裡的人都對蔬菜的種植既瞭解又熱心。他們看書、請教專家、從早到晚都在談論著哪一種肥料比較好?土質又如何?我也很喜歡蔬菜。看著各種水果和蔬菜每天一點一點成長的情形,不禁令人雀悅。你有沒有種過西瓜?西瓜成長的方式簡直就像慢慢長大的小動物一樣呢!

  我們吃這些自己種的蔬菜和水果。雖然也有魚和肉,但是我們都愈來愈不想吃那些東西。因為蔬菜實在是又美麗又可口。我們也會出去採山菜和野菇。同時還有專家(他們確實是專家唷!)告訴我這個可以采,那個不可以采。因此我來這裡之後胖了三公斤。正好是標准體重呢!最主要是因為運動和規律正常的飲食。

  其他的時間我們就看看書、聽聽音樂、編織一些東西。雖然沒有電視和收音機,但卻有設備齊全的圖書室和一間唱片圖書館,收藏著馬拉(譯註:音樂家)的交響樂全集,以及披頭四的樂曲,我常常在那裡借唱片回房去聽。

  這裡的設備唯一的問題就是,一旦進來這裡,如果再出去外面,簡直就是萬劫不復,外面實在太可怕了。我們在這裡才能擁有平靜安寧的心情。也才能以自然的態度面對自己的扭曲,覺得自己有希望痊癒。但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能同樣地接受我們呢?我實在沒有把握。

  主治醫師說我就要進入可以與外人接觸的時期了。所謂的『外人』就是指正常世界的正常人而言,但是在我心中只浮現一個你。老實說,我並不太想見雙親。因為他們對我的事感到很紛亂,即使見了面說了話,也只會讓我陷入悲哀的心情中。而且我還有幾件事一定要對你說。雖然我不曉得是否能夠說清楚,但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不能再逃避的問題。

  雖然如此,請你不要把我的事變成你的沈重負荷。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荷。我只是要告訴你,我能感受到你對我的好,我只是要把這種歡喜之情老老實實告訴你罷了!大概是因為現在的我非常需要你的好意吧!如果我所寫的話有什麼讓你迷惑的地方,我先向你道歉。請原諒我!就像我前面寫的,我是一個比你想像中還不健全的人。

  我常常會這麼想如果我和你是在一種自然而普通的狀況下相遇,我們彼此接受對方的好意,那會變成怎麼樣呢?我也很認真、你也很認真(從一開始就很認真唷!)如果沒有木漉又會變成怎麼樣呢?雖然這個『如果』假設得實在太過分,但至少我會更公平、更誠實一點吧!現在的我也只能這麼做了。所以找才希望你能稍微瞭解我的心情。

  這裡和普通的醫院不同,探訪時間在原則上是很自由的。如果在前一天先以電話連絡,那就隨時都可以見面,還可以一起吃飯,也有過夜的地方。如果你方便的時候,請來一趟。我會愉快地等著見你。信中並附上地圖。信寫得很長,請原諒!」


  我從頭讀到最後,又再讀了一遍。然後下樓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可樂,一邊喝一邊又看了一次。然後才把七張信紙折好放回信封,放在桌上。粉紅色的信封上,以對女孩子來說太過工整的小小字體寫著我的名字和住址。我坐在桌前看著信封。信封背面的地址寫著「阿美宿舍」。很奇怪的名字。我望著這個名字想了五、六分鐘,猜想這大概是取自法文中的 ami(朋友)之意吧!


  我把信放進抽屜之後,換了一件衣服出門。因為如果我待在那封信的附近,就會把那封信看上十幾、二十遍。我以前常常和直子一樣,老是在禮拜天一個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閒逛。我回想她信裡的每一行字,不斷地反覆思量著,徘徊過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直到日落才回宿舍,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到直子住的「阿美宿舍」去。有一位女性來接電話,問我有何貴事。我說了直子的名字,然後問可不可以在明天中午去探望直子。她問了我的名字,又對我說請三十分鐘以後再打來。


  我吃過飯後又打了一次電話,同一位女士對我說可以探望,請儘管來。我道了謝掛斷電話之後,把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放進旅行袋。然後再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閱讀「魔山」,當我睡著時,已經過了午夜一點鐘。

 

第六章


  我們在三點之前回到咖啡室。玲子一邊看書一邊聽FM電台的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邊端聽布拉姆斯,乃是相當美妙的事。她用口哨附和看第三樂章的大提琴序曲旋律。


  「從前這張唱片聽到磨破了。真的磨破啦。每一寸都聽,物盡其用嘛。」玲子說。

  我和直子叫了熱咖啡。

  「談得好嗎?」玲子問直子。

  「嗯,談了許多。」直子說。

  「待會詳細告訴我,他的表現怎樣。」

  「我們沒做那種事。」直子紅看瞼說。

  「真的什麼也沒做?」玲子問我。

  「沒做呀。」

  「那多無聊。」玲子興致索然地說。「可不是嗎?」我啜看咖啡說。


  晚餐的情景和昨天差不多。氣氛、說話聲、人的神態都和昨日一樣,不同的只是菜單:昨天談起有關無重力狀態下胃液吩泌情形的白衣男人加入我們的桌子,不住地談論樞的大小和其能力的相關關係.我們一邊吃若大豆漢堡牛扒,一邊聽他講解俾斯麥和拿破侖的腦容量問題。他把碟子推作一邊,住便條紙上用原子畫大腦的圖"然後說了幾次「這個有點不對」,重新畫過.畫好之後,珍而重之地收進白衣的口袋裡,把原子筆插同胸前口袋中。胸前口袋有「三支原子筆、筆和:然後把飯吃完,說了一句跟昨天一樣的::「這裡的冬天實不錯,下次務必冬天來玩。」便離去了。


  「他是醫生,還是病人?」我間玲子,「你認為呢?」

  「我完全看不出來"不管怎樣,似乎不太正常,」「他是醫生。叫做官田醫生。」直子說。

  「不過,他是這一帶頭腦最不正常的人。我可以打睹。」玲子說。

  「看門的守衛大村先生也相當瘋癲哪。」直子說。

  「對。他是癲的。」玲子叉著揶菜花。點頭附和。「因他每天早上喊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亂七八糟的體操。此外,在直子進來以前,有個做會計的女孩木下小姐,患上神經官能失控症而自投未遂,還有一個看護德島,去年因酒精中毒而被革職。」

  「病人和工作人員幾平可以全部調換也無妨了。」我感歎地說。

  「正是如此。」玲子輕揮動叉子。「你也漸漸瞭解這個世界的結構啦。」

  「看來是的。」我說。

  「我們最正常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已是不正常的。」玲子說。

  回房後,我和直子玩撲克牌,玲子又抱著吉他練習巴哈的曲子。

  「明天幾時回去?」玲子停下來,一邊點煙一邊問我」「吃過早餐就離開。九點多有一班巴士來,如果趕得及,傍晚那份兼職就不必請假了。」

  「好可惜,你應該住久一點。」

  「說的也是。」玲子說。然後轉向直子。「對了,我要去岡太太那裡拿葡萄。我「若是這樣,我將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啦。」我笑看說。

  忘掉了。」

  「我和你一起去好嗎?」直子說。

  「唔,不如把渡邊借給我一下,可以嗎:」「可以呀。」

  「那麼,我們再去夜間散步吧:」玲子挽住我的手。「昨天還差一點點,今晚好好幹到最後階段吧:」「好哇,悉聽尊便。」直子吃吃她笑。


  外面風涼,玲子在襯衣上加上一件淺監色開襟毛衣,雙手插在褲袋襄。她邊走邊擾眼望天,像狗一樣猛嗅看,然後說:「有雨的味道。」我也學她嗅了一嗅,什麼味道也嗅不到。天空的雲確實多起來了,月亮也躲在雲層背後。


  「在這裡待久了,憑空氣味道就曉得大致上的天氣啦。」玲子說。


  走進職員家眷宿舍的雜木林,玲子叫我等一下,獨走到一幢房子前面撳鈴。

  一名主婦模樣的女士出來,跟她站看聊了一會,然後嘻笑看人屋,拿看一個大塑膠袋出來。玲子向她道謝和說晚安,回到我這邊來。


  「瞧,我拿了葡萄哦。」玲子讓我看看塑膠袋。袋子襄放看許多串葡萄。

  「喜歡葡萄嗎?」

  「喜歡。」我說。

  她拿起最上面一串葡萄,遞給我。「這些洗過了,可以吃。」


  我邊走邊吃葡萄,把皮和種子吐在地面。味道鮮美的葡萄。玲子也在吃自己那一份。


  「我定時去教那一家的小男孩彈鋼琴,他們送我各種東西當謝禮。上次的葡萄酒也是。有時我也托他們到市區為我買東西。」

  「我想繼續聽昨天的故事哪。」我說。

  「oK!那就到屋子裡說好了。今天有點涼意。」

  她從網球場前面左轉,下一道窄樓梯,出到一個有幾值小倉庫像長屋般排列的地方。然後打開最前面的小屋,走進裡面開燈。「進來吧:這裡什麼也沒有。」

  倉庫裡整整齊齊地排列看越野比實用的滑雪板、滑雪杖和鞋子,地面上堆滿了耙雪的用具和除雪用的藥品。

  「以前我常來這裡練吉他。當我想獨處的時候,這裡小而精緻,是不是好地方?.」玲子在裝藥品的裝上面坐下,叫我也坐到她旁邊。我照做了。

  「我可以吸煙嗎?雖然空氣不太流通。」

  「可以呀,請。」我說。

  「只有這個戒不掉。」玲子皺起眉頭。然後津津有味地抽煙。沒有幾個人抽煙像她抽得這麼津津有味的。我一粒一粒仔細地吃看葡萄,將皮和種子去進當垃圾筒使用的白鐵罐中。

  「昨天我請到哪兒?」玲子說。

  「講到暴風兩夜,你為了采燕窩而攀上險崖絕壁。」我說。

  「好奇怪,你竟能裝出認真的表情說笑話。」玲子驚訝地說。「應該是講到每個星期六早上,我教那個女孩彈鋼琴吧+.」「是的。」

  「若是把世上的人分成善於教導別人和不善於教導別人的話,我想我是屬於前者。」玲子說。「年輕時,我不這麼想。也許是不願意這樣想吧。到了某個年紀。我學會認清自己,這才開始這樣想的。我認為自己很善於教授他人。真的拿手哦。」

  「我想是的。」我同意她。

  「我對別人比對自已更有耐性,比較容易引導別人發揮自己良好的一面。我屬於那一類型的人。二言以蔽之,我就等於火柴盒邊上那種叫磷紙的東西。不過我不介意,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我。我喜歡當一流的大柴盒,勝於當二流的大柴棒。我之所以這麼清楚地以為,是在教那女孩以後的事。在我更年輕時,我曾教過好幾個學生當副業。但當時並沒想過這些。開始教她以後才這麼想的。課進行順利,使我感覺到原來自己如此善於教導別人。


  就如我昨天說過的,就技巧而言,她的琴彈得並不怎麼好,她也不想成為音樂家,因此我也教得相當輕鬆。何況,她所念的女校是只要成績尚可就能直升大學。


  並不需要拚命用功,連她母親都說「慢慢練琴去吧」的說話。因此我並沒有強迫她這樣做那樣做。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就知道她不喜歡受強迫。雖然她的嘴巴稱是,但是絕對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所以,我先讓她隨自己喜歡的方式彈,讓她百分百隨意發揮。接看我用不同的彈法將同一首曲子彈給她聽。然後彼此討論哪一彈法最好,她最喜歡,叫她再彈一遍。這麼一來,她的演奏比以前進步得多。她能善於吸收好的部分。」


  玲子歎一口氣,注視香煙的火苗。我默默地繼續吃葡萄。


  「我也自認擁有相當的音樂天分,但她更在我之上。假如她從小跟到好老師接受良好訓練的話,一定達到更高的成就。可是沒有,真是可惜。不過,她是個無法忍受嚴格訓練的人。世上就有這種人哦。儘管天賦傑出才華,卻無法努力把它組織起來,最終把才華逐漸消耗殆盡了。這種人我見過好幾個。他們起初令人覺得阡厲害。譬如有些人可以憑第一次見到的百難度樂譜,一下子就會彈了,而且彈得相當好。觀眾都被征服了,覺得自己萬萬比不上。但他們不過僅此而已,無法往前再踏出一步。為何不能,因為不肯努力往前。不肯接受努力的訓練。才華被糟蹋了。由於他們有小聰明,從小不怎麼努力也彈得很好,大家拚命贊好,淤是看輕努力的重要性。其他孩子要花三值星期才會的曲子,他只花一半時間就會了,於是老師也以為這孩子行,教他下一首。他又是花別人一半的時間就學會了,又教別的。就酌樣,他不曉得什麼叫挫折,不知不覺地失去了人格形成所必須的要素。這是悲劇。

  我本身也多多少少有這些傾向,幸好我的老師是個甚為嚴格的人,所以我還能達到這個境界。


  不過,教她學琴倒很開心。就如坐一部高性能跑車在高速公路馳騁的感覺,只須稍微動一下手指就迅速有反應了。有時甚至超速了些。教這種小孩的訣竅是不要過分誇讚他。從小被褒獎慣的緣故,無論怎麼贊也不知足的。只要不時技巧地誇獎一下就行了。還有是不勉強他學東西,讓他自行選擇。不要一味叫他往前,要讓他停下來思考。這樣就會教得很順利。」


  玲子把煙頭去在地面踩熄。然後像是鎮定情緒似地作個深呼吸。

  「上完課,我們就喝茶聊天。偶爾我會模仿爵士鋼琴的彈法教她一些技巧。像是包維爾、蒙克之類。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話。她真的很會說,我也不知不覺的被她牽著走。昨天我也說過的,雖然大部分是謊言,依然很有趣。她的觀察十分敏銳。表達怡切,刻薄和幽默兼而有之,刺激別人的情緒。總之,她實在很懂得如何刺激和挑動別人的情感。因此也知道白己擁有那種能力,於是竭盡所能,巧妙而有效地利用它。她能隨心所欲地刺激對方的情緒,使人或憤怒、或悲傷、或同情、或氣餒、或開心。那也只下過是基於想試驗自己的能力,所以無意義地操縱別人的情緒。當然,我也是事後才想到是這麼回事,當時一無所知。」


  玲子搖搖頭,吃了幾粒葡萄。

  「她有病。」玲子說。「生病了。而且那種病法就像碣爛的蘋果,腐爛處向四周擴散,令周圍都糟蹋得不能吃一樣。她的病已無可救藥,誰也救不了她,她將那樣子病到死為止。因此我有時會想,她是個可憐的人。倘若我沒有成為受害者的話,我會認為她也是犧牲者之一。」


  然後,玲子又開始吃葡萄,看起來彷彿在思索應該怎樣說下去比較好。「我們度過了相當愉快的半年。有時我會覺得她有點不對勁。後來談起來,我才知道她對某人懷有極其不講理又無意義的強烈惡意,令我毛骨悚然。這孩子的直覺太好,有時我在想,到底她的腦子在想些什麼東西。不過,每個人不是都有缺點麼?況且我只是一名鋼琴老師,至於什麼人性啦個性啦,與我有何相干?只要她好好練琴,我就算盡了責任了。老實說,我也委實相當喜歡這孩子。


  不過,我盡量不對她提起我私人方面的事。因我總在本能上覺得不說的好。所以,儘管她很想知道有關我的事,而且百般詢問,我只告訴她一些無傷大雅的事。


  譬如我是怎樣成長的、上周哪些學校之類。她說她想知道更多我的事。我說我的事知道也沒用,我的人生平淡無奇,有個平凡的丈夫和孩子,忙看做家事"可是,她說喜歡我,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看我看,似乎很眷戀的樣子。被她那樣子盯著。我也悚然一驚。倒不是覺得不舒服。但我仍是沒有告訴她其他下必要的事。


  大概是那年五月的時候吧:上課途中,她突然表示身體不舒服。我看看她,的確瞼包蒼白,而且冒汗。於是我問:怎麼辦?要不要回去?」她說:「約是讓我躺一下就會好的。」我就讓她到我的去躺一躺。我幾乎是抱著她到我的臥室去的。因為我家沙發太小,我總下能不撰她到臥室去躺躺一下吧:她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啦"我說:「沒關係,不必介意。怎樣?想不想喝水?」她說:「不必了,只要你在身邊陪找一會就行了。」於是我說:好哇。只要陪在你身邊,好辦得很。

  過了一會,她用痛苦的聲音說:「對不起,能不能幫我摩挲一下背部:」我見她流汗流得很厲害,於是拚命替她接摩背部。按著她說:「對不起。替我脫了胸罩好嗎?我好辛苦。」沒法子,我只好替她脫了。因她穿的是緊身襯衫,所以我先解開她的衣鈕,然後打開背後的暗扣。對一名十三歲的女孩來說,她的乳房算大了,有我約兩倍大。她戴的胸罩不是小女孩用的,而是成人用那種,而且相當高級。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呢?我一直替她按摩背部,像傻瓜一樣。她用誠心抱歉的聲音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就不住地說別介意別介直。」


  玲子把煙灰彈落在腳畔。那時我也停止吃葡萄,入神地聽她說話。

  「不久,她開始抽抽她哭泣。

  「怎麼啦?」我說。

  「沒什麼。」

  「怎會沒什麼呢?坦白說出來看看嘛。」

  「我時常會這樣。連自己也沒辦法。好寂寞、好悲哀、無依無靠、沒人關心我。一時悲從中來,就會這樣了。夜裡睡不好,食不下。只有來到老師這裡,我才覺得開心。」

  「為什麼會這樣?說來聽聽看。」


  於是她說她的家庭不美滿,她不能愛父母,父母也不愛她。她說父親有別的女人,很少回家,她母親為這件事半瘋了,幾乎每天打她來出氣。她說每次回家都很痛苦,說完就嗚嗚大哭。可愛的眼睛淚水汪汪,看到她那樣子,大概上帝也會掉眼淚。於是我說,既然回家那麼痛苦,上課以外的時間也到我家來玩好了。她一把緊緊擁抱看我,說:「真對不起。如果沒有老師的話,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不要拋棄我。如果老師拋棄了我,我就不知何去何從了。」


  沒法子,我摟住她的頭撫慰她說乖乖。那時,她的手繞到我背後撫摸我。這樣摸看摸看,不久我就覺得有異樣的感覺了。身體彷彿如火燃燒似的。可不是嗎?跟一個苑如從畫中剪下來的美麗少女在林上互相擁抱。而她在我背部四處撫摸,而且撫摸方式非常具有挑逗性,連我丈夫也望塵莫及。我知道她每撫摸一下,我的精神防衙就逐漸鬆弛下去。何等厲害的手法:待我覺察之時,她已脫掉我的襯衣和胸罩,正在撫摸我的乳房。我終於瞭解到,她竟是一個老練的女同性戀者。以前我也遇過一次。念高中的時候,被高班女同學挑逗過。於是我說:「不行,住手。」


  「求求你。一下子就好。我真的太寂寞了。不是謊言,真的好寂寞啊:我只有老師一個了。不要拋棄我。」然後,她拿起我的手,貼在她的胸前。她的乳房形狀很美。一碰到就莫名地心頭一動,連身為女人的我也覺與奮。我不曉得怎辨是好,只能像傻瓜一樣不停地說不行啊不行,不能這樣。不知何故。.我的身體完全動彈不得。高中那一次,我能很巧妙地推開對方,可時完全做不到。身體不聽便喚了。她用左手握住我的手,壓住她自己的胸脯,用溫柔地咬著舐著我的乳頭,右手則在我的背上、腹側、臀上不停地愛撫。在拉上窗的臥室中,被一名十三歲的女孩脫光衣服愛撫當時我已在糊里糊塗之間被她一件一件衣服脫個清光了現在想起來真難以置信。是不是像傻瓜?可是當時就像中了魔法一樣。她一邊吮啜我的乳頭一邊喃喃地說:「我好寂寞。我只有老師一個了。不要拋棄我。我真的好寂寞。」而我只能不住地說不行呀不行。」


  玲子停止說話,開始抽煙。

  「哎,這是我第一次把這件事說給一個男人聽哦。」玲子看看我的瞼說。「因我覺得應該告訴你的好,所以才說的,我為這件事覺得奇恥無比啊:」「對不起。」我說。除此之外,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說才好。

  「這樣子持續一陣子後,她的右手漸漸往下,透過我的內褲碰我那裡。當時我那裡已濕得一塌糊塗了。說起來好羞恥。濕成那個樣子是空前絕後第一次。怎麼說,我以為自己在性方面是屬於冷淡那種,所以變成那種局面,連我自己也有點茫然若失。然後。她那又細又柔的指頭伸進我的內褲裡面,按著……哎,大略知道吧:那種情形我實在說不出口。那種感覺,跟男人用粗硬的指頭做的完全不同。真的美妙極了:就像被人用羽毛搔癢一般。我的腦中保險絲快要飛掉、靈魂將出竅了:不過,我那發楞的腦袋還是想到,這樣做是不行的。一日一做過一次的話,以後就會綿綿無了期地做下去了,而且若是懷看這個秘密,我的腦筋勢必又會亂成一團。然後我想到我的孩子。被孩子看到這個場面怎麼辦是好?星期六,孩子會到我娘家玩到下午三點鐘才回來,萬一有事發生突然提早回來如何是好?想到這裡,我用盡全身氣力挺起身來喊「住手,求求你!」

  然而她不住手。當時她已脫掉我的內褲,正在進行口交。我因害臊,甚至不允許我丈夫這樣做,那時竟然讓一名十三歲的女孩在我那裡舐來舐去!我輸了,而且哭了。那種滋味美妙得如登仙境啊!

  「住手!」我再喊一次,而且不顧一切地摑了她一巴掌。於是她終於停下來,坐起身體一直盯看我。當時我們兩個都身無寸縷,在林上仰起身體彼此凝視對方。她十三歲,我三十一……不過,看見她的身體時,我被打垮了。迄今依然歷歷在目哦。我無法相信那是一名十三歲少女的胴體,現在也還不信。站在她面前,我的身體簡直難看得足以便我嚎啕大哭,自慚形穢啊!真的。」

  我無話可說,繼續沈默。

  「為什麼?」她說。「老師不是也喜歡這個麼?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你喜歡的,我知道。是不是比起跟男人干還要美妙?否則不會濕得那麼厲害。我可以替你弄得更舒服哦。舒服得令你身體溶化掉。好不好?」真的,就如她叻說的一樣,跟她幹那回事,比起跟我老公干的更美妙,我想跟她幹下去,可是我不能那樣做。

  「我們一星期幹一次好了。一次就好。誰也不會知道的。作為我和老師之間唯一的秘密,好不好?」她這樣說。

  我站起來,披上浴衣,叫她回去,永遠不要再來我家。她一直看著我。那種眼神跟往日不同,十分呆板。就像用顏料在厚紙上畫的眼睛一樣呆板。沒有深度。她盯住我看了一會,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服,彷彿有意賈弄似地逐件逐件慢慢穿回身上,然後回到客廳。從皮包取出梳子梳頭髮,用手帕抹去唇上的血,穿上鞋子出去了。離開之前還這樣說:「你真是一個女同性戀者哦。不管怎樣推諉都好,你到死都是的」「真的是這樣嗎?」我嘗試問。

  玲子曲起唇角,想了一會。「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跟我丈夫干時不如跟她幹的有感覺,這是事實。所以我曾有過一段時間以為自己是同性戀者而認真地苦惱過。在那之前,我只是沒察覺而已。不過最近不這麼以為了。當然我不敢說我沒有那種傾向。我想大概有的。但嚴格來說,我不是同性戀者。因為當我看到女孩子時.從來不曾主動或積極地產生情欲。你懂嗎?」

  我點點頭。

  「只有某種女孩對我有感應,那種感應傳達給我罷了。僅僅限於那種情形,我才會變成那樣。例如抱看直子時,我並沒有任何感覺。天熱時,我們都光看身子在屋內生活,一起洗澡,有時同睡一張床……可是沒事發生。什麼感覺也沒有。直子的胴體也是出奇的美,但是僅此而已。對了,我和直子玩過一次同性戀遊戲。想不想聽故事?」

  「請說。」

  「我們無所不談。當我把那件事告訴直子時,直子嘗試用各種方式撫摸我的身體,兩人裸體相對。不過,完全不行。只是覺得一味的癢,癢得要死。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心裡發癢哦。對於那方面的事,直子實在是笨手笨腳的人。是不是稍微鬆一口氣?」

  「老實說,是的。」我說。

  「大致情形就是如此。」玲子用罵指搔著眉毛說。「那女孩離開以後,我坐在椅子上發了一陣子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從身體深處傳來撲撲跳的心臟鼓動聲,手腳重得出奇,嘴巴宛如吃了飛蛾一般乾燥無味。可是孩子快回來了,我必須先洗個澡再說,於是進去洗了。我想把那女孩摸過舐過的身體洗得乾乾淨淨,然而不管我用肥皂怎麼使勁地刷,那種黏液似的東西總是洗不掉。我以為是心理作用,然而就是不行。於是當晚我叫老公與我做愛。我想藉此除掉那些污穢。當然。我沒對他提起那件事。我也不敢說。只是叫他跟我做愛,慢慢做,做得比平日久一點。他很溫柔地做了,持續了好久。我也因此達到高潮。那麼美妙的高潮,還是結婚以來第一次。你想為什麼,因為那女孩的手指觸覺還留在我體內的緣故。嘿。說起來真羞恥。什麼做愛啦高潮的,羞死人了。」玲子又笑著說。「不過,那樣做還是不行。那女孩的觸覺,過了兩三天仍未散去。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在我腦中像回聲似的嗡嗡作響。」

  「隔過的星期六,她沒來。我在家裡心驚膽顫的等著,若是她來了怎麼辦?我無法安心做任何事。可是她沒來。大概不會來了。因她是個自尊很強的女孩,而且變成那種局面。一周過去了,一個日過去了。我以為隨著時間就會沖淡一切,但我忘下了。當我燭自在家時,總會驚然感覺到那女孩的氣息在身房而無法平靜下來。

  無法彈琴,也無法思考。無論做任何事都力不從心。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天突然察覺到,走在外面時感覺怪怪的。附近的人對我有異樣。他們看我的眼光怪怪的。而且冷冷淡淡。當然也會跟我打招呼。可是語調和態度跟以前不一樣了。時常來我家玩的鄰居太太也有意迴避我似的。不過,我盡量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如果我在意的話,那就是發病的初期徵兆了。

  某日。跟我很熱的太太來我家。她和我同輩分,是家母好友的女兒,我們的孩子還上同一間幼稚園,所以我和她特別好感情。這位太太突然跑來告訴我:「有關你的不利謠言傳開了,你知不知道?」我說不知道。

  「怎樣的謠言?」

  「你問我,我也難以啟齒。」

  「什麼難以啟齒,你都講到這個地步了,索性全部說出來吧+.」雖然她極其不願意,還是被我問出來了。其實她一開始就是為了告訴我才來的,於是吞吞吐吐地和盤托出。據她所說的,謠傳我曾幾度進過精神病院,是個臭名昭著的同性戀者,把一個上門學琴的女學生脫光衣服玩弄她,那女孩反抗,我就把她打得臉腫鼻青。她改編故事的本領的確厲害,然而為何她會知道我曾住院的事,連我朋友也很驚詫。

  「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於是我告訴人家,你不是那種人。」那位太太說。「可是,女孩的父母卻深信不疑,並且向人四處造謠宣揚那件事。說是女兒受你百般凌辱,於是看手調查你的底細,這才知道你有過精神病的病歷的。」

  據她所言,有一天,即是發生事故那日,那女孩帶看哭腫的瞼,士完鋼琴課回來。見她臉且破血流,衣鈕脫落,內褲也裂了些,於是母親盤問她是怎麼回事。你能相信嗎?當然是她為了編造故事而自己做出來的。她故意在襯衫上塗上血,拆脫鈕扣,撕破胸罩的花邊,暗自哇哇哭得雙眼紅,弄亂頭髮,然後跑回家製造漫天謊言。這些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現在我眼前。

  儘管如此,我並不實怪那些相信她謊言的人。如果站在相反的立場,連我也會相信。假如有個美若天仙口蜜腹劍的女孩,抽抽搭搭她哭看說:「不:我不想說!

  太羞家了之類的話時,大家都會輕易相信吧:加上對我不利的條件是,我有過精神病歷,而且曾不顧一切地摑了她一巴掌也是事實。如此一來,誰肯相信我所說的?相信的大概只有我丈夫了。

  我遲疑了好幾天,終於把心一橫,告訴了丈夫。當然,他相信我。我把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我說是她設下同性戀遊戲的佈局,所以我才打她的。

  當然沒提起我有「感覺」的事。無論如何。那種事說下出口的。「開玩笑:我直接去找她家人談判去|.」他也勃然大怒,說:「你連孩子都替我生了,怎會是同性戀者?

  世上怎有這麼荒謬的事?」

  但我阻止了他。我說不要去。如果那樣做,只有加深我們的傷痕罷了。算了吧。不錯,我已經明白了,那女孩的心有病。因我見過無數像她那樣的病人,所以十分清楚。她連體內的中樞都腐爛了:假如把那層美麗的吱唁剝下來的話。裡頭全是爛肉哦。也許這種說法太過分,卻是真的。不過,世人本不瞭解她,無論怎樣爭辯都好,我們都不會佔上風。她精於操縱成人的感情,而我們手上沒有一點反擊的好武器。誰會相信一個十三歲女孩設下同性戀游戲的佈局陷害一名三十幾歲的女人?無論說什麼,世人只相信自己想信的事。愈是焦急扎,我們的處境愈是糟糕而已。

  「不如搬家吧」我說。百"有這個辦法了。在這裡住下去的話,我會更加精神緊張,腦中螺絲又會飛掉:即使現在我的頭腦也相當混亂了。」我說想搬得遠遠的,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去。但我丈夫不想動。他還沒太察覺事態的嚴重性。當時是他對公司約王作最熱心的時期,我們住的小房子是好不容易才剛剛買下來的,女兒也適應了幼稚園生活。於是他說:「稍等一陣子,不必意著搬嘛。一時之間不容易找到工作,房子也得賣掉,孩子的幼稚園也得另外物色,怎麼快也要兩個月。」

  我說:「不行,那樣拖下去,我將被傷害得永遠站下起來了。不是威脅你,我是說真的。我自己心知肚明。最近我開逐漸有耳鳴、幻聽、失眠等等現象了。」

  「那你一個人先搬去別的地方好了,待我處理好各種要事才去找你。」他說。

  「不。」我說。「我不想一個人去別的地方。如果現在和你分開,我會四分五裂的喲:現在我需要你。不要讓我孤單一個人。」

  他抱看我。然後說:「忍耐一陣子,一陣子就行了。思而一個月,在那期間,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工作處理好,房子賣掉,孩子的幼稚園也安好。

  新上作也物色好。順利的話。說下定有辦法在澳洲找到上作。所以。只要等我一個月。這樣一來,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他這樣說,我不再說什麼了。因為無論說什麼,只有使我愈來愈孤獨下去。」

  玲子歎息,眼望看天花板的燈光。「然而不到一個月,我腦中的螺絲就鬆掉了,轟一聲。這次很嚴重,我吃安眠藥和開煤氣,雙料自殺,但死不去,醒覺時,我在醫院的病床上。就這樣完蛋了。

  過了幾個月,當我稍微沈看下來開始可以思考的時候,我對我丈夫說:「我們離婚吧。這樣做,對你和女兒最好。」但他說不想離婚。

  「我們從頭來過。我們到新地方去,重新開始新生活。」他說。

  「太遲了。」我說。「當你叫我等一個月的時候,一切都完蛋了。如果你真的想從頭開始過,當時就不應該說那樣的話。無論搬去哪兒,搬得多遠,還是會發生同樣的事。然後。我又會提出同樣的要求,使你受苦。我不想再這樣做了!」

  於是我們離婚了。是我主動強迫他離婚的。雖然他在兩年前再婚了,但我至今認為那樣做是對的。真的哦。當時我已知道自已的一生就會這樣反反覆覆的持續下去,我不想再連累任何人了。隨時害怕神經失常,過看戰戰兢兢的生活,我不想強迫任何人過那種生活了。

  他對我實在很好。他是值可以信賴的誠實人,堅強又有耐性,對我而言,真是理想丈夫。他盡心竭力的幫助我康復,我也努力想痊癒。為了他,也為了孩子。我也以為自己已經痊癒了。結婚六年,我是幸福的。他做到百分之九十九完美的地步。只有百分之一做不到。就是那百分之一使我混亂。然後舊柄復發:我們所起的家,在那瞬間崩潰。完全化為零。就因那女孩的關係:」玲子把腳畔踩熄了的煙蒂收集起來,放進白鐵罐中。

  「很痛心的故事吧:我們費盡勞苦,一點一滴慢慢堆積起來的成果,真的在轉眼之間瓦解了,一瞬間就瓦解了,不留任何痕跡:」玲子站起來,雙手插在褲袋冥。「回去吧:已經很晚啦。」

  天空佈滿了比先前更暗的雲層,連月亮也看不見了。現在我也開始感覺到雨的味道。袋子的葡萄鮮味跟它混在一起」「所以我怎樣也不能離開這裡。」玲子說。「我害怕離開這裡。跟外面的世界發生牽連。我怕見到各種人而產生各思念。」

  「我恨瞭解你的心情。」我說。「不過我認為你可以做到。出到外面社會。你能過得很好。」

  玲子咧嘴一笑,什麼也不說。

  直子坐在沙發上看書。盤起雙腿,用手指按著太陽穴看書彷彿想用手指觸摸和確定那些進入腦海中的字眼似的。已經開始下著淅瀝淅瀝的小兩,燈光宛如細粉一般在她周圍紛飛。跟玲子長聊之後再看直子,使我重新認識她是何等的午睡。

  「抱歉,回來晚了。」玲子摸摸直子的頭。

  「愉不愉快?」直子瞼說。

  「當然愉快了。」玲子說。

  「你們兩個做了些什麼?」直子問我。

  「嘴巴說不出來的事。」我說。

  直子吃吃笑看放下書本。然後我們一起聽看雨聲吃葡萄。

  「這樣下雨的時候,就像世上只有我們三個人的感覺。」直子說「如果一直下雨的話,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不分離了。」

  「然後,當你們卿卿我我時,我就像個笨黑奴似的,拿看長柄扇子吧嗒吧嗒地風,或者彈吉他伴奏助興,是不是?我才不幹哪。」玲子說。

  「哎喲,我會時時把他借給你的呀。」直子笑著說。

  「噢,那倒不錯。」玲子說。「雨呀,下吧下吧!」

  雨繼續下看。有時還饗雷。吃完葡萄後玲子照例點起堙來從林底下拿出吉他來彈。彈了「走調」和「伊派涅馬姑娘」,然後再彈巴卡拉殊和儂和麥卡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又喝起酒來,喝完葡萄酒,又水壺裡剩下的拔蘭地平分喝掉。之後在極其親密的氣氛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我也覺得這樣一直下雨下個不停就好了。

  「你還會來看我嗎?」直子注視我的臉。

  「當然會來。」我說。

  「你會寫信給我嗎?」

  「每星期都寫。」

  「也可以寫一點給我麼?」玲子說。

  「好的。樂意得很。」我說。

  到了十一點鐘,玲子跟昨晚一樣為我把沙發放下去當。然後我們互道晚安,熄燈就寢。我睡不看,從背袋取出手電筒相《魔山》來讀。快十二點時。臥室的門悄然打開,直子走過來鑽到我身邊。跟昨晚不同的是,直子乃是平時的直子。眼神既不發呆。動怍也很敏捷。她的嘴湊在我耳邊,小小聲說:「不知怎地睡不看。」我說我也是。我放下書本,關掉手電筒,把直子摟過來親吻。黑暗和雨聲溫柔地包圍看我們。

  「玲子呢:」「沒關係。她睡得很熟。她一睡看就不容易醒來了。」直子說。「真的再來看我?」

  「真的。」

  「縱然我不能為你做什麼?」

  我在黑暗中點點頭。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出懷裡直子的乳房形狀。我用掌心隔著她的睡袍撫摸她的身體。從肩膀到背部,使背到腰,我的手慢慢動,將她身體的曲線和柔軟度深深印在腦海中。這樣子耳鬢,互相擁抱片刻後,直子在我額上一吻,一溜煙就跑下林去了。她那淺監色的睡袍就像游著的魚一般,在黑暗中輕輕搖擺。

  「再見。」直子輕聲說。

  然後我聽看雨聲進入寧靜的夢鄉。

  天亮時,雨還繼續下看。跟昨晚不同的細微秋雨,細得肉眼幾乎看不昆,只能憑積水的波紋和沿看屋簷滴落約兩滴聲知道在下雨。當我醒來時,窗外已佈滿乳白色的煙霧,隨看旭日昇起,煙霧隨風飄散,樹林和山的線漸漸顯現出來。

  就跟昨天早上一樣,我們三個一起吃過早餐,然後去料理鳥室。直子和子穿上有兜帽的黃色塑膠雨斗蓬。我在毛衣上面加一件防水風夫。空氣潮濕而寒冷。馬兒們也像避雨似的擠到鳥屋頭。靜靜地靠在一堆。

  「一下雨就冷起來啦。」我對玲子說。

  「每下一次兩,天氣就漸漸燮冷。不知不覺就下雪了。」她說。「從日本海飄來的雲在這一帶降下許多雪,又再穿過對面海去。」

  「鳥兕們在冬天怎麼辦?」

  「當然搬進室內去了。你總不至於告訴我,到了春天才把凍僵了的鳥從雪堆下挖出來解凍,使他們復活之後說「嗨,人家吃飯羅?」這樣吧!」

  我用手指戳一戳鐵絲網,鸚鵡吧嗒吧嗒振翅大喊:「臭蛋?謝謝:瘋子!」

  「我想把它冷藏掉哪:」直子憂鬱地說。「每天早上聽那些話,腦子真的會失常阿!」

  鳥屋清掃完畢,我們回到房間,我也收拾行裝了。她們準備去農場。我們一起離開宿捨,在網球場前面分手。她們轉右邊的路,我往前直走。她們說再見,我也說再見。我說我還會再來。直子微笑不語,然後消失在轉角處。

  走到大門以前,我和好幾人擦肩而過。每個人都穿看跟直子她們一樣的黃色雨斗蓬,頭上蒙起兜帽。下雨的關係,所有物體的顏色都清晰可見。地面是黑的,忪枝是鮮綠色的,全身裡在黃色雨斗蓬裡的人,看起來就像只有下雨的早晨才獲准在地面徘徊的特殊孤魂。他們拿看農具、籃子或袋子,無聲無息地在地面上移動。

  守衛記得我的名字。他在訪客名冊上找到我的名字,填上我已離開的記號。

  「你是從東京來的吧:」老頭看看我的地址說。「我也去過東京一次,那裡的豬肉味道很好。」

  「是嗎?」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這樣回答了。

  「我在東京吃過的東西大部分都不算好吃,只有豬肉不錯。聽說是用特殊的飼養法養的,是不?」

  我說我對那個一無所知。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東京的豬肉好吃。然後我問:是幾時到東京的?」

  「幾時的事來看?」老頭擰擰頭。「大概是皇太子殿下結婚大典的時候吧:我兒子住在東京,他叫我去一趟,我就去了。就是那個時候。」

  「那一定是那個時候東京的豬肉味道不錯了。」我說。

  「現在怎麼樣?」

  我說我不清楚。不過不常見有關的評語。當我這樣說時,他似乎有點失望」老頭好像還想多聊一會。我說我要趕搭巴上,於是結束談話。開始邁步走向大路。

  在河邊的馬路多處還有霧氣未散,在風的吹拂下在山坡上徘徊蕩漾。我在途中幾度佇立回頭望,或者無意義的歎息。因我覺得好像去了一趟重力稍微不同的行星似的,然後想到這裡是外面的世界時,心情就悲哀起來。

  回到宿舍是四點半。我把行李放下後,立刻換衣服前往新宿的唱片行打工。從六點到十點半,由我看店賣唱片。在那期間,我出神地眺望店外經過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帶家眷的人、情侶、醉漢、地痞流氓、穿短裙的活潑少女、著嬉皮式鬍子的男人、酒廊女招待以及其他身份不明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從馬路經過。當我播放熱門搖滾樂時,就有嬉皮和浪蕩少年聚集在店前跳舞,或者吸與奮劑,或者什麼也不做,只癱坐在那裡。當我播放東尼貝納的唱片時,他們就一溜煙不知消失何處。

  唱片行隔壁有間成人玩具店,一名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在賁古怪的性玩具。我猜不到有誰需要那種東西,然而那間店似乎相當好生意。斜對面的小巷中,有個飲酒過量的學生在嘔吐。對面的遊戲機中心襄,有個附近餐聽的廚師用現款在玩「冰高」打發休息時間。一名黑瞼流浪漢一動也不動地蹲在一間關了的店的騎樓下。一名塗上淺紅色口紅,怎麼看都像初中生的女孩走進店來,叫我放滾石樂隊的「跳躍.傑克.閃光」給她聽。我拿唱片出來播放之際,她彈看手指打拍子,扭腰跳起舞來。然後問我有沒有香煙。我給了她一支店長留下的「拉克斯」捭香煙。女孩津津有味地吸看煙,聽完唱片,也沒道謝一聲就出去了。每隔十五分鐘就傳來救護車或巡邏車的鳴笛聲。三名醉薰薰的白領職員,對看一名在打公眾電話的長發美女大說穢語,然後大笑。

  見到這些情景,我的腦袋逐漸混亂起來,不明白那是什麼玩意。到底這是什麼?究竟這情形意味著什麼?我不懂。

  店長吃完飯回來對我說:「喂,渡邊,前天我跟那間服裝店的女孩搞了一手啦。」他老早就封在附近一間服裝店做事的女孩有意了,時常把店襄的唱片當禮物送給他。我說那很好哇,使就把詳細情形告訴我。他洋洋得意地教我,假如你想跟女孩子上林,首先送禮物給她,然後不斷灌她喝酒,總之灌醉她,下面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是不是很簡單?

  我抱看混亂的腦袋搭電車回宿舍。拉緊房間窗,關掉電燈。躺在林上時,彷彿感覺到直子好像又遭到我身邊來了。一閉起眼睛就感覺她那柔軟的乳房在我懷裡,聽見她的柔聲細語,雙手感覺到她的身體曲線。在黑喑中。我再度回到直子那個小小的世界。我聞到草原的味道,聽見夜間的雨聲。想起在那個月光下見到裸體的直子,以及黃色約兩斗蓬裡住她那美麗的胴體去清掃鳥屋和照顴蔬果的情景。然後我握住勃起的陰莖,一邊想她一邊射精。射精後,我腦中的混雜似乎平息了些。

  可是依然無法成眠。我累極了,然而怎樣也睡不看。

  我站起來,站在窗旁,出神地眺望院子裡的升旗台片刻。沒有升上國旗的白色桿,看起來就像豎在黑夜的臣型白骨。如今直子在做什麼?我想當然在睡覺了。

  她在那個小而不可思議的世界裡,被黑暗所包圍,是否睡得很熟?我祈願她不會有痛苦的惡夢。

 

第七章 隔離的世界

 

  翌日星期四,上午有堂體育課,我在五十公尺的泳池裡來回游了幾趟。做過激烈運動的關係,心情舒暢了些。食慾也有了。我到定食餐廳吃了一頓份量很夠的午餐,正要走去文學院固書館查點資料時.在路上和小林綠不期而遇。她跟一名戴眼鏡的瘦小女孩在一起,見到我就逕自走過來。

  「上哪兒去?」她問我。

  「圖書館。」我說。

  「別去那種地方,跟我一起吃午飯如何?」

  「剛剛吃過了。」

  「有啥關係?再吃一遍嘛。」

  結果,我和阿綠走進附近的咖啡室,她吃咖哩,我喝咖啡。她在白色長袖襯衫上面穿一件織了魚固案的黃色毛線西裝背心,戴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和狄斯尼手錶。然後津津有味地吃咖哩,喝了三杯白開水。

  「最近幾天你不在東京是下是?我打過幾次電話給你哦。」阿綠說。

  「是否有什麼要事?」

  「沒什麼要事。只是打打看而已。」

  「嗯哼。」我說。

  「你的「嗯哼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僅僅是隨聲附和而已。」我說。「怎樣?最近有沒有發生火災?」

  「唔,那次相當有趣咧。受害者不多,比較上煙很多,又有現場靶,好玩得很。」阿綠說看。又咕嚕咕嚕地喝水。然後舒一口氣,目下轉睛地看我的瞼。「喂,渡邊,怎麼啦?你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眼睛沒有焦點哦。」

  「剛剛旅行回來,有點疲倦罷了。沒什麼事。」

  「你的瞼好像見過幽靈似的!」

  「嗯哼。」我說。

  「喂,下午有沒有課?

  「德文課和宗教學。」

  「可以溜掉不上嗎?」

  「德文課不可能。今天要考試。」

  「幾點結束?」

  「兩點。」

  「那麼,下課後和我出城一起喝酒如何?」

  「白天下午兩點鐘喝酒?」

  「偶爾有什麼關係嘛。你的瞼色呆得好厲害,跟我一起喝酒提提神吧:我也想陪你喝酒振作精神呀。不懂嗎?只要直覺夠好,即使什麼也不知道也能通過大學考試的呀。我的直覺很好哦。從下面三個答案選一個對的之類,我一下子就猜中了。」

  「我的直覺下如你的好,所以需要學習有糸統的思考方式,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那些東西會有用處嗎?」

  「在處理某種事情上會比較容易吧!」我說。

  「譬如怎樣的情形?」

  「譬如形而上的思考,或學習多種語言的時候。」

  「那又怎樣幫得上忙呢?」

  「那就因人而異了。對某些人有用處,對某些人沒有用處。不過,那些始終訓練而已,有無用處則是次要問題。就如我一開始所說的。」

  「嗯哼。」阿綠似乎很佩服似的,牽住我的手繼續走下坡路。「你很拿手向人解釋哪。」

  「是嗎?」

  「對呀。因我過去向許多人問過英語的假定句有何用處,從未有人那樣清楚的向我說明的。甚至英語老師也沒有。人家對於我這個問題,不是表示搞不清楚就是生氣,或者嘲笑我。誰也不肯好好告訴我。倘若那時有人像你這樣好好解釋給我聽的話,說不定我會對假定句產生與趣哪。」

  「哼哼。」我說。

  「你有讀過《資本論》那本書嗎?」阿綠問。

  「讀過,當然沒有全部看完,就跟大部分人一樣。」

  「你理解嗎?」

  「有些地方可以理解,有些不理解。若要正確地讀懂《資本H臣》,就需要先學習一套思考系統了。當然整體來說,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馬克斯主義的。」

  「對於一名不太接觸那方面的書籍的大學新生,你想她會理解《資本論》嗎?」

  「那是不可能的。」我說。

  「我剛進大學時,參加了民謠研究的社團。因為我想唱歌嘛。原來那裡全是舞神弄鬼的冒牌貨,現在想起來也不寒而慄。我一加入,他們就叫我讀馬克斯。叫我回去先從第幾頁讀到第幾頁,還有民謠必須跟社會和激進主義相關之類的演講。沒法子,我只好回家拚命讀馬克斯。可是我根本讀不懂,比假定句更難懂啊。我讀了三頁就放棄了。然後,在隔過的聚會上,我說我讀了,可是一點也不懂。從此他們就當我是傻瓜,說我沒有問題觸覺,缺乏社會性。開玩笑!只是表示不能理解文章內容罷了,你覺不覺得他們太過分?」

  「嗯哼。」我說。

  「討論時就更過分了。每個人擺出很懂的表情,使用艱深語句說話,因為聽下懂,我就問了。奮如所謂帝國主義式剝削是什麼?跟東印度公司有何關係?」所謂粉碎產學協同聯盟,是指大學畢業後不准到公司就職嗎?」但是沒有人向我解釋。而且還生氣了。你能相信這些嗎?」

  「相信。」

  「他們說:「你連這些都不懂,算什麼?你在想些什麼過日子的呀p.」於是就這樣完了。可不是嗎?我本來就不很聰明嘛。我是平民呀。不過,支撐這個世界的就是平民,被剝削的也不就是平民羅。向平民賈弄聽不懂的詞句叫什麼革命?什麼叫改革社會?我也想改善社會呀。若是有人真的被剝削,我也認為必須設法阻止呀。所以更加要問了。對不對?」

  「對呀。」

  「當時我就想,這些全是偽善冒騙的人。他們適當地賈弄堂皇的言詞而自鳴得意。讓新來的女生大表欽佩,其賞心裡只想著把手塞進女生裙內那回事。等到升上大四了,趕緊把頭發剪短,準備畢業後進三菱公司、TBs電視台、IBM電腦或富士銀行做事,娶個從未讀過馬克斯的漂亮太太、替孩子接個文雅又講究的名字。什麼叫粉碎產學協同聯盟?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啦。其他新生也很過分。大家其實聽不懂,卻都裝看很憧的表情無緣無故地傻笑。事後就對我說,你真傻,即便不懂,只要拚命點頭稱是就行了嘛。嘿,還有更氣人的事,想不想聽?」

  「想。」

  「某日,我們要出席一次半夜的政冶集會,他們叫女生們每個做好二十個宵夜用的飯團帶來。開玩笑:那樣豈不是徹底的性別歧視?不過,我也不想整天興風作浪惹事生非,於是什麼也不說,乖乖的做好二十個飯團,裡頭放了酸梅干和包上紫菜。你知道他們事後怎麼說嗎?小床綠的敬團只有酸悔干,沒加別的小菜咧。其他女孩約有鮭魚、鱈魚子,附帶煎蛋哪。太混蛋了,我氣得講不出話來,高談革命大業那夥人,居然為吃宵夜的飯□斤斤計較,算什麼?有紫菜有悔干還不夠上等嗎?試想想印度那些飢餓的小孩看看。」

  我笑了。「後來那個社團怎樣了?」

  「六月我就退出啦。因我實在太氣了。」阿綠說。「這些大學的傢伙幾乎都是偽善的人。大家都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懂什麼而不得不戰戰兢兢的過日子。於是大家看同樣的書,賣弄同樣的台詞。聽約翰科特連的唱片,看帕索連尼的電影,一起受感動。難道這就是革命?」

  「怎麼說呢?我沒實際見過革命,不敢表示意見。」

  「如果這就叫做革命的話,我可不要什麼革命了。否則我一定因為飯團裡只放梅干的理由被槍斃,你也一樣,因為充分理解假定句的理由被槍斃:」

  「可能的事。」我說。

  「我有自知之明哦。我是平民。不管發不發生革命,平民只能在不像樣的地方苟且偷生下去。革命是什麼?只不過換過一個官府名稱罷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懂這些。他們只會賣弄無意義的高言大志。你見過□務局的官員嗎?」

  「沒有"

  「我倒見過好幾次。冒冒失失地闖進家裡來逞威風說:「什麼?只有一本帳簿?你家生意做得不錯嘛。這是真的經費?收據拿給我看,收據呢?」我們悄悄躲在屋角不敢作聲,到了吃飯時間,叫人把上等的壽司送上門來。不過,我父親從來不曾逃稅哦。真的。他是那種舊腦筋的老派生意人嘛。盡避如此,那些□務員還在嘮嘮叨叼地發牢騷咧。說什麼收入是不是太少了。開玩笑:收入少是因為賺不到錢呀。聽到他們的話,我真恨死了,我想大聲斥責他們說,請你們到更有錢的人那□去好了:哎,倘若發生革命,你想悅務員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頗值得懷疑。」

  「所以我不信革命了。我只相信愛情。」

  「和平:」我說。

  「和平。」阿綠也說。

  「對了,我們要往哪□去?」我問。

  「醫院。家父入院了,今天一整天我都要陪他。今天輪到我。」

  「你父親?」我大吃一鬥。「你父親不是去了烏拉圭麼?」

  「那是謊話。」阿綠若無其事地說。「他老早就吵著要去烏拉圭,可是怎能去嘛。其實他連東京的郊外都去不了。」

  「他的病情怎樣?」

  「坦白說一句,時間問題而已。」

  我們默默無言地邁步往前。

  「他的肩和家母一樣,所以我很清楚。腦□瘤。你相信嗎?家母在兩年前死去。就是這種病。現在輪到家父患惱瘤。」

  星期日的關係,大學附屬醫□裡鬧哄哄的,擠滿探病的客人和病情較輕的病人。瀰漫看醫院特有的味道。消毒藥水、探病花束、棉被的氣味混為一體,籠罩整個醫院,護士踏看喀吱喀吱的鞋音在室內跑來跑去。

  阿綠的父親躺在雙人病房靠門的床上。他的睡姿令人想起負了重傷的小動物。運身無力地側身橫臥,插了針管的左腕無力地伸直,身體一動也不動。他是個瘦小的男人,看上去給人一種還會更瘦更小的印象。頭上□看白棚帶,蒼白的手臂上有許多注射或吊水針孔留下的痕跡。他用半睜開的眼睛呆然望看空間的某一點,當我進去時,他稍微轉動一下充血的紅眼睛看看我們,看了十杪左右,又把柔弱的視線轉回空間的某一點。

  看到那樣的眼睛,就能理解這人不久於人世了。在他身上幾乎看不見生命力,只能找到一個生命的微弱痕跡。就像一間所有傢具已被搬走的舊房子,只有等候解體的命運一樣。干涸的嘴唇邊上長滿雜草般的稀疏鬍子,令我驚訝於一個如此失去生命活力的男人,居然還有鬍子照常生長。

  阿綠向另一個躺在靠窗床位的中年胖子說「午安」。對方似乎不能開口似的,僅僅微笑點頭示意。他咳了兩三聲,喝了幾日放在枕邊的開水,然後蠕動看身體躺臥下來望窗外。窗外可以見到電燈柱和電線,此外什麼也沒有,天空裡連雲也看不見。

  「爸爸,怎樣?好不好?」阿綠對看父親的耳洞說,就像在試麥克風的說話方式。「今天覺得怎樣?」

  父親徐徐蠕動蓍嘴唇說:「不好。」不是說話,而是把喉嚨深處的乾燥空氣□出來而已。「頭。」他說。

  「頭痛嗎?」阿線問。

  「嗯。」父親說。看樣子。他無法說出四個音節以上的句子。

  「沒法子呀。剛剛做完手術,當然隔了。可憐,再忍耐忍耐吧。」阿綠說。「渡邊,我的朋友。」

  我說:「您好,」他半開嘴唇,又合起。

  「坐這兒吧。」阿綠指一指□腳邊的圓形塑膠椅。我依言坐下。阿綠喂父親喝了一點水瓶裡的水,問他想不想吃水果或果凍。她父親說:「不要。」阿綠又說:「不吃點東西不行呀:」他答說:「吃過了。」

  床邊百張兼放東西的心餐桌,水瓶、茶杯、碟子和小時鐘就擺在上面。阿綠從下面放看的人紙袋中拿出換洗的睡衣、內衣褲和其他零零□□的物件出來整理,然後收進門邊的壁櫃中。紙袋底下裝看病人吃的食物。兩隻西柚、一些果凍和三條黃瓜。

  「黃瓜?」阿綠發出驚呷聲。這裡會有黃瓜?姐姐到底在想什麼呀。我猜不透。我在電話裡告訴她要買的是這個那個,可沒說要買黃瓜呀。」

  「會不會把「奇異果」聽成是黃瓜?」我嘗試說。

  阿綠啪地弄饗指頭。「不錯,我的確是托她買奇異果的。可是用腦想一想不就知道了?怎能叫病人啃黃瓜嘛。爸爸,想不想吃黃瓜?」

  「不要。」父親說。

  阿綠坐在床頭,把許多項瑣碎碎的事情一一告訴父親。例如電視晝面不清楚,叫人修理了:住在高井戶的姑媽過幾天來探望他;以及藥局的宮協先生騎摩托車跌倒之類。對於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父親只是哩嗯聲應她而已。

  「爸爸,真的什麼也不想吃?」

  「不要。」父親回答。

  「渡邊,要不要吃西柚?」

  「不要。」我也這樣回答。

  過了不久,阿綠邀我去電視室,坐在那裡的沙發上抽一根煙。電視室裡還有一個穿睡衣的病人,也在抽著煙看政冶討論會之類的節目。

  「哎,那邊那個拿手杖的老伯,從剛才起就不停地看我的腿。那個穿藍色睡衣戴眼鏡的老伯啊。」阿綠開心地說。

  「當然會看了。你穿那種裙子.大家一定會看的。」

  「不是好事嗎?反正大家無聊嘛,偶爾看看年輕女孩的腿也不錯,興奮起來,說不定提早復原咧。」

  「希望不會有反效果。」我說。

  阿綠一直注視著裊裊上升的煙霧。

  「關於家父的事,」阿綠說。「他可不是壞人。雖然有時說話過分得人氣忿。不過基本上是個老實人,而且真心愛我母親。他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到今天,盡避性格軟弱,沒有生意頭腦,人緣也不好,但是比起周圍那些滿口謊言,處事圓滑。投機取巧的傢伙,他算非常正經的了。我也是說了就幹到底的性格,所以時常跟他吵架。不過,使絕不是壞人。」

  阿綠彷彿從路邊撿起什麼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我的手一半在她的裙子上,其餘一半在她的大腿上。她注視我片刻。

  「渡邊,雖然不該帶你來這種地方,但你能否和我在這兒多一會兒?」

  「我到五點都沒事,可以一直陪你。」我說。「和你在一起很開心,而且我沒其他事好做。」

  「星期日,你通常做些什麼?」

  「洗衣服,」我說。「以及熨衣。」

  「渡邊,你是否不太想提起那個女人的事?那個和你交往中的女人的事。」

  「是的,不太想提。太複雜了,而且很難解釋清楚。」

  「算了,不必解釋。」阿綠說。「不過,我可以把我所想像的告訴你一些麼?」

  「請說。你的想像多半很有趣,非聽不可。」

  「我猜你交往中的對象是別人的妻子。」

  「嗯哼。」

  「三十二、二歲的漂亮富家少奶奶,穿戴的是皮草大衣、歐洲名牌鞋子、絹綢內衣褲那種類型,而且非常性飢渴,做的全是下流動作。平日的下午。你和她彼此貪戀對方的身體,但是星期日她老公在家,不能跟你見面。對不對?」

  「相當有趣的劇本。」我說。

  「她叫你綁住她,蒙起她的眼睛,要你舐遍她身體的每個角落。然後讓你的異物進去,擺出柔軟體操的姿態,並且用實麗來相機把那些動作拍下來。」

  「怪好玩的。」

  「她太飢渴了,不管什麼動怍都肯做。她每天想的就是古靈精怪的花樣。因為太空閒了嘛。下次渡邊來了就這樣做,不然那樣做之類。然後一上床就貪婪地變換各種姿勢,起碼三次高潮。接著這樣對你說:「怎樣?我的身體美不美妙?年輕女孩已經無法滿足你了。瞧,年輕女孩怎會替你做這個?有沒有感覺?不過不行了,又跑出來啦。」諸如此類。」

  「我想是你看得太多色情電影了。」我笑著說。

  「果然是這樣?」阿綠說。「不過,我最愛色情電影了。下次一起去看好嗎?」

  「好哇。當你有空時一起去。」

  「真的?我期待看。去看那種性變態的吧:用鞭子拚命鞭打,叫女孩子當眾小便之類的,我最喜歡了。」

  「好哇。」

  「哎,你知道我在色情電影院裡最喜歡的是什麼?」

  「我猜不到。」

  「就是當做愛鏡頭出現時,聽周圍的人咕咕聲吞唾液的聲音。」阿綠說。「我最喜歡那種聲音,好好玩。」

  回到病房後,阿綠又同父親說了許多話,父親嗯嗯啊啊地隨聲附和看,不然就沈默不語。十一點左右,鄰床病人的太太來了,替丈夫換睡衣,削水果。看來心地善良的那位圓瞼太太,跟阿綠閒話家常。護士進來,換了新的點滴瓶,跟阿綠和那位太太聊了幾句就走了。那段期間我無所事事,茫茫然環視室內情形,或者望望窗外的電線。偶爾有麻雀飛來。停竭在電線上。阿綠一會兒跟父親說話,一會兒替他抹抹汗除除痰,一會兒和那位太太或護士聊天,一會兒跟我說幾句,一會兒檢查點滴狀況,忙得不亦樂乎。

  十一點半,醫生來巡房,我和阿綠出到走廊去等。醫生出來時,阿綠問他:

  「醫生,我爸爸的情形怎樣?」

  「剛做手術不久,又做了上□措施,相當消□體力。」醫生說。「至於手術結果,必須過兩三天才知道。順利的話就會好轉,若是不順利,到時另外想辦法好了。」

  「不會又把腦部切開吧?」

  「不到那個時候不敢說。」醫生說。「喂,今天怎麼穿那麼短的裙子?」

  「不好看嗎?」

  「可是,上樓梯時怎辦?」醫生問。

  「沒什麼好辦的。就讓他們睜大眼睛看個夠好了。」阿綠說,站在後面的護士吃吃地笑。

  「看來應該請你住院一次,讓我替你開開腦部的好。」醫生愕然說道。「還有,請你在醫院中盡量便用電梯。我不希望再增加病人了。最近實在忙不過來啊:」

  巡房過後,不久就是用膳時間。護士推看餐車,從一間病房送到另一間病房去。阿綠的父親分配到的是奶油菜湯、水果、去骨□魚和果凍狀的剁碎蔬菜。阿綠讓父親仰臥看,轉動床腳的把手弄高床位,用湯匙舀湯喂父親喝。她父親喝了五六口就扭過瞼去說「不要」。

  「這點東西必須吃掉才行呀。」阿綠說。她父親說「等一會」。

  「真頭疼。不好好吃飯那有精神嘛。」阿綠說。「小便急不急?」

  「不。」父親說。

  「渡邊,我們到樓下餐廳吃飯好不好?」阿綠說。

  我說好的。老實說,我有什麼也吃不下的感覺。餐廳喧聲四起,醫生、護士、探病客人濟濟一堂。連窗戶也沒有的地庫餐廳,擺滿一排排的桌椅,大家在那裡邊吃邊聊,聊的多半是疾病的話題吧:就如置身在地下道,聲音嗡嗡迴響。有時迴響被傳呼醫生或護士的廣播壓下去。我在霸佔位子期間,阿綠用鋁盤子盛看兩人份的定食套筌來了。奶油炸肉餅、馬鈴薯沙拉、切絲捲心菜、燉品、白飯和味噌湯的定食,整齊地盛裝在跟病人所用的相同的白色塑膠餐具裡。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阿綠則津津有味地全部吃完。

  「渡邊,你不餓?」阿綠啜看熱茶說。

  「嗯,我不太餓。」我說。

  「在醫院的關係吧。」阿綠打量一下四周。「不習慣的人都會這樣。味道、聲音、混濁的空氣、病人的瞼、緊張、焦盧、失望、痛苦、疲勞都因這些的關係。這些東西勒緊人的胃,使人失去食慾。不過,習慣了就不當一回事了。況且,不好好吃飯怎能照顧病人?真的,因我照顧過爺爺、婆婆、母親、父親四個,所以很清楚。萬一有事發生的話,下頓飯就別想吃啦。所以嘛,能吃時就盡量多吃,否則完蛋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說。

  「有些親戚來探病,跟我一起來這裡吃飯,每個都和你一樣留下一半。見我猛吃不停的,就話:「小綠真好胃口。我呀,胃脹賬的吃不下飯哪。」可是。服恃病人的是我呀。開什麼玩笑:別人只不過偶爾來同情一下罷了。照顧人小便、除痰抹身的是我哦。光是同情就能解決一切的話,我所做的可比別人的五十陪同情啊:盡避這樣,大家見我把飯全部吃完,卻以責怪的眼光看看我說「小綠真好胃口」。難道大家以為我是拉大板車的驢子?他們都是士了年紀的人了,為何還不明白人情世故?光是用嘴巴講有屁用?要緊的是肯不肯處理病人的大小便哦。我也會受傷的。我也有筋疲力倦的時候。我也想大哭一場的。明知沒有復原的希望了,醫生們還圍在一起切開他的腦袋玩來玩去,而且開了一次又一次。每開一次就惡化一次,腦筋就逐漸不正常了,試試看這種事情在你眼前不斷重複發生,誰能忍受得住啊:加上家□積蓄愈來愈少了,連我也不曉得能否念完往後三年半的大學,這種狀態持繽下去的話,我姐姐連婚禮也沒辦法舉行了。」

  「你每星期來這裡幾天?」我問道.

  「四天左右。」阿綠說。「這裡原則上是院方採取完全看護制,可是實際上光是靠護士是不行的。她們的確照顯得很好,然而人手不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無論如何還是需要家願來幫忙照獲。我姐姐必須打理書店生意,只好由我趁課餘時間來一趟了。不過,姐姐還是每週來三天,我來四天。我們就利用那一點點空檔來約會。節目安排過密啊:」

  「你那麼忙,為何時常和我見面?」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嘛。」阿綠擺玩看空了的塑膠湯琬說。

  「你一個人到附近散步兩小時左右吧。」我說。「讓我暫時照顧一下你父親。」

  「為什麼?」

  「稍微遠離一下醫院,燭自鬆弛一下比較好。不跟任何人說話,讓腦袋空空如也。」

  阿綠想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好。也許你說的對。可是,你懂得怎樣照顧他嗎?」

  「剛才看過了,大致上懂的。檢查點滴狀況,餵他喝水,抹汗,除痰,尿瓶在床底下,餓了就餵他吃午餐的剩菜。其他不懂的就問護士。」

  「光是知道這些就沒問題了。」阿綠微笑著說。「不過,他的腦筋現在開始有問題,有時會說一些古怪的話,令人莫名其妙。如果他說了,你可不要太介意哦。」

  「不要緊。」我說。

  回到病房,阿綠對父親說有事出去一下,這段期間我會照顧他。父親對此彷彿毫無反應。也許根本不瞭解阿綠的意思。他仰臥看,一直凝視天花板。假如不是位偶爾眨眨眼的話,可以說如同已死。眼睛像是喝醉似的佈滿紅絲,深呼吸時鼻子輕微隆起。他已無法動彈,阿綠對他說話也不會作答。他那混濁的意識底層所思所想是何,我猜也猜不透。

  阿綠離開後,我想跟他說點什麼,但因不曉得說什麼好,最後沈默不語。不久他就閉起眼睛睡著了。我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暗中祈禱他可別就這樣死去才好,同時觀察他的鼻子不時抽搐的情形。接看想到,如果在我陪伴期間這人停止呼吸的話,未免太奇妙了。由於我和這人剛第一次見面,我和他是透過阿綠才結識的,而我和阿綠的關係,只不過是在「演劇史2」同班上課而已。

  他並沒有死去,使僅沈沈入睡而已。我把耳朵湊上前去,聽見輕微的呼吸聲。於是我安心地踉鄰床的太太聊天。她以為我是阿綠的男朋友,一直提起阿綠的事。

  「她真是好女孩。」太太說。「照顧父親無微不至,親切又溫柔,細心又堅強,人又漂亮。你要好好珍惜,不能放棄她哦。現在很難找到這麼好的女孩了。」

  「我會的。」我適當地敷衍她。

  「我有個二十一歲的女兒和一個十七歲的兒子,但他們根本不到醫院來。一放假就跑去衝浪啦約會的,一天到晚只顧著玩。好過分啊:只懂得搾取零用錢,錢一到手就花光了。」

  下午一點半,那位太太說要出去買點東西,離開病房了。兩個病人都睡熟了。午後的陽光灑滿整個房間,我也不禁坐在圓椅上打起瞌睡來。窗旁的桌上,黃菊白菊插在花瓶裡,告訴人現在是秋天。病房裡飄滿中午吃剩的□魚香味。護士們依然發出喀吱喀吱的鞋音走來走去,用清晰的聲量交談看。她們偶爾走進來,見到兩個病人都在熟睡時,對我微微一笑就消失了。我想看點書報,可是病房裡沒有書報雜誌,只有月曆掛在牆壁上而已。

  我想起直子的事。想起她只有髮夾的裸體。想起她的□和陰毛的暗影。為何她會在我面前光看身體呢?當時的直子是在夢遊狀態麼?抑或那只不過是我的幻覺?隨看時光流逝,那個小小的世界離我愈來愈遠,令我愈發不明白那晚的事到底是幻是真。倘若認為是真的,確實覺得真有其事,倘若認為那是幻想,又覺得真是幻想了。當作是幻想時,細節未免太過清晰,當作是真有其事時,一切又太美了些。包括直子的身體和月色,一切都美得太不真實。

  阿綠的父親突然醒來,開始咳嗽,我的思念到此中斷。我用衛生紙替他把痰弄掉,用毛巾抹掉他額頭的汗。

  「要喝水嗎?」我問。他輕輕點一點頭。我從小玻璃水瓶倒了一點水慢慢餵他喝,喝水時,他的乾燥嘴唇在顫抖,喉嚨微微抽搐。他把水瓶中的溫開水全部喝光。

  「還要喝嗎?」我問。他好像想說什麼,我把耳朵湊上去。他用乾澀的微小聲一Hm說「夠了」。聲音比剛才更干更細。

  「要吃點什麼嗎?肚子餓了吧。」我問。她父親又點了點頭。我學阿綠所用過的轉動把手弄高床位,把蔬菜、果凍和□魚用湯匙一口一口交替看餵他。花很久時間才吃了一半,他搖搖頭表示不想吃了。彷彿用力搖頭會痛的樣子,他只稍微擺動一下。我問他要不要吃水果,他說「不要」。我用毛巾抹抹他的嘴角。把床放回水平位置,把餐具放出走廊外面。

  「好不好吃?」我問他。

  「不好。」他說。

  「唔,看樣子的確不怎麼好吃。」我笑著說。他不說什麼,只是用一雙半開半閉的困惑眼睛一直看我。我驀然想到,這人是否知道我是誰。他看起來跟我兩個在一起時比起跟阿綠在時輕鬆一點。也許他誤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若是這樣,反而令我感激。

  「外面天氣很好。」我盤腿坐在圓椅上。「現在是秋天,又是禮拜天,天氣又好,無論去哪兒都人山人海。這種日子最好就像這樣在屋裡使哉游哉的,不會疲倦。到人多的地方只有累而已,空氣又不好。星期日,我通常都洗衣服,早上洗了,拿到宿舍樓頂曬乾.傍晚以前收回來熨好。我不會討厭熨衣服哦。將皺巴巴的東西弄得服服貼貼,非常舒服的事。我很拿手熨衣哦。起初當然弄不好,愈熨愈皺。不過一個月就習慣了。所以,星期天是我洗衣和熨衣的日子。今天不能了。好可惜,這是絕佳的洗衣好天氣。

  沒關係,明天早點起來洗好了。不必在意什麼。橫豎星期天沒別的事情好做。、明天早上洗衣曬好後,我去上十點的課,這堂謀和阿綠一起上的。叫「演劇史且,目前在講歐裡庇得斯。你知道歐裡庇得斯嗎?他是古希臘人,跟艾斯鳩洛斯、索福克斯勒並稱為希臘悲劇的三巨匠。傳說他最後在馬克德尼西被狗咬死,不過也有不同版本的說法。這就是歐裡庇得斯。我比較喜歡索福克斯勒,當然這是個人喜好問題,不能一概而論。

  他的戲劇特徵是把各種事物亂七八槽的攪亂,造成動彈不得的局面。你明白嗎?不同的人物出場,各人對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理由解釋,各人照自己的方式追求正義和幸福。結果造成所有人進退維谷的情形。說的也是。用大家的正義來達成所有人的幸福,在原理上是不可能的.因此造成渾沌一片。你知道怎麼解決嗎?說起來又太簡單,最後神出來了,然後整頓交通。你走那邊,你來這邊,你和他一起走,你站在那裡舊時別動。就像一個調停者。然後一切迎而解啦。這就是解圍之神。在歐裡庇得斯的嚴劇中,經常出現解圍之神,由此可知他的評價如何了。

  不過,如果現實世界中有這種解圍之神。那就輕鬆了。當你免得進退維谷時,神從上頭翩翩降臨,替你處理一切。沒有比這更好的了。總之,這就是「演劇史」,我們在大學裡通常就是念這些東西。」

  我在說話期間,阿綠的父親一言不發地茫然看看我。我無法從他的眼神會重複幾十次或幾百次呢?我不由脫口而出:「這是個寧靜、和平、孤燭的星期日。」星期天。我不必上發條鞭策自己。

 

第八章

 

  那星期過了一半,我的掌心被玻璃深深割傷了。因我沒察覺唱片櫃的玻璃隔扳裂開。大量出血,巴噠巴噠地滴到腳畔,地板染紅一片,連自己也嚇一大跳。店長拿了幾條毛巾過來,當繃帶替我用力裡住,接看打電話查詢夜間也營業的急診醫院地點。這人沒啥本事,這時候處置起來倒很明快。幸好醫院就在附近,但在到達以前,毛巾已染紅了,溢出的血滴在柏油路上。人們慌忙讓路給我。看來他們以為我是跟人打架受的傷。我並不怎麼覺得痛,只是鮮血流值不停而已。

  醫生無動於衷地拿掉血淋淋的毛巾,替我緊緊綁住手腕,止血消毒縫合傷口之後,叫我明天再來。回到唱片行,店長說我可以回家了,他代我上班。於是我搭巴士回宿舍。我先去永澤的房間。由於受傷的緣故,情緒興奮,很想找人說話,況且我覺得已很久沒見過他。

  他在房裡看電視的西班牙語講座,邊看邊喝罐裝啤酒。見我綁著繃帶,問我怎麼啦。我說受了輕傷,並不礙事。他問要不要喝啤酒,我說不要。

  「馬上就結束了,等一等。」永澤說,然後練習西班牙語發音。我自己煮開水,用茶色泡紅茶喝。西班牙女人在電視上朗讀例文:「這種豪雨史自豈是例。在巴塞隆納有好幾座橋被沖走了。」永澤自己也念了一遍,然後說:的例文全是這樣,真是的。」

  西班牙語講座結束後,永澤關掉電視,又從冰箱拿出另一罐啤酒來喝。

  「我會打攪你嗎?」我問。

  「打攪我?完全不會。我正覺得無聊哪。真的不要啤酒?」我說不要。

  「對對對。上次的考試公佈啦。我合格了。」永澤說。

  「外務省的考試?」

  「對,正式地說,那是外務省鮑務員錄用考試,是不是很笨的名稱?」

  「恭喜。」說看,我伸出左手與他相握。

  「謝謝。」

  「你當然會考上。」

  「當然是當然了。」永澤笑說。「不過,肯定被錄用也是好事就是了。」

  「進了外務省就要去外國嗎?」

  「不,第一年要在國內進修,然後才會派去外國。」

  我輟看紅茶,他津津有味噠喝啤酒。

  「這個冰箱,如果你要,我搬出去之前送你。」永澤說。「你想要吧:有了冰箱,就有冷啤酒喝了。」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要了。但你不也需要硬?終歸你也是要出去住鮑寓的。」

  「別說傻話了。如果離開這個地方,我會真個更大的冰箱過豪華生活。在這麼簡陋不堪的地方忍了四年,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用過的東西了。電視、熱水壺、收音機,你喜歡什麼都送你好了。」

  「我無所謂。」我說。然後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語課本來看。「你開始學西班牙語了 P.」

  「嗯。語言多多益善,懂得愈多愈有用處,況且我生來就有語言天分。即使是法語,我靠自修就學得相當好了。就跟遊戲一樣,只要懂得其中規則,其他就得心應手了。跟交女友一樣。」

  「相當具反省的生存之道。」我調侃地說。

  「對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永澤說。

  「又去漁獵女色?」

  「非也。純吃飯哦。我、初美和你三個,到正正式式的餐聽聚餐去,慶祝我就業嘛。盡量到最貴的餐廳去好了,反正付錢的是老爸。」

  「這種慶祝,不是應該由初美和你兩個去更好嗎?」

  「有你在比較開心呀。我和初美都希望你在。」永澤說。

  嗚呼。那不是跟木片、直子和我在一起時的情形一模一樣麼?

  「吃完飯,我會去初美那裡過夜。我們三個一起吃餐飯吧!

  「你們兩個認為那樣子方便,那就去吧。」我說。「不過,你打算怎麼處置初美的事?進修之後出國服務,大概好幾年都不回來了吧。初美怎辦?」

  「那是初美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把腳擱在桌上喝啤酒,然後打哈欠。

  「總之,我不想跟任何人結婚,這件事我也對初美說清楚了。所以嘛,如果初美想跟別人結婚,我不阻止。如果她不結婚,要等我也可以。就是這個意思。」

  「嗯哼。」我不由欽佩。

  「你覺得我恨過分,對不?」

  「對,你很過分。」

  」這個世界,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不是我造成的。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從來沒有欺騙過初美。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很過分的人,我已事先告訴她,若是她不喜歡我那樣就分手。」

  永澤喝完啤酒後,點了一根煙。

  「你對人生從不感覺恐懼?」我問。

  「吱,我可不是傻瓜哦。」永澤說。「當然我對人生也有感到恐懼的時候。那還用說。不過,我不把那個當前提條件。我會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百分之百的地步。想要什麼就去爭取,不想要的就不爭取。我是這樣生存下去的。萬一不行。到了不行的地步再想過。我說這是個不公平的社會,反過來想:這也是個能夠發揮個人能力的社會。」

  「好像挺自私的理論。」我說。

  「不過,我並不是個守株待兔的人。我依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在努力,比你努力十倍。」

  「說的也是。」我承認。

  「有時看遍這個世界後,真的令人厭煩。為何那些傢伙不努力呢?沒有努力又怎能光是抱怨這個世界不公平?」

  我驚詫地注視永澤的臉。「在我看來,世人都在辛辛苦苦地努力工作啊。難道我的看法錯了?」

  「那不叫努力,只是勞動而已。」永澤簡扼地說。「我所說的努力不是這樣。所謂的努力,應該要有主題,更要有目標。」

  「你的意思是,像你決定就業了,在其他人還在發呆時,你已開始學西班牙語之類?」

  「正是如此。到了春天,我就可以完全掌握西班牙語了。英語、德語、法語我都懂了,意大利語也差不多通了。你想這些苦不努力可以達到嗎?」

  他在抽煙,我在想阿綠父親的事。阿綠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想過要看電視學西班牙語吧:他也從未想過努力和勞動的不同在哪兒吧!的工作太忙,還必須跑到福島去把離家出走的女兒帶回來。

  「吃飯的事,軌決定這個星期六,怎麼樣?」永澤說。

  我說好。

  永澤選了一間位於麻布後街的寧靜高級法國餐廳。永澤說出自己的名字後,我們被引到裡頭的貴賓室。小房間的牆上,掛看十五幅版畫。初美還沒來之前,我和水澤一邊談論康拉德的小說一邊享用美味的葡萄酒。永澤穿的是看來挺貴的灰色西裝,我穿的是極普通的海藍色運動外套。

  過了十五分鐘左右,初美來了。她很用心地化了妝,戴金耳環,穿深藍色的漂亮洋裝以及形狀高雅的紅色包頭鞋。當我稱讚它的裙子顏色好看時,她告訴我那叫

  「午夜藍」。

  「很不錯的地方。」初美說。

  「老爸每次來東京都在這裡吃飯。我以前陪他來過一次。我不太喜歡這種裝模作樣的菜式。」永澤說。

  「偶爾吃吃有啥關係嘛。你說是不是?渡邊。」初美說。

  「我老爸通常都帶女人一起來。」永澤說。「因他在東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說。

  我裝作沒聽見,喝葡萄酒。

  終於侍應來了,我們點了菜。我們都選了小菜和湯,永澤的主菜是鴨,我和初美則叫驢魚。菜上得很慢,我們邊喝酒邊聊。起初永澤談起外交部考試的話題。他說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是可以丟進很深的沼澤的垃圾,其中只有幾個像樣的。我問他,那個比例跟一般社會的比例比起來,孰高孰低?

  「當然同樣了。」永澤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那個比例在那裡都一樣,固定不變。」

  喝完葡萄酒,永澤再叫一瓶,又為自己另外叫了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

  然後初美又開始為我介紹女朋友的話題。這是初美和我之間的永恆話題。地想介紹一個「非常可愛的同社團低班女生」給我,而我總是躲來躲去。

  「她真的是好女孩,人又漂亮,下次我會帶她來,你們聊一聊吧。你一定喜歡的。」

  「不行。」我說。「我太窮了,配不上你們大學的女生。我沒錢,話又談不投機。」

  「哎呀,沒有的事。她是個性情豪爽的好女孩,一點也不會裝腔作態。」

  「渡邊,見一次有啥關係?」永澤說。「不一定要幹那回事的。」

  「那當然了。若是干了就不得了啦。人家可是黃花大閨女哪:」初美說。

  「就跟從前的你一樣。」永澤說。

  「對,就像從前的我。」初美嫣然一笑。「不過,渡邊,這跟窮不窮沒啥相干呀。除了班上幾個非常擺架子的女孩以外,我們都很普通。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二百五十圓的午餐」

  「喂,初美。」我打岔。「我的學校食堂,午餐有ABc三種。A是一百一一十圓, B是一百圓,c是八十圓。我有時吃吃A餐,大家都瞪我白眼哪。有些人連c餐也吃不起,吃六十圓一碗的拉麵。我是這種等級的學校。你想我們會談得來嗎?」

  初美哈哈大笑起來。「好便宜的午餐,我想吃吃看。不過,渡邊,你的人好,一定跟她談得來的。說不定她也喜歡一百二十圓的午餐呀。」

  「怎會呢?」我笑看說。「誰也不會喜歡那種午餐的,不得已才吃它的。」

  「但你不能一竹窩打翻一船人呀,渡邊。雖然那是相當有銅臭味的貴族學校,但也有不少女孩很認真地思考人生問題,活得很正經哦。不是每個都想跟坐跑車的男生交朋友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說。

  「渡邊另外有意中人了。」永澤說。「關於她的事,這人絕口不提,守口如瓶,完全是個謎。」

  「真的:」初美問我。

  「真的。不過並非是謎。只是情形非常錯綜複雜,很難說明。」

  「是否不道德之戀?吱,跟我商量看看嘛。」我喝酒敷衍過去。

  「瞧,是不是守口如瓶?」永澤喝看第三杯威士忌說。「這人一日一決定不講就絕對不講的。」

  「好遺憾。」初美把肉片切成小塊,用叉送進嘴裡。「如果那女孩和你發展順利的話,我們就可以雙雙約會了。」

  「喝醉時也可以交換伴侶了。」永澤說。

  「別亂講話嘛。」

  「沒有亂講。渡邊也喜歡你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吧:」初美平靜地說。「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個非常珍惜屬於自己東西的人。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想介紹女孩子給他。」

  「可是,我和渡邊以前有過一次交換女伴的經歷哦。喂,你說是不是?」永澤說看,若無其事地喝光杯裡的威士忌,再叫一杯。

  初美放下刀又,用餐巾抹抹嘴。然後看看我的臉。「渡邊。你真的做過那種事?」

  我不曉得應該怎麼回答,只好沈默不語。

  「照實說嘛,不要緊的。」永澤說。我知道情形不妙了。永澤有時喝了酒就必會""得壞心眼。然而我知道,今晚他的壞心眼不是針對我,而是初美。於是更加坐立不安。

  「我想知道那個故事。不是很有趣麼?」初美對我說。

  「當時我喝醉了。」我說。

  「沒關係嘛,我又不是責怪你。只是想知道事情經過而已。」

  「我和水澤在澀谷的酒吧喝酒,認識了兩個結伴而來的女孩。好像是短期大學的女生。她們也醉得相當厲害,於是嘛,我們就到附近的酒店睡覺去了。我和水澤拿了兩個相連的房間。到了半夜.永澤來敵我的房門,說要交換女伴,於是我到他那房去,他到我這房來。」

  「那兩個女孩沒生氣?」

  「她們都醉了,對她們而言,跟誰上床都無所謂。」

  「我這樣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永澤說。

  「怎樣的理由?」

  「那兩個女孩的外表相差太遠了。一個美,一個丑,我覺得不公平嘛。因我要了那個漂亮的,豈非對不起渡邊?所以跟他交換了。是不是這樣?渡邊。」

  「應該是吧。」我說。不過,說句真心話,我相當欣賞那個不美的女孩。她的談話風趣,性格善良。完事之後,我們在床上聊得很開心,永澤卻跑來說要交換伴侶。我問她好不好,她說:「好,假如你們想那樣做的話。」大概地以為我想跟那個漂亮的上床。

  「愉快嗎?」初美問我。

  「你指交換伴侶的事?」

  「我指交換後的滋味。」

  「沒什麼愉快可言。」我說。「只是幹那回事罷了。那種方式跟女孩睡覺,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愉快。」

  「那你為什麼那樣做?」

  「是我邀他去的。」永澤說。

  「我問的是渡邊。」初美堅決地說。「你為什麼那樣做?」

  「有時我很想和女孩子上床。」我說。

  「你若是有了意中人,怎麼不去找她做你要做的事?」初美想了一下才說。

  「有許多複雜的內情。」

  初美歎息。

  就當這時,門開了,送菜來了。烤鴨送到永澤面前,驢魚擺在我和初美面前。盤子裡裝看蔬菜,澆上了調味醬料"招待員退下後,房裡叉只有我們三個人。永澤切開鴨肉。津津有味地吃吃肉,喝喝酒。我吃看菠菜。初美沒有碰面前的菜。

  「渡邊,我不曉得你有什麼內情,但我覺得那種事不適合你,與你人格不相稱,你認為怎樣?」初美說。她的手擱在桌面,一直凝視我。

  「是的。」我說。「我有時也這麼想。」

  「那你為何還要做?」

  「我有時需要溫暖。」我坦白地說。「若是沒有那種肌膚的溫暖感覺,我會覺得寂寞難堪。」

  「歸納來說就是這樣。」永澤打岔。「雖然渡邊心中已有所受,但有苦衷不能和她上床。於是在別的地方處理性慾。這有什麼關係?理論上是正常的。你總不能叫他一直關在房裡手淫吧。」

  「可是,假如你真的愛她,不是可以忍耐嗎?渡邊。」

  「也許是吧:」我說,把澆上奶汁醬料的驢魚肉送到嘴裡。

  「你無法理解男人的性慾是怎麼回事。」永澤對初美說。「就如我和你交往了三年,這段期間我和無數的女孩睡過,可是我對她們毫無印象,連長相名字都記不得了。每個都只睡一次。相遇、做愛、分手。僅此而已。這又有什麼不對?」

  「我受不了的就是件這種傲慢。」初美平靜地說。「問題不在你和別的女人睡不睡覺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有為你玩女人的事認真生過氣,對不?」

  「那個不叫玩女人,純粹是逢場作戲而已。誰也不會受傷害。」永澤說。

  「我受傷害了。」初美說。「難道只有我,你就不能滿足?」

  永澤一時沈默地搖幌看威士忌酒杯。「並非不能滿足。那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在我裡面有某種東西渴求那樣做。若是那樣子傷害到你的話,我恨抱歉。然而絕不是因為只有你一個而不滿足的緣故。但我只能活在那種飢渴感之中。那就是我,有什麼法子?」

  初美終於拿起刀叉來,開始吃驢魚。「但你起碼不應該把渡邊也拖下去呀。」

  「我和渡邊有相似之處。」永澤說。「渡邊和我一樣,基本上只對自己的事感興趣。至於傲不傲慢,分別在此。我們只對自己的所思、所感以及如何行動感興趣。因而能夠把自己和別人分開來考慮事情。我欣賞渡邊的就是這點。但他本身對這點還不能完全識別,所以還會覺得彷徨和受傷。」

  「哪裡有人不覺得彷徨和受傷?」初美說。「抑或你認為自己從來不彷徨也不受傷?」

  「當然我也彷徨也受傷。不過,這些可藉看訓練而減輕。甚至老鼠也是,受過電擊就懂得選擇受傷機會較少的路來走。」

  「可是,老鼠不會談戀愛呀。」

  「老鼠不會談戀愛。」永澤重複一遍,然後看我。「了不起。希望來點配樂,交響樂團還加兩部豎琴」

  「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現在是吃飯時間。」永澤說。「而且渡邊也在。你想認真說話,不如找別的機會再說,比較合乎禮節。」

  「我需要迴避一下嗎?」我說。

  「請你留在這裡,那樣比較好。」初美說。

  「難得來了,不如吃點甜品才走。」永澤說。

  「我無所謂。」我說。

  然後我們繼續默然進食。我把驢魚吃光,初美留下一半。永澤早就把烤鴨吃完,又在喝威士忌了。

  「驢魚相當不錯。」我說,誰也不答腔。就像把小石予去進深穴中一樣。

  盤子收下了,送上檸檬果子露和意大利咖啡。永澤每樣吃一點點,就開始抽煙。初美根本不碰檸檬果子露。我帶看恫悵的心情吃完果子露,喝掉咖啡。初美望看自己那雙擱在桌面的手。那雙手就如她所穿戴的飾物一樣,看起來精緻而高貴。我想起直子和玲子的事。如今她們在做些什麼?也許直子正躺在沙發上看書,玲子正在用吉他彈看「挪威的森林」。我產生強烈的思念,好想回到她們所在的那個小房間。到底我在這裡幹什麼來看?

  「我和渡邊相似之處,在於我們未曾想過希望別人瞭解自己。」永澤說。這是我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別人都忙看讓周圍的人知道自己,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渡邊也不是。因我認為別人不瞭解我也無所謂。我是我,別人是別人。」

  「是這樣嗎?」初美問我。

  「怎會呢?」我說。「我並不是那麼堅強的人。並不認為不被任何人瞭解都無所謂。我也有希望互相瞭解的對象。只是覺得除此以外的人縱使只對我有其程度的瞭解,那也莫可奈何而已。我放棄了。所以,我並不像永澤所說的那樣,不蔽瞭解地無所謂。」

  「意思和我所講的差不多一樣嘛。」永澤拿起咖啡匙羹說。「真的是一樣的。只有晚吃的早餐說成早吃的午餐之類的不同而已。吃的內容相同,吃的時間丑v相同,只是叫法不同罷了。」

  「永澤,你也認為不讓我瞭解地無所謂麼?」初美問。

  「看來你還不太瞭解我的意思。一個人要到適當時期才能瞭解另一個人,不是那個人去希望對方瞭解他。」

  「那麼,我希望某人好好瞭解我,難道不對嗎?」譬如我希望你瞭解我。」

  「你沒有不對。」永澤回答。「正經的人把這個稱作巒愛。若是你想瞭解我的話就是了。不過,我的思想系統和別人迥然不同哦。」

  「你並沒有愛上我,是不?」

  「所以我說,你對我的思想」

  「管它什麼思想不思想的:」初美怒喊。我見到她大嚷。就是這絕無僅有的-

  永澤按了一下桌旁的鈴。招待員拿看帳單進來"永澤把信用卡交給他。

  「今天的事對不起,渡邊。」永澤說。「我要送初美回去,你-個人去快活吧|.」

  「我沒關係。菜很好。」我說。但誰也不答話"

  招待員拿看信用卡回來,永澤確定款項後,用原子筆簽名,然後我們離開。出到店外,永澤出到馬路準備截住計程車,初美阻止了。

  「謝謝。不過,今天我已經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所以不必送找。多謝款待:」

  「隨便。」永澤說。

  「我要渡邊送我。」初美說。

  「隨便。」永澤說。「不過,渡邊這個人和我差不多哦。雖然他親切又溫柔體貼,但他無法由衷地去愛任何人。他通常都很清醒做人,只是飢渴而已。這點我恨瞭解。」

  我截住一部計程車,讓她先上去,然後告訴永澤,我會送她回去。

  「對不起。」他向我道歉,然而看起來。他的腦中已經在想另外一件事了。

  「到哪兒去?回去惠比壽嗎?」我問初美。因它的公寓在惠比壽。初美搖搖頭。

  「那麼,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嗯。」她點點頭。

  「到澀谷。」我對司機說。

  初美盤超胳膊,閉起眼睛靠在座位的角落上。金色小耳環隨看車身的搖擺而發出閃光。她那身午夜籃的洋裝死如特別為配合車廂的黑暗而訂做似的。她那塗上淡色口紅的嘴唇形狀美好,就像自言自語似地不時移噱看。見到她的風姿時,我覺得我能瞭解永澤何以邀她作為特殊對象了。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對於那種女孩,永澤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像初美這樣的女子,她有某種強烈震撼人心的氣質。那並不是她發出強大的力量來搖撼對方。她所發的力量極其微小,卻能引起對方的心發生共鳴。在計程車抵達澀谷之前,我一直注視她,然後不停地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震撼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麼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後的事。當時我為了訪問某位畫家而來到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聖他非市,傍晚時走進附近的意大利燒餅店,一邊喝啤酒啃燒餅,一邊注視看美如奇跡的夕陽。整個世界都染紅了。從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觸目所見的一切都染紅了。就像把一杯特製的果汁從頭澆下來一般鮮艷的紅。在那樣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後領悟到當時她帶給我的震撼到底是什麼。那是一種無法滿足,而且以後永遠不可能滿足的少年期的幢慢。很久以前,我把那樣純潔無垢的懂慌撇棄在某個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經存在我心間。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長期沈睡在我體內的「自己的一部分」。當我察覺時,我覺得有一種幾乎想放聲大哭的悲哀。初美實實在在是一位特殊的女性,應該有人竭盡所能救她一把才是。

  然而,永澤和我都無法挽救她。初美就如我所認識的許多朋友一樣,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時,突然想起似地了斷自己的生命。她在永澤去了德國兩年後。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又在兩年後割腕自盡了。

  把她的死通知我的當然是永澤了。他從波昂寫信給我。「初美的死,令我覺得有些什麼消失了,連我也認為是件痛苦難堪的事。」我把他的信撕碎上掉,從此不再寫信給他。

  我們走進一間小酒吧,各自喝了幾杯酒。我和初美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和她就像進入倦怠期的夫婦一樣,相對無語地生看喝酒啃花生。不久店內擁擠起來。我們快定出外散散步。初美說要由她付帳,我說是我邀她來的而掏腰包。

  出到外面時,夜間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初美披上一件淺灰色的開襟毛衣,繼續無言地走在我旁邊。我把雙手插進褲袋裡,漫無目標地陪她在晚「怎會呢?無論我怎麼作風特殊都好,也不可能同一時間南下奈良北上青森的。我是分開去的,分兩趟。奈良是跟他去的,青森是我一個人隨便定是的。」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蘇打,替阿綠叨看的萬寶路用火柴點火。

  「喪禮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喪禮可輕鬆得很。我們習慣了嘛。只要穿上黑衣服,神色黯然坐在那裡,同田的人就會適當地處理一切了。那些叔叔伯伯和左鄰右舍都會做。隨意買酒來,吃吃壽司,安慰安慰.哭一哭,鬧一鬧,分分迸物,開心得很,軌跟野餐差不多。跟日日夜夜照顧病人的日子比起來,那真是野餐啊。雖然筋疲力竭,我和姐姐都沒掉眼淚哦。累透了,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真的,這樣一來,周圍的人又在背後說閒話了,說我們無情,連眼淚也不流。我們賭氣,就是不哭。如果要假哭也可以的,但是絕對不幹。令人氣憤嘛。因為大家都期待我們哭,所以偏偏不哭。在這方面,我和姐姐十分相似,雖然性格大不相同。」

  阿綠把手觸弄得當哪當螂饗,叫侍應過來,添多一杯湯科連斯和電大利果仁。

  「喪禮結束,大家離開後,我們兩姊妹喝日本酒喝到天亮,大概喝了一升半。然後一個接一個地說那些傢伙壞話。那個是笨蛋、渾蛋、癩皮狗、豬、偽善者、強盜之煩,一直說個不停,說完就舒暢了!」

  「大概是的。」

  「然後喝醉就鑽進棉被蒙頭大睡。睡得好熟。盡避中途有電話來也置之不理,照睡不誤。睡醒之後,我們叫壽司來吃,接看商量好,決定暫時關門不做生意,各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可不是?我們長期努力奮鬥到現在,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吧!姐姐和男朋友去舒服一下,我也準備跟他去旅行兩天好好幹一場。」阿綠說完停了一會,然後輕輕搔看耳垂說:「對不起,我說得很粗俗。」

  「沒關係,於是你們去了奈良?」

  「對。我一直很喜歡奈良的。」

  「然後拚命幹了?」

  「一次也沒幹。」她說了歎息。「來到酒店。剛剛放下皮箱,月經就突然來了。」

  我禁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嘛。月經比預定的早到一星期。真想大哭一場。也許太緊張了。週期亂掉。他可怒氣沖沖的哪。他這人很容易生氣的。但有什麼法子?我也不想它來的呀。而且,我來那個的時候很不舒服,起初兩天什麼都不想動。所以呀,那段時期不要見我。」

  「我會的,可是我怎樣才知道?」我問。

  「那我在行經約兩三天內戴上紅帽子好了。這樣不就知道了麼?」阿綠笑起來。

  「當我戴上紅帽子時,你在路上見到我也不要叫我,只要趕快溜掉就是了。」

  「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這樣做就好了。」我說。「那麼你們在奈良做些什麼?」

  「無奈只好到鹿園和鹿玩一玩,在附近散散步就回來了。真倒霉。我和他大吵一頓,自此沒見過面。然後我回東京閒逛了兩三天,想到這次要一個人痛痛快快地玩幾天,於是去了青森。我有朋友住在弘前,在她那兒過了兩晚,然後到下北和龍飛跑了一趟。那是很好的地方。我曾經寫過邪一帶的地圖解說。你有去過嗎?」

  我說沒有。

  「然後,」阿綠說看,輟一口湯科連斯,剝果仁殼。「當我一個人旅行時,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在想。如果你現在在我身邊就好了。」

  「為什麼?」

  「為什麼?」阿綠茫然看看我。「你問為什麼是什麼意思?」

  「即是件為何想起我的事。」

  「因為喜歡你呀,還用說嗎?你想還有其他理由嗎?誰會想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可是,你已經有情人了,沒有必要想我呀。」我慢慢喝看威士忌蘇打說。

  「你是說,有了情人就不能想你了?」

  「不,也不是這個意思」

  「渡邊。」阿綠用食指指看我說。「先警告你,現在我心裡堆積了一個月的各種鬱悶,非常非常不痛快。所以,請不要說得太過分。否則找曾在這裡放聲大哭,-日一哭起來,我會哭一整晚,你受得了嗎?我可不在乎四周圍的眼光。像野獸一般嚎陶大哭。真的哦!」

  我點點頭,不再說什麼。我叫了第二杯威士忌蘇打,吃看果仁。在雞尾酒搖混器搖晃的聲音、碰杯的聲音、從製冰機臼冰塊的聲音背後,莎拉沃恩正在唱看古老的情歌。

  「自從內用衛生棉事件以後,我和他的感情開始惡化了。」阿綠說。

  「內用衛生棉事件?」

  「嗯。大概一個月前,我和他以及五六位朋友在一起喝酒,我談起我家附近的阿姨,有一次打噴嚷的當兒,衛生棉球跑出來的故事。是不是很好笑:」

  「是。」我笑看同意。

  「大家都當笑話接受了。但他非常生氣。說我不該講那種下流話。於是就這樣不歡而散。」

  「嗯哼。」我說。

  「他人不錯。就是在這方面有點小氣。」阿綠說。「例如我不是穿白色的內褲時,他就不高興了。你說是不是小氣?」

  「唔,那是個人喜好問題。」我說。我也因那種類型的人會喜歡阿綠而暗自驚奇,但我決定不說出來。

  「你呢?最近做了什麼?」

  「沒什麼,跟以往一樣。」然後我想起我答應阿綠一邊想她一邊手淫的事。我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把事情告訴了她。

  阿綠臉色一亮,咄地弄響指頭。「怎樣?順不順利?」

  「中途覺得難為情而停止了。」

  「翹不起來?」

  「嗯哼。」

  「不行呀。」阿綠斜眼看看我說。「你不能覺得難為情呀。你不妨想些非常下流的事。我說可以就可以嘛。對,下次我打電話這樣說好了,喚……就是那裡……感覺到了……不行,我要……啊,不要這樣……之類的。你就一面聽一面弄吧:」

  「宿舍的電話放在大堂,大家都要經過那裡進進出出的。」我說明。「假如我在那裡手淫的話,不被舍監打死才怪。」

  「是嗎?那就為難了。」

  「不為難。過些時候我自己再試試看好了。」

  「加油哦。」

  「嗯。」

  「難道我這個人不夠性感?」

  「不,問題不在這裡。」我說。「怎麼說呢?那是立場問題吧!」

  「我的背部是性感帶。如果用手指輕輕撫摸時,很有感覺。」

  「我會留意的。」

  「吱,現在就去看三級電影好不好?最新的性虐待影片。」阿綠說。

  我和阿綠在鰻魚店吃了鰻魚,然後走進新宿一間生意蕭條的戲院。看了同時上映的三部成人電影。我買報紙來看。查到只有這間放映性虐待的。戲院有一股來歷不明的臭味。我們進去時,電影剛好開始。故事是說一名在公司做事的姐姐和念高中的妹妹被幾個男人捉住了,監禁在某處,被施淫虐來勒索。男人們表示要強姦她妹妹,威脅姐姐做出各種慘不忍睹的動作,不久姐姐完全變成被虐待枉。這些情景逐一看在妹妹眼前,不久妹妹的腦筋就不正常了。氣氛十分沈悶。而且動作千篇一律,看到一半我已覺得無聊乏味。

  「如果我是妹妹,我才不會因此瘋掉哪。我會看得更投入。」阿綠對我說。

  「大概是吧。」我說。

  「說起那個妹妹,以一名高中處女來說,乳房是否黑了點?

  「的確。」

  她很入神地看那些電影。令我深深佩服,像她那麼認真投入的地步,十分值回票價。然後,阿綠每逢一想到什麼就向我報告。

  「吱吱吱,那樣做好「勁」,「太過分了。二個人一起幹,會壞掉的呀:「渡邊,我想和那個人玩玩看。」諸如此類,與其看電影,不如看她更為有趣。

  休憩時間,我環視一下明亮的場內,好像只有阿綠一個女觀眾。坐在附近的年輕男學生見到阿綠,立刻換去很遠的位子。

  「渡邊。」阿綠說。「看這種電影會挺起來嗎?」

  「常有的事。」我說。「這種電影就是為這種目的而製作的。」

  「即是當那種鏡頭出現時,所有在這裡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翹起來羅。二、四十根一起翹:想到這個場面,你覺不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說起來也是。」我說。

  第二部是比較正經的電影,就因太正經,比第一部更無聊。口交性愛鏡頭很多,每當出現口交動作之際,跡跡喳喳的配音就在戲院裡迴響。聽到那種聲音時,我因自己能到這個奇妙的行星來生活而興起奇異的感動。

  「是誰想到那種配音的呢?」我說。

  「我最喜歡那種聲音了。」阿綠說。

  也有陰莖在陰道裡抽動的聲音。我以前一直沒留意到有那種聲音。男人哈哈聲喘息,女人呻吟看說「夠了」、「還要」之類老套的對白。傳來床鋪吱吱作叫的聲音。這些鏡頭持續了好久。阿綠起初看得很投入,不久就膩了,說要出去。我們出到外面深呼吸。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新宿街頭的空氣非常清新。

  「好開心。」阿綠說。「下次再去看。」

  「無論看多少次,都是重複做同一件事而已。」我說。

  「有什麼辦法?我們還不是一直重複在做同一件事。」

  聽她這麼一說,不無道理。

  然後我們又走進一間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阿綠喝了幾杯叫不出名字的雞尾酒。離開酒吧後,阿綠表示想爬樹。

  「這附近沒有樹,而且你這樣東歪西倒的,怎能爬樹嘛。」我說。

  「你總愛說些通情達理的話來使人掃興。我就是想醉才醉的呀,有什麼不好?喝醉也可以爬樹呀。我要爬到很高很高的樹頂上,像蟬一樣灑尿在大家頭頂上|,」

  「你是不是想上廁所?」

  「是!」

  我把阿綠帶到新宿車站的收費廁所去,付了錢叫她進去,然後到小賣店買了一份晚報,一邊看一邊等地。可是阿綠一直不出來。過了十五分鐘,我挖心她有事。正想進去看看時,她終於出來了。臉色蒼白了許多。

  「對不起。我坐看坐看,不知不覺睡看了。」阿綠說。

  「感覺怎樣:」我替她穿上大衣問。

  「不太舒服。」

  「我送你回家。」我說。「回家洗個澡睡個覺就好了。你太累啦。」

  「我不回家。現在回去一個人也沒有,我也不想在那個地方一個人睡覺。」

  「嗚呼。」我說。「那你想怎麼樣?」

  「到附近的愛情酒店去,我和你兩個相擁而睡。一直睡到天亮。天亮以後在附近吃早餐,然後一起去學校。」

  「你是從一開始就想這樣做才叫我出來的嗎?」

  「當然了。」

  「你不應該約我,只要約你的地出來不就行了?無論怎樣,那樣做才正常呀。情人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我不能這樣做。」我堅決地說。「第一,我必須在十二點以前回到宿舍。否則等於擅自外宿。以前我做過一次,搞得很麻煩。第二,我如果跟女孩子睡在一起,自然想幹那回事,我不喜歡忍受那種苦悶,說不定真的硬來哦。」

  「你會把我綁住,從後面進攻?」

  「喂,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可是,我真的好寂寞,非常非常寂寞。我也知道對你不起。我什麼也沒給你,只是向你提出種種要求。隨意胡言亂語,把你呼來喚去的。但是能夠讓我這樣做的只有你啊。過去二十年的人生,從來沒有機會講一句任性的話。爸爸媽媽完全不理睬我,我的他也不是那種類型的人。我一說任性的話,他就生氣了。然後就吵架了。所以我只有……」

 

第九章

 

  一九六九年那一年,令我一籌莫展地想起了泥沼。那是彷彿每跨出一步,鞋子就會完全脫落的黏性泥沼。我在那樣的泥濘中非常艱苦地艘步。前前後後什麼也看不見,無論走到何處,只有一望無際的灰暗泥沼在延續著。

  甚至連時間也配合我的步伐瞞珊而行。周圍的人早已跑到前方,只有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濘中拖沓看爬來爬去。在我週遭的世界發生很大的變化。例如約翰柯特連這些名人都死了。人人呼籲改革,彷彿看見改革就在不遠的地方到來。然而那些變故,充其量只不過是毫無實際又無意義的背景晝。我幾乎沒台起臉來,只是日復一日地過日子。映現在我眼前的只有永無盡頭的泥沼。右腳往前踏出一步。舉起左腳,然後又是右腳。我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也無法確信是否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只知道必須往前走,於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我踏入二十歲,秋去冬來,而我的生活絲毫不起變化。我繼續不感興趣地上大學,每週做三天兼職,偶爾重讀《大亨小傳》,到了星期天就洗衣服,寫長長的信給直子。有時跟阿綠見見面。吃吃飯,跑跑動物園,看看電影。出售小林書店的事進展順利,阿綠和姐姐就在茗荷谷一帶租了一間兩房-聽的公寓單位合住。阿綠說,如果她姐姐結了婚,她就搬出去另外租房子。我曾受邀去那裡吃過一次午餐,那是-間向陽的漂亮公寓,阿綠看起來比起住在小林書店時生活開心得多。

  永澤幾次邀我去玩,每次我都以有事為理由推辭了。我只是嫌麻煩。當然我不是不想跟女孩子睡覺。但一想到只是在夜市裡喝酒,找個適合的女伴搭訕,然後上酒店的過程,我便覺得厭倦起來。對於永遠樂此不疲的永澤這個人,使我重新湧起敬畏之心。也許受到初美那番話影響。令我覺得與其跟陌生又無聊的女孩上床,不如回想直子的事更快樂。那天直子在草原中引導我射精的手指觸覺,比任何事都鮮明地留在我心中。

  十一月初,我寫信給直子,問她冬暇時,我可不可以去那裡見她。玲子回信給我了。她說很歡迎我去。由於目前直子還無法順利地寫信,所以由她代筆。不過,直千的病情沒有惡化,只是像波浪一樣有起有伏,不必擔心。

  大學一放假,我就把行李塞進背襄,穿上雪鞋去京都。就如那位奇妙的醫生所言,被雪環繞的山中情景的確美不勝言。我和上次一樣,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間住了兩晚,度過跟上次差不多一樣約三天。入夜後,玲子彈吉他,我們聊天。白天沒去野餐,而是三個人玩越野滑雪。穿上滑雪鞋在山裡走了一小時,不由氣喘喘地汗流俠背。空閒時間裡,我也幫幫大家除雪。那叫官田的怪醫生偶爾加入我們的餐桌,告訴我們「為何人的中指比食指長,而腳適得其反」的事。看門的大村依然談起東京的豬肉話題。玲子非常喜歡我帶去當禮物的唱片,她把其中幾首寫成樂譜,用吉他彈奏。

  直子比起秋天時沈默寡言得多。三個人在一起時,她幾乎沒開口說話,只是坐在沙發上微笑。玲子代替她說了許多。「不要在意。」直子說。「現在就是這樣,聽你們說話比我自己說更開心嘛。」

  當玲子借口有事外出時,我和直子就在床上擁抱。我輕吻她的脖子、肩膀和乳房,她跟上次一樣用手指引導我。射精之後,我抱看直子,告訴她說這兩個月來,我一直記得你的手指觸覺,而且一邊想她一邊手淫。

  「你沒跟別人睡過?」直子問。

  「沒有。」我說。

  「那麼,這個也記住吧。」說看,她的身體往下移,輕輕吻我那話兒,然後溫存地裡住它,用舌頭舐來舐去。她的直髮散落在我的下腹,配合她的嘴唇動作來回擺動。然後我再度射精。

  「你會記住嗎?」事後直子問我。

  「當然,我會永遠記住。」我說。我把直子摟過來,手指伸進內褲裡而去碰她的陰道,干的。直子搖搖頭,推開我的手。我們暫時一言不發地擁抱看。

  「這個學年結束後,我想搬出宿舍,另外物色房子。」我說。「我對宿舍生活漸漸生厭,而且只要打工,生活費不成問題。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生活?就如上次所說的。」

  「謝謝。聽你這樣說,我好高興。」直子說。

  「我也攪得這裡是個不錯的地方。既安靜,環境又好,玲子也是好人。可是不宜長居。因為這裡太特殊了,住得愈久愈不容易離開。」

  直子不說話,眼睛望向窗外。窗外只能看見雪"雪雲陰沈沈地低垂看,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和天空之間,只露出些許空間。

  「你可以慢慢考慮。」我說。「無論如何,我會在三月以前搬家,若是件想到我那裡去,隨時歡迎你來。」

  直子點點頭。我像捧住一件容易打破的玻璃工藝品般陣陣擁住她的身體。她的手臂繞看我的脖子。我赤裸看,她只穿看一條白色的小內褲。她的身體很美,怎麼看都看不厭。

  「為何我不會濕?」直子小小聲說。「我真的只混過那麼一次。在我四月的二十歲生日那天。那個被你佔有的夜而已。為何我不行呢?」

  「那是精神方面的問題,過些時候就會很順利,不必急。」

  「我的問題全是精神力面的。」直子說。「倘若我一輩子都不濕。一輩子都不能做愛,你還會水遠愛我麼?你能永遠忍受只有手和嘴唇的性愛麼?抑或你跟別的女人七林來解決性問題?」

  「我在本質上是個樂觀的人。」找說"

  直子從床上坐起來,套上T恤,穿上法蘭絨襯大和藍色牛仔褲。我也穿回大衣。

  「讓我好好想一想。」直子說。「你也好好想一想吧。」

  「我會的。」我說。「還有,你吹笛子的技巧不錯。」

  直子有點臉紅,嫣然一笑。「木月也這樣說。」

  「我和他在意見和興趣方面十分相投哪。」說看。我笑起來。

  然後我們在廚房的桌子相對而生,一邊喝咖啡一邊談往事。她逐漸可以談-點木月的事了。她零零星星地選擇詞語來說。雪時下時停的。三天裡從末見過晴空。分手之際我說我三月會來,然後隔看厚大衣抱看吻她。「再見。」直子說。

  一九七0年翩然來臨,我的十多歲年代完全打上休止符,走進二十年華。然後我又踏入新的泥沼。期末考試,我比較輕鬆地通過了。因我無所事事,天天上學,不需要特別用功就輕睡鬆鬆地通過考試了。

  宿舍內部發生幾件糾紛。加入學派活動那夥人在宿舍裡藏起頭盔和鐵棒,為這件事而跟舍監鍾愛的體育系學生互相衝突,造成兩人受傷,六人被趕出宿舍。那件事留下很長的手尾,幾乎每天都有小衝突。宿舍內籠罩看一股沈重的空氣,大家都神經過敏起來。我也因此受到牽連,差點被體育系那班傢伙打一頓,幸好永澤進來調停才解決了。不管怎樣,這是我搬出宿舍的時機。

  考試告一段落後,我開始認真地找房子。花了整個星期時間,終於在吉祥寺郊外找到一間便宜的房間。雖然交通不太方便,慶幸的是燭立-間,可以說被我撿到便宜貨了。這間類似守院子小屋的房間孤零零地養在一大片它的角落上,跟正堂之間隔看一個相當荒蕪的庭院。屋主使用正門,而我使用後門出入,可以保留隱私。一房一小廚房和廁所,還附設一個超乎想像的大壁櫥。甚至面向庭院有個套廊。房租相當便宜,條件是房東的孫兒明年可能上東京來,到時我得搬走。屋主是一對脾氣很好的老夫婦,不會挑剔什麼,叫我隨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永澤幫我搬家。他不知從哪兒借來一部小貨車,替我載行李。又照承諾把冰箱、電視和大熱水瓶送給我。對我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禮物。兩天後他也搬出宿舍。搬到三田的公寓房子去。

  「我想我們暫時不會見面了,保重吧。」分手時他說。「不過,就如我以前講過的,我總覺得將來我會在某個奇異的地方突然遇見你。」

  「我期待看。」我說。

  「對了,說起上次交換女伴的事。我覺得還是長得不美的那個好。」

  「我有同感。」我笑看說。「不過。永澤,你還是好好珍惜初美的好。像她那恃的好女孩不易找了,而且她的內心比外表更容易受傷。」

  「嗯,我知道。」他點點頭。「說句真心話,要是件能在我離開之後照顧她就最好不過了。我覺得你和初美會相處得很好。」

  「別開玩笑:」我啞然。

  「開玩笑的。」永澤說。「祝你幸福:雖然問題很多,不過你也相當頑固,我想你會應付裕加的。讓我給你一句忠告如阿?」

  「好哇。」

  「不要同情自己。」他說。「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我會記住這句話。」我說。於是我們握手告別。他向他的新世界進發,而我回到自己的泥沼世界。

  搬家三天後,我寫信給直子。我寫下新居的模樣。想到從此脫離宿舍的烏煙障氣,不必再受那些無聊傢伙的無聊想法攪擾時,我就非常開心,而且鬆一口氣。我想在這個地方以更新的心情開始新生活。

  「窗外是個大庭院,成為附近貓兒們的聚會所在。我一有空就躺在套廊上看貓。我不曉得究竟有多少隻,總之很多就是了。於是大夥兒一同躺在那裡曬太陽。他們似乎不太喜歡我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住下來,但是當我放下過期的乳酪片時,其中幾隻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吃了。也許不久以後我會和他們感情融洽。其中有一隻半邊耳朵斷掉的斑紋公貓,居然很像我住餅的宿舍的舍監,令我覺得彷彿現在唾院裡將會開始升起國旗的樣子。

  這裡距離大學頗遠,不過進入專門課程時,早上的課也減少很多,我想上課不成問題。在電車上可以慢慢看書。反而是好事也說不定。剩下的事是在吉祥寺附近找個星期三四兩天的輕鬆兼職,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恢復每天「發條的生活」。

  我並不急看得到結論,然而春天是個適合開始新行動的季節,我覺得若是我們從四月起住在一起的話,那是最好不過的了。順利的話,你也可以復學。若是住在一起有問題,我也能夠在這附近為你找房子。最要緊的是我們就在附近,隨時可以見面。當然不一定非在春季不可。若是件覺得夏天好,那就夏天吧,沒問題。關於這件事你的意見如何?可以答覆我嗎?

  等我安頓-切後,我準備再去打工,除了賺回搬一球所花的費用,開展個人生活總是要花一筆錢,起碼必須買齊鍋子餐具之類。不過,到了三月就會空閒。我一定會去看你。可以告訴我幾時最方便嗎?我將配合你的時間去京都。我期盼兒你的面,等候回音。」

  兩三天後,我到吉祥寺街上遜件逐件買齊日常雜貨,在家做點簡單散食。又到附近的木材店買木板,用來造了一張書桌,同時案作鼓桌。也造了一個架子,買齊調味品,一隻出生僅半年均白色雌貓開始接近我,在我那裡吃飯。我替那貓取名叫「海鶴」。

  大致上安頓之後,我在街上找到一份漆行的兼職,連續兩星期當漆工師傅的助手。薪水不錯。可是相當勞力,繹稀劑的味道令我頭昏腦脹。工作完畢吃過晚飯喝了啤酒,我就回家和小貓玩,然後睡得像死屍一樣。兩星期過去了,直子始終沒有回音。我在揉漆途中突然想起阿線。仔細一想,我已三星期沒跟她聯骼,甚至沒通知她我已搬家。我曾向她提過我準備搬家,當時她「哦」一聲,從此沒有聯絡。

  我走進公共電話亭,撥了阿綠的公寓號碼。她姐姐接的電話,當我報上名字後,她說「請等一下」,可是等來等去。阿綠都沒來聽電話。

  「吱,阿綠很生氣,她說不想跟你講話"」她姐姐說。「你搬家時沒有跟她聯絡對不對?連搬去哪兒也不告訴她,一聲不響地走了,是不是?所以她氣得冒煙。那孩子一旦生氣起來就很難平復。跟動物一樣。」

  「我曾向她解繹,請您替我叫她來聽好嗎?」

  「那我現在解釋好了,對不起,麻煩您向阿綠轉告好不好?」

  「她說她不想聽你解釋。」

  「我才不幹哪。」她姐姐受理不理地說。「那種車你親自向她解釋吧:你不是男子漢馬?應該自己負起責任去做。」未法子,我只好道謝一聲收了線。之後覺得,阿綠生氣也不是沒道理。我為了搬家和賺錢安頓新居,完全沒去想阿綠。連直於也幾乎沒想。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一旦專心做某件事時,對於身邊的事就完全不顧了。

  然後反過來想,假如阿綠也一聲不窖地搬了家,不通知我搬去哪裡,就這樣三個星期不跟我聯絡,我會怎樣想?多半覺得受傷吧。而且傷得相當厲害。怎麼說,我們雖然不是情侶,然而在某力面,我們比情侶更親密,而且彼此接納對方。想到這裡,我就非常難過。我最痛恨的就是無意義地傷害別人,尤其是傷害自己所珍惜的人。

  放工後,我回到家裡,對看新桌子寫信給阿綠。我把自己所想的老老實實寫下來。我不說藉口也不解釋。只是為自己粗心大意的事道歉。我說:「我很想見你。希望你到我的新家來看看。」然後貼上快遞郵票,投進郵筒。

  然而左等右等的,始終等不到回音。

  奇妙的初春來臨。春假期間,我一直在等回信。不去旅行,不回老家,連打工也不大願意。因為直子可能隨時來信叫我去看她的關係。白天我到吉祥寺的街上看兩套同時上演的電影,在爵士咖啡室看了半天書。不見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然後繼繽每星期寫信給直子。我沒提起要她答覆的事,因我知道她不喜歡別人催逼她。我寫下漆行打工的事,「海鶴」的事,庭院開桃花的事,豆腐店的親切阿姨和食品店的壞心眼阿姨的事,以及我每天做些什麼菜的事。然而還是沒有回音。

  我對看書和聽唱片也覺得厭倦時,開始慢慢整理庭院。我向屋主借來掃帚、竹把子、籬箕和剪刀,拔掉雜草,適當地修剪叢生的樹木。只是稍微整理一下,庭院就變得相當美觀了。當我在修剪時,屋主問我要不要喝茶。我坐在正堂的套廊上,和他喝茶吃煎餅,閒話家常。屋主說他退休後,在一間保險公司擔任董事,兩年前把董事之位也辭掉在家悠閒度日。房子和土地都是祖先留下來的,孩子都自立了,所以可以悠悠閒閒地度晚年。又說他夫婦倆經常出外旅行。

  「那真好哇。」我說。

  「才不好哪。」他說。「旅行一點也不好玩,不如工作來得好。」

  他說他之所以荒置庭院不理,是因這一帶很難找到花匠,本來自己可以慢慢動手整理的,可是最近鼻敏感嚴重起來。無法護花弄草。是嗎?我說。喝完茶後,他帶我去看儲藏室,又說沒什麼好酬報的,裡頭全景不用的東西,如果有合用的,儘管拿去用好了。儲藏室裡的確堆滿各種雜物。從洗澡盆、兒童用的泳圈到棒球棍都有。我找到一部舊單車、一張不太大的飯桌、兩張椅子、一面鏡子和一支吉他,問他可不可以借給我,他說只要你喜歡就用好了。

  我花了一天時間把單車上的銹刮掉,注上油,替輪胎打氣,調好齒輪,又到腳踏車店換上新的離合器和綱線。這樣子,單車漂亮得差點認不出來了。我把飯桌的灰塵清洗乾淨。重新士過漆。吉他的弦全部換過新的,鬆掉的板用強力膠黏緊。再用綱刷把銹除淨,調緊螺絲。雖然不是很好的吉他,大致上還可以發出正確的音調丁。回心一想,開始擁有吉他,乃是念高中以後的事。我坐在套而上,一邊回想以前練過的流浪者樂隊的「屋頂上」,一邊慢慢試彈。不可思議地,我居然還記得大部分。

  其後,我用剩下的木板做了一個信箱,塗上紅漆,寫上名字,豎在門前。可是,在四月三日以前,信箱裡的信件只有轉寄過來的高中同學會通知而已。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想參加同學會的活動了,因為那是木月和我念過的班級之故。我立刻把它扔進字紙簍。

  四月四日下午,有一封信放進我的信箱,那是玲子寄來的信。信封背後寫看

  「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剪開封口,坐在套廊上讀信。從一開始我就預感那封信的內容不會太好,讀了果然不出所料。

  首先,玲子為遲延覆信的事致歉。她說直子一直為了回信給你而內心苦苦鬥爭,然而始終無法完成。我好幾次說要代她寫,我說不能太遲回信,可是直子堅持那是私人的事,必須親自動筆,因此拖延至今。玲子說。也許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希望你原諒。

  「也許你這一個月來等信等得好苦,對直子而言,這一個月也是相當痛苦的一個月。這點請你瞭解一下。老實說,目前她的狀況不太樂觀。她想設法靠自己的力量康復過來,可是目前尚未出現效果。

  仔細一想,最初的徵兆是無法順利地寫信。大概是從十一月尾或十二月初開始的"接看開始幻聽。當她企圖寫信時,就有許多人跟她說話來干擾她。因此她在選擇詞語上受到攪擾。在你第二次來訪以前,這種狀況比較輕微,坦白地說,我也沒有深刻去想它,因為我們多少都有這種週期性的症狀。可是當你回去以後,她的症狀變得嚴重起來。現在她連日常會話也覺得困難。她不能選擇用詞,因此她現在非常混亂。混亂而膽怯,如聽也逐漸嚴重起來。

  我們每天跟專科醫生討論。直子、醫生和我三個人無所不談,企圖正確地找出她內心虧損的部分。我提議可能的話,不妨請你加入討論。醫生也表示贊成,可是直子反對。照她的意思,理由是「我要以最美麗的身體來見他」。我拚命說服她。問題不是這個,必須盡快康復才是,但她不肯改變想法。

  我以前向你解釋過,這裡不是專科醫院。雖然也有專科醫生進行有效治療,但不容易進行集中性治療。這裡的設備,目的在於為病人型造自我治療約有效環境,並不包括醫學上的治療。因此,萬一直子的病情惡化下去,只好把她轉去其他有醫療設備的醫院了,我也覺得很不好受,可是逼不得已。當然,這樣做等於為了治療而暫時「出差」,再回來這裡也是可能的。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因此完全治好而出院。無論如何,我們會盡全力,直子也是。請你為它的康復祈禱,而且照過去那樣寫信給她。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看完信後,我繼續坐在套廊上,注視完全春意盎然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棵老櫻樹,櫻花開得十分茂盛。風很柔和,陽光轉成蒙隴不清的奇異色調。過了一會,

  「海鶴」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在套廊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撓了一陣子,然後在我身邊很慷意似地伸伸懶腰睡覺。

  我知道必須想一想,但不曉得應該想什麼才好。說實在的,我什麼也不願一的自想。雖然不得不想的時候很快就會來到,到時才慢慢想好了。起碼現在我什麼都不願意想。

  我在套廊上撫摸看「海鶴」,靠看柱子看庭院看了一整天。彷彿全身氣力用盡了的感覺。終於夜幕低垂。微藍的黑夜包圍庭辟。「海鶴」早已不知去向,而我還在眺望櫻花。在我眼中的櫻花,彷彿是從皮膚迸裂出來的爛肉一般。庭院裡充滿許多爛肉的腐臭味。然後我想起直子的恫體。直子那美麗的恫體橫臥在黑暗中。從她的皮膚冒出無數植物的芽,那些綠色的芽兒被不明來歷的風吹動而輕微顫抖。為何那麼美麗的身體會生病呢?為何他們不能該直子安靜一下呢?

  我走進房間拉起窗簾,室內也瀰漫看春的香氣。雖然春天的香氣充滿了地表,叮是現在只有令我聯想到腐臭而已。我在拉緊窗簾的室內強烈地憎恨起春天來。我恨春天帶給我的一切。也恨它喚醒了在我體內深處的痛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次如此強烈的憎恨某種東西。

  此後三天,我過的是宛加在海底漫步的奇妙日子。有人對我說話,我聽不清楚,我對某人說什麼,他們也聽不明白。就像自己的周圍貼了一層薄膜的感覺,使我無法順利地接觸外界,同時他們也無法碰到我的肌膚。我本身軟弱無力,他們對我也是這樣。

  我靠看牆壁茫茫然注視天花扳,肚子餓了就抓現有的東西來吃,悲哀起來就喝威士忌睡覺。不洗澡也不刮鬍子,軌這樣過了三天。

  四月六日,阿綠寄來一封信。她說四月十日選課登記,提議那天我們在大學中庭碰頭,一起吃午飯。又說它是故意延遲回信的,就這樣打成平局,和好如初吧!因為見不到我,她也很寂寞。阿綠的信這樣說。我把她的信重看了四遍,依然不太瞭解她的意思。到底這封信的意義何在?我的腦袋十分含糊,無法找到句子和句子之間連接的接觸點。為何「選課登記」那天見她就「打成平局」了?為何她要和我一起吃「午飯」呢?我覺得自己的腦筋也開始不正常起來,意識遲緩,像黑暗植物的恨一般無力。我模模糊糊地想,不能這樣下去了。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必須做點什麼。然後突然想起永澤的話:「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嗚呼,永澤,你真了不起。於是我歎一口氣,站起來。

  我很久沒有洗衣服了,現在又開始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鬍子、清掃房間、購物、做了一頓像樣的飯、喂「海雕」吃東西、不喝啤酒以外的酒、做了三十分鐘體操。刮鬍子時照鏡子,這才知道自己的臉驟然消瘦。眼睛大得很難看,好像是別人的臉似的。

  翌晨我騎單車稍微走遠一點,回到家裡吃過午飯後,再度重讀玲子的信。然後沈下心來思考今後應該怎樣辦是好。玲子的信之所以帶給我莫大的衝擊,最大理由是我以前樂觀地預測直於曾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預測完全相反的緣故。

  直子本身說過它的病謗很深,玲子也表示她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事。但我見過直子兩次,給我的印象是她逐漸好轉,唯一的問題是怎樣使她恢復勇氣,回到現實社會罷了,我以為只要她恢復勇氣,我們同心合力,一定可以處理所有問題。然而我那建築在脆弱假設上的幻想之城,卻因玲子的信而驟然崩潰。其後留下的只是無感覺的平面而已。我必須重新打起精神。直子再度康復,大概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縱使康復了,她會比以前更衰弱,更加失去信心。我必須讓自己適應那種新狀況。當然我很清楚,我的堅強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不管怎樣,我所能做的只是提高自己的士氣,然後繼續等待她的復原而已。

  我想到木月。木月啊,我和你不同,我決定活下去,而且照我的方式好好活下去。你一定很痛苦,我也一樣痛苦。真的。這都是件留下直子而死去的關係。不過,我絕不會拋棄她不理的。因為我愛上了她,而且我比她堅強的緣故。我會活得比現在更堅強,然後成熟。我將成為大人,我必須這樣做。過去我希望永遠停留在十七或十八歲,如今不這麼想了。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我感覺到什麼叫責任了。木月,我已不是當年跟你在一塊的我了。我已經二十歲啦。為了生存下去,我不得不好好的付出代價啊!

  「你怎麼啦?渡邊。」阿綠說。「怎麼瘦得那麼厲害?.」

  「是嗎?」我說。

  「是不是跟別人的妻子做太多了?.」我笑看搖搖頭。「從去年十月起,我就沒跟女人睡過。」阿綠吹了一下嘶啞的口哨。「你已經半年沒幹那回事了?真的?」

  「是呀。」

  「那你為何瘦成這個樣子?」

  「因為長大了嘛。」我說。阿綠抓住我的肩膀,一直凝視我的眼睛。眉頭皺了片刻,終於燦然一笑。

  「真的。跟以前一比,好像的確有點不同了。」

  「因為長大了嘛。」

  「你真棒,竟然有這種想法。」阿綠欽佩地說。「吃飯去吧:我餓了:」我們決定去文學院後面的小餐廳吃飯。我叫了當天的定食套餐,她也要了一

  「渡邊,你在生氣?」阿綠說。

  「氣什麼:」

  「氣我為了報復而不肯回信的事呀。你認為我不應該是嗎?因為你已好好道歉了。」

  「是我不對,沒辦法。」我說。

  「但是這樣子報復,是不是消氣了?」

  「姐姐說我不應該那樣,說我不夠寬容大量,太過孩子氣。」

  「嗯。」

  「那就好了。」

  「你真是寬容大量。」阿綠說。「喂,渡邊,真的已經半年沒做愛了「.」

  「沒有。」我說。

  「上次哄我睡覺時,其實很想跟我干一斡的,對不?」

  「也許吧。」

  「但你沒干吧:」

  「因你是我現在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的關係。」我說。

  「當時如果你硬來,大概我無法抗拒的。當時我真的軟弱到極!.」

  「但我那個又大又硬呀。」

  她笑一笑,輕輕碰一碰我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就決定相信你了。百分之百相信。所以當時我很安心地呼呼入睡。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沒問題,可以放心。我是不是睡得很熟?」

  「嗯。的確是的。」我說。

  「還有,若是反過來,你對我說:「阿綠,跟我做愛吧?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我想我多半會跟你做。雖然我這樣說,你可別以為我在引誘你,或者開玩笑刺激你哦。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感受老老實實地轉告你而已。」

  「我懂。」我說。

  我們一邊吃午餐,一邊把選科登記十拿給對方看.發現我們有兩堂課是相同的。即是我每星期可以見她兩次。然後她談起自己的生活。她說她和姐姐起初不能適應公寓生活。因為跟過去的生活比起來,現在太過輕鬆的緣故。阿綠說,她們習慣了輪流照顧病人,幫忙做生意,每天忙進忙出的日子。

  「不過,最近開始覺得這樣生活不錯了。」阿綠說。「這是為了我們本身幸福吉您的生活,因此不必顧慮任何人。喜歡怎樣就怎樣。可是心情無法平靜下來呀,好像身體離地兩三公分飄在空中的感覺。覺得這不是真的,如此輕鬆的人生在現實裡是不可能存在的,於是我們很緊張。唯恐突然完全顛倒過來。」

  「勞碌命的姐妹花!」我笑看說。

  「過去實在太艱苦了嘛。」阿綠說。「不過沒關係,今後我們會完全贖回所失去的一切的:」

  「我相信你們辦得到。」我說。「你姐姐每天做些什麼?」

  「她的朋友最近在表參道附近開了一間飾物店,她每星期去幫忙三天。此外就是學學烹飪,跟末婚夫約會,看看電影,或者發發呆,總之她在享受人生。」

  阿線問我的新生活狀況,我把房子的佈置、大庭院、叫「海鶴」的貓和屋主的事說了出來。

  「愉不愉快?」

  「還不壞。」我說。

  「可是,你看起來無精打采的。」阿綠說。

  「可是,春天了。」我說。

  「可是件穿看她為你織的好看毛衣啊。」

  我嚇了一跳,望望自己穿在身上的葡萄色毛衣。「你怎知道是她織的?」

  「你可真夠坦白。那是瞎猜的,還用說。」阿綠彷彿吃了一驚,「但你真的沒精神哦。」

  「我正在設法提起精神來。」

  「不妨把人生當作餅乾罐好了。」

  我檸檸頭,望看阿綠的臉。「大概我的頭腦不好吧,有時我不瞭解你在說什麼。」

  「餅乾罐裡不是塞滿各種餅乾,包括喜歡的和不太喜歡的麼?若是先把喜歡的吃掉,剩下的全景不太喜歡的了。當我覺得難受時,總是這樣想。目前雖不太如意,但往後就好了,先苦後甜啊。人生就像餅乾罐一樣。」.

  「這也算是一種哲學吧:」

  「確實是的。我是從經驗學來的嘛。」阿綠說。

  喝咖啡時,兩個像是阿綠班上同學的女孩走進店內,跟阿綠交換選課登記卡,談起去年的德文成績如何,怎麼件在內鬧時受傷啦,那雙好看的鞋子在哪兒真的等等不看邊際的話題。我心不在焉地聽看,感覺那些話題好像是從地球的另一端傳來似的。我喝看咖啡眺望窗外的風景。一如往常的大學春天景色。天空雲霧蕪羈,櫻花盛開,看似新生的抱看新課本在路上走看,望看望看,我又覺得茫然起來。我想到今年仍然不能復學的直子。這家店的窗旁擺看一隻插了銀蓮花的小玻璃瓶。

  女孩們說聲再見,回到自己的桌子後,我和阿綠走出咖啡室,在街上散步,到舊書店繞一繞,買了幾本書,又走進咖啡室喝咖啡,然後到遊戲中心玩彈珠,跟看坐在公園的板凳上聊天。大部分時間是阿綠在說,而我嗯嗯聲應她。阿綠說她口渴,我就到附近的糖果店員了兩瓶可樂。在那期間,她用原子筆在報告用紙上寫。我問她寫什麼,她說沒什麼。

  三點半,她說她要走了,因她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我們走路到地鐵站,在那裡分手。分手之際,阿綠把一張折成四析的報告用紙塞進我的外套口袋裡,叫我回家才看。我在電車上就打開來看了。

  「前略。

  現在你去買可樂,我趁這段時間寫這封信。寫信給一個坐在旁邊的人,對我而言乃是第一次。但若不這樣做,我就不能把我要說的話傳達給你了。其實,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幾乎沒聽進去。對不?

  你知道嗎?今天你對我做了一件殘忍的事。你根本沒察覺我的髮型改變了,是不?我辛辛苦苦地把頭髮留長,好不容易在上星期才能換了一個有女人味的髮型。而你竟然渾然不覺。這個髮型肯定好看。而且我們好久不見了,我以為你見到我會嚇了一跳才對,但你完全當我透明,是不是太過分?大概你連我穿什麼衣服也想不起來吧。我也是女孩於。不管你有什麼心事都好,起碼應該好好看我一眼吧:只要你說一句「你的髮型好可愛」,其後不管你怎麼想怎麼做,我都會原諒你。

  因此我向你撒了謊。我說我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是騙你的。我本來打算今天到你家過夜,連睡衣也帶來了。不錯,我的袋子裡面有睡衣和牙刷。哈哈,我好傻。因你根本沒邀我到你家去。不過算了,你似乎覺得我在不在都無所謂,你像是希望一個人獨虛的樣子,我就讓你獨處好了。請你盡情去胡思亂想好了。

  不過,我也不是十分氣你。我只是覺得寂寞極了。因你對我百般親切,而我好像不能為你做什麼。你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我咚咚咚地敲門叫渡邊,你僅僅台台眼,又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現在你拿看可樂走回來了。好像一面走一面想心事,我希望你摔一絞就好了,但你沒有。如今你坐在我旁邊,咕咕聲喝看可樂。我期待你買可樂回來時會發現,然後說「哦,你的髮型改變啦。」畢竟希望落空了。若是件察覺到了,我會把這封信撕碎,告訴你說「吱,到你那兒去吧:我為你做一頓好吃的晚餐,然後親親熱熱地一起睡覺。」然而你就像鐵板一般粗心大意。再見了!

  PS.下次在教室見面時,請不要跟我講話。」我在吉祥寺車站打電話去阿綠的公寓,沒人接。由於無所事事,我在吉祥寺的街上閒逛,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半工讀的兼職。我周六、週日全天有空,週一、三、四從下午五點開始可以工作,但要找到一份完全配合那個日程表的工作並不容易。我放棄了,買了晚餐的喂菜回家,又嘗試打電話給阿綠。她姐姐接電話,說阿綠還沒回家,何時回來不太清楚。我道謝了就收線。

  晚餐後,我想寫信給阿綠,改了幾次不能寫成,結果轉而寫信給直子。

  我說春天到了,新學年又開始,見不到你,非常掛念,無論以怎樣的形式都好,我很想見你,和你聊天。我已決定堅強起來,因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了。

  「還有一個我的問題,對你而言也許無所謂,就是我不再跟別人睡覺了。因我不想忘記你碰我身體時所留下的感覺。對我而言,那種感覺比你想像中更重要。我永遠記得當時的事。」

  我把信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注視它片刻。這封信比平時寫的短很多,但我覺得這樣反而能夠把意思傳達給對方。我在玻璃杯裡斟了三公分左右的威士忌,分兩口喝掉,然後上床睡覺。翌日。我在吉祥寺車站附近找到一份只有星期六日兩天的兼職。在-間規模不大的意大利餐聽當侍應,條件差強人意,附午餐,也給交通費。如果週一、週三、週四的晚班休假他們時常拿假期我可以代替他們上班,這對我實在很恰當。做滿三個月加薪,經理叫我這個星期六開始上班。跟新宿唱什行那個不長進的店長比起來,這位經理看起來能幹得多。

  我打電話到阿綠的公寓,又是她姐姐接電話,她說阿綠從昨天起一直沒回家,她也想知道阿綠的行踞,她用疲倦的聲調問我有無頭緒。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袋子裡有睡衣和牙刷而已。

  星期三的課,我見到了阿綠。她穿一件草綠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天常戴的深色眼鏡。她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跟一個以前見過一次的戴眼鏡小蚌子女孩聊天。找走過去。告訴阿綠待會有話對她說。戴眼鏡的女孩先看看我,然後阿綠看看我。阿綠的髮型的確比以前有女性韻味了,看起來成熟許多。

  「我約了人。」阿綠側一例頭說。

  「不會化你太多時間,五分鐘就夠了。」我說。

  阿綠摘下眼鏡,眺起眼睛。宛如正在眺望一百米以外一間快要倒塌的廢屋時的眼神。

  「我不想跟你說話,對不起。」

  戴眼鏡的女孩用「她說她不想跟你說話」的眼神看我。

  我坐在最前排右端的位千聽課。一關於田納西威廉斯戲劇的總論其在美國文學佔有的地位一上宗課,我慢慢數二聲,然後回頭。已經不見阿綠的人影。

  一個人度過的四月是個太過寂寞的季節。四月裡,周圍的人看起來都很幸福。人們脫下大衣,在陽光下聊天。玩投球,談情說愛。而我完全的孤苦零丁。直子、阿綠、永澤,一個個都離開我所在的地點好遠。現在的我連城「早安」、「午安」的對象也沒有。我甚至懷念起「突擊隊」來。我在百無聊賴的孤燭中送走了四月。我曾幾汰舊試找阿綠,它的答覆總是一樣。她說現在不想跟我講話,從她的語調可以知悉,她是出自真心的。她通常和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在一起,不然就跟一個高個子短頭髮的男生在一塊。那個男生的腿很長,每次都穿白色的籃球運動鞋。四月結東,五月來臨。五月比四月更難過。到了五月,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深春裡顫抖和搖動。那種顫動通常在黃昏時刻來臨。在木蓮花香輕輕飄蕩的昏暗中,我的心莫名地被膨脹、顫抖、搖晃和痛楚所刺透。那時我就緊閉雙眼,咬緊牙關,等候那種痛楚過去。它在漫長的時間裡過去以後,留下隱隱的痛楚。

  那時我會寫信給直子,我在信中只寫美好和愉快的事物。關於草的香味、舒暢的春風、月光、電影、喜歡的歌、感動的書之類。當我重諦那些內容時,我自己也覺得安慰。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於是我寫了好幾封這樣的信。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沒回信給我。

  我在做兼職的餐廳認識一個叫伊東的打工學生。和我同年,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他在美術大學念油畫系,為人老實,沈默寡言,我們認識了一段時間才開始交談的。我們放工後,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他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通常都聊這些。伊東長得碩長俊秀,對於當時的美術大學男生來說,他的頭髮算短了,而且衣著清潔。他說得不多,但有正當嗜好和想法。喜歡法國小說,偏愛喬治巴泰爾和波裡斯維安的作品,音樂方面則常聽莫札特和拉維爾。他和我一樣,正在尋找在這方面烹氣相投的朋友。

  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位於井之頭公園後面的別緻平房公寓,屋裡放滿畫材和畫框。我說我想看看他的畫。他說不好意思,畫得不好,不想讓我看。我們喝看他從他父親那裡倫愉帶來的芝華士威士忌,用炭爐烤魚吃,聽卡沙德修斯演奏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出生於長崎,把情人留在故鄉出到東京來唸書。每次回去長崎都會跟她上床,不知何故最近相處得不太融洽,他說。

  「你也多少瞭解女孩子啦。」他說。「女孩子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時。突然開始具體地考慮許多事情,變得非常現實了。以前覺得她很可愛,現在看起來既庸俗又憂鬱了。一見到我,通常親熱之後,就會問我大學畢業後怎麼打算。」

  「你打算怎樣?」我也問。

  他一邊啃魚一邊搖頭。「我能怎樣打算?沒得打算呀,油畫系的學生。如果考慮前途的話,誰也不會念油畫了。因為讀完油畫系出來的人,連飯也沒得吃。於是她叫我回長崎當美術老師。她準備當英語教師哪。哀哉!」

  「你已經不那麼愛她了,是不?」

  「大概是吧。」伊東承認了。「何況我根本不想當什麼美術老師:我不想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鬧鬧又沒教養的中學生晝晝,然後這樣終了一生。」

  「為了雙方看想。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較好?」我說。

  「我也這樣想,可是說不出口呀。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認定要跟我結婚。如果對她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不受你了之類的話,實在說不出來。」

  我們不加冰塊,干喝芝華士威士忌。吃完烤魚,就把黃瓜和西芹菜切細,沾味當來吃。吃黃瓜時發出刪刪聲,令我想起阿綠的父親。接看想到失去阿綠,我的生活變得何等無味可厭,不由難過起來,不知不覺間,原來她的存在已在我心中逐漸膨脹。

  「你有沒有情人?」伊東問。

  我作個深呼吸才答說:「有是有的,但有一些隱情,她現在離我很遠。」

  「可是心靈相通,是不?」

  「但願如此。若不這樣想就沒得救了。」我半開玩笑地說。伊東很平靜地說起莫札特的長處。就如鄉下人熟知山路一樣,他也熟知莫札特音樂的精華所在。他說他父親很喜歡莫札特,所以他從二歲起就聽了。我對古典音樂所知並不詳細,但是一邊聽他解釋「這個部分」、「怎樣?這裡」之類,一邊傾聽莫札特的協奏曲時,的確覺得心平氣和起來。這是很久已沒有的感覺。我們望看俘在井之頭公園上空的上弦月,喝完最後一滴芝華士威士忌。美味無比的酒。

  伊東叫我留下來過夜,我以有事婉拒了他。謝謝他的威士忌之後,九點以前離開他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打電話給阿綠。稀罕地,阿綠親自接電話。

  「對不起。現在不想跟你講話。」阿綠說。

  「我知道,因為聽過好多次了。可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我和你的關係,你真的是我少數的朋友之一,不能見你真的好難受。我幾時才能跟你說話?至少應該告訴我這個吧!」

  「到了適當時候。我會主動找你的。」

  「你好嗎?」我問。

  「還好。」她說,然後掛斷電話。

  五月中旬,玲子寄來一封信。

  「謝謝你定時來信。直子歡歡喜喜地讀了,我也借來看了。我看你的信,不介意吧曰

  抱歉好久沒寫信給你了。老賀說,我也有疲倦的傾向,而且沒什麼好消息可說的。直子的情形不太好。前些時候,直子的母親從神戶來,和我、直子、專科醫生四個人一起交談了許多,最後達成協議,暫時把她轉去專科醫院進行集中治療,看看結果再回來這裡。直子也希望留在這裡治病,我也捨不得和地分開,而且擔心她。可是坦白地說,在這裡逐漸不容易控制她了。平時沒什麼事,但她經常情緒很不穩定,那種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她半步,因為不曉得會發生什麼。直子有嚴重的幻聽,她把一切關閉起來,鑽入自己的牛角尖。

  因此我也認為直子暫時進去適當的醫院接受治療是最好的事。雖然遺憾,但沒辦法。就如以前告訴過你的,耐心等待最要緊。不要放棄希望,把糾纏的線團逐一解開。不管事態看起來如何絕望,一定可以找到線頭的。周圍縱然黑暗,只好靜觀其變,等候眼睛適應那種黑暗了。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直子應該移送到那間醫院去了。聯絡得太遲,我也覺得抱歉,可是許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豆乾燥,雙眼塌陷,瘦削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污跡和傷痕。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黑暗的洞底爬上來的人,仔細一看,確實是我。

  那段時間我走的是出陰海岸,大概是鳥取縣或兵庫縣的北海岸一帶。沿看海岸走起來很輕鬆,因為沙灘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我把木頭收集起來升火,烘烤從魚店買來的魚乾吃。然後喝看威士忌,豎起耳朵聽潮聲想直子。她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這是何等奇異的事。我還是無法領會那個事實。我也無法相信那個事實。盡避我親耳聽見釘子打在她棺陋上的聲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歸回虛無的事實。

  我對她的記憶太過鮮明。她的口輕輕裡著我的陰莖,頭髮搭在我的下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體溫、呼吸和手指的觸覺,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五分鐘前發生的事一樣。我彷彿覺得直子就在我旁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她不在那兒。她的肉體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在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回想直子的各種風姿。我不能不想,在我體內債存了太多對她的回憶,只要撬開一點空隙,那些記憶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我想起那個下雨的早晨,她穿看黃色雨斗蓬清掃鳥屋,搬飼料袋的情景。想起潰不成形的生日蛋糕。直子的眼淚弄濕我衣衫的觸覺。對,那一夜也下看雨。冬天時,她穿看駱駐絨大衣走在我旁洩。她時常戴髮夾,時常用手摸髮夾。經常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我的雙眼。她穿著藍色晨褸,在沙發上彎起膝蓋,下巴放在膝上。

  她的形象就如漲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湧向我,把我推向一個奇異的地方。我在那個地力與死者一同生活。在那裡,直子是活的。和我聊天,甚至可以擁抱。在那個地方,死不是繫緊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不過是構成生的無數要素之一而已。直子常看死在那裡繼續生存下去,然後她這樣對我說:「沒關係。渡邊,那只是死而已,不必在意。」

  在那個地方,我不會感到悲哀。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有什麼關係?我不是在這裡嗎?直子難為情她笑看說。依然因她一個小動作就能穩定我的情緒,令我受創的心痊癒。於是我想,倘若這就是死的話,死也不是壞事。對呀,死根本沒哈大不了。直子說:「死不過是普通的外,我在這裡更覺得輕鬆.」直子從黑暗的浪潮深處向我這樣傾訴。

  終於退潮時,我一個人留在海濱。我覺得軟弱無力,無處容身,悲哀化成黑暗包圍我。那種時候,我時常獨自哭泣。眼淚宛如汗水似地滾滾流下。

  木月死去時,我從他的死學到一件事,而且當作座右銘帶在身上,那就是: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的確那是事實。我們活看,同時在孕育死亡。不過,那只不過是我們必須學習的真理的一部分。直子的吐告訴我這件事。不管擁有怎樣的真理,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哀是無法治癒的。無論什麼真理、誠實、堅強、溫柔都好,無法治癒那種悲哀。我體力,擔心她受不了。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了。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了美容室,為自己的新髮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係。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在的醫院完全復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後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談今後怎麼打算之類。她說如果我們離開這裡以後,能夠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看,縮一縮肩膀。「於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了?然後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於是我們談起以後住哪裡,要做什麼之類。接看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玲子叉點了一支煙,貓兒在她的腿上呼呼入睡了。

  「她從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了。所以顯得如此精神奕奕。笑容滿面的。快定了。心情就輕鬆了。然後她把房裡的東西一一整理好,不要的東西就放進院子的汽油桶燒掉,包括當日記用的筆記,信件等等,連你的信也燒了。我覺得奇怪,問她為何燒掉。因她向來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時常重讀。她說:「我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以後重新做人了。」我也不懷疑,反而單純地贊同丁。我認為很有道理。心想如果她能恢復精神得到幸福就好了。那天的直子實在可愛,恨不得讓你也看看。

  然後我們如往常一樣。到餐廳吃晚飯,洗澡。開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對飲,我彈吉他。照例是她喜歡的曲子。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米雪星」等等。我們心情很好,關掉電燈,脫掉外衣,躺在床上。那晚非常悶熱,開了窗也幾乎沒風進來。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蟲聲聽起來特別響亮,房間裡飄滿夏草的香味。然後直子突然談起你來。談起和你做愛的事,而且非常詳盡。如何被你去掉去衣服,如何讓你接觸身體.自己如何濕,如何讓你插入。感覺如何美妙之類,實在非常坦白地告訴我了。我問她為何突然談起這些事,因為過去直子從來不肯那麼露骨地談性的問題的。當然,坦白地談性也是一種冶療法,但她怕羞,絕對不肯詳細地談。現在突然喋喋不休地說出來,連我也嚇了一跳。

  「我只是想說出來嘛。」直子說。「如果你不想聽,我就不說。」

  「好哇,你想說什麼就盡避說好了,我會聽。」我說。

  「當他進來時,我痛得不知怎辦是好。」直子說。「那是我的第一次。雖然濕了,一下子就進來了,但是仍痛得很厲害,頭都幾乎麻了。他一直進到深處,我以為到極限時,他卻把我的腳往上提起,進得更深。這樣一來,我覺得遍體生寒,彷彿泡進冰水一般。手腳發麻,寒氣襲來。到底怎麼了?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死了也無所謂,我想。但他知道我痛,保持姿勢不再移動,然後溫存地抱起我的身體,一直吻我的頭髮、脖子、胸部、吻了好久。於是我的身體漸漸回復暖意,他就開始慢慢抽動……玲子姐,那真個美妙。整個人像快溶化掉似的。甚至覺得就這樣被他佔有,一輩子幹這回事地無妨。」

  「如果那麼美妙,不如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天天可以做了麼?」我說。

  「不行啊,玲子姐。」直子說。「我很清楚,它來過就走了:永還不會回來了。不知何故,一輩子只有一次。在那之前和之後,我都毫無感覺,我沒想過要跟他做。也沒再濕過。」

  當然我向她解釋了.,我說這些情形在年輕女性身上很容易發生,隨看年紀增長就會好轉的。而且有過一次順利的經驗,不用擔心。我說我剛結婚時也是很不順利,相當麻煩哪。

  「不是這個。」直子說。「玲子,我沒擔心什麼。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進入我裡面了。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侵犯了。」

  我喝完了啤酒,玲子抽第二支煙。小貓在她腿上伸懶腰,換個姿勢又睡了。玲子遲疑一下,點起第三支煙。

  「然後直子抽抽搭搭她哭起來。」玲子說。「我在她床邊坐下,撫摸她的頭說,沒事的,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應當被男人寵愛得看幸福的。」悶熱的夜晚,直子又是汗又是淚的。全身濕透了,我拿浴巾幫她擦險擦身體。她連內褲都濕了。我幫她脫掉……你別想歪了哦。因為我們天天一起洗澡,她等於是我的妹妹了。」

  「這點我知道。」我說。

  「直子叫我抱她。我說天氣那麼熱,怎能抱嘛,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了,於是我抱住她。我用浴巾裡住她的身體。不讓汗水黏住她。等地平靜下來時又替她擦汗,替她穿上睡袍,哄她睡覺。她立刻睡得很熟。也許裝睡也說不定。不管怎樣,她的睡臉真可愛。就像一個生下來以後從未受過傷害的十三、四歲小女孩一般。看見這樣,我也安心去睡了。

  六點鐘我醒來時。她已經不在了。睡袍丟在那兒,衣服、運動鞋以及一直擺在枕邊的手電筒都不見了。當時我就覺得糟糕了。可不是嗎?她帶手電筒出去,一定是摸黑從這裡出去的。慎重起見,我看了一下桌面,找到那張字條"「請把衣服全部送給玲子姐姐。」我馬上去叫大家分頭找直子。於是大家從宿舍到樹林裡裡外外徹底搜索。花了五個鐘頭才找到她。她連上吊的繩子都早有準備。」

  玲子歎一口氣,摸摸小貓的頭。

  「要不要喝茶?」我問。

  「謝謝。」她說"

  我煮開水泡茶後,回到套廊。傍晚已近,陽光轉弱,樹木影子長長地伸到我們腳畔。我一面喝茶,一面眺望庭院裡隨意種下的棣堂花、杜鵑和雨天竹。

  「不久,救護車來了,把直子載走,我被警察問了許多問題。其實也沒問什麼。由於她留下一張形同遺書的字條,顯然是自殺的,而且那些人認為精神病患者會自殺並不出奇。所以只是形式上問-問而已。警察走了以後,我立刻打電報給你。」

  「好寂寞的喪禮。」我說。「靜悄悄的,人也不多。她的家人一直介意我怎會知道直子死去的事。其實我不應該參加她的喪禮的,因此我覺得很難受,立刻出去旅行了。」

  「渡邊。出去散步好不好?」玲於說。「順便買東西回來做晚餐吧。我餓了。」

  「好哇。想吃什麼?」

  「火鍋。」她說。「我有好幾年沒吃火鍋啦。甚至發夢也夢見火鍋,有肉、洋蔥、菇蔬絲、豆腐、苟嵩菜,熱滾滾的」

  「好是好,但我沒有做火鍋的鍋子。」

  「沒問題,交給我辦。我去向房東借一借。」

  她快步走向正堂,借了一個漂亮的鍋子、煤氣爐和長長的橡皮管回來。

  「怎樣?了不起吧。」

  「的確"」我佩服地說。

  我們到附近的小商店街買了牛肉、雞蛋、蔬菜和豆腐,到酒鋪買了一滴較像樣的白葡萄酒。我堅持要自己付錢,結果全都由她付了。

  「被人知道我讓外鎊出錢買菜的話,我會成為親戚朋友的笑柄的。」玲子說。

  「而且我是個小盎婆哪。所以放心好了。怎麼說也不會身無分文的跑出來。」

  回到家裡,玲子洗米燒飯,我拉長橡皮管,在套廊上準備吃火鍋。準備完畢時,玲子從吉他箱子拿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微暗的套廊上,調好音後,慢慢彈起巴哈的賦格由來。細膩的部分故意慢慢彈、或快快彈、或粗野地彈、或傷感地彈,對於各種聲音憐愛地傾聽。彈看吉他的玲子,若起來就像在注視自己心愛的裙子的十七、八歲少女一般,雙眼發亮、唇色緊撮,偶爾露出笑影。彈完後,她靠在柱子上望天想心事。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我問。

  「好哇。我只是覺得肚子好餓罷了。」玲子說。

  「你不去見見你先生和女兒麼?他們住在東京吧。」

  「在橫濱。但我不去。上次不是說了嗎?他們不和我發生聯繫的好。他們擁有他們的新生活。如果見到我會恨痛苦。最好不見。」

  她把抽完了的七星煙盒揉成一團扔掉,從皮包拿出-包新的。撕開後叨了一支,但沒點火。

  「我是個已經過去的人。在你眼前這個只不過是過去的我的殘存記憶而已。在我裡頭最重要的東西早已死去。我只是隨從那個記憶行動而已。」

  「但我非常欣賞現在的你。不管你是殘存記憶或什麼。也許那個根本不重要。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很高興。」

  玲子笑一笑,用打火機點火。「你的年紀不大,很懂得如何討女人喜歡哪。」

  我有點臉紅。「我只是坦白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而已。」

  「我知道。」玲子笑看說。不久飯煮好了,我在鍋裡抹油,開始準備下鍋。

  「這不是夢吧|.」玲於抽著鼻聞味道。

  「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百分百現實的火鍋。」我說。我們沒有再談什麼,只是默默地吃火鍋、喝啤酒、然後吃飯。「海雕」聞到香味跑來,我把肉分給他。吃飽以後,我們靠在套廊的柱子上看月亮。

  「這樣子心滿意足了吧|.」我問。

  「沒得挑剔了。」玲子彷彿很辛苦似地說。「我第一次吃那麼多。」

  「待會打算怎樣?」

  「休息一下,我想去澡堂。頭髮亂七八糟的,我想洗一洗。」

  「好的。澡堂就在附近。」我說。

  「對了,渡邊,若是方便,請告訴我,你和那位阿綠小姐已經睡過了嗎?」玲子

  「你是說有沒有做愛?沒有。在許多事情沒弄清楚以前,我們決定不做"

  「現在不是都弄清楚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你的意思是直子死了,一切塵埃落定?」

  「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在直子死去之前就作出決定,不會跟阿綠分開了麼?這件事跟直子是活是死都無關,對不?你揀選阿綠。直於揀選了死。你已經是大人了,必須對自己所選擇的負起責任。否則不是一塌糊塗嗎?」

  「但我忘不了她。」我說。「我對直子說過,我會永遠等她。可是我沒有。結果來說,我還是放開她了。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我本身的問題。也許我縱然半路不放開她,結果還是一樣,直於畢竟還是揀選死亡。但我覺得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雖然你認馬那是一種自然的心靈活動,無可奈何,然而我和直子的關係並不如此單純。想起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在生死的交界線上互相結合在一起的。」

  「若是件對直子有某種哀痛的感覺的話,你就帶看那種哀痛度過往後的人生好了。若是從中能夠學到什麼,你就學吧。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你應該和阿綠共創幸福。你的哀痛和阿綠是扯不上關係的。若是你再傷害它的話,將會做成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痛苦,你還是要堅強起來,你要長大成熟。我是為了向你說這句話,特意離開阿美宿舍,長途跋涉地搭那種棺材以的火車老遠跑來這裡的。」

  「我很瞭解你所說的。」我說。「但我還沒作好準備。你不覺得嗎?那個喪禮實在太寂寞了。人不應該那樣子死去的。」

  玲子伸手摸摸我的頭。「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那樣子死去的,包括你和我。」

  我們沿看河邊走五分鐘到澡堂。洗完後帶看爽朗的心情回到家。然後拔掉酒瓶蓋,坐在套廊喝。

  「渡邊,再拿一個玻璃杯來好嗎?」

  「好哇。你想做什麼?」

  「我們來為直子辦喪禮。」玲子說。「一個不寂寞的喪禮。」

  我把玻璃杯拿來後,玲子在杯裡斟滿葡萄酒,擺在院子的石燈籠上。然後坐在套廊,抱看吉他靠在柱子抽煙。

  「如果有火柴的話,拿給我好嗎?愈多愈好。」

  我從廚房拿了一大包火柴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我彈-首,你就在那裡排一根火柴,好不好?從現在起,我把我會彈的都彈出來。」

  她先彈了亨利曼西尼的「親愛的心」,彈得優美而祥和。「這張唱片是件送給直子的吧」.」

  「是的。前年的聖誕節。因為她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也喜歡。非常優美。」她又彈了幾段「親愛的心」的旋律,輟一口酒。「在我喝醉之前,不知能彈幾首?哎。這樣的喪禮應該不會寂寞了吧!」

  玲子改彈披頭四的「挪威的森休」、「昨天」、「米雪兜」、「某事」、「太陽出來了」、「山上的傻叭」。我排了七根火柴。

  「七首了。」玲子說看,喝一口酒,噴一口煙。「這些人的確很瞭解人生的悲哀和優雅。」

  她口中的「那些人」,當然是指約翰連儂、保羅麥卡尼以及喬治哈里森了。

  她歎一口氣,揉熄香煙,又拿起吉他來彈「小巷」、「黑馬」、「朱莉亞」、「當我六十四歲時」、「人在何處」、「我愛她」和「喃,朱蒂」。

  「現在幾首了?」

  「十四首。」我說。

  「唔。」她歎息。「你也可以彈一首什麼吧!」

  「我彈不好。」

  「不好也沒關係嘛。」

  我把自己的吉他拿來,戰戰兢兢地彈了一首「屋頂上」。玲子趁那時稍微休息,抽抽煙喝喝酒。我彈完後,她鼓掌。

  然後,玲子彈了改編為吉他由約拉維爾的「獻給公主的安魂曲」和德比西的「月光」,彈得細膩而優美。

  「這兩首曲子是直子死去以後才彈得好的。」玲子說。「她喜歡音樂的地步,直到最後都脫離不了傷感的境地。」

  按著她演奏了幾首巴卡拉殊的曲子:「靠近你」、「雨不斷滴在我頭上」、「圭在你身邊」和「結婚鐘聲的怨曲」。

  三十首了。」我說。

  「我好像是自動點唱機」玲子開心地說。「音樂大學的老師看到這種場面,大概嚇昏了。」

  她喝看葡萄酒,一邊抽煙,一邊一首接一首地彈。彈了十首巴薩洛華,包括羅傑.哈特及高素恩的曲子。以及鮑伙倫、雷查爾斯、凱勒克、海邊男孩、史提威汪達等人的音樂。「藍色天鵝絨」、「青青草原」,所有一切的曲子都彈了。偶爾閉起眼睛輕輕搖頭,配合旋律哼歌。

  葡萄酒喝完了,我們改喝威士忌。我把院子哀的葡萄酒僥在石燈籠上,另外斟滿一杯威士忌。

  「現在幾首了?」

  「四十八首。」我說。

  第四十九首,玲子彈了「伊莉娜」,第五十首又是「挪威的森林」。彈完五十首後,她停下來,喝了一口威士忌。

  「彈了這麼多,應該夠了。」

  「夠了。」我說。「了不起。」

  「懂嗎?渡邊,把寂寞喪禮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吧!.」玲子盯看我的眼睛說。「只要記住這個喪禮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美妙?」

  我點點頭。

  「贈品。」玲子說。第五十首是她最愛彈的巴哈的賦格曲。

  「渡邊,跟我做那個吧:」彈完後,玲子小小聲說。

  「不可思議。」我說。「我也在想同樣的事。」

  在拉上窗簾的黑暗房間裡,我和玲子極其理所當然似地相擁,互相需要對方的身體。我幫她脫下襯衫、長褲和內褲。

  「我度過一段相當曲折的人生,做夢地想不到會議一個小我十九歲的男孩脫內褲。」玲子說。

  「要不要自己來?」我說。

  「沒關係,你來好了。」她說。「我滿身是皺紋,你別失望才好。」

  「我喜歡你的皺紋。」

  「我會哭的。」玲子輕聲說。

  我吻遍她的全身,用舌頭甜她的皺紋。我的手按在她那宛如少女的小乳房上,溫柔地咬它的乳頭,手指伸進她那溫濕的陰道緩緩撫動。

  「渡邊,不是那邊。」玲子在我耳畔說。「那只是皺紋。」

  「怎麼這個時候還會開玩笑?」我無奈說道。

  「抱歉。」玲子說。「我害怕,因我太久沒做了。感覺上像一個十七歲少女跑去男生的宿舍玩,卻被脫光衣服似的。」

  「我的感覺真的像在侵犯一個十七歲少女似的。」

  我的手指仲進她的皺紋中,親吻她的脖子和耳垂。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開始顫抖時,我把她的腿打開。慢慢進入裡面。

  「沒問題吧,你不會使我懷孕吧。」玲子輕聲問我。「這把年紀懷孕很羞家的。」

  「沒事的。放心好了。」我說。

  我進到深處,她顫抖看歎息。我溫柔地撫摸她的背,用力抽動幾次,突然無預兆地射精了。我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我忍不住。」我說。

  「傻瓜,何必這樣想嘛。」玲子拍拍我的屁股。「你跟女孩子做愛時都在想這種事:」

  「也許吧。」

  「跟我做的時候,不必想這個。忘了它。你愛幾時就幾時。怎樣?舒服嗎?」

  「太舒服了,所以忍不住。」

  「何必忍呢?這就好。我也覺得得棒。」

  「玲子。」我說。

  「什麼?」

  「你應該再和人談戀愛.這樣子太可惜了。」

  「我會考慮的。」玲子說。「不過,旭川的人會談戀愛嗎?」

  過了一會,我又勃起。玲子屏住呼吸扭動身體。我們邊做邊聊天。在她裡面這樣子聊天的感覺很美妙。我一講笑話她就吃吃她笑,笑的震動傳到我那兒。我們這樣做了好久。

  「這樣的感覺美極了。」玲子說。

  「動一動也不壞。」我說

  「試試看。」

  我把她的腰抱起來,進入更深處,盡情品嚐銷魂的滋味。當晚我們親熱了四次.完事後玲子在我腕臂中閉起眼睛深歎,身體不住地侈

  「我以後不必再做愛了。」玲子說。「我把人生的全部都做完了,可以安心做其他事了。」

  「誰知道明天如何?」我說。

  我建議玲子搭飛機去,又快又舒適,但她堅持要搭火車。

  「我喜歡青函聯絡船,不想坐飛機。」她說。於是我送她到上好車站。她提看吉他箱子,我抬著旅行箱,我們並肩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等火車。她跟來東京那一天一樣,穿看斜紋呢夾克和白長褲。

  「旭川真的不錯?」玲子間。

  「很好的城市。」我說。「過些時候,我會去看你。」

  「真的?」

  我點點頭。「我寫信給你。」

  「我喜歡你的信。可是直子全都燒掉了。那麼好的信。」

  「信只是普通的紙。」我說。「縱使燒了,留在心中的東西依然會留下,不能留下的留看也沒用。」

  「老實說,我好怕。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去旭川,好可怕呀。所以,記得寫信給我。看了你的信,我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

  「你喜歡的話,我就天天寫給你。沒問題的。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石田玲子都能活得很好。」

  「我總覺得自己體內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堵住似的,難道是錯覺?」

  「那是殘存的記憶。」我說看笑起來。玲子也笑了。

  「不要忘了我。」她說。

  「永遠不忘記你。」我說。

  「也許以後沒機會再見到你了,不過,無論丟到那裡,我都會永遠記得你和直子。」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哭了。我禁不住吻了她。雖然周圍經過的人頻頻盯看我們看,但我已經不在意了。我們活看,只須考慮怎樣活下去就夠了。

  「祝你幸福。」分手之際,玲子對我說。「我能向你忠告的全都說完了,再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祝你幸福。讓我和直子那一份的幸福都給予你。」

  我們握手告別。

  我打電話給阿綠,說無論如何都要跟她談一談。我說我有很多話要說,必須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除她以外別無所求。我想見她,一切的一切從頭開始來過。

  阿綠在電話的另一端,沈默了好久。彷彿全世界的細雨下在全世界的青草地上似的,沈默無聲。那段時間,我閉起眼睛,額頭一直壓在玻璃窗上,終於阿綠開口了。她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你在哪裡?」

  我現在在哪裡?

  我繼續握住聽筒台起臉來,看看電話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猜不看。到底這裡是那裡?映入我眼簾的只是不知何處去的人蔓,行色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去。而我只能站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喚阿綠的名字。

 

 

問題:這本書隱喻了主角哪些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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