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交響曲


作者:紀德



                第一篇
  1此文獻給若望·施倫貝格。若望·施倫貝格,紀德的文友,創建《新法蘭西雜志》的合作者。
                         189X年2月10日
  大雪連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無法去R村了,打破我十五年來的習慣:每月去兩次主持彌撒。拉布雷維訥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只聚了三十來名信徒。
  大雪封路,閒賦在家,何不回顧一下,談一談我收養熱特律德姑娘的由來。
  我已有打算,要記述這顆虔誠的靈魂成長的全過程。我只想讓她崇拜和熱愛上帝,才把她帶出了黑夜。感謝主交給我這种使命。

  那是兩年半前,有一天我剛從拉紹德封回來,就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她匆忙來找我,是要領我去七公里遠的地方,看一位要死的可怜老太太。正好馬還沒有卸套,估計天黑之前赶不回來,便帶上一盞燈籠,我讓小姑娘上車,一道出發了。
  這一帶地方,我以為非常熟識,不料一過拉索德雷庄園,照女孩指引,卻走上我從未涉足的一條路;又行駛了兩公里,看見左邊一泓隱秘的小湖,才認出是我少年時滑冰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職的轄區,十五年未見,也說不准小湖在什么方位,忽見它披著彩霞,映現美妙的夕照,還真恍若是在夢中見過。
  湖中流出一條小溪,截斷森林的末端。馬車先是沿溪邊路行駛,繼而繞過一片泥沼。可以肯定,此地我從未來過。
  太陽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陣工夫,帶路的女孩才指著讓我看:只見山坡上一間茅舍,若不是升起一縷炊煙,真好像沒有人住。那縷細細的炊煙,在暮色昏沉中藍幽幽的,升到金霞的天空里又染成金黃色。我將馬桂在旁邊一棵萊果樹干上,同女孩腳前腳后走進黑乎乎的屋里。老太婆已經咽气了。
  此地荒僻肅殺的景象,此時寂靜而庄嚴的气氛,令我不寒而栗。床前跪著一位年紀尚輕的女子。帶路的女孩,我原以為是老太婆的孫女,其實是個佣人。她點燃一支冒黑煙的蜡燭,便佇立在床腳不動了。
  走這么遠的路,我總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沒有從她嘴里掏出几句話。
  跪著的女子站起來。她不像我乍一見所猜想的那樣,不是死者的親戚,而是處得好的鄰居。佣人見主人不行了,才跑去叫她。她聞訊赶來,主動提出晚上守靈。她對我說,老太太臨死沒有什么痛苦。接著,我們一起商議如何料理喪事。一切都得由我決定,在這种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過,我要承認,這房子看樣子再怎么清貧,只交給這鄰婦和佣人看管,我還真有點為難。其實,這破爛小堪的茅屋,也不大可能有什么財寶埋藏在角落里……怎么辦呢?我還是問了問,死者有沒有繼承人。
  于是,鄰婦拿起蜡燭,朝一個角落照去,我這才瞧見爐膛邊隱隱約約蜷縮著一個人,仿佛睡著了,厚厚的頭發差不多將臉全遮住了。
  “這是個瞎眼姑娘,女佣說是老太太的侄女。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世。只能把她送進救濟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后怎么辦。”
  就這樣當面決定人家的命運,我听了十分不悅,擔心這樣直通通的話會惹盲女傷心。
  “別吵醒她,”我悄聲說道,好歹也示意鄰婦壓低嗓門儿。
  “唔!我看她沒睡,她是個白痴,總不講話,別人說什么她也听不懂。從我上午進屋到現在,她差不多就沒動窩。起初我還以為她耳朵聾,佣人說不對,老太太才是聾子,從不跟她講話,也不跟任何人講話,早就這樣,只是吃喝時才張開嘴。”
  “這姑娘多大了?”
  “我想總有十五了吧!別的情況,我知道的不見得比您多……”
  我沒有立即想到收養這個可怜的孤儿,僅僅在祈禱之后——确切地說,在我和鄰婦、當佣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禱時——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將一种職責擺在我的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難免怯懦了。我站起身來,決定當晚就把她帶走,只是還未想好今后如何安置,把她托付給誰。我對著死者又凝視了片刻,只見那張臉一副睡容,布滿皺紋的嘴凹陷進去,仿佛讓守財奴的錢袋繩收緊了口儿,絕不會漏出一文錢來。繼而,我又轉向盲女,并把我的打算告訴了鄰婦。
  “明天抬尸的時候,她最好不在場。”鄰婦只說了這么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無意識的肉体,隨便讓人帶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當秀气,可是一點表情也沒有。臨走,我到她平時睡覺的地力,通閣樓的樓梯下面草墊上抱了一床被子。
  鄰婦也很殷勤,幫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為晴朗的夜晚有點涼。我點上車燈,便赶車走了。這個沒有靈魂的軀体,靠著我蜷成一團,黑暗中若不是傳來一點体溫,我還真感覺不出她還活著。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覺嗎?進入什么樣的黑暗夢鄉……她活在世上,醒來和睡著又有什么區別呢?主啊!這顆靈魂,國在這不透明的軀体里,無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許,我的愛心也許能把她帶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別注重真實,不能避而不談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責難。我妻子是美德的園地,哪怕在我們有時難免經歷的困難時期,我一刻也未怀疑她善良的心地;不過,她天性善良歸善良,就是不喜歡意外事件。她是個講條理的人,分內事一絲不苟,分外事絕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節制,就好像愛心是一种能耗盡的財富。我們夫妻間只有這一點爭議……
  那天夜晚,她一見我帶回個女孩,就脫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攬了什么事儿?”
  每次我們之間都得解釋一番,我就先讓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滿臉疑問和惊訝的几個孩子出去。唉!這种態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遠啊!只有我可愛的小女儿一明白車里要出來新東西,出來活物儿,就拍著手跳起來。可是,几個大的讓母親管束慣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讓她規矩點儿。
  這次還真亂了一陣。我妻子和孩子還不知道我帶回個盲女,見我极為小心地攙扶著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狽极了:在行駛的路上,我一直拉著可怜的殘疾姑娘的手,現在一放開,她就怪聲怪調地呻吟,听著不像人聲,仿佛是小狗的哀嚎。她在自己狹小的天地里呆慣了,這是頭一回被人拉出來,連走路腿都發軟;我給她搬一把椅子,她卻癱倒在地上,就好像不會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爐于旁邊,她得靠著爐台蹲下,恢复我在老太太家初見她時的姿勢,才算略微平靜下來。在車上就是這樣,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縮在我雙腳旁邊。我妻子還是上手幫忙了,須知她最自然的舉動總是最好的舉動;不過,她的理智不斷抗爭,往往戰胜感情。
  “這東西,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頓好了,又問道。
  我一听用“東西”這個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气真難以控制;不過,我還沉浸在長時間的冥想中,也就沒有發作,只是轉向又圍攏過來的孩子們,把一只手放在盲女的額頭上,十分鄭重地宣布:
  “我帶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認為,《福音書》的教導不會包含任何無理和超理的內容。我見她又要表示反對,便示意雅克和薩拉兩個大孩子离開。他們倆看慣了父母的小爭執,也不大關心是怎么回事儿(我甚至覺得往往關心不夠),便帶著兩個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聲,有點气惱,想必是有這不速之客在場的緣故。
  “有什么話,就當她面講吧,”我又說道,“這可怜的孩子听不懂。”
  于是,阿梅莉就開始責備了,說她當然跟我沒有什么好講的——這通常是她嘮叨起沒完的開場白,——說歷來如此,她只能听任我异想天開,干些不切合實際,又違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經寫過,我還根本沒有想好如何安置這個女孩;能否收養她,我還沒有這种打算,或者說只有非常模糊的念頭,倒是阿梅莉給我提了醒儿,她問我是不是覺得“家里人還不夠多”。接著她又數落我一意孤行慣了,從來不顧忌身邊人的反對意見,而她可認為,五個孩子就足夠了,自從生下克洛德(恰巧這時,克洛德仿佛听到叫他名字,就在搖籃里叫起來),她已經覺得“夠勁儿”了,已經疲憊不堪了。
  剛听她說了几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几點訓誡,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總認為,拿《圣經》當自己行為的擋箭牌終歸不妥。她一提起疲憊,我就無言以對,心里只得承認,我的善心一沖動起來就欠考慮,不止一次讓她承擔了后果。听她這番責備的話确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應盡的職責,于是非常溫婉地懇求她想一想,換了她會不會像我這樣做,眼看一個顯然沒有依靠的孤女落難,能否袖手旁觀。我還充分估計到,收養這個殘疾姑娘要給家務增添不少麻煩,我又不能多分擔點儿,确實過意不去。我一面极力勸她平靜下來,一面懇求她絕不要把怨恨發泄到這無辜的孩子身上。接著我還向她指出,薩拉長大了,往后能多幫她干點儿,雅克也用不著她多操心了。總之,我憑著上帝賦予我的口才,說服她接受,況且我也确信,這事我若不是突然強加給她,而是容她多考慮一下,她本來會欣然接受的。
  我見親愛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熱特律德,以為這次我差不多又贏了,不料她舉燈端詳一下,發現這孩子渾身髒得無法形容,一股怒火又竄上來,而且更加猛烈。
  “哎呀,簡直髒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點刷一刷。別在這儿呀!到外面去抖哇。噢!天哪!這么多虱子,要爬滿我們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無可否認,可怜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車上那么長時間同她挨在一起,我就不禁產生一股厭惡情緒。我出去盡量把身子清理一番,兩分鐘之后回屋來,看見我妻子頹然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頭啜泣。
  “真沒想到,給你耐心持家增添這么大麻煩,”我溫柔地對她說。“反正今天太晚,看也看不清楚,沒辦法了。我守著爐火,就讓這孩子睡在這儿。等明儿,咱們再給她剪剪頭,好好洗一洗,你看著她順眼了再照管她。”我還求阿梅莉絕不要對我們孩子提起這件事。
  吃晚飯的時候,家里的老廚娘一邊侍候我們用餐,一邊用敵視的目光,瞪著盲女拿著我遞給的餐盤狼吞虎咽的樣子。餐桌上沒人講話。我本想給几個孩子講述我這次遇到的意外情況,讓他們明白和感受一下极端窮困的异常滋味,以便激發他們怜憫并同情上帝指導我們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點起來。毫無疑問,我們每人都在想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命令,要我們把這事置于腦后。
  不過,有一件事令我特別感動:就在大家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個人丟下之后一個多小時,忽見房門推開一條縫,我的小女儿夏洛特光著腳,只穿著睡衣,悄悄走進來;她摟住我的脖子,撒嬌地拼命親我,小聲說道:
  “我還沒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著,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著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進入夢鄉之前又跑來瞧瞧,她悄聲說道:
  “為什么我還沒親親她呢?”
  “明天再親吧。現在,咱們別打扰她,她睡覺呢。”我這樣說著,又把她送到門口。
  回頭我又坐下來,看看書,准備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現在想起來)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顯得親熱得多;其實他們哪個在她這年齡,沒有給我錯覺呢,包括老大雅克,如今他卻變得那么疏遠,那么持重……大人以為他們性情溫柔,其實他們甜言蜜語,只想得到愛撫。

                          2月27日
  夜里又下了大雪。孩子們樂坏了,他們說用不了多久,大家進出就得走窗戶了。今天早晨起來,大雪果然封住了門,只能從洗衣間出去了。昨天我就作了准備,村里也儲備了足夠的食物,毫無疑問,我們要同外界隔絕一段時間了。給大雪封住,這樣的冬天倒不是頭回,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厚的積雪。我講述的事昨天既然開了頭,趁此机會就索性寫下去。
  我說過,領回這殘疾姑娘的時候,我并未多想她在我家能占個什么位置。我知道妻子反對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們家居有多大地方,我們的收入极其有限。但是我出于天性,又基于道德原則,一貫這樣行事,根本不算計我一時沖動會增加多少開銷(我始終認為,計較花費違背《福音書》)。不過,信賴上帝是一碼事,將負擔推給別人是另一碼事。時過不久我就發現,這副重擔,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擔子极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給這女孩剪頭時,我還盡量幫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經非常厭惡了,等到給女孩洗澡的時候,我只好讓妻子一個人干,心里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討厭的活儿。
  阿梅莉倒是再也沒有發一點怨言,夜里她大概考慮過,決定接受這副新擔子,照料起來甚至顯出點儿樂趣,我看見她給熱特律德收拾完了,臉上有了笑容。我給盲女剃禿的頭上涂了油膏,給她戴上一頂白布軟帽;阿梅莉拿薩拉舊外衣和干淨的內衣,把她那身肮髒的破衣裳換下來,扔進火爐里燒掉。這個孤女的真名實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無從打听,就由夏洛特起了熱特律德這個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贊同。看來她比薩拉年齡略小,穿上薩拉一年前脫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須承認,頭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給熱特律德設計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實卻迫使我放棄了幻想。她那張遲鈍的臉表情木然,确切地說毫無表情,使我的好心徹底冷了。她終日守著爐火,處于防衛狀態,一听見我們的聲音,尤其听見有人走近,她那張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說一有表情,必定是敵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說話、溝通,她就像動物一樣哼哼,嗷嗷叫起來。她這种气惱的態度,直到要吃飯的時候才停止。她扑向我親自端給她的飯菜,形同牲口,貪吃的樣子難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換心,我面對這顆頑固拒人的心靈,覺得萌生了厭惡之感。不錯,老實說,開頭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對她失去興趣,后悔一時沖動,真不該把她帶回家來。還有一個情況損傷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見我難以掩飾的情緒,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熱特律德成為我的包袱;在家里時時令我難堪,就越發關心照料這孩子了。
  我正處于兩難境況的時候,住在特拉維谷村的友人馬爾丹大夫,借巡診之机前來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紹,對熱特律德的狀態很感興趣,開頭十分惊訝,女孩僅僅雙目失明,何以處于如此愚昧的狀態。于是,我就向他解釋,她本身有這种殘疾,而惟一照管她的那個老太太又是個聾子,從來不跟她講話,結果可怜的孩子一直處于無人過問的境地。馬爾丹大夫便勸道,既然是這种情況,我就不該喪失希望,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儿而已。
  “你還沒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動工蓋房子,”馬爾丹說道。“想想看,這顆靈魂還是一片混沌,連起碼的輪廓都沒有形成。先得把吃東西的几种感覺聯系起來,就像貼標簽那樣,每种感覺配上一种聲音、一個單詞,你不厭其煩,反反复复對她說,然后設法讓她重复。
  “千万不要操之過急,每天按時教她,每次不要拖長時間……”
  他詳詳細細地向我介紹了這种方法,然后又說道:
  “其實,這种方法一點也不神秘,絕不是我的發明,別人已經采用過了。你忘了嗎?我們一起修哲學那時候,老師談到孔狄亞克和他那活動雕像,就說過一個類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說道:“要么就是后來,我在一本心理雜志上看到的……不管怎么說吧,反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連名字我都還記得,那女孩比熱特律德還要不幸,不但雙目失明,還又聾又啞,不知由英國哪個郡的一位醫生收養了,說起來那還是上個世紀中葉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勞拉·布里奇曼。那醫生寫了日記,記錄了孩子的進步,至少記錄了開始階段,他教她學習的种种努力,你也應當寫那樣的日記。那醫生讓孩子輪番触摸兩對小東西:根別針和支筆,就這樣一連几天,几星期,然后拿來印有盲文的一張紙,讓她摸紙上突起的兩個英語詞:pin和pen。訓練几周也沒有一點收效。那軀体是仿佛沒有靈魂。然而,醫生并不喪失信心。他敘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個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搖動一根繩子,希望井下遲早有一只手抓住。’因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人遲早會抓住繩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見勞拉木然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我敢說在那种時刻,醫生眼里一定涌出感激和愛的淚水,他一定跪下來感謝上帝。勞拉猛然明白了醫生對她的期望:她得救啦!從那天起,她專心致志地學習,進步特別快,不久就能自學了,后來還當上一所盲人學校的校長——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個人……還有不少事例,近來報章雜志連篇累牘地報道,都爭相表示惊訝,說是這种人還能得到幸福,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少見多怪。其實,生來与外界隔絕的人都是幸福的,他們一有了表達能力,當然要講述他們的幸福了。記者們自然听得人了迷,便引出一條教訓: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還有臉抱怨……”
  1孔狄亞克(1714-1780),法國神父,哲學家,著有《感覺論》。
  講到這里,我就同馬爾丹爭論起來,反對他的悲觀主義,絕不同意他似乎要表達的觀點:歸根結底,感官只能給人增添煩惱。
  “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分辯說,“我只是想說明,人的靈魂更容易,也更愿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諧,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烏煙瘴气、百孔千瘡的放蕩和罪惡。正是這五种感官向我們提供情況,有助于我們放蕩和做惡。因此我認為,維吉爾的話‘自知其善’不如改為‘不知其惡’,而‘其樂無窮’,這就教導我們: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惡,那該有多幸福啊!”
  1原文為拉丁文
  馬爾丹還對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說,他認為創造靈感直接來自勞拉·布里奇曼的事例,還答應立刻給我寄來一本。果然,四天之后,我收到了《爐邊蟋蟀》一書,怀著濃厚的興趣看了。這個故事偏長,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個失明的姑娘,他父親,一個窮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讓她生活在舒适、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藝術,就在于讓人把虛假當成虔誠,謝天謝地!我對待熱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馬爾丹來看我的次日,我就開始實施他介紹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現在我后悔沒有像他建議的那樣,把熱特律德的頭几步記錄下來: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著,領她走在這條昏黑的路上。頭几周,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耐心,因為,這种啟蒙教育不僅費時間,還給我招來責備。說起來叫我心里難過,那些責備的話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過,我在這里提及,心中未存半點怨恨之意——我鄭重地表明這一點,以后她看了我這些記錄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之后,立刻教育我要寬恕別人的冒犯嗎?)進而言之,我听了她的責備感到最難受的時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熱特律德身上花那么長時間。我主要責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錯,這种缺乏信心的態度令我難受,然而并沒有使我气餒。我經常听她嘮叨:“你若是真能干出點名堂來……”她堅持認為我肯定徒勞無功;因此,她自然覺得我不值當為此消耗時間,還不如干點別的什么。每次我訓練熱特律德的時候,她總找借口來打扰我,不是有什么人等我去見,就是有什么事等我去辦,說什么我該見別人的時間用在這女孩身上了。總之,我認為是母親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听她這樣說:“你自己的孩子,哪個也沒有這么精心過。”的确如此,我固然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認為他們用不著我多操心。
  1亡羊喻,事見《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耶穌用牧人尋回迷途的羊打比喻,勉勵弟子去拯救迷途的人。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詡,但是最難接受亡羊喻,他們始終不能領悟,每只羊單獨离開羊群,在牧人看來,可能比整個羊群還要寶貴。請看這樣的話:“一個人如有百只羊,走大一只,他不是要將九十九只羊丟在山上,去尋找那只迷途的羊嗎?”這樣閃著慈悲光輝的話,那些所謂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諱,他們就肯定要斷言是极不公正的。
  熱特律德臉上初綻的笑容,給我以极大的安慰,百倍地回報了我的苦心。因為,“這只羊如果找到,我實話告訴你們,它給牧羊人帶來的快樂,要超過其他九十九只從未迷失的羊。”對,我也要實話實說,一天早晨,我看見熱特律德雕像般的臉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開了竅儿,對我多日用心教給她的東西開始產生興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中,這是我哪個孩子的笑容都從未產生的效果。
  1引耶穌的話,見《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那天是3月5日,我當作一個生日記下這個日期。与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改容。她的臉突然“活了”,仿佛豁然開朗,就好像拂曉前的紫紅色曙光,將阿爾卑斯高山從黑夜里拉出來,映照得雪峰微微顫動,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還聯想到天使降臨、喚醒死水的貝塞斯達水池。看見熱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陣狂喜,覺得此刻降臨到她身上的,恐難說不是愛而只是智慧。于是我万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麗的額頭,心想這是獻給上帝的一吻。
  1据《約翰福音》第五章記載,耶路撒冷有一水池,天使每天降臨攪動池水,第一個下去的人百病可治。
  這种教育起步難,只要初見成效,進步就特別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們走過的道路:有時我就覺得熱特律德往前跳躍,好像不在乎什么方法了。還記得開頭階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質,輕視其种類,如冷熱、苦甜、粗糙、柔輕、輕重……繼而是動作,如挪開、靠攏、抬起、交叉、放倒、捆結、分散、收攏,等等。過了不久,我就什么方法也不用了,干脆同她交談,不大考慮她是不是總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誘導她隨便問我什么。毫無疑問,在我离開的時候,她的頭腦還繼續活動,因為我每次再見到她都很惊訝,感到把她同我隔開的黑夜之牆變薄了。我想事情就應當這樣:天气轉暖,春天步步進逼,終要戰胜冬季。積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贊歎不已:看表面還是原樣,而下面卻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總要產生錯覺,明确對我說:積雪一直沒什么變化;殊不知看著還很厚,下面已經化了,突然間會一處處崩坍,重又顯露出生命。
  我擔心熱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樣,終日守著爐火,身子會虛弱下去,就開始帶她到戶外走走。不過,只有扶著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惊恐万狀,在她能夠向我說明之前,我就看出來她從未到過戶外。我在那間茅舍碰見她時根本沒人管,只給她點吃的,維持她不死,我還真不敢說是幫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于那間小屋的四壁,她從未出去過。夏天,房門敞著,外面是廣闊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爾到門口呆一呆。后來她告訴我,她听見鳥儿叫,還以為純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臉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愛撫一樣,況且,她也沒有細想,只覺得熱空气暖人,就跟爐火能燒開水一樣极其自然。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理會,對什么也不關心,完全處于麻木狀態,直到我開始照顧她為止。還記得她听我說那些輕柔的歌聲是活物發出來的,簡直興奮不已,認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發大自然的各种快樂。(從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頭語:我像鳥儿一樣快樂。)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賞鳥儿歌唱的絢麗景象,就不免傷感起來。
  “世間真的像鳥儿唱的那么美嗎?”她問道。“為什么別人不說得再明白點儿呢?為什么您不對我說一說呢?您是想我看不見,泊讓我難過嗎?您這么想就錯了。烏儿的歌盧,我听得很真切,覺得完全明白它們說的什么。”
  “看得見的人,倒不如你听得那么明白,我的熱特律德。”我對她這樣講是想安慰她。
  “別的動物怎么不歌唱呢?”她又問道。她的問題有時出乎我的意料,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貼近大地的動物越沉重,也越悲傷。我設法讓她明白這一點,并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戲。
  這又引起她發問:鳥儿是不是惟一會飛的動物。
  “蝴蝶也會飛。”我回答
  “蝴蝶歌唱嗎?”
  “它們用另一种方式表達快樂,”我又說道。“快樂用鮮艷的顏色寫在彩翼上……”接著,我就向她描繪蝴蝶斑瀾的色彩。

                          2月28日
  為了教熱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學盲文,但時過不久,她就學得比我快了,我覺得頗為吃力,總想用眼睛看,不習慣用手摸讀。再說,又有了幫手也不止是我一個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興,因為,本鄉我有很多事務,而住戶又极分散,訪貧探病往往要長途跋涉。本來這期間,雅克又去洛桑進神學院,初修功課,圣誕節回家度假,不知怎么滑冰摔傷,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請來馬爾丹先生,他認為傷勢并不嚴重,沒怎么費勁就給接上了,無需另請外科醫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呆一段時間養傷。在這之前,雅克從未仔細端詳過熱特律德,現在他突然發生興趣,要幫我教她學習,不過也只限于養傷期間,大約三周。可是就在這三周里,熱特律德進步非常明顯。她的智慧昨天還處于懵懂狀態,現在剛剛學步,還不怎么會走就跑起來。真令我惊歎,她不大費勁就能設法表達思想,相當敏捷,也相當准确,絕沒有孩子气,根据所學形象地表達出來,總能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利用我們教她辨識的物品,向她講解和描繪的那些不能直接触到的東西。
  這种教育的最初几個階段,我認為無需在這里一一記述,應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經之路。我想每個教授盲人的老師,都要碰到顏色這個難題。(提起這一點,我要指出《圣經》里沒有一處談到顏色的問題。坏知道別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訴她彩虹透過三棱鏡所顯示的七种顏色;不過這樣一來,顏色和光亮又隨即在她頭腦里混淆了;我也意識到她單憑想像力,還難以區別色質和畫家所說的“濃淡色度”。最難理解的是,每种顏色還可能有深有淺,不同顏色相混能調出無限多的顏色,她覺得這怪极了,動不動就扯到這個話題上。
  于是,我找了個机會,帶她去納沙泰爾听了一場音樂會。我借助每种樂器在交響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顏色的問題,讓熱特律德注意銅管樂器、弦樂器和木管樂器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樂器各自以或強或弱的方式,能發出從最低到最高的整個音階。我讓她也這樣聯想自然之物:紅和橙色調類似圓號和長號的音色,黃和綠色調類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藍色調則類似長笛、單簧管和雙簧管。她听了心中喜不自胜,疑云隨之消散了。
  “那該多美呀!”她一再這樣說。
  繼而,她突然又問道:
  “那么,白色呢?我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么……”
  我立刻意識到,我這樣比喻多么經不起推敲。
  不過,我還是盡量向她解釋:“白色,就是所有音調交融的最高极限;同樣道理,黑色則是最低极限。”這种解釋,別說是她,連我自己也不滿意,同時我也注意到,無論本管樂器、銅管樂器還是提琴,從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來。有多少回,我就像這樣被問住,只好搜索枯腸,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說清楚。
  “這么說吧!”我終了對她說,“你就把白色想像成完全純洁的東西,根本沒有顏色了,只有光的東西;反之,黑色,就像顏色積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對話的片段不過是個例證,說明我經常碰到這類難題。熱特律德這一點很好,從不不懂裝懂,不像一般人那樣,腦子里裝滿了不确切或錯誤的材料,以后一開口就出錯。一個概念只要沒弄明白,她就坐臥不安。
  就我上面所講的情況,光和熱這兩個概念,起初在她的頭腦里緊密相連,這就增加了難度,后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
  通過對她的教育,我不斷有所体驗:視覺世界和听覺世界相去多遠,拿一個同另一個打比方,無論怎樣都有欠缺。
  我只顧打比方,還只字未提納沙泰爾音樂會,熱特律德產生极大樂趣。那天的節目恰巧是《田園交響曲》。我說“恰巧”,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希望讓她听的,沒有比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們离開音樂廳之后,好長時間熱特律德還心醉神迷。
  “你們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嗎?”她終于問道。
  “真的那么美呀,親愛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樣?”
  我沒有立刻回答,心想這种難以描摹的和諧音樂,表現的并不是現實世界,而是可能沒有邪惡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還一直未敢向熱特律德談起邪惡、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見東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終于說道。
  “我眼睛倒是一點儿也看不見,”她立刻高聲說,“但是我嘗到听得見的幸福。”
  我們朝前走,她緊緊偎依著我,像孩子一樣墜著我的胳膊。
  “牧師,您能感到我有多么幸福嗎?不,不,我這么說并不是要討您喜歡。您瞧瞧我:不是能從臉上看出來嗎?我呢,一听聲音就能听出來。您還記得吧,有一天,阿姨(她這樣稱呼我太太)責備您什么事也不肯幫她做,過后我問您,您回答,說沒有哭,我馬上嚷起來:‘牧師,您說謊!’唔!我從您的聲音立即就听出來,您沒有對我講真話;我不用模您的臉就知道您流過淚。”接著,她又高聲重复:“是的,我用不著摸您的臉。”這話說得我臉紅了,因為我們還在城里,行人紛紛回頭瞧我們。然而,她還是照舊說下去:
  “喏,不應當存心騙我。一是欺騙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這也騙不了人,”她笑著補充道。“告訴我,牧師,您還算幸福吧,對不對?”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認,要讓她覺出我的一部分幸福來自于她,隨即又答道:
  “不錯,熱特律德,我還算幸福。我怎么能說不幸呢?”
  “可是,有時候您怎么哭呢?”
  “有時候我哭過。”
  “從我說的那次以后,再沒有哭過?”
  “沒有,再也沒有哭過。”
  “您那是不想哭了嗎?”
  “對,熱特律德。”
  “您再說說……那次以后,您還有過想說謊的情況嗎?”
  “沒有,親愛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證,永遠也不會騙我嗎?”
  “我向你保證。”
  “那好!您這就告訴我:我長得美嗎?”
  問得突如其來,我一下就愣住了,況且,直到這天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熱特律德無可否認的美貌;再說,我也認為毫無必要把這情況告訴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關系呢?”我隨即反問一句。
  “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說的?……我在交響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諧。牧師,除了您,這事儿好問誰呢?”
  “牧師無需考慮人的相貌美不美。”我還极力辯駁。
  “為什么?”
  “因為,對牧師來說,靈魂美就夠了。”
  “您這是讓我相信我長得丑啦。”她說著,撒嬌地撅了撅嘴。見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聲說道:
  “熱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長得很美。”
  她不再說了,神態變得十分庄重,一直到家還保持這种表情。

  我們剛進屋,阿梅莉話里話外就讓我明白,她不贊成我這樣消磨一天時間。本可以事前跟我講,可是她一言不發,放我和熱特律德走了,先听之任之,但保留事后責備的權利。就是責備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達出來。她既已知道我帶熱特律德去听音樂會了,見我們回來就問一問我們听了什么,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哪怕略表關怀,讓這孩子感到別人關注她玩得開心不開心,不是讓她更加高興嗎?況且,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講些無關痛痒的事。等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開,口气嚴厲地問她:
  “我帶熱特律德去听音樂會,你生气啦?”
  “你對家里哪個人,也不會像對她這樣。”
  看來,心里總怀著同樣的怨恨,始終不理解歡迎回頭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還令我難受的是,她根本不考慮熱特律德是個有殘疾的孩子,除了受點照顧,還能期望什么呢。平時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閒,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們孩子不是要做功課,就是有事脫不開身,她本人對音樂毫無興趣,音樂縱然送上門來,她有多少時間,也想不到去听听,因此,她的責備尤為顯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當著熱特律德的面講這种話,就更令我傷心了;當時她雖然被我拉開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門儿,讓熱特律德听見。我感到傷心,更感到气憤。過了一會儿,等阿梅莉走了,我就靠近前,拉起熱特律德的小手,貼到我的臉上:
  “你摸摸!這回我沒有流淚。”
  “沒有,這回輪到我了。”她勉顏一笑,說道。她朝我抬起那張清秀的臉,我猛然看見她淚流滿面。

                           3月8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惟一喜歡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歡的事情。這种完全消极的愛情表示,是她惟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識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狹窄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難辦的事;哪怕為她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然而,她似乎討厭一切打破習慣的行為,因此在她看來,生活的進步,無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過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進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對,也是怀著不安的心情,注視靈魂力圖從基督教教義中,看出馴化本能這一點之外的東西。
  有件事我得承認,阿梅莉讓我一到納沙泰爾,就去縫紉用品商店結一下賬,并給她帶回一盒線,我卻忘得一干二淨。事后,我對自己比她的气還大,尤其我臨走還保證絕錯不了,深知“小事辦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說法,就擔心她從我的疏忽中得出這种結論來。毫無疑問,在這點上我該受責備,也宁愿她責備我几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過明确的指責:噢!我們若能只看實際的痛苦,絕不傾听我們思想中幽靈和魔鬼的聲音,那么生活該有多美好,苦難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筆寫來,這簡直成了一場布道的主題了(《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節:“無須惴惴不安”)。而我在這里要記述的,是熱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發展過程。我回到正題上來。
  這一發展過程,我本想步步記述,而且開頭已經講得很細了;怎奈我沒有時間,不能詳詳細細地記錄每個階段,現在回想也极難准确地將這過程貫穿起來。我順著思路,先講了熱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談話,這些情況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無疑會奇怪時間不長,她竟表達得如此准确,說理如此頭頭是道。不過,她的進步也的确快得惊人:我經常贊歎她頭腦敏捷,能領會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么也不放過,不斷吸收消化各种知識。我這個學生往往想到前頭,超越我的思想,著實令我惊訝,每次談話下來,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過几個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經為大多數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總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認為她實際年齡,比我們當初估計的要大。她似乎要把雙目失明這一不利因素變為有利因素;于是,我產生一個疑問:在許多方面,她的殘疾是不是成為一個長處。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輔導學習的時候,只要飛過一只小蒼蠅,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見,听我講解肯定會專心多啦!”
  自不待言,熱特律德非常渴望閱讀,但是我要盡量伴隨她的思想,宁愿她少讀,至少我不在時少讀一些,也主要讓她讀讀《圣經》——這在新教徒看來有點反常。這一方面我要說明一下,不過在談及這個重大問題之前,我想先說一件与音樂有關的小事,据我回想,這事發生在納沙泰爾那場音樂會之后不久。
  不錯,那場音樂會,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時間,我不止一次帶熱特律德去我們小教堂,讓她坐在小風琴前。這架風琴平時由德·拉·M彈奏,現在熱特律德就住在這位老小姐家中。當時,路易絲·德·拉·M還沒有開始給她上音樂課。我雖喜愛音樂,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鍵盤前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教她什么。
  “不,讓我自己來吧,”她剛摸几下琴鍵,就對我說道。“我愿意自己試一試。”
  我最好离開她,覺得同她單獨關在小教堂里畢竟不妥,一來要敬重這個圣地二來也怕惹起非議——盡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語,但這又牽連到她,而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視要到那里,就帶她去,把她一個人丟在教堂里,往往几個小時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見她還在聚精會神地學琴,耐心地發現和聲,面對一個和音久久沉浸在喜悅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8月初的一天,我去慰問一位可怜的寡婦,不巧她不在家,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熱特律德。她沒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胜詫异,發現雅克在她身邊。他們倆誰也沒有听見我進去的聲音,因為我的腳步很輕,又被琴聲所掩蓋。我生來不愿窺探別人,但事關熱特律德的事,我無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台階,一直走到講壇,那是觀察的极好位置。老實說,我躲在那里好大工夫,也沒有听見他們哪個講一句,不敢當我面講的話。然而,雅克緊挨著她,好几次手把手教她按鍵。她先對我說不用指導,現在卻接受雅克的指導,這事儿怪不怪呢?我心里有多惊訝,有多難過,都不敢向自己承認,我正要上前干預,忽見雅克掏出怀表。
  “現在,我該走了,”他說道,“爸爸快回來了。”
  這時,我看見熱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來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會儿工夫,我才悄無聲息地走下台階,打開教堂的門,故意讓她听見聲響,好以為我剛進來。
  “哎,熱特律德!想回去了嗎?琴練得好嗎?”
  “哦,好极了,”她聲調极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進步。”
  我傷心透了,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提到我剛才講的場面。
  我想盡快同雅克單獨談談。一般吃完晚飯,我妻子、熱特律德和孩子們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來,看書要看到很晚。我等待這一時刻。可是,在同雅克談話之前,我心中十分難過,意緒异常紛亂,不知這話從何談起,抑或沒有勇气触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說他決定每逢放假都回家來過。然而就在前几天,他還對我和妻子說要去上阿爾卑斯地區旅行,我們都一口答應了;我也知道他選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著他呢;因此,我明顯感到,他突然改變主意同我白天撞見的場面不無關系。我先是心頭火起,但是轉念一想,我若是發作出來,只怕我儿子永遠不會對我講真話了,也怕自己只圖一吐為快,事后又該后悔了,于是,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口气盡量自然地說道:
  “我原以為T還指望与你同行呢。”
  “哦!”他又說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說,他也不難找個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亞于去奧伯蘭山區;真的,我認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時間,總比到山里亂跑強。”
  “看來,你在家里找到營生干啦?”我又問道。
  他听出我話里帶刺,但還不知其中緣故,他注視著我,滿不在乎地又說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歡的是書,而不是登山杖。”
  “不錯,我的朋友,”我反過來盯著他說道,“可是,你不認為教琴比看書更有吸引力嗎?”
  想必他覺出自己臉紅了,便把手放在前額,仿佛要避開燈光。但是,他馬上又鎮定下來,說話的聲調那么堅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過分指責我,爸爸。我無意向您隱瞞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認,卻讓您占先了。”
  他說話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書本,每句話都那么平靜,仿佛与己無關。他裝出這种异常冷靜的態度終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搶話,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別打斷我,讓我先把話講完,然后您再講。我卻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搖晃著,气沖沖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視你扰亂熱特律德的純洁心靈!哼!我宁愿再也見不到你。用不著你來表白。你是欺人家有殘疾,欺人家單純無知,欺人家老實;万万沒有料到,你卑鄙無恥到了這种地步!居然像沒事人儿似的來跟我說話真是可惡透頂!……你听清楚了:我是熱特律德的保護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說話,再碰她,再見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靜口气說道,“請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樣尊重熱特律德。我若以為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指的不僅僅是我的行為,還包括我的意圖和心中的秘密。我愛熱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這么說吧,我愛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樣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樣,扰亂她的心靈,欺她單純無知,欺她雙目失明,是卑鄙可恥的。”接著他又申辯,說他想要成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還說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應該對我談這事,而且這种決定他要先跟我談,連熱特律德本人還不知道呢。“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儿,”他又補充說,“請相信,我再也沒有什么要向您忏悔的了。”
  听了這番話,我目瞪口呆,一邊听一邊感到太陽穴怦怦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責備,不料他卻一條一條打消了我憤慨的理由;我覺得心里慌亂极了,等他陳訴完了,我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講了。
  “先睡覺吧,”我沉默好半天,終于說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關于這一切,明天我再告訴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應當告訴我,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夜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見到雅克的時候,就好像是初次見面,突然覺得儿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長成小伙子了。只要我還把他當作小孩子,我就會覺得我發現的這种情愛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說服自己,要相信這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滿情緒又為何越發強烈呢?這事儿稍后一點儿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須同雅克談談,讓他知道我的決定。一种跟良知一樣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這樁婚事。
  我將雅克拉到花園的最里端;到了那儿,我劈頭就問他:
  “你向熱特律德表明了嗎?”
  “沒有,”他答道。“也許她已經感覺到我的愛了,不過,我一點也沒有向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應我,先不對她講這事儿。”
  “爸爸,我答應听您的話,可是,能不能告訴我是什么理由呢?”
  我頗犯躊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應先講的理由。老實說,在這事儿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導我的行為。
  “熱特律德還太小,”我終于說道。“想想看,她還沒領圣体呢。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發育要晚得多,那么單純輕信,乍一听到表白愛情的話,肯定很容易就動心了。正因為如此,千万不要對她講。征服一個不能自衛的人,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號人。你說你的感情無可指責,我卻要告訴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熱特律德還不懂得謹慎,我們應當替她多想想才對。這事要憑良心。”
  雅克就有這一點長處,只需講一句:“我要你憑良心去做”,就能勸住他;在他小時候,我常用這句話勸止。然而,我端詳著,心里不禁暗想:他這么高的身材又挺拔又靈活,漂亮的前額沒有皺紋,眼神十分坦誠,還有几分稚气的臉上似乎突然蒙上嚴肅的陰影,頭上沒戴帽子,而淺灰色的長發在雙鬢微微卷曲,半遮住耳朵,他這副模樣,熱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見,能不贊賞嗎?
  “我對你還有一點要求,”我說著,就從我們坐的長椅上站起來,“你說過打算后天就動身,我求你不要推遲。你要离家整整一個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縮短旅程。就這樣說定啦?”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話。”
  看得出米,他臉色變得刷白,連嘴唇也沒了血色。不過我确信,他這么快就順從,心中的愛就不會太強烈,因而我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輕松。再者,他這么听話,也令我感動。
  “你還是我從前喜愛的孩子。”我口气溫和地說,同時把他拉過來,親了親他的額頭。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3月10日
  房子太小,我們住在一起稍嫌擁擠,二樓雖有我一間專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時我做事也覺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個人單獨說話的時候,气氛總難免顯得庄嚴肅穆了,只因這小屋像個會客室,孩子們戲稱圣地,是不准隨便進入的。且說那天上午,雅克去納沙泰爾買旅游鞋;天气晴朗,午飯后,孩子們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們也說不准誰引導誰。(我要在這里高興地指出,夏洛特格外關心照顧她。)這樣一來,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時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談談了。平時難得有机會同她單獨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點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對她講時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跡,而不是談雅克的戀情。在開口之前我還感到,兩個相愛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會如此陌生,彼此間隔了一道牆;在這种情況下,我們相互講的話就宛如探測錘,凄然地叩擊這道隔牆,警示我們牆壁有多堅固,如不當心,隔牆還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談了,”我見她倒茶,便開口說道,而我的聲音有點顫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堅定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對我說愛上了熱特律德。”
  “他跟你談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這么應了一句,繼續干她的家務活儿,就好像我說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沒有說。
  “他對我說他要娶她,他決定……”
  “早就能看出來。”阿梅莉咕噥一句,還微微聳了聳肩。
  “這么說,你早就覺察出來啦?”我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早就看出苗頭來了,只不過這种事儿,你們男人粗心罷了。”
  要分辯也無濟于事,況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許有几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應當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動,微微一笑,這种神情往往伴隨并維護她的保留態度。她偏著頭搖了搖,說道:
  “唔!你粗心的事儿,都得由我來提醒!”
  這話里有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
  “不管怎么說,我本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歎了口气,又說道:
  “你也知道,親愛的,我始終就不同意把這孩子收留在咱們家里。”
  我見她又重提舊事,強忍著才沒有發火。
  “現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熱特律德的事。”我剛說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說道:
  “我始終認為,她來不會有好事儿。”
  我特別想和解,就赶緊抓住這個話頭:
  “這么說,你認為這种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好哇!我就是想听你這句話,好在我們想到一處了。”我還告訴她,雅克倒是乖乖听了我給他講的道理,因此她無需擔心,已經說服雅克明天動身,要旅行整整一個月。
  “我跟你一樣,”最后我又說道,“旅行回來,不想讓他再見到熱特律德;我考慮過了,最好把熱特律德托付給德·拉·M小姐,我還可以去那里看她,這事儿我也不隱諱,我對她承擔了名副其實的義務。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气,德·拉·M小姐愿意幫我們忙,當她的新房東。這樣,你也就可以擺脫你瞧著別扭的一個人。路易絲·德·拉·M就照看熱特律德,這樣安排她很高興,而且已經興致勃勃給她上音樂課了。”
  阿梅莉似乎執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說道:
  “我想,這事儿也應當告訴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背著我們去找熱特律德,你看呢?”
  我這樣詢問,是要從阿梅莉的嘴里擠出一句話來;然而,阿梅莉就是緊閉雙唇,仿佛發誓一聲不吭。我實在受不了她這种緘默,再也無話可說也還是繼續說道:
  “再者說,雅克這趟旅行回來,也許戀愛病就治好了。他這种年齡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嗎?”
  “哼!就是年齡再大些,心思也不是總能摸得透的。”她終于怪里怪气地說道。
  她這种神秘兮兮的警示語气令我惱火;我生性直率,最不習慣秘而不宣的態度,于是朝她轉過身去,要她把話說明白。
  “沒什么,朋友,”她憂傷地說道。“我不過在想,剛才你還希望有人提醒你沒有留意的事儿。”
  “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說過,我討厭這种神秘兮兮的,原則上也不愿听藏頭露尾的話。
  “你真想讓我听明白,就該把話說得再清楚些。”我又說道,但馬上就后悔這話有點粗暴,因為一時間,我看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她扭過頭去,站起身,遲疑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腳步似乎有點踉蹌。
  “阿梅莉,你倒是說呀,”我提高嗓門儿,“現在事情已經挽回了,你何必還自尋煩惱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轉過身去,臂肘撐著桌子,手抱住頭說道:
  “剛才我說話太粗魯了,對不起。”
  這時,我听見她走過來,繼而感到她的手指輕輕放到我的額頭上,只听她含淚溫柔地說了一句:
  “我可怜的朋友!”
  她隨即离開房間。
  阿梅莉的話,當時我還覺得神秘難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樣敘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點:熱特律德該离開我家了。

                          3月12日
  我給自己規定這個義務:每天在熱特律德身上花一點時間,根据忙閒的程度而定,几小時或片刻時間不等。同阿梅莉談話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气又邀人出游,我就帶熱特律德穿過樹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脈的山口。每逢天晴气朗,站在這山口,目光透過枝葉的屏障,越過廣闊的原野,就可以望見薄霧籠罩的阿爾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們走到常歇腳的地點時,太陽已經在我們左側開始下山了。我們腳下坡地牧場長滿密實的矮草,奶牛在稍遠處吃草:在我們山區,牛脖子上都吊著鈴鐺。
  “鈴鐺描繪出這里的風景,”熱特律德听著鈴聲說道。
  像每次散步那樣,她要我描述我們停留的地點。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對她說,“這是樹林邊緣,能望見阿爾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嗎?”
  “壯美的山色一覽無余。”
  “您對我說過,山色每天都有點變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訴我,我們面前這大片牧場上,有沒有百合花?”
  “沒有,熱特律德,這么高的地方個長白合花,頂多只有罕見的品种。”
  “沒有人們所說的田野百合花吧?”
  “沒有田野百合。”
  “在納沙泰爾一帶的田野,也沒有嗎?”
  “也沒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為什么對我們說:‘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說了,他那時代當然就有了;后來人類耕作,這种百合花就絕跡了。”
  “還記得您常對我說,塵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愛。您認為人多一點信賴,還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嗎?我向您保證,我听這句話時,就看見了田野百合花。我來給您描繪一下,好嗎?——看上去就像火焰鐘,像天藍色的大鐘,充溢著愛的芳香,在晚風中搖曳。為什么您對我說,我們前邊沒有呢?我聞到啦!我看見牧場上開滿了田野百合花。”
  “這种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麗,我的熱特律德。”
  “您說,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樣美麗。”
  “我要老實地告訴您,就連所羅門罩在他整個的光輪中,也不如這樣一朵花的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話。而我听著她那优美的聲音,就仿佛頭一回听見這句話。“在他整個的光輪中”,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繼而沉默片刻,于是我接上說:
  “我對你說過,熱特律德:眼睛看得見的人不會看。”這時,我听見從內心深處升起這句禱文:“上帝啊,我要感謝你,你向聰明人掩飾的,卻揭示給卑賤者!”
  “您若是了解,”她興高采烈地高聲說,“您若是能了解,這一切,我多么容易就能想像出來。喏!要我向您描述景致嗎?……我們身后,頭頂和周圍,全是高聳的冷杉,散發樹脂的香味,樹干是石榴紅色的,平仲的深暗長枝在風中搖曳,發出陣陣哀鳴。我們腳下就像斜面桌上攤開的一本書、山坡展現一大片花花綠綠的牧場,忽而在云影下變得藍幽幽的,忽而由陽光輝映得金燦燦的,書上醒目的文字便是花朵,有龍膽花、銀蓮花、毛茛花,還有所羅門的美麗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鈴聲拼讀這些文字,既然您說人的眼睛閉著,那就由天使來看這部書吧。在這部書下方,我看見一條熱气騰騰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淵,那是一條特別寬闊的河流,沒有彼岸,一直到我們遠遠眺望的美麗耀眼的阿爾卑斯山。雅克要去那里。告訴我:他明天真的動身嗎?”
  “他要明天動身。是他告訴你的嗎?”
  “他沒有告訴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嗎?”
  “一個月……熱特律德,我是想問你……他去教堂找你,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呢?”
  “他去找過我兩次。哦!我什么也不想瞞您!不過,我怕讓您難過。”
  “你不告訴我才讓我難過呢。”
  她的手尋找我的手。
  “他走了會傷心的。”
  “告訴我,熱特律德,……他對你說過愛你嗎?”
  “他沒有對我說過,可是,這事儿不說我也能感覺出來。他不如您這么愛我。”
  “那么,熱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傷心嗎?”
  “我想他還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复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愛的是您,牧師……咦!您干嗎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沒有結婚,我就不會對您這樣講了。其實,誰也不會娶一個雙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們為什么不能相愛呢?您說,牧師,您認為這种愛是作惡嗎?”
  “愛里面從來沒有惡。”
  “我感到心中只有善。我不愿意讓雅克痛苫。我也不愿意給任何人造成痛苦……我只想給人幸福。”
  “雅克打算向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讓我同他談談嗎?我想讓他明白,他應當放棄對我的愛。牧師,您理解,誰我也不能嫁,對不對?您讓我同他談談,好嗎?”
  “今天晚上就談吧。”
  “不,明天,就在他臨走的時候……”
  夕陽落入燦爛的晚霞中。空气溫和。我們站起身,說著話又沿著幽暗的小徑往回走。

                 第二篇

                          4月25日
  這本記事,我不得不撂下一段時間。
  積雪終于化了,道路一通,我就赶緊處理村子長期被雪封住時延誤的大量事務。直到昨天,我才稍微有點閒暇。
  昨晚,我又重看了一遍我寫出的部分……
  今天,我才敢正名,直呼我久久不敢承認的內心感情。實在難以解釋,我怎么會把這种感情誤解到現在;對于阿梅莉的一些話,我怎么會覺得神秘難解,在熱特律德天真的表白之后,我怎么還會怀疑我是否愛她。這一切只因為我當時絕不承認可以有婚外戀,也絕不承認在我對熱特律德的熾烈感情中,有任何違禁的成分。
  她的表白那么天真,那么坦率,當時倒叫我放了心。我心想:她還是個孩子。若真是愛情,總難免羞澀和臉紅。從我方面講,我确信我愛她就像怜愛一個有殘疾的孩子。我照顧她就像照看一個病人,我把訓練她當成一种道德義務,一种責任。對,的确如此,就在那次她對我表白的當天晚上,我感到心情十分輕松歡快,竟然誤解了,還把談話記錄下來,更是一誤再誤,只因我認為這种愛應受到譴責,而受到譴責心情必然沉重,但當時我的心情并不沉重,也就不相信是愛情了。
  我不僅如實記錄了這些談話,還如實轉達了當時的心態。老實說,直到昨天夜晚重讀這些談話時,我才恍然大悟……

  雅克去旅行,要到假期快結束時才能回來。臨行前,我讓熱特律德同他談談話,而他卻有意回避熱特律德,或者只想當著我的面同她說話了。他走后不久,我們又恢复了极為平靜的生活。按照商量好的辦法,熱特律德搬到路易絲小姐那里住了。我每天去看她,但是害怕重提那种愛情,我就有意不再同她談論能激動我們的事儿。我完全以牧師的身份同她講話了,而且盡量當著路易絲的面,主要指導她的宗教教育,讓她准備好,在复活節那天初領圣体。
  复活節那天,我也授了圣体。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儿了。雅克有一周假,回家來過了,但令我吃惊的是,他沒有陪我呆在圣餐桌。我還十分遺憾地指出,阿梅莉也沒有去,這种情況還是我們結婚以來頭一回。他們母子二人似乎串通好,故意不參加這次隆重的禮拜,給我的歡快投下陰影。我感到慶幸的是,這一切熱特律德看不到,因此惟獨我一人承受這陰影的壓力。我十分了解阿梅莉,自然看得出她的行為中間接譴責的全部意圖。她從不公然駁斥我,但喜歡用回避的方式表示反對。
  我深深感到不安,這种怨恨——我是說如同我不愿意看到的那樣——可能拖累阿梅莉的靈魂,乃至偏离最高的利益。回到家里,我衷心為她祈禱。
  雅克沒有參加禮拜則另有原因,事后不久我同他談了一次話便清楚了。

                           5月3日
  我要指導熱特律德修習宗教,便以新的眼光重讀了《福音書》,越看越發現构成基督教信仰的許多概念,并不是基督的原話,而是圣保羅的詮釋。
  這正是我最近同雅克爭論的話題。他生來性情偏于冷淡,那顆心就不能向思想供應充分的養料,也就變成因循守舊的教條主義者。他指責我斷章取義,拿基督教教義“為我所用”。其實,我并沒有選取基督的這句話或那句話,只是在基督和圣保羅之間,我選擇了基督。他擔心把基督和圣保羅對立起來,不肯拆開兩者,無視從一個到另一個給人的啟示明顯不同,還反對我的說法:我听一個是人語,听另一個則是上帝的聲音。越听他推理我越确信這一點:他絲毫也感覺不到基督每句簡單的話所獨有的神韻。
  我遍讀《福音書》,也沒有找到戒律、威脅、禁令……這些都出自圣保羅之口,在基督的話中卻找不到,正是這一點令雅克難堪。像他這類心性的人,一旦感到失去依靠、扶手和憑欄,就不知所措了。他們也難以容忍別人享有他們放棄的自由,總想強奪別人出于愛心要給予他們的東西。
  “可是,爸爸,”他說,“我也希望別人靈魂幸福。”
  “不對,我的朋友,你是希望那些靈魂馴服。”
  “在馴服中才有幸福。”
  我不愿意吹毛求疵,也就沒有反駁,但是我完全清楚,尋求幸福而不從幸福人手,只從其結果求之,肯定是南轅北轍;我也清楚,如果真的認為充滿愛的靈魂,能情愿在馴服中自得其樂,那么再也沒有比無愛的馴服更遠离幸福的了。
  不過,雅克還頗為善辯,我在這年少的頭腦里若不是發現這么多僵死的教條,那么無疑會大大贊賞他推理的力度和邏輯的嚴緊。我經常覺得我比他年輕,而且一天比一天年輕,我反复背誦這句話:“你們若是不能變得和孩童一樣,就休想進入大國。”
  把《福音書》主要當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徑”,難道就是背叛基督,難道就是貶低和褻瀆《福音書》嗎?基督徒本應處于快樂的狀態,可是卻受到怀疑和冷酷的心的阻礙。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可以快樂。每個人也應當追求快樂。在這個問題上,熱特律德微微一笑教給我的,胜過我給她上的課程。
  基督的這句話字字放光,呈現在我面前:“你們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罪過,就是遮蔽靈魂的東西,就是阻礙快樂的東西。熱特律德渾身煥發的完美幸福,就是因為她不知何為罪過。她身上只有光明和愛。

                           5月8日
  昨天,馬爾丹從拉紹德封來了。他用驗眼鏡仔細檢查了熱特律德的雙眼。他對我說,他同洛桑的眼科專家魯大夫談過熱特律德的情況,還要把這次檢查的結果告訴魯大夫。兩位醫生一致認為,熱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動手術。不過我們商量好,沒有更大的把握,對她本人絕口不提。馬爾丹去同魯大夫作出診斷再來通知我。這种希望可能轉瞬即逝,那又何必讓熱特律德空歡喜呢?——何況,她現在這樣不是很幸福嗎?……

                          5月10日
  复活節那天,雅克和熱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見面了——至少是雅克又見到熱特律德,同她說了話,也只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儿。他并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激動,我也再次确信,盡管去年臨行前,熱特律德明确對他說過這种愛沒有希望,他的愛若真是特別熾熱,就不會這么容易壓下去了。我還注意到,現在他對熱特律德稱呼“您”了,這樣當然很好;我并沒有要求他這樣做,見他自己就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很高興。無可否認,他身上有不少优點。
  然而,我還有疑慮,雅克不會沒有經過思想斗爭,就這樣順從了。糟糕的是,他強加給自己心靈的約束,現在他認為可取,就會希望強加到所有人頭上;最近同他討論,我就感覺到這個問題,并在前面記述下來。拉羅什富科不是說過,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騙嗎?自不待言,我了解雅克的脾气,知道他越辯論越固執,就沒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羅什富科的話。不過,我碰巧在圣保羅的書中(我只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較量),找到了反駁他的話,當天晚上在他房間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不吃東西的人不要評論吃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接待了吃的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二節。)
  1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公爵,散文作家著有《回憶錄》和《箴言錄》。
  我本可以再抄上后面這句話:“我從主耶穌那里知道并深信,沒有什么東西本身是不洁的,只是對認為它不洁的人,一件東西才是不洁的。”但是我未敢抄上,惟恐雅克頭腦里掠過妄測之念,推想我對熱特律德存心不良。顯然這里講的是食物,不過,《圣經》中許多段落不是可做出兩三种解釋嗎?(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面餅倍增的奇跡;迦南婚宴上的奇跡,等等。)這里不是鑽牛角尖,這句的确含義深遠:規定約束的不應是法律,而應是愛德,因此,圣保羅又赶緊強調:“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傷心,那么你就沒有遵循愛德。”只因缺少愛德,魔鬼才襲擊我們。主啊!從我心中排除不屬于愛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該向雅克挑戰,次日,我在我的書案上發現我的那張字條,只見雅克在背后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為之舍命的那個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十五節。)
  1均為耶穌顯圣的故事,他用几個面餅和几條魚,讓數千人果腹還有剩余;他在婚宴上變水為酒。
  這一章我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爭論的開端。然而,我怎么能用這种种困惑扰亂,用這重重烏云遮蔽熱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導她,并讓她相信,惟一的罪惡,就是侵害別人的幸福,或者損害我們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于門外,他們無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怜的阿梅莉。我不斷勸說推動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錯,我想把每個人都舉到上帝那里。可是她總是躲躲閃閃,自我封閉,就像有些花朵見不得一點陽光。她見到什么都不安,都傷心。
  “有什么辦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來沒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諷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養,我才不致于亂了方寸!然而,我覺得她應當明白,這樣含沙射影触及熱特律德的殘疾,會給我造成特別的傷害。而且,她還讓我感覺到,我在熱特律德身上特別贊賞,無非是那种無止境的寬厚:我從未听她講過半句怨恨別人的話。我不讓她知道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儿。
  幸福的人以愛的輻射,向周圍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圍,則是一片黝暗和沮喪。阿米埃爾大約這樣寫道:他的靈魂射出黑光。我訪貧問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后,天黑回到家中,有時疲憊不堪,內心多么渴望得到休息、關愛的熱情,可是到家里听見,往往是愁苦、非難和爭執,相比之下,我宁愿到外面去受那寒風冷雨。我們家的老佣人羅莎莉一向固執己見,而阿梅莉又總想逼她退讓,我知道老女佣不見得全錯,女主人也不見得全對。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爾頑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總那么喊叫,聲音壓低一點儿,難道效果就差了嗎?叮囑、警告、訓斥簡直太多了,就跟海灘上的卵石一樣失去棱角,孩子們不怎么在乎,倒吵得我難以安生。我還知道,小儿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鬧至少得到母親的支持),他一哭起來,母親或薩拉就赶緊跑過去,不停地哄他,這不等于鼓勵他哭鬧嗎?我确信什么時候趁我不在家讓他哭個夠,弄几次他就不會總那么哭了。可是我知道,她們准會急忙跑過去。
  1阿米埃爾(1821—1881),瑞士法語作家。他在《日記》中詳細分析了他面對生活的不安和畏怯。
  薩拉酷似她母親,因此,我很想把她送進奇宿學校。因為,我在薩拉身上只發現世俗的興趣:她效仿母親,只關心庸庸瑣事,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仿佛僵化了,顯露不出一點心靈的火焰。對詩歌毫無興趣,連書也不看;什么時候撞見她們母女談話,我也沒有听到我希望參与討論的話題。我在她們身邊,只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么孤獨,還不如回我的書房,我也逐漸養成了這种習慣。
  同樣,從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養成另一种習慣:每次巡視回來,只要有可能,也就是說回來得比較早,我就去路易絲·德·拉·M家喝茶。有一點我還沒有交待,去年11月,經馬爾丹介紹,路易絲·德·拉·M和熱特律德收留了三個盲女;熱特律德成了老師,教她們識字和做各种小活儿;几個女孩已經做得相當熟練了。
  每次回到名為“谷倉”的溫暖氛圍中,我感到多好的休息、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連兩三天沒有去,我又覺得是多大損失啊!不用說,德啦·M小姐有能力收養熱特律德和那三個女孩,不必為她們的生活操心和發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佣人當幫手,繁重的活儿全替她干了。路易絲·德·拉·M一貫照顧窮人,她那顆心靈十分篤信宗教,仿佛整個身心要獻給人世,活在世上只為了愛。她那樓花軟帽下頭發已經斑白,但那笑容卻無比天真,那舉止無比和諧,那聲音無比优美。熱特律德學會了她的言談舉止、話語聲調,不僅聲音,而且思想,整個人儿都相像,我時常同兩個人開玩笑,但是她倆誰也沒有覺察這种現象。我若是有時間在她們身邊多呆一會儿,該有多好啊,看她們坐在一起,熱特律德有時額頭偎著這位朋友的肩膀,有時把手放在她手里,听我朗誦拉馬丁或雨果的詩篇,同時觀賞詩句在她們清澈的心靈里激起的漣漪!就連那三個女孩對詩也不是無動于衷。她們在這种恬靜和愛的气氛中,成長得异常快,有了長足的進步。路易絲說起為了健康和娛樂,要教她們跳舞,我乍一听還置之一笑,而現在我多么贊賞她們富有節奏的优美動作,只可惜她們自己無法欣賞!然而,路易絲小姐卻讓我相信,她們瞧不見動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動的和諧。熱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优美,喜气洋洋,顯得開心极了。有時,路易絲·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戲,熱特律德則坐下彈琴。她在音樂上進步惊人,現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彈琴,她還能即興彈几段短曲,作為圣歌的前奏。
  每個星期天,她就來我家吃午飯。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盡管同她相差越來越大,還是很高興同她見面。阿梅莉也沒有怎么表露不耐煩的樣子,一餐飯下來沒有發生什么抵牾。飯后,全家人陪同熱特律德回“谷倉”,晚半晌儿就在那里吃點心。孩子們就像過節似的,受到路易絲的盛情款待,甜食點心管夠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無動于衷,她終于舒展眉頭,煥發了青春生气。我想從今以后,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難以离開這种暫歇了。

                          5月18日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來了,我又能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這种机會不久之前才有可能(因為前一陣又下了大雪,几天前道路還難以通行),而且很久以來,我們也沒有單獨在一起了。
  我們腳步挺快;冷風吹紅了她的面頰,不斷把她的縷縷金發吹到臉上。我們沿著泥炭沼的邊緣走去,我順手折了几根開花的燈芯草,插進她的軟帽下,和她頭發一起編成辮子,就不會吹落下來了。我們好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一時不免惊詫;路上几乎沒有怎么說話。熱特律德沒有視覺的臉轉向我,突然問道:
  “您認為,雅克還愛我嗎?”
  “他早已決定不同你交往了。”我當即回答。
  “不過,您認為他知道您愛我嗎?”她又問道。
  去年那次談話,在前面記述了,事過六個多月(想想真吃惊),我們之間只字再也沒提愛情。我說過,我們一直沒有單獨見面,這樣也許更好……我听了熱特律德的問話,心怦怦狂跳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
  “可是,熱特律德,誰都知道我愛你呀!”我高聲說道。
  她才不上這個當,說道:
  “不,不是,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又說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這事儿,我也知道這事讓她傷心。”
  “沒有這事儿,她也要傷心,”我分辯道,但聲調卻不大堅定。“她生來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總想寬慰我的心,”她頗不耐煩地說道。“可是,我用不著人來寬慰。我知道,有許多事情您不告訴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難過;許多事儿我不知道,結果有時候……”
  她聲音越來越低,終于停止,仿佛沒了气力。我接過她未說完的話,問道:
  “有時候怎么的?……”
  “結果有時候,”她憂傷地又說道,“我覺得您給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無知上面。”
  “可是,熱特律德……”
  “別打斷,讓我說下去:這樣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并不……我并不非要幸福不可。我宁愿了解真相。有許多事情,當然是傷心事,我看不見,但是您沒有權利向我隱瞞。冬季這几個月,我考慮了很久。喏,我擔心整個世界并不像您對我說的那么美好,牧師,我甚至擔心差遠了。”
  “不錯,人往往把世間丑化了。”我心慌意亂。如果想這樣奔瀉,我著實害怕,想扭轉又難以得手。她似乎就等著我這樣說,立刻抓住話頭,就像抓住了鏈條的主要環節:
  “好啊,”她高聲說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惡。”
  我們繼續快步朝前走,好一陣工夫誰也沒有說話。我感到我本來可以對她講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么話語,殃及我們二人的命運。我又想起馬爾丹對我說過,經過治療她可能恢复視力,心里就感到一陣极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問您,”她終于又說道,“可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無疑,她問要鼓起全部勇气,我听也要鼓起全部勇气。然而,我怎么能預見她苦苦想的問題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嗎?”
  這場對話,不知道是她還是我感到壓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們總得談下去。
  “不,熱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极特殊的情況。盲人生的孩子,毫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來。我本想反過來問她為什么要問我這事儿,但又沒這個勇气,便笨拙地補充一句:
  “可是,熱特律德,要先結婚才能生孩子呀。”
  “別對我講這种話,牧師。我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按照情理對你這樣講,’哦分辯道,“不過,人類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實上自然法律卻允許。”
  “您可常對我講,上帝的法則就是愛的法則。”
  “這里所說的愛,已不是一般人所講的,而是慈愛。”
  “這么說,您愛我是慈愛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嗎,我的熱特律德。”
  “那么您就承認,我們的愛脫离上帝的法則啦?”
  “你這是什么意思呀?”
  “噯!您完全清楚,用不著我講。”
  我想拐彎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論證潰不成軍,這顆心敗退下來。我气急敗坏,還是高聲說:
  “熱特律德……你認為你的愛有罪嗎?”
  她立刻糾正:
  “是我們的愛……我想我應當這樣看。”
  “怎么樣呢?”
  我忽然發覺,我的聲調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卻一口气把話說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舍對您的愛。”
  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起初我頗為猶豫,要不要記述下來……我想不起這次散步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我緊緊挽住她的胳臂,我們腳步匆急,仿佛是在逃跑。我的靈魂已經出殼,路上哪怕踩到一個小石子,我覺得我們也會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馬爾丹又來了。熱特律德可以動手術。魯大夫肯定了這一點,并要求把她交給他一段時間。我固然不能反對這种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慮一下,容我慢慢讓她有個思想准備……我的心本應高興得跳起來,卻感到沉重,有一种無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熱特律德有望恢复視力,我頓時就泄气了。

                          5月19日夜
  我又見到了熱特律德,卻只字沒有向她提起這事儿。今天晚上,我趁“谷倉”客廳無人,便上樓溜進她的房間。屋里只有我們二人。
  我長時間緊緊摟著她。她沒有一點抵制的動作,后來她朝我抬起頭,我們的嘴唇相遇了……

                          5月21日
  熱特律德昨天住進洛桑醫院,大約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怀著极度的惶恐等她歸來。馬爾丹要送她回來。熱特律德要我答應住院期間不去看她。

                          5月22日
  馬爾丹來信說:手術成功。感謝上帝!

                          5月24日
  迄今為止,她看不見我而一直愛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見我了,這個念頭令我坐立不安,簡直難以忍受。她會認出我來嗎?有生以來,我頭一回對著鏡子惴惴不安地詢問。假如我感覺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么寬容,那么深情,我該怎么辦呢?主啊,有時候覺得,為了愛您,我需要她的愛。
  熱特律德應當明天回來。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現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讓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并和孩子一道准備慶賀她出院歸來。

                          5月28日
  加斯帕爾和夏洛特去樹林和牧場,采來所能尋到的野花。老女佣羅莎莉做一個特大號的蛋糕,薩拉則別出心裁用金箔來裝飾。我們等她中午回來。
  為了消磨等待的這段時間,我就坐下來寫點儿日記。現在11點鐘了,我不時地抬頭張望大路,看看有沒有馬爾丹馬車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沒有前去迎候,這樣好些,要照顧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單獨去迎接。我的心卻沖出去了……啊!他們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設想的黑夜!可怜可怜吧,主啊,可怜可怜吧!我情愿割舍對她的愛,主啊,千万別讓她死去!
  我這樣擔心完全有理由!她干了些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呀?阿梅莉和薩拉回來告訴我,她們一直送她到“谷倉”門口,德·拉·M在那里等候。可是,她還要出門……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緒。別人向我講的情況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頭腦亂成一團麻……德·拉·M小姐的園丁把她救回“谷倉”,她已不省人事。園丁說他望見她沿著河邊走,接著過花園橋,接著俯下身,接著就不見人影了;不過,起初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沒想到她會掉進河里,也就沒有跑過去;她被水流沖到小閘門附近,才被園丁撈起來。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時,她還沒有蘇醒過來,至少是又昏迷過去了,因為事后立即搶救,她還是醒來一會儿。謝天謝地,馬爾丹還沒有离開,他也不明白她何以這樣麻木呆滯,問她什么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點也听不見,或者決意不開口。她的呼吸還非常急促,馬爾丹怕她肺充血,給她涂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并答應明天再來。事情糟就糟在開頭只顧搶救,沒有及時把濕衣服換下來,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惟獨德·拉·M小姐能從她口中問出几句話,認為她是要摘河岸這邊盛開的勿忘我花,還不大會估計距离,或者把漂浮的一層花當作實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這話就好了,确信這純粹是個意外事件,我這顆心就會卸下沉重的負擔!吃飯的時候還那么歡快,只是她臉上總挂著笑容有點怪,令我隱隱不安;那是一种勉顏的笑,我從未見過,就竭力認為是她恢复視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淚珠,從眼中流到臉上,相比之下,別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沒有加入大家的嘻笑!看樣子她發現了什么秘密,假如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就會告訴我了。她几乎不講話,但這不足為奇,周圍如有別人,而且吵吵鬧鬧,她往往一聲不吭。
  主啊,我懇求您:請允許我同她談談吧。我需要了解情況,否則,往后叫我怎么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尋短見,是不是恰恰因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么呢?親愛的朋友,您究竟了解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隱瞞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兩小時,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那額頭、那慘白的面頰、那緊閉的秀目——仿佛閉而不視一种無名的憂傷——注視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頭上的濕發,同時傾听她那不均勻而困難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谷倉”,忽見路易絲小姐打發人來叫我。熱特律德這一夜過得比較安穩,終于脫离了呆滯的狀態。她見我進屋,還沖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還不敢盤問她,而她也肯定怕我發問,就搶先說話,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种小藍花叫什么來著?是天藍色的花,我在河邊想采摘。您比我靈活,能替我采一束來嗎?采來就擺在我床前……”
  她說話的輕快聲調不免做作,令我難受,無疑她也感覺到了,便轉而嚴肅地補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說話。您去替我采那种花,好嗎?過一會儿您再來吧。”
  然而,一小時之后,我給她采來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絲小姐卻對我說,熱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見我。
  今天晚上,我又見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墊,她靠在上面,几乎坐起來了。新梳的發辮盤在頭上,插著我給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發燒了,看來喘气很急促,她的手滾燙,握住我伸過的手。我就佇立在她身邊。
  “牧師,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過去了。今天上午,我對您說了謊話……其實并不是要采花……如果現在我向您承認我要自殺,您會原諒我嗎?”
  我握住她那纖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撫摩我的額頭。我把臉埋進衾單,以便掩飾我的眼淚,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覺得,這樣很不好呢?”她柔聲地問道。她見我不回答,便又說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見了,我在您的心里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大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邊,就立刻明白了這一點,至少可以說,我占据了另一個女人的位置,而她正為此傷心呢。我的罪過,就是沒有及早覺察出來,至少可以說,我雖然心里明白,還是任由您愛我。可是,我突然看見她那張臉,看見那張可怜的臉上充滿悲傷,而想到那悲傷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絲毫也不要責備自己,還是讓我走吧,把歡樂還給她吧。”
  她的手不再撫摸我的額頭了,我抓過來連連親吻,洒上眼淚。然而,她卻把手抽回去,又開始焦灼不安了。
  “這不是我本來要說的話,不是我要說的話。”她重复道,只見她前額沁出汗珠。接著,她垂下眼瞼,閉目呆了一會儿,好像要收攏心思,或者要恢复當初瞎眼的狀態。繼而,她睜開眼睛,同時又開口講話,起初聲調遲緩而凄然;繼而提高嗓門儿,越說越激動,最后疾言厲聲了:
  “您讓我恢复了視覺,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比我夢想還美的世界;千真万确,我沒有想到陽光這樣明亮,空气這樣清澈,天空這樣遼闊。不過,我也沒有想到人的額頭這樣瘦骨嶙峋。我一走進你們家,您知道最先看到什么嗎……噢!我總得告訴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們的過錯,我們的罪孽。噯,不要申辯了。您想一想基督的話:‘你們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可是,現在我看得見了……請起來吧,牧師,您在我身邊坐下,听我說,不要打斷我的話。我在住院期間,閱讀了,确切地說,請人給我念了《圣經》中您從未給我念過、我還不知道的段落。記得圣保羅有一句話,我反复背誦了一整天:‘從前沒有法律,我就那么活著;后來有了戒律,罪孽便复活,我卻死了’。”
  她激動极了,說話聲音特別高,最后的几乎是喊出來的,弄得我很尷尬,真怕外邊人听見。隨后,她又閉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語:
  “‘罪孽便复活,我卻死了。’”
  我不寒而栗,一陣恐懼,心都涼了。我想轉移她的思想,便問道:“是誰念給你听的?”
  “是雅克,”她回答,同時睜開眼睛凝視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這太過分了,我正要懇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經講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話要讓您非常難過;可是您我之間,不能再容一點謊言了。我一看見雅克,就恍然大悟,我愛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樣,我是說像您在我想像中的面容……噢!為什么您叫我拒絕他了呢?我本來可以嫁給他……”
  “哼,熱特律德,現在也成啊!”我气急敗坏地嚷道。
  “他成為天主教神職人員了,”她沖動地說道。接著,她開始啜泣,身子也隨之顫動:“噢!我真想向他忏悔……”她神志恍惚地哀歎道,“您瞧見了,我只有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個人來。我胸口憋悶。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這樣談談,我的心情會輕松些。离開我吧。我們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于是我离開,叫路易絲小姐替換我守護她。熱特律德极度狂躁,令我十分擔心,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認,我在那里,反而會使她的病情惡化。我請求路易絲小姐,一旦情況不妙,赶緊派人通知我一聲。

                          5月30日
  唉!再見面時,她已經安眠了。她處于譫妄狀態,折騰了一夜,天亮時咽气了。遵照熱特律德的臨終要求,路易絲小姐給雅克發了電報。她去世几小時之后,雅克才赶到。他聲色俱厲地指責我,沒有及時請來一位神甫。可是,我不知道熱特律德在洛桑任院期間,顯然受他慫恿改信了天主教,怎么會想到請神甫呢。他當即向我宣布,他和熱特律德都改宗了。這兩個人,就是這樣一同离開了我,仿佛生前被我拆散,就策划好逃离我,雙雙到上帝那里去結合。不過我确信,雅克改宗的動因,推理成分要多于愛情成分。
  “爸爸,”他對我說,“我指責您也不合适,不過,恰恰是您的前車之鑒,給我指明了道路。”
  雅克离開之后,我投在阿梅莉的腳下,求她為我祈禱,只因我的确需要幫助。她僅僅背誦了《天主經》,但每背誦一節就長時間停頓,我們默默地哀禱。
  我多想痛哭一場,然而我覺得,這顆心比沙漠還要干燥。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JWFC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