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集中,金博士提到了韓國作家李清俊,已經在2008年7月31日淩晨4時零1分在首爾三星醫院因病去世。
上網想把他提到的"流傳的話"(不好意思,根本沒找到,也許是翻譯錯了?)找出來,但是資料真的很少,除了他的小說"你們的天國"、還有其他改編成"千年鶴"、"我很幸福"等少數寥寥無幾的資料裡,竟意外的從網路上找到他其他小說的譯本,我把它們轉載,大家有空時也來讀讀看李作家的文字奧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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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金冉
出處:http://blog.sina.com.cn/kimhc2007
雪路 /李清俊
1
“我明天一早走。”
離開午飯桌時,我終於把憋在嗓子裡的話吐了出來。
老人和妻子同時停下手裡的飯勺,隔著飯桌詫異地看我。
“明天一早走?一大早,就這麼走了?”
老人把飯勺擱在桌上,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嘟囔道。
可是箭已經離弦了。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既然話已經說出口,就不能含糊作罷。
“嗯,明天早上走。又不是學生放假,同事們都在幹活兒,就我能這麼輕閑嗎?攤給我的事也不是一兩件吶。”
“那也是,也不歇幾天再走……你們挑了大熱天來,我還估摸著能多玩兒幾天再走呢……”
“我哪兒有什麼挑剔天熱天涼的份兒啊。”
“那也是,大老遠的路好不容易來了,不能這麼快就走啊。你總這樣,褥子都沒坐暖和就要一大早上路……這回又不是自個兒來……就多住一晚上,好好歇一下再走吧。”
“有什麼急事,也不先處理好了再來……”
妻子也向我投來抱怨的目光。
她當然不是在責怪我的伎倆,因為她清楚我並沒有急著要辦的事。
從漢城出發的時候,我跟她說過已經把所有急事都處理完了。而且是我先提議,這次去老人那裡要多住幾天,兼作一次輕鬆的夏季旅行。她這是在嗔怪我缺少耐心的情緒突變。
她其實是在怪我出作如此冷漠無情的決定。沒有來由的憐憫而哀怨的眼神更加清楚地印證了這一點。
“是啊,事兒那麼忙的話,倒是應該回去啊。有急事要幹的人,留也留不住啊。”坐在那兒好一會兒默默不語的老人,像死了心似地重新開口道。
“知道你總那麼忙,這麼遠的路來看這老太婆,連一個囫圇覺都沒讓睡踏實,這當媽的心裡不安才要留你。”說完,老人臉上掛著無動於衷的表情,往長煙桿裡仔細地壓入豐年草[1]。
就這樣輕易地死心了。
從老人的臉上,找不到一絲妻子眼裡透出的那種哀怨。兒子很絕情地急著要從她身邊離去,可是從她身上察覺不到一絲惋惜之情。
也沒用火柴點煙,老人就那麼坐著不停地往煙鍋裡按菸絲,眼神裡隱約透出一種縹緲和漠然。老人過於簡單和無動於衷地死心了,我反倒生出一股不悅。
我站起身,像是在老人的無動於衷前面敗走似地逃出房門。
橫推門外的院子裡,一棵矮小的梔子樹正承受著正午驕陽的暴晒。
2
太陽曬得屋後的地表熱氣騰騰,大豆田中間有一座墳頂著枝葉茂密的赤皮楊。我坐在赤皮楊的樹蔭裡朝大豆田下面望去,屋子的模樣如同一隻在潮濕裡冒出來的夏天的蘑菇。
我很快陷入了一種煩躁不安的情緒,似乎突然間從哪兒跳出一筆陳年舊債似的。
當初的錯都因為那窄小而陰暗的該死的草屋。讓我感覺突然冒出什麼舊債一樣不舒服是因為它,讓我改變初衷只待一天就決心要走也是因為它。可是我沒有舊債啊。以我的處境,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欠下老人甚麼債。
就這一點來說,老人當然完全同意我的想法。
“我都快七十了,往後剩下的日子還能多長啊。”
我見老人因為滿口的牙都爛掉了,吃東西很不方便,有一次就隨口勸過她一次。買一副便宜假牙戴怎麼樣啊?也許是從一開始就覺得不現實,老人當場回絕了。
“對付一陣子,走了就得了,都這歲數了,老了老了還要過什麼新生活啊……”
有一次,我看見她因為痔瘡犯得厲害,連大便都很吃力,就勸她去做手術。
當時老人的回答仍然差不多。
“就算歲數大了也是,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嘛,怎麼能讓別人瞧著陰處呢,忍一忍就過去了。”
或許是因為她覺得餘日無多了才這樣,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以老人的處境,不能向兒子提出任何要求或索取什麼回報了。
那是我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大哥因為酒癮而敗光家產以後,特別是大哥撇下三個侄子和寡母棄世了,把所有長子的義務都扔給我之後,事情就這樣一步步發展到今天的境地了。
我讀高中和大學,再加上三年的軍營生活期間,老人沒有盡到一點兒作母親的義務。而我讀完高中和大學並且服完兵役後,也從未想過要盡作子女的孝道。不是老人甚麼都沒有給我,而是因為我自己的處境——我不得不推掉大哥扔給我的長子的責任。
到頭來老人跟我之間就形成了這種互不相欠的關係。老人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對我不會有任何期待或抱怨。
她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老人的眼神有些反常。是啊,連假牙和手術都推掉的老人,還差兩歲就到古稀之年了,老了老了還想要新生活嗎?
總覺得老人在做一個不同尋常的夢,而且肯定是個很宏大的夢。
從一開始都是屋頂改造運動惹的禍。
“家家房頂都要上瓦,要么上石棉瓦吶。”
一開始老人像在嘮叨別人家的事兒一樣,提起了房子的事兒。那是昨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入睡前的事了。夜深了以後,大嫂才領著三個侄子到鄰居家借宿去了。我們夫婦跟老人擠在狹窄的小屋裡鋪好被褥。
嘿~咿呀!嘿~咿呀……。這時,不知道從何處傳來夜里幹活兒的男人們喧鬧的合唱聲。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問這是什麼聲音。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悄悄說:“村里人家都忙著重新蓋房子,夜裡不睡覺這麼吵吶。”
這就是農漁村屋頂改造運動。推廣統一稻[2]以後,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就很難再蓋草[3]了。從早春開始的屋頂改造運動如此這般弄得很像樣兒。只要改造屋頂,就能從政府領到5萬元[4]的補助。開始插秧前的早春時節,還有結束插秧後的初夏至今,村里的屋頂改造基本結束了。
頭
一次聽老人提起這事時,我的心不由得突然往下沉。一瞬間腦海裡第一次浮現出欠老人債的想法。這老人如果怀揣著沒用的心願怎麼辦呢?可是我的心很快恢復了平
靜。首先是因為我沒有欠老人甚麼。老人不可能忘記這一點,而且不會跟這樣的兒子提出什麼輕率的要求。老人的脾氣從一開始就令我十分放心。而且這次就算老人
有什麼異想天開的念頭,那也只能是因為這房子的破敗模樣。不管什麼瓦還是石棉瓦,這破房子本身不值得打扮啊。總之老人好像也不敢抱有什麼幻想。她說這事兒
的口氣也明顯在嘮叨人家的事。
然而事實上卻是我的誤解。這好像不是老人的真實想法。
“既然是公家搞的事,這房子也來說過幾次了吧?”
由於過分樂觀的估計了事態,兼作是對老人的安慰,我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付一句,卻成了我的一次失誤。
老人重新坐起來,拿起擱在枕邊的煙桿,往裡裝一撮豐年草。
“憑什麼不到咱家來催呢?”
老人仍然像在說人家的事,心不在焉地說道。
“裡[5]長跑來催過,面上也送來通告……都不是一兩回了……後來乾脆他們那邊開始低聲下氣了。”
“那媽您是怎麼抬槓的?”
我到這時還沒理解老人的心思。
“這事還有什麼可抬槓的啊。他們也都是長了眼珠子的人吶……他們來勸我,我也跟他們擺啊。老太婆也是人吶,憑什麼我就不想住好房子啊?要是一想就成,我早就一千迴一萬回想給房子上瓦換柱子了,你們倒是看看這房子的熊樣兒,就這草屋還提什麼上不上瓦啊……”
“那他們怎麼說?”
“我這麼一說,以後也來走動過幾次,後來就稀里糊塗沒動靜了。他們又不是睜眼瞎,來這兒瞧上一眼還看不出來嗎?”
老人用又粗又糙的拇指尖擠壓發燙的煙鍋。
“這些人是想把這村子的屋頂百分之百改造好,弄成模範村吧。”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泛起一絲苦澀,我想趕緊把這話題對付過去。
然而這卻成了決定性的失誤。
“是嘛,他們也這麼說過。今晚幹活兒的那家也改造完了,我們村里沒改造屋頂的,就剩咱家跟住下面屯里的順沈家了。”
“那也是,為了弄成好聽的模範村,連這種破房子也要上瓦。”
“就是。要是光往房頂上瓦就行,那我們也想咬咬牙乾一回,可這種房子,得換一塊地基重起啊……”
模範村一事重新把話題引向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心這才重新提了起來,可是已經來不急了。
“話說回來,改造屋頂說起來容易啊,其實重新蓋房子的人家就有好幾家呢。”
既然提起這話題了,老人就開始詳細地介紹起村里的情況。
後
來才了解到所謂的屋頂改造運動,其實有很大的靈活性。原則上要撤下草皮屋頂,鋪上瓦或石棉瓦,但是考慮到上瓦後的承重問題,有許多人家順便更換了幾根新柱
子和橫梁。老人以此為藉口,好像大多數人家都重新選了地基蓋了新房一樣。老人當然也多次聽到過這種勸告。因為柱子破舊了所以不能給房頂上瓦,這成了很好的
藉口。藉口柱子舊了,一直拖著不肯改造屋頂的三戶人家,今天晚上有一家開始連夜動工蓋房子了。老人不敢奢望給房頂上瓦,不是因為房子的柱子老朽了。老人因
為害怕重新動工蓋房,只能死了這條心。
無法相信僅僅是因為老朽的柱子。
不能再繼續樂觀下去了。我突然重新想起欠老人的債了。
老人有一陣子好像把注意力放在了煙桿一端漸漸熄滅的煙火上。過了一會兒,似乎無法再把心願憋在心裡了,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像是隨口說說一般補充道:“差不多的話,也想趁這機會,給咱們家再添一間屋子,房頂也鋪上石棉瓦……”
老人終於說出了憋在心底的心願。
“不知道今天走還是明天走,連鳥都不如的命啊,硬是活到這歲數,啥念頭都有啊。連那個衣櫥都沒地方擱,一會兒擠這兒一會兒推那兒的,有時候真想咬咬牙乾一回啊……”
老人到底還是用這種方式清楚地表白了自己的心願。就算不是現在,至少曾經有過這種念頭。
我無言以對了,只好閉上眼睛默默地聽,一邊在心裡百般叮囑自己——我不欠老人的債。
“這回,面裡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對付過去了,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這麼唬弄過去。也是啊,不能說是因為害怕面裡的人才重新蓋房子吧,不過孩子們的媽,興許是嫌棄老太婆的味道,放著還能貼著背躺下的地方不睡,天天到鄰居家借住,也不能裝看不見吶。”
我乾脆不做聲了,老人就像自言自語似的一個人繼續嘮叨。聽老人的話,她的頭腦裡好像已經有了相當具體的計劃了。
“國家發五萬塊補助,先把事兒乾起來的話,花大錢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呀……。像別人家沒有男人,不容易求人來出力,只要你嫂子給勇石家的田裡拔一夏天的草,他也不能裝不知道啊……”
和泥的活兒交給勇石他爸,更換柱子用的板架木料,可以到里長家的山上,拜託他們便宜賣幾根。
煙鍋裡的煙火已經完全熄滅了。
老人連續吮吸著已經熄滅了的煙桿。聽她的口氣,就是為了五萬元補助金和鄰居們的幫忙,不蓋房子都可惜了似的。
既便如此,老人始終沒有流露出對我的要求或不滿。說話的方式也像是隨口嘮叨一下以前的想法,或者是差一點兒就那樣了。而且用這種方式不讓我有任何心理負擔。說話的聲音也始終帶著失去信心的那種特有的沉著。
“反正都沒用了。要是世上的事都能心想事成的話,誰還會因為歲數大了傷心吶。都說歲數大了像小孩子,這都是因為老糊塗了。”
最後連她那隱秘的心願,都歸罪於自己的老糊塗上了。
可是我已經很清楚老人的心思了。一直沒有插話閉著眼睛裝睡的妻子,肯定也聽懂了老人的心思。
“昨天夜裡你只能那麼回答媽媽嗎?”
今天早上,妻子端著洗臉水走到院子裡,低聲責問我。我故意甩給她無數個斜眼,暗示她不要摻和這件事。妻子反而用一種輕蔑的口氣責怪我:“你呀,就是在不該狠的地方犯狠。老人家這麼大歲數了一點兒都不可憐嗎?哪怕說句讓心裡熱乎的話安慰她一下呀。”
很明顯妻子也聽懂了老人的話。而且她比我更擔心老人。她當然也徹底讀懂了我心底里對老人的想法。對於我明天一早就要回漢城的決定,妻子表露出隱隱的憤慨,也是因為她了解了所有內情。可是她們還能有什麼高招嗎?
總
之,老人至今還在想著重新蓋房子,這件事再明顯不過了,而我卻怎麼都無法理解。難道老人上了年紀果真會變成小孩子嗎?難道老人真的忘了我不欠她債的事實了
嗎?正如老人自己說的,這肯定是因為老糊塗了。老人已經衰老到連害臊都不知道了。可是我沒有必要抱怨她老糊塗了。問題是我的債。對我來說沒有欠老人的債才
是最重要的。不管老人是不知恥還是老糊塗,只要我沒有要還她的債就行了。
——不可能欠債。約對不可能!正因為老人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有正面提什麼要求啊。
不知從哪兒傳來悶熱而且懶洋洋的蟬鳴聲。
我這才像堅定了某種信念似的,從赤楊樹蔭下猛地站起身。散佈在大豆田下面的村落,隨著視野朝遠處漫延開去。果真如此,村里還頂著草皮屋頂的房子,就只剩老人那座蘑菇模樣的草屋和下面村里的另一戶了。
——該死的!那屋頂改造運動偏要在這時候來添麻煩?
我的心思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我徒然地詛咒起無辜的房改工程。
3
等太陽完全落山以後,我才穿過大豆田,正要走進老人家的後院時,忽然聽到妻子正在嘮叨我最不想听的話題。
“我都這歲數了,還能活多少好時候啊,這麼犯傻要蓋新房住瓦房啊……不是貪念房子,我是放心不下身後的事……”
我正要邁進後院時,從半開著橫推門里傳出老人嘰嘰咕咕嘮家常的聲音。
“天氣涼快的春秋季,哪怕在院子裡圍一塊遮陽布也能住人的夏天,倒沒什麼可愁的,就是這大冬天冷的時候,要是衝了兇運咔嚓一下斷了氣,我的屍身就佔滿了單間炕頭,到時候怎麼辦呀?”
又是關於房子的話。是想安慰一下老人嗎?或者妻子想讓老人的願望不再被漠視而故意要讓它公開化呢?
不得不煩悶地看著我的眼色行事,妻子對我的不滿真的如此深沉而智慧嗎?老人的話分明是在妻子的誘導下說出來的。老人在妻子麵前,用清晰的聲音吐露了她對房子的渴望。
而
且她開始坦白自己怀揣那個心願的真實情由了。老人在長久以來習慣了的斷念和羞恥心的壓抑下,本來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心願,如今終於赤裸裸地露出了原形。雖
然早就猜到了老人的心思,但是沒料到會遇上這樣確鑿的關鍵時刻。我彷佛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不過老人的解釋,也終於讓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老人為什麼突然
產生了想建房子的願望。直到現在老人對她的此生沒抱什麼新的願望。老人的心願在於她死後的事。
“走東串西地活到今天,活到這歲數了我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這村里人的事兒。吃粗食穿舊衣裳睡在破地方,就這麼打發晚年,我也從沒聽村里人說過這老太婆一句
不是。這是啥意思呢,就是說我蹬腿以後,這村里的人會來給這老太婆添一鍬土、蓋一塊草蓆子啊。不管是老人還是年輕人,那些跑來最後看我一眼的人,可怎麼辦
吶?沒有比死了的人更孤單的人了,也不能趕走那些來看我的人吶,就算死的是窮老太婆,想招待那些來送我的人一杯便宜燒酒,這也算罪過嗎?這都是我自己想一
想的事兒。嚥氣的當天要是不能抬出去埋了,死人和活人就只能待在一個屋裡啊。還有大老遠趕過來的你們……所以想著怎麼才能添一間能擋風能烙屁股的屋子
嘛……可這事兒哪能那麼容易隨人願吶。說來說去都怪這沒用的老太婆老糊塗了。”
老人的心願是從自己的後事準備開始的。
她
的心思完全能理解。家計敗了以後離開生活了多年的村子開始飄泊,老人也從未懈怠過準備自己的後事。老人通過村里一位老爺子,買下了村子後山上一塊向陽山坡
下的宅地(老人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墳地),冬季天氣好的時候也常去那裡享受一下溫暖的陽光。老人現在著急為自己的後事做最後的準備。我無法再偷聽老人的談
話了,只想掉轉腳步悄悄地躲開。
就在這時,連經常被不相干的事情感動的妻子,這回也好像受不了了。
“聽說以前住的房子麵積又大房間又多,是嗎?”
妻
子忽然意外地換了話題。看來她沒什麼可以安慰老人的話了,似乎想用老人哪怕是過去住過大房子的回憶來安慰她。一方面是為了勾起老人也曾在深宅大院生活過的
記憶從而扭轉一下氣氛,一方面還能產生額外的效果,即每次兒媳婦下鄉來只能看到一副破敗窮酸相,通過昔日的豪宅讓慚愧的老婆婆在兒媳婦面前多少恢復一點自
尊。反正我沒有必要馬上躲開了。
“以前住的房子真是大又寬吶。一個大院五間房,前後院像操場一樣大……現在提那些還有什麼用啊,二十年前就是人家的了……”
“可是媽媽您曾在那麼好的房子住過,總算有個不錯的回憶呀。這間房子又悶又煩的時候,想一想過去的回憶吧。”
“回想過去有什麼用啊,過去的事一件一件回想起來,本來心裡就不舒服嘛。”
“那倒也是。想起住過的大房子,現在的處境更讓人心煩。不管怎麼想,現在的情況只能在這小單間房過了……”
老
人和妻子說了一會兒分不清是安慰還是牢騷的話。聽了一會兒她們的談話,漸漸地我重新懷疑起妻子的動機了。聽妻子的口氣,不像是在安慰老人。不僅不是在安慰
老人,反而想讓老人心情更不舒服。讓老人想起從前大房子的記憶,不是在撫平老人不舒服的心境,而是讓她感覺今天的生活更悲慘,從而不斷挖掘老人心靈深處想
要重新蓋房子的隱秘的心願。好像這才是妻子的真實目的。
我對妻子的猜測果然沒錯。
“屋子這麼小,媽媽您把這衣櫃放在別的地方不行嗎?有這衣櫃,這麼小的房間不就顯得更小了嗎?”
妻子終於把話題引向了我最尷尬的、不願面對的地方。
正
是這衣櫥的故事。十七、八年前,我讀高一的時候。我聽到傳聞,說越來越嗜酒如命的哥哥賣了地,還賣掉了有祖墳的山,最後連父親留下來房子也賣掉了。當時我
在K市度寒假,為了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回到以前居住的村子。既然房子已經賣掉了,我就沒期望能見到家人,但是至少還有能打聽消息的地方。等天黑下來
後,我來到以前住過的胡同里,看到的情況跟在K市聽到的傳聞一樣,房子空蕩蕩的,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找到住在街口的一位遠房親戚家,聽這位姐姐說,老人竟
然還在這兒等我呢。
“知道這是啥地方嗎?你是誰,在我家門口晃來晃去的!”
過了好一會兒,媽媽聽到遠房姐姐的口信兒趕過來,看到我在門口磨磨蹭蹭,不管三七二十一闢頭責問過來。我帶著僥倖心理跟著媽媽走進大門,可是一看眼前的光景,房子明顯已經賣掉了。
那
天晚上,老人跟往常一樣做好晚飯端出來,當天夜裡我們一起住在那裡。第二天一早,老人就送我回K市。後來我才知道,老人為了給我做最後一頓晚飯,讓我在家
裡過最後一晚,求得房子的新主人同意後,一個人留下來等我回來。也許是為了在我回家的時候,哪怕就一晚上,讓我睡在舊居里在往日的氛圍裡過一晚上吧。可是
在邁進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感覺到家裡已經人去屋空的氣氛了。
即便這樣,老人還是每天都往舊房子跑,掃灰擦炕。而且老人在里屋留下一套被褥和一個衣櫥,作為還在留守房子的痕跡。
第二天清晨,我即將踏上返回K市的歸程時,老人才告訴我房子已經賣掉了。以老人的心境來看,那天晚上她想用那麼一隻衣櫥營造出舊居的氛圍,來撫慰我心酸的睡夢。
正是這只頗有來歷的衣櫥。
雖然在流浪生活中確實沒有別的家具,但這是將近二十年來老人非要珍藏下來的衣櫥。
它也是常常令我感覺不舒服的物件。雖然在心裡無數次暗暗強調我不欠老人的債,可是一看到那隻衣櫥,就彷彿看到了一紙沒有面額的欠條,瞬間就會感覺十分歉疚。
這次當然也一樣。一踏進老人的小屋,這衣櫥就令我感覺壓抑。而且最終我也沒熬過兩宿就決定返回漢城,現在想來這只衣櫥也脫不了重大干系。
妻子當然從我這裡聽說了這只衣櫥的全部來歷。
既然她了解衣櫥的來歷,以她的為人不會猜不出我對衣櫥的心態。妻子也許猜到我在外面偷聽她們的談話,故意提及它。
我不由得一陣緊張,彷彿小時候挖鼻孔的毛病都要復活了。好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要冒出一紙債務似的焦躁不安起來。老人有可能卑鄙地用那一紙陳年舊債,把我逼入窘境。
——來吧。不管誰說什麼,我絕對沒欠任何債。再怎麼來,沒有的債不可能憑空捏造出來呀。
我像是豁出去了似地閉上眼睛等待著。
值得慶幸的卻是老人直到現在看起來還漫不經心的回答。
“把衣櫥搬出去,那穿的衣服往哪兒擱呀?別說這衣櫥也沒別的地方放,就算有地方放,破衣服什麼的也沒地方收拾啊。”
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老人好像沒太關心衣櫥。
“衣服嘛,牆上釘個釘子就能掛了,首先是人得有個能伸直腿躺下的地方呀。這不成了給衣櫃住的而不是給人住的屋了嗎?”
妻子幾乎是倔強地咬住衣櫥不放。
肯定是故意要試探老人對衣櫥的執著心。
可是老人的反應依然很堅決。
“那是你不知道。要是連那個衣櫥都沒有,誰還會說這是人住的屋子啊。就算為了看起來像有人住,衣櫥也得放屋裡啊。”
“看樣子媽媽您好像跟那隻衣櫃有什麼緣分。是您結婚時帶過來的嗎?”
因為老人的年紀實在太大了,妻子有時候偶爾會像小孫女一樣沒大沒小,這次乾脆開起了玩笑。
“能有什麼來歷……”
說到這兒老人不再言語了,看樣子似乎不想再提起衣櫥的事了。
可妻子也不是在這種程度就輕易退卻的女人。老人緘口不語了,妻子也好像也忘了要說的話,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發起新一輪攻勢。
“也是啊,不管怎麼說媽媽的心情是沒法平靜了。不管怎麼說,守住以前住過的房子本來才是上策啊。那房子是怎麼賣掉的?”
這回又是那房子。這回她又是故意裝作不知內情。妻子非常了解關於那衣櫥和房子被賣掉的經過,可她還要跟老人重提舊事。這是她以衣櫥為藉口,想要引誘老人說出心願的努力的延續。
可是老人的態度裡也有著一點不比妻子差的韌勁兒。
“房子是咋賣掉的……要是能不賣房子,誰還能賣著玩兒嘛。是我命裡沒那福氣唄……”
對妻子的明知故問,老人反而要含糊其辭地對付過去。
“那也應該有什麼原因吧?我聽說蓋房子的時候,去世的爸爸當時吃了不少苦啊。”
“那房子真是花了好大力氣啊。不像別人家一下子把房子蓋起來,那可是花了幾年工夫,根據家裡的情況一間兩間添置起來的。那麼辛苦地蓋好房子,到頭來還是人
家的……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呀。反正命裡註定不是我的房子,都是賣出去的房子了,不會因為我來回嚼舌頭就變回我的啊……”
“可是,正因為房子是那麼辛苦地蓋起來的,看著更心疼吧。現在來看,也只能那樣了。怎麼會走到那步田地的,您把當時的情況給我說說吧。 ”
“算了,都沒用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好多事兒都記不太清了……”
老人非要迴避這話題,妻子只好使出最後一招。
“好吧。可能媽媽不想用過去的事,白白讓我傷心吧。不過都沒用了,因為這些故事其實我大體上都聽說了。”
“聽說了?聽誰說的?”
老人這才顯得有些驚訝。
“當然是從他那兒聽來的。”
妻子答道。雖然用眼睛看不到,那肯定是指站在外面偷聽的我。這麼看來,她肯定早就察覺到我在外面偷聽了。
“我知道的不光是賣房子的經過。我也知道您讓他在賣掉的房子裡過了最後一晚的事。本來一直裝不知道,我是說這個衣櫃,聽說那天晚上媽媽在那間屋裡只放了這個衣櫃。您就是想讓他以為媽媽還在那兒住。”
妻子的嗓音不知為什麼有些顫抖了。
“那麼媽媽,您就痛痛快快地說一說吧。不要一個人憋在心裡,說出來讓心裡也痛快痛快。我們不是您的孩子嗎?為什麼跟自己的孩子也要憋在心裡不說呢?”
聽妻子的聲音都快哭出來了。
老人似乎也不知所措了,好長時間默默無語。
我感到口乾舌燥。不知道老人會怎麼回答,我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老人的下文。
可是老人沒有理睬妻子和我的急切期待,始終沒有表露心跡。
“這孩子咋到現在還沒忘了那晚的事啊?”
“是啊。那天晚上媽媽看見他在門口磨蹭著不敢進去,您就裝著房子還沒賣掉,把他領進去還給做了晚飯吃。”
“那就行了。你都知道的事了,幹嘛非要再翻出來給我說啊。”
“他都快忘掉了。從他那也聽不到事實啊。他這人心狠,他是故意要忘掉這些事。所以我這次想從您這兒了解事實啊。不是他跟我說的,而是那天晚上媽媽您的心情。”
“心情跟他沒什麼兩樣兒。雖然不得已賣了房子,可那時候我還能經常出出進進的,擱著房子不進去,這孩子還在門口磨磨蹭蹭的……”
經不住妻子的纏磨,老人這才用無可奈何的語調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不過老人的語調裡,仍然絲毫沒有流露出那天晚上的情緒。
“我就那麼訓他一句,馬上領他進屋了。給他做了頓熱乎的晚飯,讓他在那兒睡了一宿,天還沒亮就打發他上路了……”
“當時媽媽的心情怎麼樣啊?”
“心情還能咋樣啊。房子當然已經賣掉了,我就是想讓這孩子在那兒住一宿再走,雖然不願意看見那個胡同,可還得來打掃院子,掃灰擦炕的。給他吃頓熱飯,讓他睡一宿再走,我才像了了一個心願吶。”
“就是說您用滿足的心情送走了兒子。可是真能那樣嗎?媽媽會真的很滿足地送走兒子嗎?兒子是重新返回學校,可您當時的處境連個像樣兒的住處都沒有啊。”
“讓我還說什麼呀。”
“想听當時您送走兒子的心情。用那種方式送走在外地讀書的兒子,媽媽您自己還沒有住處四處流浪呢,想听聽在當時的處境裡,媽媽經歷的心情。”
“算了吧,都沒用了。就算給你說了,你怎麼能理解當時的心情啊。”
老人又一次回絕了。
然而從她那心灰意冷的語調裡,似乎至今還保留著隱藏在她一個人心底里的故事。
我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雖然妻子察覺到我在外面偷聽,但是老人還不知道。應該在這裡打斷老人的話。不管妻子怎麼想,老人肯定不想讓我聽到。不能讓老人的故事在我面前繼續下去了。
我乾咳一聲,突然出現在老人投來目光的橫推門前。
4
緊要關頭就這樣過去了。
上晚飯的時候,老人跟往常一樣讓拿來一升米酒。因為大哥酗酒家裡才弄到這步田地,不知道為什麼老人從不擔心我喝酒。每次回家來,她肯定要親手釀好一兩升米酒等我。
——喝一碗就睡吧。
每次都這樣讓我睡下。
這天晚上也一樣。
“嗯,明天一早真的上路嗎?”
端進晚飯的時候,老人小心翼翼地探詢我的意思。
“有事要做我才要走嘛。”
我憑白無故的用生硬地嗓門答道。
老人不再問了。
“知道了。喝碗酒吃完飯,早點兒躺下吧。”
老人的意思是既然一早就要上路,那就早點休息吧。我默默地照她說的做了。就著晚飯喝完一升米酒,像是有了醉意的人一樣,鋪開被褥早早地躺下了。
大嫂領著侄子們到鄰居家借宿去了,這天晚上還是我們三個人合睡。
不管怎麼說,危險關頭總算糊里糊塗地熬過去了。我合上了眼睛。明天一睜眼,所有的事都結束了。不管屋頂還是衣櫥,不需要再費甚麼心思了。老人那裡還藏著賬單嗎?不過只要熬過這一晚上,老人的賬單只能永遠變成一張廢紙了。
——睡一覺吧。什麼債不債的,睡著了就都沒了。我還欠老人甚麼債呢……
我無比輕鬆地閉上眼睛等著入睡。許是因為酒意,困倦很快席捲而來。
就這樣迷迷糊糊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從睡意中醒過來,在模糊的意識裡隱約聽到老人小心翼翼地說話聲。
“那天晚上忽然下了大雪,就算睡覺也能睡多久啊,也就合一會兒眼睛,早上起來一瞧,外面一片白雪呀……下雪了也沒辦法,趕緊煮一勺飯暖一暖肚子,就著急上了雪路……”
我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怎麼搞的,老人終於開始給妻子詳細敘述那天晚上的事。
“要是處境還光明正大的話,也能等天亮了再走啊。當時的處境啊,現在還害臊呢還想罵天呢。沒辦法,就得趁天沒亮我們倆一起踩著雪上路了。從那兒到十五里地外的集市車站,山路可真不近吶。”
一點一點回憶往事的老人,朦朧的嗓音就像老奶奶給小孫子講故事一樣,聲音裡甚至帶著幽遠的感覺。
肯定是妻子把老人引到了這一步。
——就算講出來了,你哪能都聽得懂呢……
白天老人的話故意有所保留,妻子不可能聽不出來。
那天晚上——不,那天拂曉——我從未跟妻子提到過那天拂曉的淒涼的同行,連我自己都拼命想忘掉的那天拂曉的雪路,老人這才像翻開無處討要的陳年老賬一樣,用虛無的嗓音重複起來。
“天還很黑,山路又陡,一路上滑著跟頭,還是按點走到車站了……”
聽
著老人的講述,我的頭腦裡這才浮現出那天的情景,彷彿觸手可及似的歷歷在目。可能是年紀尚小的兒子處境太可憐了,不,也許是老人自己的處境使她別無選擇,
本來說好只送到村口,後來固執地說再送到後山的坡路上,爬上山坡後,又堅持說一塊兒走這段山路一直到大路上。每當這時都要經過短暫的爭執,然後老人和我都
無話可說了。當時天稍微亮一點就好了,可是我和老人誰都沒想過等天亮了再出村子。趁著天黑離開村子,能使老人和我的心裡覺得更舒服。用老人的話說,我們一
路跌跌撞撞地走,我滑倒了有老人扶,老人滑倒了有我扶,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到了大路上。離面事務所那邊的車站還有很遠一段路,我最終還是跟老人一起走完了
那段大路。
這時天還沒亮。
然後我們怎麼樣了?
我坐上長途汽車走了,老人重新踏上了昏暗的雪路。
我知道的到此為止了。
老人是如何返回村子的,我從沒聽說過。把老人獨自留在路邊,從我踏上汽車的一瞬間開始我就不願再去想她了,老人也從未對我講過之後發生的事。可是老人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才回憶起那天的事。
“就那樣一步一步走到集市街能看到車站的時候,正好有輛車打著燈開出車站。我一著急揮著手上去把車攔下了,那個開車的司機怎麼那麼無情那麼著急上路啊。連車都沒停穩,一眨眼工夫咣當咣當一下子就把這孩子拉跑了。”
“那您當時怎麼樣了?”
妻子一直默默地傾聽著,這時才好容易插上一句。
我突然感覺老人的故事可怕起來。我想掀開被子爬起來打斷老人的話。可我已經不能了,因為四肢已經麻痺了。渾身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壓在地上。我全身都動彈不得。一種難以形容的甜甜的傷感、甜甜的困倦感把我捲入寧靜中。
“能怎麼樣呢。像丟了魂兒的人,就呆在黑黑的馬路上那麼望著……那種空虛呀,怎麼能用話說出來呢……”
老人仍然像講述久遠的往事一樣,用平靜而幽遠的嗓音,慢慢回味那天的記憶。
“好長時間就那麼站著,吹了一陣涼風有點緩過神了。緩過神來一看,回去的路怎麼那麼空虛呀。我跟他兩人一塊兒走過來的路,讓我一個再走回去……而且天還黑
著呢……可能是怎麼也走不動了吧,所以進了車站。在車站裡的木椅上蹲了一頓飯的工夫吧,天才開始亮起來了……
。那時候才起來,一個人上了其實不著急趕的路唄,當時的事我永遠都不會忘啊。”
“您是說一個人走回來的時候嗎?”
“一個人在雪路上往回走,那路上除了我們倆沒人走過。雪已經停了,大路上只有他跟我兩個人的腳印並排走過來了。”
“所以媽媽因為那些腳印,更思念兒子了吧?”
“不光是思念吶。過了大路走上山路,繞來繞去的腳印裡好像還留著這孩子的說話聲,還有他的暖和氣呢。山鴿子撲啦啦飛走的時候,也像這孩子的魂兒變成鳥飛回
來了,嚇了我一跳。看到樹頂著雪站著的模樣,也像這孩子馬上要從那後面跳出來一樣。我就踩著這孩子的腳印,走完了這段繞來繞去的山路。我的兒啊,我的兒
啊,你跟我一塊兒走過去的山路,這下讓我這老東西一個人走回來了!”
“媽媽您當時沒哭嗎?”
“不光哭啊。這孩子留下的那些坑坑凹凹的腳印裡,不知道灑了多少淚啊。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一定要保重身體啊,一定一定要碰上好運氣多享福啊……。眼淚流得看不清路了,我就用眼淚祈禱這孩子的將來啊……”
老人的故事似乎快講完了。妻子好像無話可說了,靜靜地沉默了。
“本來不著急趕的路,我就那樣丟了魂兒似地走完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子的後山。可我不忍心馬上進村子,頂著雪花坐在坡路上好長時間…… ”
“您是因為沒有要去的地方吧?”
一直閉著嘴靜靜地聽故事的妻子,這時也像無法繼續忍受了似地突然追問道。她的聲音這時已經因為抽泣而顫抖了。
我也無法再忍受老人了。即使是現在也想阻止老人。對妻子的提問,老人的回答太讓我害怕了。我不能聽老人的回答。可是連這也不可能了。
直到現在我也不能睜開眼睛。在燈光下我不能睜開眼睛起來。不是因為四肢麻木無法動彈,也不是因為省不得趕走睡意。我不能讓妻子和老人看到我的眼皮下熱辣辣地湧上來的東西。因為這太讓人羞愧了。妻子似乎已經知道我的處境了。
“噯,現在起來吧。你也起來說句話吧。”
她突然用力地推我起來。她的聲音已經接近哭腔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起來。為了隱藏那熱辣辣的東西,我只能強忍著閉緊眼皮,硬挺著裝睡。
聲音沒有走調的反而是這老人。
“別叫了,一早就要上路了,睡得那麼香乾嘛要叫他呢。”
老人勸阻妻子,然後用像講往事似的幽幽的聲音,慢慢給自己的故事結尾。
“好像就這件事你想錯了。就是我在後山上不能馬上進村的事。那可不是因為我沒地方可去。一個大活人,還不能上誰家找一間偏房嗎?不是因為沒地方去,早晨的
陽光太刺眼吶。當時太陽光已經漫到了村里,我們家房頂也蓋了一層雪,太陽晃得沒法看呢。特別是村里家家都升火做飯了,我的眼睛酸吶,怕見太陽光,怎麼不忍
心進村子啊。因為怕那清澈的太陽光,我連想都不敢想啊。我是為了讓發酸的眼睛好受一點兒再進村,所以就坐在那兒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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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俊三篇小說 -
譯者:金冉
枯花
開始我只看了他的手。
是戴著戒指的手。我一眼認出了鑲嵌在白金戒指上的青藍色石頭是“阿誇瑪琳”,那石頭不很昂貴,但也不常見。我對鑽石不是很懂,也沒有獨到的眼光。
是的,我沒有理由懂鑽石。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在五星級賓館地下商場做過鑽石生意,現在已經不做了。因為她的好口才我經常去那兒玩兒,可和她聊的那些話與辨別
鑽石的真偽、判斷鑽石質量的好壞等實用性的東西相去甚遠,淨是一些沒用的。如同美人不知不覺的因為自己的美貌而不甘寂寞一樣,鑽石似乎也在干預受其誘惑的
人的命運。對於每顆鑽石背後或悲傷或神秘的傳說,還有那些圍繞名貴鑽石的人們的貪婪,朋友如數家珍,她能用最蠱惑人心的言語講述那些故事,聽的人會馬上陷
入其中不能自拔。朋友似乎並不是為錢,也不是喜歡鑽石,而是被那些故事吸引住,才去做鑽石生意的。
關於“阿誇瑪琳”的傳說,我所聽到的與朋友津津樂道的其他傳說有所不同。她說名貴的“阿誇瑪琳”顏色應是深海的顏色,但這種鑽石非常罕見。她
解釋原因是這樣的:有個年輕人在海上失去了深愛的人,在他的餘生,他用掙到的錢統統拿去買“阿誇瑪琳”,臨死時能裝滿滿一袋了。深海吞噬了他的愛人,他也
同樣把自己的靈魂拋向那海藍色的結晶體。朋友講這故事時口氣很淡薄,故事也很簡短,或許,這種無技巧才可算是達到了極致的技巧吧。雖然我也心不在焉地聽
著,可聽了故事之後,看到石頭的青藍色彷彿像刮鬍刀鋒利的刀刃一樣,冰冷地刺向我的胸口,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錯過了最後一趟火車,我只好到長途客車站看一看。當我氣喘吁籲到達車站時,裡邊已經沒有了落腳的地方,最後一趟車的車票也已銷售一空。離最後一班
車的發車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並且每隔十分鐘就有去往漢城的車,售票口卻說沒票,“啊,原來是周六下午。”我錯過的不是車而是買票的時間。
我來參加娘家侄子的婚禮以後要返回漢城。不管怎麼說,我也是家裡的長輩,侄子竟然就發了一張請貼,連返程票也沒買,我越想越窩火。在漢城沒買
往返票是我的失策,但沒預料到會在婚禮當天返回。我的大侄子因為工作的關係,五年前已在那個城市安了家,每一次我打電話,大侄子都不忘記說讓我一定去他家
看看,所以,我想這次他肯定會在弟弟的婚禮之後留我在他家住一宿。我娘家是老漢城人,但在大哥大嫂相繼去世之後,四個侄子各自找了工作,分散在全國各地。
唯一在漢城找到工作的小侄,也因為和大邱的姑娘有緣分,連婚禮都要在那兒舉行。我覺得如果僅僅因為女方家在本地有勢力就在女方家舉辦婚禮,實在是彆扭,可
因為大侄也住在那兒就不再多想了。小侄找對像不是很挑剔,但特別不順利。他大嫂一直張羅著給他做媒,所以,我覺得最後找的媳婦不是大邱人才怪呢。
舉辦婚禮的宴會廳裡到處能聽到那邊的方言。我本來就因為侄媳婦不會接待長輩而感到不太痛快,這下心裡更覺得憋得慌。我以為婚禮之後會辦幣帛
(注:指婚禮後新娘給婆家人贈送禮物的儀式。),所以是穿著韓服來的,覺得這樣能顯得體麵點兒,誰料侄媳婦已經和女方家打好了招呼:“幣帛可以省略。”侄
媳婦也簡單辯解了一下:“家裡也沒有因為不辦幣帛而感到遺憾挑剔的長輩,所以我們就省略了。”“沒有長輩,姑姑難道不是長輩?”我心裡這麼想,但還是被侄
媳婦目中無人的氣勢壓倒,沒有說出來,我開始四處尋找我的“同夥”。
“天那!他們連幣帛也不搞,還披婚紗幹什麼?乾脆就那麼過算了。這種事我可是頭一次遇見。怎麼說也是有點體面的家庭,能這樣嗎?”
“當然,這實在不成體統。這邊說不搞就不搞了,女方家也真是的。這往小里說是家事,往大里說可是有損我們的傳統美德。”
我想找上年紀的對這事看不過眼的人絮叨這些,藉此也發洩我對侄媳婦的不滿,可一看周圍全都是些陌生面孔。
“姑姑算什麼?充其量不過是出了嫁的外人。”我覺得侄媳婦不給我安排合適的位置,讓我像個局外人,也許就是出於我是“出嫁的外人”的考慮。我對自己沒有了
信心,忽然又覺得公公婆婆都不在了,他們不弄幣帛也許是對的。我能自信的是什麼呢?眼看明年要過花甲,但她們竟然不把我這個長輩放在眼裡,我心裡很不是滋
味。
宴會桌上放著冰雕的鳳凰,在雲霧繚繞之中(宴會廳釋放了乾冰),新郎新娘切蛋糕、開香檳,掌聲、歡呼聲震耳欲聾。在喜慶氣氛達到高潮的宴會廳
裡,我又聽到了那邊的方言,被侄子們欺負的感覺馬上變成了被說那邊方言的人孤立的慘淡的孤獨感。我穿了在女兒婚禮上曾經穿過的粉色韓服,那韓服不知有多
寬、多肥,彆扭極了。不僅如此,因為走路時拖曳在地上,還要小心照顧著。也不是什麼重要客人,卻穿著別人看一眼不夠,還必須看兩眼的衣服,就像受罰一樣。
我小心翼翼地夾菜,食不知味。
“對啦,姑姑您買了幾點的票?”
坐在我旁邊一直對我不管不顧,忙著給自己的孩子餵飯的二侄媳婦用平靜淡然的眼神望著我,但我沒有覺察出她關心我的初衷。
“票?什麼票?”
“回去的票呀!哎呀!是不是沒有預訂?今天可是星期六。”
我沒回答她,眼睛不停地在人群裡尋找應酬客人的大侄媳婦。但在我之前迅速找到她妯娌的二侄媳婦就像出了什麼大事似的,替我擔起心來,我仍然在那兒像個傻瓜似的慢騰騰地切牛肉吃,似乎並不為怎麼回家操心。
“還不遲吧,現在趕緊去買……”
大侄媳婦一邊看表一邊說。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表示我當天得回去。哪怕她出於禮貌嘴上挽留我住一宿,也不至於讓我這麼失望和寒心,我好不容易忍住沒讓眼淚流出來,趕緊把大概切好的牛肉塞進了嘴裡。
“姑姑您慢點吃吧,不是還有時間嘛。”
“也不是。從這兒到車站也得一會兒。”
“我們回去的時候,捎姑姑一程吧。不能留下來幫嫂子收拾真過意不去,可是怎麼辦呢?還是我們先走吧。”
“可以嗎?你考慮得真周到,留下來也沒什麼活兒可干,你把姑姑送到車站就是幫了我大忙。那麼,拜託啦。”
把我撇在一邊兒,大侄媳婦和住在蔚山的二侄媳婦旁若無人地說著。住蔚山的老二看樣子是自己開車來的,那車是稍舊一點兒的“愛可塞兒”。除了新郎新娘之外,侄子們和媳婦們一起送我們到了車旁,侄媳婦領著孩子們坐後邊,我坐副駕駛的位置,仔細地端詳著侄子的臉。
“看什麼呀,姑姑?”
“你好像最像你父親……”
“小時候大家都說我隨姥姥家的人。”
“不對。”
我也沒十分的把握,但還是頑強地否認。
“很久沒有見衡錫啦,我還以為這次他能陪姑姑來呢。”
“碰巧出差到國外了,他媳婦也得上班。”
“你什麼時候去國外出差呀?”
後邊傳來目中無人又唐突的聲音。
“怎麼,你想獨守空房嗎?”
“我也想少參加這樣的活動……”
“你看你,親兄弟和表兄弟一樣嗎?”
嘴上雖這麼說,侄子的嘴角卻掛著微笑,似乎在說,我媳婦真可愛。
“也沒什麼不同,我也沒得到禮單呢。嫂子是不是沒讓老四他們準備禮單,我嫁過來的時候,可一樣也沒省。你瞧瞧我,是不是長得特討人嫌?”
“好啦,好啦,我看著順眼就行,管別人幹什麼?”
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一直說到車站,我都沒有插嘴的份兒。在大邱站因停車場車滿,管理員吹著口哨,不讓進入。他們似乎終於找到了擺脫我的藉口,把我
像行李一樣卸下來後馬上走了。我能想像出他們倆夫唱婦隨高興的樣子,我也同樣有種被解放的感覺,不用再看他倆的所作所為,讓我長舒了一口氣,反倒不擔心能
否買著票。衡國、衡錫哥倆和他們的媳婦在我面前從來不會這麼沒大沒小,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就覺得好多了。
“新村號”的票已經售完,“木槿花號”也只剩下站票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把緞子質地的裙下擺握在手裡,急匆匆地跑進高速客車站。往常沒注意,可今天覺得這裙
子好像忽然變肥、變大,誇張點講,足夠五六個人坐在上面打撲克牌,身上還不會粘一丁點土。所幸,高速汽車站離火車站不遠。我去的時候,還雄赳赳氣昂昂的,
但一看汽車票也沒得買,就不能不垂頭喪氣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污濁的空氣,當地方言混在一起,大家都像在吵架。和這些相比更讓我不能忍受的,還是我那件粉紅色的韓服。為了換掉這怎麼看怎麼扎
眼的韓服,我今天再怎麼也必須回家。或許我臉上流露出這樣暗淡的心情,有人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我只點了點頭,他告訴我,不應該站在售票口,等也是白等,應
該去乘車的地方。要是一個人,在汽車臨出發之前,也許就能坐上事先買好票而沒趕上車的乘客的座位。天無絕人之路,在這種亂糟糟的地方,還能有這樣的招數,
我沒來得及好好謝謝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給我提供這樣寶貴信息的人,就跑到坐車的地方去了。
但是聰明人不止我一個,在等坐車的地方,心存僥倖等待空座的人另外排了一個很長的隊。幸虧不是用吵架或夾塞的方式,而是按順序坐,倒讓我感到
了一絲安慰。十分鐘一趟的車在我看來不能再慢,但每次都有一兩個人弄到了座位。可是今天之內能夠離開這地方的希望正在變得渺茫,因為車長每次都把優先權給
了那些沒趕上車的人,而不是我們這些沒買著票的人們。我沒耐心去等待那渺茫的幸運,我穿的緞子上衣尤其使我焦躁,從前的綢緞穿在身上既暖和又貼身,可現在
的緞子不知為什麼起點兒風就往裡灌,再加上乘車場在室外,秋天的夕陽一落山,氣溫的變化非常明顯。
我跟排在我後邊的小姐做了去衛生間的手勢,讓她幫我留個位子。
“進候車室說不定就會有什麼辦法。客車公司如果有良心,星期六下午就應該加幾趟去漢城的車次。和我差不多遭遇的人也許可以一起向汽車公司呼籲。”想到這兒
渾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勁兒,我飄舞著裙擺一進候車室就發現不可思議的幸運等待著我。對面出入口處,有位老人手裡舉著兩張票往售票口方向走去,我立刻明白他是
過來退票的。車票,那是我做夢也想得到的。我馬上擋住老人的去路問是去哪兒的票。
“是去漢城的,三十分鐘以後出發。”
“大爺,那票賣給我吧。多少錢可以呢?”
“我要是去退票口也能退全額……”
我的原意是可以加點兒錢,但老人看到我一邊打開錢包,一邊說話的急切樣子,以為賣不了原價,戒備地攥著票。我說可以按原價買,他卻說必須兩張一起
買。他覺得賣了一張,另一張還得去退票口退,麻煩。買下兩張也沒有問題,那一張我可以去退,沒等我開口,有一隻手伸過來,“和我分一張吧。”是戴著“阿誇
瑪琳”戒指的手。我沒來得及細看他的臉,因為騰不出工夫,也沒什麼好奇的。我手裡握著一張高速客車票,就如同拿到了中獎的彩票,心裡激動不已。
我為了放鬆一下緊張心情,也為了慶祝我的好運氣,到自動販賣機那兒買了杯咖啡。餘下的半小時對喝咖啡來說是不多也不少的時間,在候車室能找到
座位簡直不敢想像,但在角落裡靠牆喝著暖暖的咖啡,心情也還不錯。我也無暇顧及自己的穿著與靠牆喝咖啡的姿勢多麼格格不入。咖啡的濃香使我的舌根酥酥麻麻
的,我也許不是在品咖啡的味道,而是打開記憶之門回味有關“阿誇瑪琳”的傳說。
發車前五分鐘我上了車,靠窗坐下了。他在臨出發前才上車。我沒有正面看他。他脫下卡其色風衣放到行李架上,我瞥見風衣裡子有“倫敦霧”商標。
風衣精細的做工和脫俗的樣子,給人的印像還不錯。獨自坐高速汽車時,最令我左右為難的是,坐在旁邊的人不停地喝牛奶或是吃麵包、桔子之類的東西還讓你吃,
至少我不用擔心發生那樣的事了。但那時,在我意識中的“阿誇瑪琳”和“倫敦霧”還在各自不同的角落裡。車窗外的夜幕從霧色變成了淡淡的墨水的顏色。汽車終
於把大邱的霧色拋在後邊,進入了高速公路。他翻報紙時不小心碰到了我肩膀,“對不起”,他語氣鄭重卻不失溫柔。我沒有正眼看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沒關
係。我沒仔細看,但他拿著報紙的手所戴的戒指映入了眼簾,那戒指與骨骼粗壯而有力的男人的手很相配,簡潔厚重的設計也很耐看。我竟然對別人的衣著打扮和首
飾發生了興趣,並且有些心潮起伏,這連我自己也感覺很意外,我不想再往下想了,所以把椅子往後靠一靠,閉上了眼睛。甜甜的睡意在腦海裡打轉,一天往返了相
當長的路程,應該身心俱疲,但對他的好奇一直牽動著我的神經,讓我無法入睡。
我裝作從熟睡中驚醒的樣子,挺起上半身想望一下窗外,但玻璃上有霧氣看不清楚。我想用窗簾擦掉霧氣,這時他遞過來一團面巾紙。我還是沒說謝謝,只是點了一 下頭表示感謝,接過面巾紙擦了玻璃。窗外是一片曠野,沿途上以五百米為單位寫著離漢城距離的路牌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了又消失,可我更想知道的是剩下的時間。 但是在星期六下午,把距離換算成時間似乎沒有什麼意義。 “馬上就到金剛休息所。”他跟我搭話,我只是簡短地說了聲“啊,是。”表示我知道了。
車在金剛休息所停了二十分鐘,他下車後,我耽擱了一會兒才下了車。廁所不髒,但地上有很多水。我上廁所時,有人還在那兒潑水,“這也叫打掃?
弄得滿地都是水。”裙子不好擺弄讓人煩躁,我走到外面,想找剛才那輛車,看到站在路燈下喝茶的他在沖我微笑。那微笑沁人心脾,我趕緊避開了他的視線。他站
著的姿勢就像電影裡最後一個鏡頭使人印象深刻。他在藍色襯衫上面穿了件葡萄酒色的V領毛衣,在胸前隨意繫著綠豆色的毛圍巾,他的打扮和新生代歌手相比也毫
不遜色,與他的銀髮也很相稱。我趕緊把提到膝蓋的裙子放下來,一臉不痛快地往汽車的方向邁起了小碎步。自己在沒有水的地方做了淌水過河的樣子,這令我覺得
非常生氣、丟臉。
我坐在汽車裡繼續凝望著窗外的他,他不僅很時髦,對體形似乎也花了不少心思。肚子沒有鼓出來,腿也修長,步伐很矯健。我看了一眼整齊地疊放在
行李架上的他的風衣。雖不是相同的牌子,但我也有一件不錯的風衣。
“要不是那要命的幣帛,我也會穿著那件風衣來的,那麼,我至少會比現在看起來年輕十歲。”
我不知不覺想像兩人都穿著風衣,身上帶著清新的寒意,到氣氛高雅的酒吧喝洋酒的樣子。我能夠這麼想像肯定是與“阿誇瑪琳”有關係。不,也許是
因為認識一家能夠展開這種想像的酒吧。有段時期我經常出入朋友那位於酒店地下商業區的鑽石店,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許多,但也不十分年輕。那時整天忙著伺候
上班的老公、給孩子輔導功課,對走過的日子有些自豪,又有些失落,那麼應該是過了四十歲吧。心靈感到空虛之後,我看著各方面成長得不錯的孩子,事業有成的
老公卻提不起精神。有了這種情緒的困擾,就覺得渾身上下都沒有勁。忽然有一天,有點閒錢的朋友開了鑽石店,我不買什麼卻成天往那兒跑,也與這種失落的心情
有關。我們對只剩下衰老的年紀懷著恐懼的心情,覺得年齡的增加比死還可怕。
那時從那鑽石店去往“飯店一條街”的拐角處有個叫“卡薩諾瓦”的酒吧。我們偶爾在那兒喝一杯紅酒或雞尾酒,並非覺得酒的味道特別,而是感覺那
家的氛圍十分幽雅。剛開始覺得兩個女人去喝酒有些不好意思,也覺得對老公們不好交代,就把他們也叫出來一起喝,他們倆也是同學。
“今晚有些心煩意亂,給我買一杯酒好嗎?”這樣的撒嬌對我老公和同學的老公都行不通。如果換一頓罵我們也許會乖乖地回了家,可他們都大方地說,晚上已經跟
人家約好了,讓我們倆去。男人們的中年看起來比我們還慘淡,和他們在一起我們也倍感淒涼。老公們也對我們不管不問,讓我們本來就缺少自信的年齡顯得更微不
足道,以這種心情去氛圍高雅的酒吧,喝富翁朋友給買的酒,享受那種氣氛,就像戴著借來的別人的鑽石赴豪華酒會一樣,讓人心酸,但又是一個不能拒絕的安慰。
當時我們更喜歡的不是紅酒或威士忌的味道,而是那家的氛圍。提起那家的氛圍,不得不說那家的老夫妻常客。斯文莊重的老紳士和老夫人每次都坐在吧
台邊的長椅上。沒有椅背,腿卻很長的椅子就像他們身上昂貴的手飾一樣與他們很相配。酒吧里專為戀人們準備的光線暗淡又安靜的座位很多,但是他們每次都坐的
那個座位雖然光線明亮、反而顯得很隱秘,他們先坐下後,其他常坐在吧台附近的人們也會挪地方,因為他們所散發的隱秘感有種安詳,讓人們不忍去破壞。
儘管這樣我們寧願相信他們倆是戀人關係,但那是我們的願望而已,到最後我們也沒搞清這二人真正的關係。我們喜歡在黑暗角落裡觀察倆人的舉手投足。
我們就像看電影,如痴如醉地看著長相英俊的服務生給他們端來奶酪和點心,或給他們斟滿琥珀色威士忌的水晶杯裡放入冰塊兒。我們聽不到他們說什麼,看不到兩
人的表情,但人到老年還能保持這番風度,自然令我們感到安慰,也成了我們憧憬的對象。兩位老人幾乎只用舌頭舔一下酒杯,卻頻頻碰杯。看到他們輕輕碰杯,我
又有了平時從未有過的想法:人與人之間是否到了那個年紀才會真正的和解。
那時我的生活還算穩定。可夫妻間、親戚間、母子間不時傳出不和諧音符,我覺得這一切就像過早找上門的關節炎一樣讓人著急和心煩。現在回過頭來
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當時覺得十分嚴重。朋友也常對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活著,我也用一聲聲嘆息表示同感。我們極力美化那對老夫妻,可能也是為了掩飾我們
內心的失落和對即將到來的老年的恐懼。朋友的鑽石店倒閉,我們的好時光也到了頭。幕布本該徐徐降下來,給人留下一絲惋惜和遺憾。難以置信的是,富翁的倒閉
發生在一瞬間。朋友的老公破產後跑到國外,朋友獨自留下來,為了還債,把鑽石店盤給了別人。過了幾天乞丐般的日子之後,她沒和我道別,便隨老公移民走了,
我也手忙腳亂地重新投入到我的生活,我一邊感謝自己徬徨的這段時間,家庭還完整的事實,又變成了與從前毫無二致的好主婦。
不出入那家酒店似乎有幾年時間了,曾經的一切彷彿發生在遙遠的昨天,也像是前幾天的事。
“卡薩諾瓦”還在原來的地方嗎?即使“卡薩諾瓦”隨著歲月的流逝和老人們一同消失了,但幻想仍在,我夢想著和他在異國情調的酒吧用美麗的水晶杯乾杯。因為
往事,所以我一直盼望著有這樣的機會,但苦於沒有同伴沒能如願。他給我遞過來了紙杯,是薏米茶。我這才看著他,對他說了聲謝謝,仔細看著他的臉。他五官端
正,臉上沒有贅肉,顯得十分剛毅,目光也溫和。我彷佛能聽到我心跳在加速,誰能相信這把年紀還能有這樣的感覺。
過了金剛休息所,車開始緩慢前行。司機沒和乘客們打招呼就離開了高速公路,所以路上也看不到標著離漢城多少距離的標誌牌了。不知是國道還是司機熟悉的近 路,汽車一直在黑暗中行駛,偶爾出現類似縣城一樣的能看到燈光的地方。每當此時,我總想找到能夠說明窗外是何處的線索,便使勁朝外看,他也不忘給我遞面巾 紙。小縣城的商業街也都掛著“漢城美髮店”、“明洞洋服店”、“德國麵包房”的牌子以及“義政府泡菜燉湯店”,“英才讀書室”之類的招牌,所以僅僅看這些 招牌,我難以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一直行駛在原野和山路,偶爾看到那樣的招牌並不能讓人感到高興,反而懷疑是不是在做夢,沒有現實感。我一直感覺到車不是 前進而在原地打轉時,車駛進了像漢城一樣繁華的城市,從馬路上駛過的車牌看,我知道是到了大田,這時,已接近十點了。
“大田?車還是在往漢城去呀。”
這一次我先搭了腔。
“那您一直以為是去別的地方嗎?”
“不走高速公路讓人挺不安的。我在想是不是熬夜地趕路也到不了哪兒。”
“沒有終點的汽車……有意思,比我的想像更有詩意。”
“您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這個車上也許有身負重要使命的人物或攜帶巨款的人,不相干的人也一同被劫持到某個地方。”
“客車司機如果聽到了我們說的話,肯定會說什麼糟糕的人都有,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他可是為了早點到漢城而在陌生的路上辛苦呢。”
“醒著本身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您看看,別人睡得有多香,像那些人相信司機自然能把我們平安帶到目的地,就不會想那些沒用的。”
聽了他的話,我這才發現其他人的確都早進入了夢鄉,醒著的只有我們倆,但不知怎麼因為這個我更加興高采烈。
“您家在漢城?還是在大邱?”他問道。
“我是去參加娘家侄子在大邱舉辦的婚禮。”
“怪不得您穿著韓服。”
“對,婚禮上行幣帛之禮,還得有個長輩的樣子,所以穿了韓服。”
我故意沒講幣帛省去的事,但總算能對與長途旅行格格不入的韓服進行一番辯解,心裡痛快極了。
過了大田之後,路開始堵得更厲害,午夜時分車才到了漢城。一路上別的乘客們繼續睡著,我們倆繼續醒著,像年輕人一樣不停地說笑。我們一概不講“
六·二五”(注:指的是朝鮮戰爭。)時有多大,受了多少苦,去哪兒避難之類老掉牙的故事,淨聊一些老片、喜歡的演員和音樂、美味又氣氛好的餐館,和一些人
們關注的事情。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能言善辯、性格開朗、博學智慧,這讓我感到很滿足。但我們並非對每件事都意見相同,我們激動地說起經歷維新時代或軍事政權
時代,以致認為那是多麼的恥辱的年代。但是當他提到被他視為家人的珍島狗,我就像連聽“狗”字都能過敏的人,表示出了驚嚇和厭惡。這一切再有趣兒不過了,
不然怎麼能在午夜到達漢城時不覺得時間過得那麼快呢。
偶爾有幾輛市內公交車駛過來,地鐵已過了時間。從高速客車上下來的人們幾乎都在出租車站排著隊。夜晚空氣冷冷的,他把風衣脫下來披在我肩膀上。我沒有拒絕,非常溫順地把身體蜷縮在風衣裡邊,早已把年齡拋在了腦後。
“您家在哪兒?”他問我。我回答說在高德方向。
“怎麼這麼巧,我們住在一個小區。”那不是一個很特別的小區,但他也住在那兒,怎麼能說是一個平常的地方呢?我的心像少女一樣突突亂跳,不禁聯想到了小區
周圍那美麗的樹林和散步路。我們很自然地坐了同一輛出租車,雖然是同一個小區,但他住的樓離我們家還是有一段距離,他先送我到家門口,並遞給我一張名片。
高中生住的二樓燈還亮著,讓人感到欣喜,那個學生我見都沒見過,他的媽媽——二樓女主人看起來人品不錯,所以我交稅費和去銀行取錢都沒少麻煩她。她曾說家裡有高三學生,所以電費比我家多一些,這樣我才知道他家有個高中生。
我們家是三層樓,當初設計時就想把一二層租出去。作為房東,我住在三樓,與其他層各住兩戶人家的設計不同,我住的三樓是按一戶設計的,有一百二十
多平方米,一個人住顯得空曠了一些,但在午夜時分,一個人開鎖進房門的感覺一點兒也不淒涼,反而覺得心里挺甜美。雖然一個人住,但客廳裡掛著一家十四口的
全家福。這是大兒子去美國分社之前為留念而拍的照片,有半個門那麼大。我們夫婦和老大,老二和女兒每家四口一起照的。我的老公先走,但差不多時間我又添了
一個孫子,所以我計算的家人依然是十四口。新添的孫子在美國出生,我沒有見過,大兒子不心疼電話費每週都打來電話,有時讓我聽聽小孫子呢喃的聲音。離我不
遠的女兒和住在分堂的兒子也每天都打來電話問候。電話線就這樣把我家與我的血脈緊緊連在了一起,他們也是我生活的力量。打開玄關門玄關里的燈就自動亮了,
燈滅之前我開了客廳的燈,像往常一樣向全家福微笑致意。屋裡的空氣,就像我剛脫下來的衣服一樣熟悉,我呼吸著屋裡的空氣,看了看他的名片。簡單的名片上什
麼頭銜也沒有,只寫著名字以及住宅、辦公室電話。我不是很了解他。但我覺得他的名片本來就應該如此,並且對此也產生了好感。我對他的職業不是很好奇。
眨眼間到了深秋,從三樓望下去,小區周圍的楓林也十分壯觀。聽說雪嶽山一些地方已經過了賞楓葉的時節。
“他牽著他俊美的珍島狗散步是在一天中的什麼時間呢?”他說因為狗身量不小,在樓房避開左鄰右舍的耳目有些困難,所以與住在獨幢樓的老二輪換著養。他還
說,他一直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沒做過違反法規的事,可因為這隻狗還違反法規,所以見到鄰居大嫂們總是抬不起頭。他應該是很有生活情趣和善良的人,他似
乎也很通情達理,他的名片靜靜地躺在電話機旁。我從沒告訴過他我們家的電話,可電話鈴響時很多次我都猜想是他。電話應該是知道號碼的人打過去,但我沒有打
過。從來沒有猶豫過打還是不打。他知道我們家地址,但那對實現我的期望——與他重逢,沒有幫助。因為如果他知道我們家住哪兒,因此來造訪,就與他的紳士風
度不協調。所以我這邊應該有所行動,讓人意外的是,這種機會來得那麼快。
獨自留在老家生活的二媳婦的母親,我的親家母去世了,他們全家都去了那兒,孫子們養的小狗便寄養在我這兒。狗小得像個布玩具,一把就能握住,每次動彈都不 像在用自己的力氣,毛茸茸的身上藏著使它動彈的弦。因為不太像活的動物,所以我也沒什麼討厭不討厭的就留下了。但他們把狗託付給我時,卻沒交待應該餵什 麼、在哪兒拉,怎麼照顧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可能因為突然發生變故而忙亂得無暇顧及那些瑣事。我想試試看,打開廁所門,結果小傢伙竟會自己上廁所,我覺得挺 神奇。但問題是它不吃東西,牛奶、餅開、粥統統連味兒都不聞掉頭就跑。再這樣下去該讓人家說是我餓死了狗,我想盡辦法還是不行,於是去找高三媽媽商量。她 說小狗可能一直吃什麼飼料吃慣了,她說第二天上街時會去專門賣動物食品的地方打聽打聽。那天晚上我把剩飯剩菜倒在湯裡拿到了它跟前,我以為它一定又會歪著 腦袋不肯吃,誰知小狗急不可待地吐著舌頭開始舔湯水。我想,“這就對了,人都是一頓不吃餓得慌,何況你這個小東西呢?餓得難受了吧,別再挑食了,挑也白 搭。”我正得意地笑的時候,狗突然像被針扎了一樣,痛苦地尖叫,拼命掙扎。我來不及考慮什麼原因,只是一個勁兒地擔心,這下沒臉見老二夫妻了,還有那個和 小狗親得不得了的孫女,我急得快要瘋掉。我想請教別人該怎麼做,首先想到了他。我用顫抖的手撥了電話號碼,聽到他的聲音我無法自製,話也說不好。但他還是 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立刻開車過來,迅速把狗送到附近的寵物診所,這一切沒花多少時間。
看到趕過來的他我又想哭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眼淚,他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在獸醫診治的時候,小狗一直哀鳴
不斷,我也靠在他懷裡捂著耳朵抽泣著。自己也覺得自己像在演一出拙劣的戲,但我的哭泣一直沒有停。獸醫給我看從小狗的喉嚨裡夾出的魚刺,說狗病了陪著哭的
小孩兒他沒少見過,可老太太還是頭一次。
小狗安然無恙,沒過幾天就回了自己的家,我當然也沒什麼可留戀的,因為我不曾喜歡過狗。但是從小狗在我家時打電話問候小狗開始,我們的電話聊
天變成了見面喝一杯茶。為了見他,我早晨出去散步,下第一場雪的那天,也終於在類似“卡薩諾瓦”的氣氛高雅的酒吧碰杯喝了威士忌,那次是我買單的。後來他
在非常古樸的木路酒家買了米酒回請我,那是個不亞於西式酒吧的很氣派的地方。我請他吃韓食,他下次就請我西餐,我請便宜的,他卻請貴的,但我們之間並沒有
為了省去負擔的協議之類的東西,我們相互有默契,視乎心情而定。我和他那條俊美的珍島狗也混熟了,偶爾還載著它一同出去兜風。我第一次感到漢城近郊竟有那
麼多美麗的景色。自從為了小狗流淚,我發現自己變得十分“狡猾”,因為我發現新的美麗景色,又會歡呼,又像十六歲少女那樣蹦來蹦去。我發現我內心深處有著
像乒乓球一樣輕浮、敏銳而有彈力的東西。我不是沒有演戲的嫌疑,但內心感受到了淺薄的愉悅,像遊戲般的快樂。沒有真實感,什麼都能隨心所願,這一切不能不
說是夢幻。
以致於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天,我正在洗澡的時候來了電話,我家的臥室有個電話機,客廳也有一個,我當時還沒有子母機。這時,可以一絲不掛地
從容走出去接電話也是獨身生活帶來的方便。浴室和臥室是連著的,電話放在梳妝台旁的門櫃上。我怕身上流下來的水弄濕地板,在腳下舖了浴巾去接電話,講電話
的時候,我忽然發現鏡子里站著個老太太,我嚇得差點兒喊出聲來。梳妝台是我嫁過來時帶來的舊式梳妝台,鏡子不是很大,卻能把我的下半身照得清清楚楚。我懷
了三次孕,養過三個孩子,其實是生了四個,養了三個,第三次是雙胞胎,其中的弟弟周歲之前夭折了。不光懷過兩次孕還懷過雙胞胎的凸起的下腹,就像沒擰好的
絲綢一樣難看,有很多皺褶,還下垂著。這不會是一兩天發生的變化,但那種醜陋之所以使我受到很大刺激,是因為平常浴室霧氣騰騰的鏡子照出的我的上半身還說
得過去。也不排除我不管是泡在浴盆裡還是從浴盆裡走出來都只看想要看的地方。那時,我用腳下的毛巾慌忙擋住醜陋的部分,下了決心:“到死的那天,即使是鏡
子我也不會讓你再看到的。”
聖誕節我為他準備了圍巾,他為我準備了絲巾。兩件禮物都比較新潮,我們考慮的是怎樣給對方一個驚喜,而不是實用價值,這一點我倆很相像。但是
不同之處也許更多,我沒有問他,但他卻主動告訴我,給女人送禮物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隔了三年的時間,他還輕描淡寫地說三年前妻子去世了。其實在我們走得這
麼近的時間裡,有很多機會可以流露彼此是鰥夫寡婦,但是提到確切的時間這還是第一次。我以不感興趣的口吻改換了話題,我覺得交換禮物不一定還要交換身份證
明書。
一年之後我已是花甲之年。生下來那一年的六甲轉一圈回來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做六甲”並不是讚美之辭(注:在韓國語裡“做六甲”有犯癡呆症的
意思。),但孩子們都想在我面前提“六甲”的事。春節那天,大兒子打電話給我拜年也提起了過六甲之事。大兒子讓我去一趟美國,以此代替過六十大壽。他們好
像商量好了只要我同意七十歲時給我補辦壽筵。
“是啊。花甲不用你們操心,不用給我操辦什麼壽筵,也不用補辦,也不必說那什麼來補償,我不會放在心上的。還過什麼六十大壽呀?讓人心煩意亂的……”
我以不感興趣的口吻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是客氣,我從內心真不想操辦花甲。
“所以,您不用心煩,咱們一起出去旅遊一趟吧。我先請了假,去歐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一起去歐洲吧。我們呆在這兒的時間也只剩下一年了,錯過這樣好的機會您會後悔一輩子的。”
兒子的口吻像是在逼我。他的心情我也能理解,自從兒子去美國分公司,就一直想讓我過去看看,但如同我不願過六十大壽一樣,我也看不慣因為子女在國
外,就婆家一幫人娘家一幫人地就像撿到了什麼大便宜輪番坐飛機。我未置可否地掛斷電話,打國際長途每次都是怕兒子多花錢我先掛斷電話。
花甲不僅對我本人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也讓子女們也非常操心。我不願意去旅行,他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希望操辦慶祝一下,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們為打 探我心裡的想法而絞盡腦汁,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他們怎能知道呢?我心裡覺得可笑,但心情還不錯。天底下哪有父母不希望子女孝順呢?看著孩子們 為我著急,其實我心裡還是很欣慰的。充當情報員非女兒莫屬,是長女又是同性和我歲數也差得最少,所以我們倆溝通起來更方便。女兒從小性格穩重,我對她就像 朋友一樣,兒子們也尊重他們的姐姐,有什麼事都和她商量,她無法忍受對她隱瞞娘家發生的任何事情。
那種習慣讓她對這件事也插手干涉。她隱約知道媽媽有男朋友的事,後來才開始懷疑。在我們這個社會,除非從天上掉下來的種,否則便不能逃脫像網
一樣縱橫交錯的血緣、學緣、地緣等關係,既然女兒下決心打聽,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部分都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女兒面前了。他是去年退休的地方大學的教授,和
曾經教過韓國史的退休教授們一起創辦了一個小小的研究所,妻子死了三年……這些我也大概知道一些,但夫妻倆特別恩愛,除了住著的房子另外還有一處房子,在
農村有點地;一起生活的大兒媳是富人家的女兒,貌美並且聰明,關於這些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女兒對他的大兒媳非常了解是因為長女和她同歲。她們從小在漢城長
大,雖說從沒同過校,但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漢城從小學念到大學,通過什麼渠道肯定能扯上點關係。打聽到這些之後,女兒一臉嚴肅地問我,和那老頭怎麼打
算的。這態度像在教訓在外邊不正經的女兒。
“你說那老頭?”
“那,你還指望我叫他什麼?誰讓他打我媽媽的主意?”
看到女兒眼眶裡的淚水,我後悔自己不該一開口就站在他一邊。實際上我和他的關係,談不上被子女們發現後會發生什麼變化。
“誰打誰的主意?你不怕被人聽見?”
“衡國、衡錫還不知道嗎?”
“知道又怕什麼?”
“媽媽也真是的,他們知道有什麼好處,您再上年紀就,這件事就會成為他們嘲笑你的把柄。”
“你的嘴緊一點兒,他們怎麼能知道啊?”
“知道了,我把嘴縫上什麼也不說,您自己多加小心不要說出去就行了,子女們也要面子的呀。”
女兒又在“越位”了,像在對不正經的女兒說,“我不會對你爸說,你自己看著辦吧。”但女兒的干涉並沒就此結束。也許是因為我們倆沒有遮遮掩掩,也
沒有試圖使我們的關係與從前相比有所變化,或許更大的原因是從他們家傳出來的信息。他的兒媳是女兒最要好的高中同學的大學同學,再加上他的兒媳婦和我女兒
住在同一個小區。她們之間一旦有了聯繫,只要有心去打聽,雙方就像成了親家的兩家人沒有秘密可言。女兒的朋友充當中間人,自稱自己對雙方情況瞭如指掌。她
也許在傳遞信息時有所誇張或歪曲,但對神經緊張充滿戒備的女兒來講,陸續掌握到的那邊的條件也算不錯,她不時還沒大沒小地說,媽媽實力不差之類,當另眼相
看的玩笑話。有一天她很嚴肅地問我。
“媽,你愛趙博士嗎?”
那時,我正在喝咖啡,被她這麼一問,我笑嗆了,差點打翻拿在手中的杯子燙了手。我感到好笑的是“那老頭”竟變成了“趙博士”,其實他很討厭別人這
麼叫他。有一次他和偶然遇見的年屆中年的學生打完招呼說,“以前的學生都叫老師、老師,感覺挺親切的,可現在的人們都喜歡叫教授、博士,讓人感到生疏。”
他的性格很有些怪僻。
“媽,什麼事那麼好笑?”
“'老頭'變成了'博士'難道不好笑?”
“看媽媽高興的樣子,是愛他的,對不對?”
女兒邊說邊撇了一下嘴,但不是那種厭惡的表情。但是,女兒分明有一些失落,就衝這一點,我也必須表明我的態度。下決心不再沉浸在這種狀態裡,也許會比看到女兒失落的表情更痛苦幾倍,但是總不能逃避現實。
“那老頭”變成“趙博士”後不久,女兒說她已正式和他家兒媳婦打了招呼。是女兒的朋友安排見的面,見過之後才發現和那兒媳婦挺面熟,好像在超市等地方經常
碰見過。我能感覺到,女兒不通過中間人,直接接觸他家的人,這表示女兒對那邊有好感,我看著越來越喜歡替他們家說話的女兒,心裡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媽,是不是因為衡國衡錫他們所以定不了。如果是這樣,您放心,我一定能說服他們,又讓您不丟面子。”
她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周密的預謀,如此這般地“肆無忌憚”,我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一定是他的兒媳婦在積極促成這件事,想到這些我不免替他難過了一陣兒。
“怎麼,你想把你媽給嫁出去呀?”
“您不是愛他嗎?您兩位不是因為生活困難,也不是子女不願意侍奉。是因為愛而結合,多浪漫啊。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會替媽媽辯護,為媽媽自豪的。”
我呆呆地望著口口聲聲談“愛情”的女兒。心想,“小樣,還懂什麼愛情。愛情有什麼特別的?人生本身就是愛情。”我雖然心裡滿不在乎,心情卻壓抑得很。
他的兒媳不知不覺間也成了我和他的話題。我問他:“那外套是買的嗎?顏色太跳了。”他就告訴我是兒媳給買的,“最近兒媳總是想方設法把我打扮得年
輕一點,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靦腆地撓著頭說。未曾謀面的他家的兒媳總能成為我們談話的主題,使我覺得壓抑。之後,他說兒媳想在家裡招待我,不知什麼時
間合適,讓我決定。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要和他發脾氣,我差點說,以後少提你那個兒媳婦。他並沒有強迫我馬上回答他,可他的表情實在顯得很卑微,雖然他的臉
上還散發著護膚水清新的味道。他家兒媳向女兒也傳遞了同樣的信息,女兒也不問我有什麼想法,就替我擔心穿什麼衣服才能不被他的兒媳看不起。
未完續篇及其他小說譯文出處:http://qkzz.net/magazine/1006-1142Y/2006/01/334134_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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