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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下

 
內容簡介
赫爾曼·黑塞(1877-1962),德國作家,194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在輪下》是作者的早期作品。


小說敘述的故事是:主人公漢斯自幼聰穎過人,勤奮好學,被大家視為神童。他被送入一個神學院學習,受大家庭和社會的影響,他功名心切,在與世隔絕的學校裡拼命學習,沒有半點空閒,身心健康受到損害。同學赫爾曼生性倔強,蔑視功名,為學校不容;而漢斯覺得只有赫爾曼才是知己。漢斯用功過度,身體衰弱,成績倒退;學校把這些歸罪於赫爾曼。


赫爾曼被學校開除,漢斯更感孤單,不時受到老師的訓斥和同學的恥笑,之後得了神經衰弱症,使他無法繼續學業,只得返回家鄉當鉗工為生。社會的歧視和生活的失意使他覺得彷彿跌在無情而龐大的車輪下。


這是一部控訴德國舊的教育制度的小說,被認為有濃厚的自傳色彩。

 
作者簡介
赫爾曼·黑塞(Hesse Hermann1877-1962),原籍德國,1923年入瑞士籍,以後長期在瑞士隱居鄉間。他被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後一位騎士,其代表作《荒原狼》(1927)曾轟動歐美,被托馬斯·曼譽為德國的《尤利西斯》。 1946年,由於他的富於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了一個範例,獲諾貝爾文學獎。

 

第一章 

    
掮客兼代理商約瑟夫?吉本拉特先生在當地同胞中間絕無特別突出或與眾不同之處。他和旁人一樣,身材魁梧健壯,經商才能平平庸庸,對金錢還抱有一種實實在在的、出自內心的崇拜。再就是:他有一幢花園小洋房,公墓裡的一塊家族墳地,一種帶點自由化、已變得很空洞的宗教信念,對上帝與官廳應有的敬仰和對資產階級禮儀鐵的戒律的盲目服從。他酒喝得不少,但從未醉過。他順帶做些不是無可非議的買賣,但決不超出規定所允許的限度。他罵窮人是餓鬼,罵有錢人擺闊氣。他是市民協會會員,每星期五都去鷹社玩九柱戲。此外,每逢烤麵包的日子、試食會餐和品嚐香腸湯也都少不了他。他工作時抽的是廉價雪茄煙,飯後和星期天也抽一些好的。


    
他的內心生活屬於庸俗的。如果他有什麼情操的話,那也早已蒙滿了灰塵;其內容不外乎傳統的、鄙俗的家庭觀念,對自己兒子的自豪感以及興致來時請窮人喝喝酒而已。他的智慧才能不超過一種天生的、界限分明的狡猾和盤算之道。他的閱讀範圍只限於報紙,為了滿足他藝術享受的需要,觀賞市民協會一年一度的業餘愛好者演出,間或看一次馬戲,也就足夠了。


    
他可以和任何一位鄰居調換名字和住房,也不至於引起什麼變化。他的內心深處,他對於任何超群出眾的力量和人物所持的永恆的懷疑態度,以及出於嫉妒而對一切不尋常的、比較自由的、比較精細的、有思想的事物所抱有的那種本能的敵意,也都和本城所有其他家長一模一樣。


    
關於他,說得已經夠多了。只有深刻的諷刺家才有能力來描繪他這平庸無奇的一生,及其未被意識到的悲劇性。但此人有一個獨生子,我們要談的是他。


    
漢斯?吉本拉特無疑是一個有天賦的孩子,只要觀察一下他和別的孩子相處一起時顯得多麼溫文爾雅、鶴立雞群就夠了。這個黑森林的小角落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物呢,這裡從來沒有產生過一位能超脫狹窄圈子而有遠見、有影響的人。天知道,這孩子打哪兒來的那雙嚴肅的眼睛、那個聰明的前額、那種雅緻的步態?也許是來自母親吧?她已經去世多年,生前除了病個沒完沒了和郁鬱不樂之外,身上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要說是來自父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樣說來,果真有一星神秘的火花從天而降,落到這個古老的偏僻角落裡來了?這兒在八九個世紀裡出過那麼多能幹的市民,可從來不曾產生過一個天才呢。


    
薩拉圖斯特拉,波斯宗教改革家、預言家。這裡顯然是指德國哲學家尼采(1844—1900)借用他的名字以闡發自己的超人哲學思想的著作《薩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一位受過現代教育的觀察家,回顧到體弱多病的母親以及這個歷史淵源的家族,會認為聰明過度現像是一種開始蛻化變質的徵兆。幸虧這個城鎮還不曾有過這類人,只有官吏和教員中比較年輕和機靈的人,通過雜誌文章隱隱約約地曉得有這個現代人的存在。沒有聽說過薩拉圖斯特拉言論的人,在那裡照樣能生活,照樣能算是有教養的;他們的婚姻牢靠而又常常美滿幸福,整個生活保持著無法改變的老習慣。那些飽食終日的富裕市民,——近二十年來有些人從手工業者變成了工廠主——雖然對官吏恭恭敬敬,想和他們交往,私下卻罵他們是窮鬼和辦公事的奴才。令人奇怪的是,儘管這樣,這些人所抱有的最大虛榮心卻是讓他們的兒子盡可能念大學,將來可以當官。可惜,這始終只是美好而無法實現的夢想。因為小輩們大多數要費九牛二虎之力,並且一再留級,才能勉強念完文科中學。


    
漢斯?吉本拉特的天賦是無可懷疑的。教師、校長、鄰居、本城牧師、同學,人人都承認這小伙子聰明伶俐,是個出類拔萃的人。這樣也就決定了他的前途,因為在施瓦本這個地方,對於有天賦的孩子來說,除非父母富裕,否則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走:通過邦裡的考試進入神學校,從那裡再進圖平根神學院,畢業後不是當傳教士就是當教師。年復一年,總有三四十個本地區子弟走上這條平穩的道路。這些瘦削和用功過度的剛受過堅信禮的孩子們,由國家資助修完了人文科學的各門課程,八九年後踏上他們人生道路第二個階段,這往往也是更為漫長的階段,在這一階段裡,他們得向國家償還過去接受的資助。

  沒幾個星期又要舉行邦試了。這名稱就是指一年一度獻祭時,國家將在祭禮上挑選本邦的精華。在此期間,從鄉村到城鎮,許許多多家庭在關注正在進行考試的地方——本邦的首府,朝著它嘆息、祈禱、祝愿。


    
漢斯?吉本拉特是這個小城鎮準備送去參加這場激烈競爭的唯一考生。這真是莫大的榮幸,不過他決不是不花代價就能獲得的。他每天上課上到四點鐘,緊接著就到校長那裡去上額外的希臘文課。到了六點鐘本城那位牧師還熱心給他復習拉丁文和宗教課。另外還有每星期兩次晚飯後到數學教師那裡上一小時的輔導課。在希臘文方面,除了不規則動詞外,重點放在用小品詞連接句子的各種各樣表達方法上。而拉丁文方面則要求學會寫文體簡潔清晰的文章,尤其要懂得詩體之間的許多細微差別。數學課重點放在復雜的三率法上。正如教師經常強調的那樣,表面上看來數學課的這些內容似乎對往後的學習和生活沒有多大價值,但這僅僅是表面上看問題,其實是很重要的,甚至比有些主課還重要,因為它能培養一個人的邏輯推斷能力,並且是進行任何清晰、冷靜、卓有成效的思索的基礎。


    
布倫茨(1499—1570),德國神學家。符騰堡教派的組織者。為了不讓精神負擔過重,同時避免因為智力訓練而忽視或破壞個人情操,漢斯每天早晨在學校上課前一小時可以去聽堅信禮課。在那裡,從布倫茨的教義問答裡,通過提神的朗讀和背誦那些問題和回答,有一股宗教生活的新鮮氣息沁入年輕人的心靈。可惜他自己給自己破壞了這些令人神清氣爽的課,剝奪了它給自己的恩賜。原來他把寫有希臘文和拉丁文單詞或習題的紙條偷偷藏在教義問答裡,幾乎整堂課都在研習這種世俗的學科。可是他的良心畢竟還不遲鈍到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不會持續地有一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一種輕微的恐懼。每當教區的監督走近他甚至喊他的名字時,他都膽戰心驚。如果要他回答問題,他更是急得額頭冒汗,心跳加劇;可是回答卻是正確得無可指責,發音也準確無誤,教區的監督對這點是十分看重的。


    
一天下來,一堂堂課積聚攏來要寫的或要背誦、複習、預習的功課他可以晚上在家裡柔和的燈光下來完成。這種寧靜的、籠罩著和睦的家庭幸福氣氛的自習,是班主任認為能起特別深刻的和促進的作用的,這種學習每周星期二和星期六通常只進行到晚上十點鐘,其餘日子則要到十一二點,有時甚至更晚些。父親對於無節制地消耗燈油有點怨言,但是看到兒子這樣努力學習卻又感到自豪,喜在心頭。剩下來的空閒時間以及星期天——這到底要占我們七分之一的生活時間呀——他們就竭力建議他讀些學校裡沒有讀過的作家的作品,複習複習語法。


     “
當然要有節制!要有節制!每星期去散一兩次步還是必要的,而且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天氣好的話,也可以帶本書到野外去走走——你會覺得在戶外清新的空氣中學習起來是多麼輕鬆愉快。總之,要提起精神來!”


    
於是漢斯就盡可能提起精神,從現在起,連散步時間也利用來學習了。他帶著一張睡眠不足的臉、一雙外圈發黑、疲憊不堪的眼睛,默默地像受人驅趕似地到處走動。


     “
你認為吉本拉特怎麼樣,他一定能通得過囉?”有一次班主任問校長。
     “
一定,一定。校長興奮地說,他是個腦子很靈的人,您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了,他那樣子簡直是神化了。


    
在最後一個星期裡,這種神化就更加明顯了。嬌嫩俊美的孩子臉上,一雙深陷的、不安的眼睛閃爍著憂鬱的光芒,在秀麗的額頭上,細微的、流露出智慧的皺紋在抽動,本來就很瘦削細弱的胳膊和雙手垂在身旁,帶著一種疲憊而優雅的姿態,不由得令人想起波蒂切利的畫。


    
波蒂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作品有《維納斯的誕生》等。這一天終於到了。明天一早漢斯就要跟父親到斯圖加特去參加邦裡的考試,表明一下自己配不配走進神學校的窄門。他剛才去跟校長辭行,今天晚上,這位令人生畏的學校主宰最後用異常溫和的口氣說,你不可以再看書了,你要答應我!你明天到斯圖加特去應試,一定得精力充沛。你現在去散一小時步,隨後早點兒上床。青年人睡眠一定要充分。漢斯沒有聽到多得叫人害怕的告誡,卻備受關懷,對此他大為驚異,便鬆了口氣步出校門。高大的菩提樹在午後炎熱的陽光下無力地閃爍,集市廣場上的兩個大噴泉水花飛濺,光耀奪目,他越過一排排參差不齊的屋頂可以看到附近長滿藍黑色樅樹的山巒。男孩覺得彷彿這一切已有很久沒有見到了,因而在他眼裡,一切都顯得異常美麗和誘人。雖然他有點頭疼,但是今天他可用不著再學習啦。


    
他漫步走過集市廣場,經過古老的議會廳,穿過市場小街,經過刀匠鋪走向古橋。他在橋上來回逛了一會兒,最後坐在寬闊的欄杆上。幾個星期,幾個月來,他曾日復一日地每天四次打這里路過,可從來沒有對那座哥特式的橋邊小教堂瞥過一眼,也沒有看一看橋下的河水、周圍的捕魚水閘、堤堰和磨坊,甚至連浴場的草地和栽滿垂柳的河岸,都不曾望過一眼。岸邊鞣皮場地鱗次櫛比。這一帶河水很深,碧綠平靜宛如湖泊,彎彎細細的柳條直垂水中。


    
現在他又想起,他在這兒度過了多少個半天和整日啊,他過去常在這裡游泳、潛水、划船和釣魚。啊,說起釣魚啊!現在他也幾乎荒疏了,忘記了。去年,為了要準備考試家裡不准他再去釣魚,他曾經那麼傷心地哭過。垂釣可真是他漫長的學生時代中最美好的活動啊!站在稀疏的柳蔭下,近處磨坊水閘的流水潺潺作響,河水又深又平靜。河面水光千變萬化,長長的釣竿輕輕蕩漾,看到魚兒上鉤,去拉釣絲時,心裡多麼激動啊!手裡握住一條涼涼的、肥肥的、還在甩著尾巴的魚時,那種快活是多麼奇特!

 

  他的確釣到一些活蹦亂跳的鯉魚,釣到過白魚和唇上生須的鯉魚,也釣到過美味的鳙魚和色彩漂亮的小鰷魚。他久久地凝視著河水,在看到小河的整個翠綠角落時,不由得沉思起來。他感到悲哀,他覺得那美好的、自由的、粗獷的童年歡樂已成了遙遠的過去。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麵包,掰成大大小小的碎塊扔進水中,看著它們慢慢地下沉,被魚兒吞食。最先游過來的是細小的金線魚和鯽魚,它們貪婪地把小的碎片吃個精光。用飢餓的嘴頂撞那些大塊塊,遊成曲曲折折的路線把麵包塊推來推去。隨後一條大一些的白魚慢騰騰地,小心翼翼地遊了過來,它那深色的寬脊背隱隱約約顯露在水中,它從容不迫地繞著這些麵包塊轉來轉去,然後突然張開圓嘴把它們吞了下去。流動滯緩的水面上升起了一股溫濕的香味,幾片白雲模糊地映照在綠色的水面上,磨坊裡圓鋸的吱吱聲和兩邊堰閘發出冷漠而又低沉的水聲交織在一起。男孩想起了不久前那個舉行堅信禮的星期天,那天他發現自己在莊嚴感人的儀式進行當中,竟然內心默誦一個希臘文動詞。最近以來他也時常出現這類思想紛亂的情況,在上課時也會不考慮眼前的學習,卻老是想到以前做過的或以後要做的作業。考試時要是這樣,可就麻煩了!


    
他心不在焉地站了起來,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上哪裡去。當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有個男人的親切的聲音在叫他時,他大吃一驚。


     “
你好,漢斯,願意跟我走一陣嗎?”
    
那是鞋匠師傅弗萊格,漢斯從前有時晚上到他那裡去玩,但如今已很久不去了。漢斯一邊跟他走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聽這位虔誠的虔信派教徒講話。弗萊格談到了考試,祝男孩運氣好,並且對他說了些勉勵的話,但他談話的最終目的是要指出,考試只不過是表面的而且帶有偶然性的東西。考不上並不丟臉,即使成績最好的人也有名落孫山的可能。萬一他榜上無名,就想想上帝對每個人都自有安排,會指引他們走自己的道路的。


    
虔信派是十七世紀末興起的一個基督教新教派。漢斯面對著這人並不是全然問心無愧的。對於他的為人和他那穩重和感人的氣質,他是很敬佩的。然而他聽到別人講過那麼多關於這派教友們的笑話,自己也往往昧著良心跟著一起笑;此外,他也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因為相當一個時期以來他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躲著這位鞋匠,害怕他的尖銳的問題。自從他成了老師們的驕傲,而且自己也有些翹尾巴以來,弗萊格師傅便常常古怪地看著他,試圖給他潑冷水。男孩的心靈對這位善意的指路人漸漸疏遠了,因為漢斯正處在男孩倔強脾氣最盛的時期,對於任何有損他自尊心的事都十分敏感。如今他走在這位嘮叨的人身旁,卻不知道這個人是如何憂心忡忡、善意親切地在關心著他。


    
他們在王冠巷遇到了本城牧師,鞋匠很有分寸地、冷淡地向他打了個招呼,突然急忙走了,因為牧師是個新派人物,人人都說,他甚至連基督復活都是不相信的。牧師讓男孩跟自己一道走。


     “
你好嗎?”他問道,終於到了這一天了,你大概很高興吧。
     “
是的,總算合我的意了。
     “
唔,你要好好乾啊!你知道我們全都對你寄予希望哪。我期望你拉丁文取得特別優異的成績。
     “
可是,假如我考不取……”漢斯羞答答地說。
     “
考不取?!”牧師非常驚訝地站住了。考不取是根本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這真是胡思亂想!”
     “
我只是說,萬一……”
     “
不會的,漢斯,不會的,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好,代我問你爸爸好,你要有勇氣啊!”
    
漢斯目送他走了,然後轉身朝鞋匠那方向望去。他剛才說些什麼來著?他說只要心地正直,敬畏上帝,拉丁文考得好壞沒有什麼大關係,他倒說得好。如今還有這個牧師呢!如果考不取,那就永遠沒臉見他了。
    
他頹喪地悄悄溜回家,走進傾圮的小花園。這裡有一間霉爛不堪、久未使用的園中小屋。他從前在那裡搭了一個小木棚,在裡面養了三年兔子。去年秋天,因為要準備考試,兔子給弄走了,他沒有時間再分心了。

 

  花園這兒,他也好久沒有來過了。那空蕩蕩的小木板房看上去早該修繕,圍牆角落裡的鐘乳石堆已經倒塌,木製的小水車已經變形、破碎,躺在水管旁邊。他想起了自己製造和雕刻這些東西的那個時刻。這些事曾使他感到快慰。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宛如隔世啊。他揀起小水車,把它彎過來,完全折斷了,就把它扔到籬笆外面去。甩掉這些破爛東西吧,反正這一切都早已完結,早已過去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同學奧古斯特。他曾經幫他做水車,修兔棚,他們常常整個下午在這兒玩,打彈皮弓,追貓,搭帳篷,吃生胡蘿蔔當晚點心。可是後來各奔前程,奧古斯特在一年以前離開學校當技工學徒去了。此後他只露過兩次面。當然,他現在也不再有空閒的時間了。


    
雲層的陰影匆匆掠過山谷,太陽快要下山了。有一瞬間,男孩感到自己忍不住要撲倒在地,放聲大哭。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從工具房取出一把斧頭來,用纖瘦的小胳膊揮動它,把兔棚砍個粉碎,木片四濺,釘子給砸彎了,叮叮作響。一些還是去年夏天的、已經有點腐爛的兔飼料給翻了出來。他揮動胳臂,什麼都砍,彷彿這樣能把他對兔子、對奧古斯特、對過去童年時代的一切眷戀一掃而光似的。


     “
嗨,嗨,嗨,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父親把身子探出窗口喊道:你在那里幹什麼呀?”
     “
劈柴。


    
他沒有更多地回答,而是扔下斧頭,穿過院子,奔向小巷,然後沿著河岸向上游走去。在釀酒廠近旁露天停靠著縛住的兩隻木筏。從前他經常乘著它順流而下,漂它幾個小時,在夏天炎熱的午後,一面聽河水拍擊著樹幹,一面在木筏上漂流,叫他既感到興奮,又昏昏欲睡。他躍到那些鬆散漂浮在水上的樹幹上去,躺在一堆柳條枝上,竭力想像木筏正在河上漂行,時快時慢地經過草地、農田、村莊和涼爽的樹林邊緣,穿過橋洞和打開了的捕魚閘門。他躺在那兒,好像一切又回復到昔日光景:在卡普夫山上割兔飼料,在河邊鞣皮場的院子裡釣魚,沒有頭疼,沒有憂慮。


    
他疲倦而厭煩地回家吃晚飯。父親因為去斯圖加特應試的旅行就在眼前,極度緊張不安,三番五次地問:書是不是都帶上了?那套黑色西裝放好了沒有?途中還要不要看語法書?身體舒服不舒服?漢斯的回答簡短而尖刻。他吃得很少,很快就道了晚安,打算走了。


     “
晚安,漢斯,儘管好好睡!明天早晨六點鐘我叫你,你沒有忘記'那本'辭典吧。
     “
沒有,'那本'辭典我沒有忘記,晚安!”


    
色諾芬(約前430—約前355),古希臘雅典城邦的貴族奴隸主、軍人、歷史學家。蘇格拉底的弟子,著有《遠征記》、《希臘史》和《蘇格拉底言行回憶錄》。漢斯在他的房裡連燈也沒點又坐了好久。為了準備考試,迄今為止給他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自己有了個小房間。他是房間的主人,在裡面可以不受干擾。他曾在這裡與疲倦、瞌睡和頭疼搏鬥過,埋頭在愷撒、色諾芬的作品、語法書、字典和數學習題裡熬過長長的夜晚,堅韌不拔,執拗倔強,追求功名心切,但也常常瀕於絕望。在這裡他曾有過一些在他看來比所有男孩那些失去了的嬉戲更有價值的時刻,那些充滿著自豪、陶醉和勝利信心的夢幻般的奇妙時刻,在這些時刻裡,他在幻想和憧憬中,擺脫了學校、考試和一切,進入高級人士的圈子。在這種時刻有一種狂妄而又幸福的預感攫住了他,似乎他真的和那些臉蛋胖胖的、性情開朗的同學們不一樣,比他們高明,而且有朝一日也許可以從遙遠的高處傲視他們。就是此刻他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在這小房間裡空氣更為自由、更為涼爽。他坐到床上,在夢想、希望和預感中矇矓了幾個小時。那明淨的眼瞼慢慢地合在用功過度的大眼珠上。眼瞼再一次睜開,眨了一下,又闔上了。這張蒼白的男孩臉龐側靠在瘦削的肩上,細弱的手臂疲倦地伸展著。他和衣睡著了,瞌睡像慈母的手輕輕地平息了在他童心中洶湧的波濤,抹去了他美麗額頭上細小的皺紋。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校長先生不辭早起的辛勞,親臨火車站送行。吉本拉特先生穿著黑色禮服。由於興奮、快活和自豪,他一刻兒都站停不下來;他神經質地圍著校長和漢斯跑來顛去,聽著車站站長和所有鐵路職員祝他們一路平安,祝他兒子考試順利。他那隻小硬皮箱一會兒提在左手,一會兒又提在右手。那把雨傘他一會兒夾在腋下,一會兒又重新夾在雙膝之間,弄得它好幾次掉在地上,於是,他每次都得放下箱子,去撿雨傘。人家還以為他是到美國去旅行而不是買的來回票去斯圖加特哩。兒子外表看來很鎮靜,其實暗中卻害怕得要窒息似的。


    
火車進站停住,旅客們上車,校長揮著手,父親點燃一支雪茄煙,城鎮和河流隱沒在下面的山谷之中。這次旅行對他倆來說是件苦事。

 

   到了斯圖加特,父親忽然活躍起來,開始變得快活、隨和以及善於處世的樣子,充滿了小城鎮人到首府來玩幾天所特有的心花怒放的情緒。漢斯卻變得更沉靜、更膽怯,看到城市的景象使他深深感到壓抑;陌生的臉孔、過於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漫長的、使人疲憊的道路、馬車道以及街上的喧鬧聲都使他生畏、使他痛苦。他們在姑媽家下榻。在那兒,陌生的房間、姑媽的和藹和健談、毫無意思地長時間閒坐、父親說不完的鼓勵話,這一切把男孩完全壓垮了。他不習慣地、不知所措地蹲在房間裡。看著這不習慣的環境、看著姑媽以及她那城里人考究的打扮、大花紋地毯、台鐘、牆上的圖片或是窗外人聲嘈雜的街道,他感到自己完全給出賣了,他覺得好像已經離開家整整一輩子了。以前努力學得的知識也給忘得一干二淨了。


    
下午,他想把希臘文小品詞再复習一遍,可是姑媽提議去散步,一瞬間,漢斯內心裡彷彿看到了綠色的草地,聽到了樹林的颯颯聲,因此他高興地答應了。可是他很快就發覺,在這兒大城市裡,即使是散步,也是和家鄉不相同的另一種娛樂。


    
他一個人和姑媽出去,因為爸爸在城裡作客。在樓梯上就出現了惱人的事。他們在二樓遇到一個胖胖的、樣子很高傲的女人,姑媽對她行了個屈膝禮,那個女人立刻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來,這一耽擱超過一刻鐘。漢斯站在一旁,靠著樓梯的欄杆,那個女人的小狗朝他嗅來嗅去,還對著他吠了幾聲,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們也談論他,因為,那個陌生胖女人一再用夾鼻眼鏡從頭到腳地打量他。他們剛走到街上,姑媽就走進一家店鋪,待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漢斯則膽怯地站在街上,被過路行人擠到一旁,受街上頑童的奚落。姑媽從店裡出來時,遞給他一塊巧克力,他有禮貌地道了謝,雖然他並不愛吃巧克力。他們在最近的路口上了公共馬車。馬車滿載著乘客,不斷地打著鈴,馳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他們終於來到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和一塊綠化園地。那裡有個噴水池正在噴水,用柵欄圍起的絢麗的花圃裡鮮花盛開,金魚在一隻小小的人工砌成的養魚池裡游來游去。他們在一大群散步者中間上上下下、來來往往地轉著圓圈溜達,看到許許多多張臉、漂亮的和式樣不同的服裝、自行車、病人輪椅和兒童車,聽到嘈雜的人聲,呼吸熱乎乎的、塵土飛揚的空氣。最後,他們挨著旁人在一條長凳上坐下。姑媽幾乎整個時間都說個不停。現在她嘆了一口氣,親切地向男孩笑笑,叫他現在就吃巧克力。他不想吃。


     “
親愛的上帝!你該不會是不好意思吧?沒關係,你只管吃好了,吃吧!”
    
於是他拿出那一小塊巧克力,花了好一陣工夫撕開錫紙,終於咬下小小一塊。他壓根兒就不喜歡吃巧克力,但又不敢對姑媽講。當他還在吮著那一小口巧克力並且強嚥下去時,姑媽在人群裡看到一個熟人,便奔了過去。


     “
你就坐在這兒,我馬上回來。


    
漢斯舒了口氣,趕快利用這個機會把他的巧克力遠遠地扔在草地上,然後兩條腿有節奏地搖來晃去,凝視著許許多多過往行人,覺得自己很不幸。最後他又背起變化不規則的詞來了,可是叫他嚇得要命的是,他幾乎什麼都記不得了,什麼都忘了!可明天就要舉行邦試了。


    
姑媽回來了,還帶來了消息,據說今年有一百十八個考生參加邦試。只錄取三十六名。漢斯聽到這消息簡直喪魂落魄、膽戰心驚,在回家途中一言不發。到了家就頭痛,又是什麼東西都不願吃,情緒那樣壞,以致被父親狠狠地訓了一頓,甚至連姑媽也覺得他十分討厭。他夜裡睡得沉甸甸的,接連做著噩夢。他夢見自己和一百十七個考生坐在一起考試,主考人一會兒像家鄉的牧師,一會兒又像姑媽,在他面前放了一大堆巧克力要他吃。當他眼淚汪汪吃著巧克力時,看見其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穿過小門走了。他們都把各自的一大堆巧克力吃光了。而他的那堆卻在他面前變得愈來愈大,鋪滿桌子和板凳,好像要把他埋在裡面悶死似的。

 

   第二天早晨,漢斯喝咖啡,眼睛一刻不離開鐘,生怕遲到。這時在他的家鄉小城鎮裡正有許多人在想念他。首先是鞋匠弗萊格,他在早餐桌前念禱文,全家人連伙計和兩個學徒都圍著桌子站著。在通常的晨禱裡,師傅今天添加了這些話:啊,主啊!請您也保佑保佑學生漢斯?吉本拉特吧,他今天參加考試,祈求您賜福給他,並給他以力量,讓他將來真正成為一個正直勇敢的宣揚您聖名的佈道者。
    
牧師雖然沒有為他祈禱,但在早餐時對他的妻子說:漢斯?吉本拉特現在去考試了,他將來會出人頭地的,大家一定會注意到他的。這樣說來,我給他輔導過拉丁文,也沒有害處呀!”


    
班主任在講課前對學生們說:嗯,現在在斯圖加特開始邦試了,讓我們大家祝愿漢斯?吉本拉特一切順利吧!其實他並不需要我們為他祈禱,因為像你們這樣的懶漢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如今學生們也幾乎人人都在想這位缺席的同學,尤其是那許多為他能否錄取打了賭的人。


    
衷心的祈禱和內心的關懷往往很容易超越長距離而影響到遙遠的地方。因而漢斯也感到家鄉的人們在惦記著他。他由父親陪著,心怦怦直跳地進入考場,驚恐膽怯地聽從監考人的指示,像一個犯人進入刑訊室似地環顧這個坐滿了臉色蒼白的男孩的大考場。但在主考教師來到,要求大家肅靜,並口授做拉丁文修辭練習的試題時,漢斯鬆了一口氣。他發現題目容易得可笑。他飛快地,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起了草,然後慢慢地干乾淨淨地謄清。他是最先交卷者之一。儘管後來他找不著回姑媽家的路,在酷熱的馬路上亂轉了兩小時,但這並沒有太妨礙他業已恢復了的內心平衡。他甚至為能遲一會兒見到姑媽和父親而感到快慰。他在陌生的、喧嘩的首府街上逛著,覺得像個大膽的冒險家。當他一路打聽,好不容易終於回到家後,迎面便是一連串的問題:
     “
考得怎麼樣?題目難不難?你都會做嗎?”
     “
題目很容易,他得意地說,這些我在五年級時就會翻譯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飯。


    
下午沒有事。父親拖他去走訪幾家親朋好友。在其中的一家,他們遇到了一個身穿黑色服裝、神情靦腆的男孩,他從哥平根來,也是來參加邦試的。大人讓孩子們獨自待在一起,他們羞怯地互相瞧著。


     “
你覺得拉丁文題目怎麼樣?很容易,是不是?”漢斯問道。
     “
太容易了,可這正是討厭的地方,容易的題目最容易做錯。因為大家麻痺大意了,而這裡面就埋著釘子呢。
     “
你是這樣看的麼?”
     “
自然,這些先生們不會那麼傻。
    
漢斯有點吃驚,變得心事重重。然後他害羞地問道:你的考題還在嗎?”
    
那個孩子拿出本子,兩人把全文一起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個哥平根孩子好像很精通拉丁文,至少他有兩次使用了漢斯還從未聽說過的語法名稱。
     “
明天考什麼?”
     “
希臘文和作文。
    
隨後哥平根來的孩子向漢斯打聽他們學校有幾個人參加考試。
     “
沒有旁人,就我一個。漢斯說。
     “
噢,我們哥平根來了十二個人,其中有三個是非常聰明的,大家都指望他們名列前茅。去年的第一名也是哥平根人。假如考不取,你準備讀高中嗎?”
    
以前還從未談過這事呢!
     “
我不知道……不,我想不會去的。
     “
是嗎?我是無論如何要上大學的,即使這次不錄取,媽媽會讓我到烏爾姆去的。
    
漢斯大受觸動。十二個哥平根考生,而且其中有三個絕頂聰明的人,使他感到害怕,如果自己沒被錄取真沒臉見人了。

 

   到家後他坐下把帶mi的希臘文動詞又復習了一遍,拉丁文他一點也不怕,這方面他很有把握。希臘文可就不同了。他喜歡希臘文,甚至有些入迷,但只是就閱讀而言。特別是色諾芬的文章寫得那麼優美、生動、活潑,念起來明快、鏗鏘有力,思路敏捷、自由,一切也都容易理解。可是一接觸到語法或者要他把德語譯成希臘文,他就像陷入互相對抗的語法規則和詞形變化的迷宮,他就像初學這門外語時一樣害怕,那時他連希臘字母都不會念。


    
第二天,真的是考希臘文,接下來考德語作文。希臘文考題相當長而且一點也不容易,作文題目很棘手,而且容易誤解。從十點鐘起,考場裡變得又悶又熱。漢斯沒有好鋼筆,等他把希臘文考卷謄清,已經寫壞了兩張紙。在考作文時,他感到最為難,因為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莽撞的考生塞給他一張寫了一個問題的紙,用臂肘碰碰他,催他回答。考試時和鄰座交談是嚴格禁止的,一經發現,就會毫不留情地被取消考試資格。漢斯嚇得直哆嗦地在紙條上寫著:別打擾我。便不再去理會那個提問的人。天氣又那樣悶熱,連那個一刻不停地頑強地巡視考場的老師也不得不好幾次拿手帕擦臉。漢斯穿著厚厚的禮服直流汗,頭也疼起來了。他終於怏怏不樂地交了卷,覺得里面全是錯誤,這次考試恐怕是完蛋了。


    
吃飯時,他一聲不吭,對所有向他提出的問題只是聳聳肩,臉上的表情像是犯了罪。姑媽安慰他,但父親很著急,情緒也變壞了。飯後他把兒子帶到隔壁房裡想再一次問他個究竟。


     “
沒有考好。漢斯說。
     “
你為什麼不留神呀?你不會思想集中一點嗎?真見鬼!”
    
漢斯不作聲,當父親開始責罵他時,他滿臉通紅,說道:你對希臘文也是一竅不通呀!”


    
最糟糕的是兩點鐘他還要去口試,這是他最害怕的。在熾熱烘人的路上,他感到非常不舒服,由於煩惱、恐懼、頭暈,他幾乎都睜不開眼睛去看東西了。


    
一張綠色的大桌子後面坐著三位老師,漢斯在他們面前坐了十分鐘,翻譯了幾個拉丁文句子,回答了提出的問題。然後又在另三位老師面前坐了十分鐘,翻譯了希臘文,又被考了一番。最後老師要他講一個希臘文的不規則動詞過去時態,但他回答不出來。

 
     “
您可以走了,走那兒右邊的門。
    
他走了,但剛到門口,就想起了這個過去時態。他站住了。
     “
您走吧,老師對他說,您走呀!怎麼?難道您不舒服嗎?”
     “
不是,而是那個過去時態我想起來了。


    
他向房裡喊出了這個詞,看見一位老師笑了,就漲紅著臉衝了出去。隨後試圖回想那些問題和他的回答,可是他覺得一切都搞得雜亂無章。浮現在腦海裡的老是那張巨大的綠色桌面,那三位上了年紀、板著面孔、穿著禮服的先生,那本打開的書和他自己那隻放在書上顫抖的手。天哪!他回答了些什麼啊!


    
他在街上走著,覺得自己好像在這裡已有幾個星期了,而且再也不能離開似的。家裡的花園,碧綠的樅樹山,河邊的釣魚處,這些情景顯得十分遙遠,好像是早年發生過的事。哦,假如今天就能回家該多好啊!再待在這兒就沒有意義了,考試反正是告吹了。


    
他買了一個奶油麵包,整個下午在馬路上閒蕩,免得和父親多嚕囌。他終於回到住處,家里人都在為他擔心,因為他顯得筋疲力盡,樣子很難受,他們給他喝一盆蛋湯,就叫他上床休息了。明天還要考數學和宗教,考完後就可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漢斯覺得這簡直把人挖苦透了;今天他一切都很順利,而昨天考主課卻倒了楣。反正一樣,現在只求快走,回家去!
     “
考試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他父親今天還想留在這兒,因為他們要去康斯塔特,到那兒的療養公園去喝咖啡。可是漢斯苦苦哀求,父親只好答應讓他一個人先回去。他們送他上了車,交給他車票,姑媽吻了他一下,還給他帶了些吃的東西。於是他便筋疲力盡、無精打采地乘著火車穿過綠色的丘陵地帶向家鄉駛去。直到深藍色的樅樹山巒出現時,男孩身上才出現一種喜悅和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為能看見老女僕、自己的小房間、校長、看慣了的低矮校舍和其他一切而感到高興。幸好車站上沒有遇到好奇的熟人,他可以提著小包,不引人注意地趕回家去。


     “
斯圖加特好玩嗎?”老安娜問道。
     “
好玩?你大概以為考試是件好玩的事吧?回到了家我才高興呢!爸爸要明天才回來。


    
他喝了一缽子新鮮牛奶,取下掛在窗前的游泳褲跑了出去,但並不是朝大夥游泳的浴場草坪跑去。


    
他出城很遠,朝天平走去,那里河水很深很慢地通過兩岸高大的灌木樹叢流去。他在那裡脫下衣服,先用手,然後用腳試探一下涼水,打了一個寒噤,便迅速一躍跳進水中。他慢慢地逆著緩慢的流水游去。感到近幾日的汗水和恐懼都隨著水流消逝了。當清涼的河水懷抱著他那瘦弱的身體時,他的心靈懷著新的喜悅佔有了美麗的家鄉。他遊快一些,歇一會,又繼續遊,為一種舒適的涼意與疲乏所圍困。他仰臥在水上又順流往下游漂去,傾聽繞圈飛行、形成金黃色堆堆的晚蠅發出的細微的嗡嗡聲,仰望那不時有小小的飛快的燕子掠過、為消失在群山後面的夕陽映紅了的傍晚天空。當他重新穿上衣服,夢幻般地盪回家去時,暗影已經籠罩了山谷。


    
他打商人薩克曼的花園旁路過。還是在很小的時候,他曾經和一些孩子們在這裡偷過生李子。然後經過基希納的木工場,那裡到處堆放著白色的松樹木料,從前他常在那下面找到釣魚用的蚯蚓。他也經過督察蓋斯勒的小屋,兩年前他在溜冰時非常想向他的女兒愛瑪獻殷勤。她是本城最秀麗、最風雅的女學生,和他同年。當初有一段時間沒有比能和她談一次話或是握一次手更叫他嚮往的事了。但是這個願望始終未能實現,因為他太怕難為情了。從那以後,她給送進寄宿學校,漢斯簡直不知道她是什麼模樣了。但是現在他又想起了這些兒時的往事,好像來自遙遠的地方,它們具有這麼強烈的色彩,具有迄今所經歷的一切所未曾有過的那樣奇怪的充滿遐想的氣息。那時日子過得才有意思呢!那時,傍晚時分,他坐在麗瑟家門前削土豆,聽故事;星期天他一大清早褲子卷得高高的,偷偷地在下堤堰那兒去摸魚捉蟹,事後穿著濕淋淋的節日衣服挨父親一頓打。那時有過那麼多謎一樣的不可思議的事物和人,這些如今他已有很久沒有再去想過。彎脖子小鞋匠施特羅邁耶,大家都知道他毒死了他的老婆,還有那個傳奇式的貝克先生手拿棍棒,背著包遨遊了整個專區,人們都叫他做先生,因為他從前是個有錢人,曾經有過四匹馬連同一輛馬車。關於這些人,除了名字之外,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模糊感到他已喪失了這個偏僻狹小的凡俗世界,而又未曾得到一些生動活潑、值得體味的東西來替代它。


    
因為第二天他還放假,早上他一直睡到很晚,享受著他的自由。中午他去接父親,父親心中還充滿著斯圖加特之行的歡樂。
     “
如果你考取了,你可以向我提些要求,他興致勃勃地說,你考慮考慮!”
     “
不,不,漢斯嘆著氣說,我肯定考不取。
     “
笨東西,你怎麼啦!你還是為自己提些要求吧,趁我現在還不曾反悔!”
     “
我想假期裡再去釣釣魚。可以嗎?”
     “
好,考取的話你可以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了暴雨。漢斯有好幾小時坐在他的小房間裡一邊看書,一邊沉思。他再一次詳詳細細地回憶自己在斯圖加特的考試情況,但總是得出同一結論:他倒了無可挽回的楣,他本來是可以考得好得多的。錄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了,該死的頭疼病啊!他愈來愈擔心起來,一種莫大的不安促使他終於走到父親那裡去了。


     “
爸爸!”
     “
你要什麼?”
     “
想問一問。是為了提要求的事,我想還是不去釣魚吧。
     “
哎,怎麼現在又變卦了?”
     “
因為我……噢,我是想問問,我能不能……”
     “
你說出來好了,別裝模作樣了!你說,是什麼呀?”
     “
要是我考不取,能不能去上高中?”
    
吉本拉特先生不吭一聲。
     “
什麼?高中?”後來他爆發了,你上高中?誰給你出這個主意的?”
     “
沒有誰。我只不過這樣想罷了。
    
漢斯臉上表露出他內心的巨大恐懼,但是父親沒看見。
     “
走吧,走吧,他不耐煩地大笑著說,這是你過度緊張的結果。去上高中!你大概以為我是商業局長吧!”
    
他頻頻揮手錶示拒絕,使得漢斯只好放棄要求,失望地走了出去。
     “
這個孩子!”父親在他背後氣憤地罵著,虧他想得出!他現在都想去上高中了!你別打錯主意了。


    
漢斯在窗台上坐了半小時,凝視著新擦過的地板,作著種種設想:假如進神學校、進高中和大學的事真的都不成功,那會怎樣。他會被送到一家乾酪鋪去當學徒或是到一個寫字間去當辦事員,這樣,他就一輩子做一個他瞧不起的、絕對不願做的庸庸碌碌的窮人。他那張俊俏聰明的學生臉扭成一副充滿憤怒和痛苦的怪相。他怒氣沖沖地跳了起來,用力吐了口唾沫,抓起那本放在一旁的拉丁文文選,使出全身力氣朝最近的牆壁上扔去,然後跑了出去。外面正在下雨。


    
星期一早上他又去上學了。


     “
身體好嗎?”校長問道,和他握了握手,我本來以為你昨天就會來我這兒的!考試情況怎樣?”
    
漢斯垂下了頭。
     “
吶,怎麼啦?你考得不好嗎?”
     “
是的,我想是這樣。
     “
唔,要有耐心呀!”老先生安慰他說,估計今天上午就會有從斯圖加特來的消息。


    
上午這段時間長得可怕,沒有傳來消息。吃午飯時,漢斯由於內心痛苦幾乎咽不下飯菜。


    
下午,當他兩點鐘走進教室時,班主任已經在那裡了。
     “
漢斯?吉本拉特,他大聲喊道。
    
漢斯走向前去。教師向他伸出手來。
     “
我祝賀你,吉本拉特,你以第二名錄取了。
    
教室里頓時一片肅靜。門打開了,校長走了進來。
     “
我向你祝賀。好,現在你怎麼說?”
    
男孩驚喜交集,渾身軟癱了。
     “
唔,你什麼話都不說嗎?”
     “
要早知道的話,他脫口而出地說,我也完全能考個第一名。
     “
好,回家去吧!”校長說,把消息告訴你爸爸。你現在不必再來上學了,反正一星期後也就放假了。


    
男孩暈頭轉向地走到街上,看見挺立著的菩提樹和在陽光照耀下的集市廣場,一切和平時一樣,然而一切都變得更美,更有意義,更為歡快了。他考取了!而且還是第二名!當最初的一陣喜悅過去後,他心裡充滿了一片熱切的感激之情。現在可以不必再避開牧師了。現在他可以升學了!現在不必害怕干酪鋪,不必害怕寫字間了!


    
現在他可以再去釣魚了。當他回到家時,父親正巧站在門口。
     “
有什麼事?”父親不加思索地問道。
     “
沒有什麼大事,他們放我回家了。
     “
什麼?為什麼呀?”
     “
因為現在我是神學校的學生了。
     “
喝,老天爺!你考取了?”
    
漢斯點點頭。
     “
考得好嗎?”
     “
我是第二名。


    
這點父親壓根兒沒料到,他不知說什麼是好,一味拍著兒子的肩膀,笑著,搖著頭。然後他張開嘴想說什麼,但還是什麼也沒說,仍然只是搖頭。


     “
好傢伙!”他終於喊道。又喊了一聲:好傢伙!”


    
漢斯衝進屋裡,徑直奔上樓去,到了閣樓上用力打開了空蕩蕩的牆上的一個壁櫥,在裡面亂翻,把各式各樣的盒子、線團和軟木都拿了出來。這是他的釣魚工具。現在他先得削根好釣竿。他下樓去找父親。


     “
爸爸,把你的小刀借給我用用。
     “
幹什麼!”
     “
我要削根竿子去釣魚。
    
爸爸把手伸入口袋。
     “
喏,他面露喜色慷慨地說,給你兩馬克,你自己去買一把刀吧!但是不要到漢福利去買,到那邊刀鋪去買。


    
漢斯飛奔而去。刀鋪老闆問起他考試的事,聽到了他的好消息,拿出一把特別好的刀給他。河的下游伯呂爾橋下長著許多又細又好的赤楊樹和榛樹。他在那裡挑選了好久,削了一根完美無缺、堅韌而有彈性的樹枝,急忙拿著跑回家去。


    
他興奮得滿臉通紅,雙目炯炯,著手做起釣具來,這種工作就同釣魚一樣叫他喜愛。整個下午和晚上都一直坐在那里幹。他把白色、棕褐色和綠色的線分揀出來,細心地加以檢查、修整,還把一些老結和雜亂無章的地方解了開來。試了試各種形狀、各種大小的軟木和羽毛管,或是重新再削一些。為了加重線的分量,把小鉛塊敲成重量不等的球,上面還鑿了洞串在線上,以穩住釣線。然後是釣鉤。這東西倒還有些存貨。釣鉤有些扎在四股黑色縫紉線上,有些扎在一截羊腸弦上,有些扎在馬鬃繩上。將近傍晚,所有的事都做完了。這樣,漢斯就有把握在漫長的七週假期中不致感到寂寞無聊了。因為他可以拿著釣竿獨自一人在河邊度過整天。

 

第二章

    
暑假就該是這個樣子!群山上空一片龍膽草色的藍天。幾星期來,一天接著一天都是晴朗炎熱的天氣,只不過偶爾出現一陣猛烈的、短暫的雷雨。河水雖然流過那麼多的砂岩、樅樹樹蔭和狹窄的山谷,可還是給曬得那麼熱,到了晚上人們還能游泳。小城周圍散發出乾草和麥茬的氣味,那幾塊狹長的莊稼地已變得一片金黃。溪邊茂密地長著一人高的、開著白花、像毒人參一類的植物。它的花像把傘,上面經常爬滿了細小甲蟲。它的莖是空的,可以割下來做笛子和煙斗。林邊,一長排一長排毛茸茸的、開著黃花的絢麗的毛蕊花光彩奪目。千屈菜和柳葉菜在它們那細長而堅韌的梗上搖擺,它們把整個山坡染成一片紫紅色。樅樹林中長著高大的紅色毛地黃,它們有銀白色毛茸茸的寬寬的根生葉,結實的莖和一串串鮮紅的鈴形花,樣子莊嚴、美麗、奇特。此外還有多種多樣的菌類:又紅又亮的蛤蟆菌,肥肥寬寬的石菇,稀奇古怪的婆羅門參,紅色多叉的珊瑚菌,還有那很古怪的、沒有顏色的肥腫的小晶蘭。樹林和牧場之間許多雜草叢生的田埂上,盛開著像火一樣的、通紅堅韌的金雀花。接著是長長的一條條淡紫紅的石南,然後是牧場本身,那些草地大部分準備收割第二次。草地上五光十色地長滿了碎米薺、剪秋羅、柴蘇、山蘿蔔。闊葉林中燕雀不停地在歌唱;松林裡,火紅的松鼠在樹梢間東奔西竄;田埂上、牆邊、枯溝裡有綠色的蜥蜴在暖和的氣溫中舒適地呼吸著,身子閃閃發光。草地那邊不斷傳來高亢震耳的沒完沒了的蟬鳴。


    
小城在這個季節具有濃厚的鄉村味,道路上滿是乾草車,空氣中飄散著乾草的清香,到處可聽到磨鐮刀的霍霍聲。要是沒有那兩個工廠,人們會以為自己是置身在一個小村莊里呢!


    
假期的第一天一清早,老安娜幾乎還沒起身,漢斯就在廚房裡不耐煩地等喝咖啡了。他幫著生火,從盆裡取來麵包,用鮮牛奶摻涼了咖啡迅速灌下肚子,麵包往口袋裡一塞,就跑出去了。他在鐵路堤坡上站住,從褲袋裡掏出一隻圓圓的鐵皮盒子,開始勤快地捉起蝗蟲來。火車從這兒開過——不是轟隆轟隆地奔馳而去,而是從從容容地向前行駛,因為那段線路很陡,列車上盡是敞開著的車窗,乘客寥寥無幾,一道長長的歡樂的蒸氣迷霧留在車後迎風飄蕩。他目送著火車駛去,看著白色迷霧繚繞而上,不一會兒消逝在陽光燦爛、晴朗明媚的清晨天空。他已經有多久沒見到這種景象了啊!他深深地呼吸著,好像要把那已經失去的美好時光加倍地奪回來,再一次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地做一個小男孩似的。


    
他帶著裝蝗蟲的鐵盒和新釣竿走過橋去,穿過花園,向漾潭——這條河的最深地段——走去,此時他的心充滿獵人的興致,樂滋滋地怦怦直跳。在那裡垂釣,倚著柳樹,舒適安靜,無人干擾,再沒有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他解開釣絲,串上一顆小鉛珠,毫不留情地把一隻肥碩的蝗蟲穿在釣鉤上,用力把釣鉤一甩,朝河中心扔去。這個從前玩過的非常熟悉的遊戲便開始了:小鯽魚一群群聚集在釣餌周圍,試圖把餌從釣鉤上撕下來。一會兒釣餌被吃掉了。於是再穿上第二隻蝗蟲,接著又穿上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漢斯一次比一次小心地把蝗蟲穿牢在鉤上,最後又多串上一粒鉛珠來加重釣絲的分量。這時第一條像樣的魚游來試探釣餌了。它稍微扯了一陣,放開了,又來試一試。現在它咬住釣餌了——一個有經驗的垂釣者是能從通過釣絲和釣竿傳到手指上的扯動感覺到這點的!漢斯不自然地猛力一拉,接著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上曳。魚兒掛在鉤上,看得見它時,漢斯認出那是一條斜齒鯿魚。從這種魚的白裡帶黃、亮晶晶的寬肚子,三角形的頭,特別是從它那美麗的、肉紅色的腹鰭,人們立刻就能識別出來。這魚大約有多重呢?他還沒有能估計出來,魚兒就一個勁地拼命掙扎,膽怯地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滾逃脫了。漢斯還看見魚兒在水中轉了三四圈,然後像一道銀白色的閃電,急速潛入深水中不見了。這條魚沒有咬好鉤子。


    
這時垂釣者情緒激動起來,開始全神貫注地進行捕捉。他的眼睛銳利地、目不轉睛地盯住細細的棕色釣絲,望著它和水面接觸的地方。他的兩頰泛起紅暈,他的動作乾淨利落,迅速而有把握。第二條鯿魚上了鉤,給拉上來了,接著釣上來一條小鯉魚,這樣小的魚給釣上來幾乎有點可惜。隨後,接連釣了三條梭子魚。釣到梭子魚特別叫漢斯高興,因為父親喜歡吃這種魚,這種魚腹部肉肥、鱗小,胖胖的頭上還長著可笑的白須,眼睛細小,下腹部細長。魚的顏色介於綠色和棕色之間,一離開水上了岸,就閃爍地發出鐵青色。

    
在這當兒,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上堤堰旁的浮沫閃耀著雪白的亮光,暖和的空氣在水面上顫動。抬頭仰望,可以看到莫克山上空飄著幾朵巴掌大的耀眼的雲彩。天氣熱起來了。碧藍的半空中寧靜潔白地飄浮著幾小片安詳的雲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沒有比這些雲朵更能表達出盛夏的炎熱了。如果沒有這些雲朵,從藍天和像鏡面一般的河水的閃光來看,人們壓根兒不會覺察天氣有多熱。然而,人們一見到那些像泡沫一樣、鼓成一團的中午的雲彩,就會突然感到陽光炙人,要想找塊陰涼地方,並且不時地用手去擦額頭上的汗水。


    
漢斯漸漸放鬆了對魚鉤的密切注視。他有點兒疲倦。反正中午幾乎是釣不到什麼魚的。在這段時間裡,白魚,連那些最大最老的也一樣,會游上水面來曬太陽。它們黑壓壓地成群結隊,貼近水面夢幻似地逆流而上,有時會突然無緣無故地驚散,這種時候它們是不會上鉤的。


    
漢斯讓釣絲掛在柳枝上任它垂入水中,自己則坐在地上觀賞綠色的河水。魚兒慢慢地游到水面上來,一條又一條暗黑的背影出現在水面——那靜悄悄地緩緩游著的、被暖氣所吸引、所蠱惑的魚群。它們在溫暖的水中大概很舒適吧!漢斯脫掉靴子,把腳放進表面一層暖呼呼的河水中。他打量著釣到的魚,它們在一隻大噴水壺裡游來游去,只是偶爾發出輕輕的拍擊聲。魚兒是多麼好看啊!它們每動一下,魚鱗和鰭就閃閃發光。顯出白的、褐色的、綠的、銀灰的、淡黃的、藍的和其他種種顏色。


    
這時四周一片沉寂。幾乎聽不到有車輛過橋的聲音,連磨坊的格格響聲在這兒也只是隱約可聞。只有從白色堤堰那兒不停地傳來柔和的潺潺聲以及河水在木筏桿旁流過發出輕微的拍擊聲。


    
一年來漫長地、無休止地學習希臘文、拉丁文、語法、修辭、數學和背誦等等,這一切痛苦的折磨在昏昏欲睡的天熱時刻都靜靜地沉沒了。漢斯有些頭疼,但不像往常那樣厲害。現在他到底又可以坐在河旁了,看著泡沫在堤堰旁消散,瞇著眼注視釣絲,還有那釣到的魚兒在身旁的水壺裡游動。這是多麼引人入勝啊!這時,他突然想到邦試已經通過,還考了個第二名,便用光腳拍打著河水,兩隻手插在褲袋裡開始用口哨吹起個調子來。雖然真正像樣的口哨他是不會吹的,這是他由來已久的一項苦悶,為這事受盡了同學們的嘲笑。他只會從牙縫裡吹,只能發出輕微的聲音,但是一般使用也已足夠,何況現在也沒有人會聽見。旁人現在都在學校裡上地理課,只有他一個人自由自在。他已經超過了他們,他們現在都落在他後面了。因為他除了奧古斯特之外沒有別的朋友,加之他對同學們的那些嬉戲和毆鬥根本不感興趣,所以他們把他折磨得夠苦的。嗬,現在他們可要羨慕他了,這些狗東西,這些笨蛋。他是那樣地蔑視他們,以致一會兒停止了吹口哨,撅撅嘴做個瞧不起的表情,然後他收起了釣絲,不由得笑起來,因為魚鉤上連一絲釣餌都沒有了。盒子裡剩下的蝗蟲給放掉了,它們昏昏沉沉無精打采地爬進了矮草叢中。附近的紅色鞣皮場已在午休;現在是回去吃飯的時候了。


    
吃午飯時,他幾乎一句話也不說。
     “
你釣到魚了嗎?”爸爸問。
     “
五條。
     “
嗬,是嗎?唔,你可要注意別釣老魚,不然往後就沒有魚仔了。


    
沒有再接下去談。天氣那麼熱,可惜飯後不能立刻去游泳。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說是對身體有害!對身體有害是沒有的事,漢斯知道這事比別人清楚,他過去不顧家裡禁阻常常去游泳。但現在再也不去了,不能幹這種淘氣事了,他已經長得夠大了啊。天哪,在考試時人家都用稱呼他呢!


    
不過,在園中的紅松樹下,躺上一小時倒也不錯。那裡有足夠的樹蔭,可以看書,也可以觀賞蝴蝶。就這樣,他在那兒一直躺到兩點鐘。差一點睡著了。可是現在去游泳吧!浴場草地上只有幾個小男孩,大孩子們還坐在學校裡呢,漢斯想到他們頗有幸災樂禍之感。他慢慢地脫下衣服,下了水。他懂得冷熱交替地盡情享受,一會兒游泳、潛水、拍打水,一會兒又趴在岸上讓很快曬乾的皮膚感到太陽光在烘烤。小男孩們躡手躡腳地圍到他身旁來,充滿敬意。是啊!他是個有名人物啦。而他看起來確實與眾不同。細長的被太陽曬黑了的脖子上長著一個出色的腦袋,帶著一張聰明的面孔和一雙有神的眼睛,顯得瀟灑雅緻。此外他則是十分瘦弱,四肢纖細,連胸背上的肋骨都數得出來,小腿肚幾乎是癟癟的。


    
他在太陽下,在水里玩了幾乎整整一下午。四點過後,他班上的大部分同學匆匆忙忙、吵吵嚷嚷地跑來了。

 

啊哈,吉本拉特!現在你可好啦!”
    
他舒坦地伸直四肢說:還可以,唔。
     “
你什麼時候去神學校?”
     “
九月裡才去,現在是放假。
    
他任憑他們羨慕他。連聽見背後有人說挖苦話,他都無動於衷。有一個人在唱這首歌:
    
假如我也能像麗莎貝,
    
那該有多美!
    
她白天還躺在床上混,
    
我可沒有這個福分。


    
他只是一笑置之。這時,男孩們脫下衣服,有一個立即跳進水中,另一個先小心地涼涼身子,有些還先在草地上躺一會兒。有一個很會潛水,受到人家讚賞。有一個膽小的被別人從背後一推,栽進水里大喊救命。他們相互追逐,跑啊,游啊,用水潑岸上身子乾的人。潑水聲、喊叫聲響成一片,整個河面上閃爍著濕淋淋的、精赤條條的白身子。


    
一小時後,漢斯就走了。溫暖的夜晚已經降臨,這是魚兒又會來吞餌的時候。他在橋上,一直釣到晚飯時刻,一條都沒釣到,魚兒貪婪地追逐著釣鉤,魚餌一會兒就被吃掉了,可就是沒有上鉤。在鉤上插的是櫻桃,顯然太大,太軟。他決定以後再試一次。


    
吃晚飯時,他聽說已有不少人來向他道喜。人家給他看當天的周報,在官方新聞一欄裡登了一條消息:本城此次推薦參加初級神學校入學考試僅有一名考生,即漢斯?吉本拉特。頃欣悉該生已被錄取,名列第二。
    
他把報紙折起來,放進口袋,一句話也不說,但內心充滿自豪和歡快,幾乎要爆炸了。隨後他又去釣魚了。這次他帶一些乾酪片做魚餌,這是魚兒喜歡吃的,就在黃昏時分,它們也能看得清楚的。


    
他沒帶釣竿,只拿了非常簡單的手釣工具。這是他最喜歡的一種釣魚方法:手上不拿釣竿,也沒有浮子。只拿一根釣絲,也就是說:全部釣具只是用麻絲和釣鉤組成。這樣垂釣比較費力,但也有趣得多,可以掌握魚餌的每個細微的移動,感覺到魚兒的任何試探和吞餌的動作,在拉麻絲的時候還能觀察魚的動靜,彷彿它們就在自己眼前似的。當然,用這種辦法釣要憑經驗,手指要靈活,而且要像一個偵探那樣監視著。


    
黃昏降臨得很早。在那狹窄、深邃彎曲的河谷裡,橋下河水黝黑而平靜,下邊磨坊裡已點起了燈。橋上和巷裡都有人聊天和歌唱,空氣有些悶熱,河裡不時有暗黑色的魚兒猛地躥出水面,在這樣的傍晚,魚兒特別活躍。來來往往穿梭不停地曲折游動,向空中跳躍,在釣絲旁互相碰撞,盲目地撲向魚餌。用最後一小塊乾酪時,漢斯已經釣到了四條較小的鯉魚,明天他要把這些魚帶給本城牧師。


    
一陣和風吹過山谷。大地已經十分昏暗,但是天空還有亮光。在這整個夜幕降臨的小城上方,只見教堂的塔樓和宮堡的屋頂黑黑地,清晰地聳立在明亮的天空。很遠的什麼地方大概在下暴雨,有時可以聽到一陣隱約的遙遠的雷鳴聲。


    
漢斯十點鐘上床時,他感到頭腦和四肢出現了一種久已沒有過的舒適困倦感覺,一長串美好的、自由自在的夏日,平靜而誘人地在等待著他,這是些可以用來漫遊、游泳、釣魚、夢想的日子。只有一件事使他鬱悶,就是他沒有考上第一名。


    
一清早,漢斯來到牧師家的前廊送魚。牧師從他的書房走出來。


     “
啊,漢斯?吉本拉特!你早!我向你祝賀,衷心向你祝賀!——你帶什麼來了呀?”
     “
不過是幾條魚,我昨天釣到的。
     “
哎,瞧你的!非常感謝。你就進來吧!”
    
本格爾、厄廷格爾、施坦霍弗爾,均是德國宗教家。
    
莫里克(1804—1875),德國詩人。漢斯走進這間他熟悉的書房。它看上去實在並不像是牧師的書房。既聞不到花朵的芳香,也沒有煙草味。相當可觀的藏書書脊幾乎都是乾乾淨淨的漆皮或是燙金的,都不像通常在牧師藏書架上看到的那些褪了色、歪歪倒倒、蟲蛀起霉的書。如果更仔細地觀察一下,從那些理得整整齊齊的書本的標題上可以看出一種新的精神,一種不同於垂死一代的那些老派而可敬的老爺的精神。牧師藏書中作為擺設用的珍本,例如:本格爾、厄廷格爾、施坦霍弗爾等人的作品,連同一些正如莫里克在《塔上的風標》裡那樣動聽地加以歌頌的虔誠歌手們的作品等等,這裡都是沒有的,要有的話也是寥寥無幾,湮沒在大堆的現代書籍中了。總而言之,連同雜誌夾、高腳桌和攤滿了紙張的大寫字台,全都有一副博學嚴肅的模樣。人們有這樣的印象:這兒是埋頭工作的地方。而在這裡,的確也做過不少事,自然,傳教、教義問答以及《聖經》課等方面的事,要比進行研究工作和給學術性刊物寫文章以及為自己寫書籍作準備工作這些方面的事來得少。在這兒不允許存在夢幻般的神秘主義和充滿預感的冥思苦想,甚至連超越科學界限的、以愛與同情迎合眾人如飢似渴的心靈的那種天真的心靈神學也被排除在外。在這裡,代替那些的卻是對《聖經》進行熱烈的評論和對歷史上的基督進行探索。


    
神學與別的學問,並沒有什麼不同。有一種神學,那是一種藝術;而另一種神學,那才是科學或者至少是想力求成為科學。從古以來就是如此,科學的東西往往是為了找新瓶反耽誤了裝陳酒那樣,不能兩全其美,而藝術家們則在無憂無慮地堅持著不少表面錯誤的同時,給人以慰藉和歡樂。這是批評與創造,科學與藝術之間久已存在的力量懸殊的鬥爭,在這方面批評和科學總是有理的,卻未能討好於人,而創造和藝術卻不斷在散播信仰、愛情、慰藉、美夢和永生感的種子,而且不斷能找到肥沃的土壤。因為生比死強,信仰比懷疑有力。


    
原文直譯為:“……為了新皮袋反耽誤了裝陳酒。皮袋裝酒,參見《聖經?新約全書?馬太福音》九章十七節。漢斯第一次坐在高腳桌子和窗戶之間的小皮沙發上,牧師特別客氣。他像待朋友似地對漢斯談到神學校以及那裡的生活和學習情形。
    
牧師最後說:你在那兒會遇到的最重要的新鮮事,就是開始學習《新約全書》的希臘文。它會給你開闢一個新的天地,充滿了勞動和歡樂的天地。起初你會覺得它的語言很費勁,因為它不再是古雅的希臘文,而是一種新的、一種新精神所創造出來的語言。


    
漢斯留神地聽著,自豪地感到自己已接近真正的科學了。

 

按照學校安排的方式帶領你們進入這個新天地,牧師繼續說,自然會使它的魅力減弱不少,而且在神學校裡,希伯來文也許首先就會片面地花掉你許多精力。因此,假如你有興趣的話,這個假期裡我們就可以先開始學一點兒。那樣,在神學校裡你就可以把時間和精力留下來用到別的方面去,這一點你一定會高興的。我們可以一起讀幾章《路加福音》,而你可以幾乎像鬧著玩似地附帶學習這種語言。字典麼,我可以藉給你。每天你花上一小時,最多兩小時就行了。更多當然不必要。因為你現在首先還是理所當然應該休息。自然這只是一個建議囉!——我並不想以此來破壞你美好的度假情緒。


    
漢斯當然是同意的。雖然,這種《路加福音》的學習宛如一朵薄雲出現在他自由的愉快的晴空,可他是不好意思拒絕的。而且,在假期裡順便學習一種新的語言,肯定比做功課要有意思。但不管怎樣,想到進神學校後要學的那麼多新東西,他不免有些害怕,特別是希伯來文。


    
他並非不滿意地離開了牧師的家,穿過落葉松路向樹林走去。那微微顯出不快的情緒已經煙消雲散,他愈想這事愈覺得這個建議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他十分明白,如果在神學校想名列前茅,非下苦功不可。而名列前茅是他堅決想做到的。究竟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三年來大家都注視著他。老師、牧師、父親、尤其是校長,都鼓勵和督促他不斷努力學習。在整個一段長長的時間裡,從一個年級到另一個年級,他始終是無可爭議的第一名。而今他自己身上也漸漸滋長了出人頭地、不容他人趕上自己的驕傲情緒。那種愚蠢的對考試的恐懼感現在已經過去了。


    
當然,放假實在是最美的事。樹林在這樣的清晨時刻重又顯得異常的美麗,在這時刻除他之外,就沒有旁人在林中散步!赤松像一根根柱子挺立著,搭成一個無盡頭的青綠色的拱形大廳。矮樹叢並不多,只是偶爾有幾處可以看到茂密的覆盆子樹叢。多的卻是一塊塊長滿矮小的越橘和寬闊鬆軟像毛皮的青苔地。露水已乾。挺拔的樹乾之間還飄散著林中特有的那種早晨悶熱的空氣,它是由太陽的熱氣、露水的蒸汽、青苔的清香以及松香、松樹和菌類的氣味混雜而成的。它諂媚地偎依著人們的全部感官,使人有點陶醉。漢斯在青苔上躺下,邊摘邊啃著長得茂密烏黑的草莓,傾聽著這兒那兒有啄木鳥在叩擊樹幹,嫉妒的杜鵑在啼鳴。在一團團黑壓壓的松樹梢之間能瞧見碧藍無雲的晴空,遠遠望去成千上萬棵筆直的樹幹築成一堵棕褐色莊嚴的牆。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黃斑陽光和煦明亮地撒落在苔蘚上。


    
漢斯本想好好散散步,至少要一直走到呂茨勒農場或是番紅花草地那麼遠。此刻他卻躺在青苔地上,吃著草莓,懶散地仰望著天空發楞。他自己都開始感到奇怪,怎麼會那麼疲倦。從前,對他來說走三、四個小時根本不算回事。他決定振作起來,好好走上一段路。可是才走了幾百步就又在青苔上躺下休息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躺著不起來,眨著眼睛,朝著樹幹、樹梢和綠色的草地亂轉。這種空氣竟叫人疲倦得這樣!


    
中午回到家,他又感到頭疼。眼睛也疼,因為走在林間小徑上,太陽太耀眼了。半個下午都待在家裡好不厭煩。直到去游泳後才神清氣爽。現在又該是到牧師家去的時候了。


    
他走在路上,給鞋匠弗萊格看到了,鞋匠正坐在店鋪窗口的三腳凳上,喊他進去。


     “
上哪兒去,好孩子?怎麼看都看不見你啦?”
     “
現在我得上牧師家去。
     “
還要去嗎?不是已經考過了嗎?”
     “
不錯,現在是學別的,學《新約全書》。因為《新約全書》是用希臘文寫的呀,可完全是另一種希臘文,和我以前學的不一樣。他要我現在學。
    
鞋匠把帽子向後腦勺一推,皺起他那善於思索的眉頭,顯出深深的皺紋。他吃力地嘆了一口氣。
     “
漢斯,他低聲說道,我要和你談談。因為你考試,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可現在不得不提醒你。你自然也曉得,這牧師是不信神的,他會告訴你,甚至會欺騙你,說《聖經》是假的,是騙人的東西。如果你向他學《新約全書》,那麼你連自己的信仰都會丟掉,而且還不知是怎麼丟的。
     “
可是,弗萊格先生,這只是關係到學希臘文呀,反正到神學校我也得學的呀。
     “
那是你這麼說。可是跟誰學《聖經》,跟虔誠認真的老師學,還是跟一個不再信仰親愛的上帝的人學,那完全是兩碼事。
     “
不錯,可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信上帝呀。
     “
不,漢斯,可惜的是我們是知道的。
     “
那我該怎麼辦呢?我已經和他講定了要去的。
     “
那麼,你自然只好去了。不過,要是他對《聖經》說那樣的事,說它是人編造出來的,是騙人的,根本不是受聖靈啟示而成的,那你就到我這裡來,我們再討論討論。你願意嗎?”
     “
好,弗萊格先生。可我想情況一定不會這樣糟。
     “
你會懂的;記住我說的話!”


    
牧師還沒回家,漢斯不得不在書房裡等他。漢斯看著那些燙金的書名時,想起了鞋匠師傅的談話。他已經好幾次聽到過這一類對牧師和那些新派教士的議論。然而他現在第一次緊張而好奇地感到自己也捲入這種事裡去了。他認為這事並非像鞋匠說的那樣重要和可怕,相反,他感到這是探索古老的偉大奧秘的機會。在剛上學的頭幾年裡,關於上帝的無所不在,關於靈魂不滅,關於魔鬼和地獄等一系列問題曾引起他進行過奇妙的思索,可是這一切在最近幾年因忙於艱苦學習都忘懷了。他那合乎學校要求的對基督的信仰只有在和鞋匠談話時才偶爾甦醒,成為有些個人樂趣的東西。他拿鞋匠和牧師作比較時,不由得要笑起來。鞋匠在艱苦的歲月中所形成的堅定性是這男孩所不能理解的,再說,弗萊格是個雖然聰明但思想單純的人,因為他的偏執而受到許多人的嘲笑。在虔信派教友集會上,他儼然以一個嚴厲的教友、法官和一個有權威的《聖經》闡釋者的面貌出現,他也到周圍村子裡去主持祈禱會。而平時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手藝工人,和其他人一樣狹隘。相反,牧師不僅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和傳教士,而且還是個勤奮、嚴格的學者。漢斯懷著敬畏的心情仰望著那些藏書。


    
不一刻,牧師回到家裡。他脫下禮服換上黑色便服,把一本希臘文版的《路加福音》書遞到學生的手中,要求他念。這和學校上拉丁文課完全不同。他們只讀幾個句子,逐字加以翻譯。然後老師通過一些意想不到的例子,巧妙地、雄辯地發揮了這種語言特有的思想,談到這本書產生的時代和方式,僅僅在一小時內給男孩灌輸了一種完全是新的學習與讀書的概念。漢斯剛剛領悟到,在每一行詩、每一個字裡都隱藏著怎樣的謎一般的奧秘和問題。自古以來成千上萬的學者、思想家和研究者怎樣為解答這些問題絞盡腦汁。他覺得似乎此刻自己也被吸收進這個探索真理者的圈子裡了。


    
他借了一本字典和一本語法書,回家後繼續學習了整整一個晚上。現在他意識到要踏上真正的研究之路,需要翻過多少學習和知識的高山,他願意去闖出一條路來,決不半途而廢。鞋匠的告誡此時已被忘卻。


    
幾天來這門新的功課花去了他整個的精力。他每晚都到牧師家去,每天都覺得真正的知識更美、更難、更值得努力去學。他每天清早去釣魚,下午去游泳,除此之外很少出門。潛伏在考試的恐懼和凱旋之中的功名心重又冒頭,攪得他不能平靜。同時,近幾個月來,他腦子裡常常感到的那種獨特的感覺又活動起來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加速了的脈搏跳動和十分激昂的力量的急於求成的慾望,一種急躁的上進心。事後自然又出現了頭疼。但是,只要那種低燒不退,他的學業就能迅猛進展,他讀色諾芬最難的文句,平時得花上幾刻鐘時間,這時卻像是遊戲似地輕而易舉,這時他可以幾乎完全不查字典,而是以敏銳的理解力,迅速歡快地一目十行讀完整整幾頁艱深的文字。隨著這種學習熱情和求知欲的高漲,他心裡產生了自豪感,彷彿學校、老師和求學年代統統已經過去,他已經踏上一條攀登知識頂峰的自己的道路。


    
這種感覺常常向他襲來,同時他睡眠不穩,常常醒過來,做的夢卻特別清楚。每當晚上因頭疼醒來,再也睡不著時,就會突然出現一種要求上進的急躁心情。而每當他想起,自己已遠遠超過所有的同學,想起老師和校長帶著一種重視甚至是欣賞的態度看待他時,他會產生一種優越的自豪感。


    
校長啟導著這種經他激發的美好的功名心,看到它在成長,內心暗自高興。我們不能說學校的老師沒有感情,是思想僵化和失去靈魂的學究。唉,不是的,看到一個長期未顯露才華的孩子突然迸發出天才,看到一個男孩放棄了木劍、彈弓、弓箭和其他幼稚的遊戲,看到他開始要求上進,看到一個面頰圓圓胖胖的粗野孩子通過認真學習轉變成一個出色的、嚴肅的、幾乎是苦行僧似的男孩,看到他的臉變得老練和聰明,他的目光變得更深邃、目標更明確,手變得更潔白、更安分,這時,教師就會愉快和自豪得心花怒放。他的職責和國家委託給他的任務是束縛和剷除年幼男孩的本性粗野的力量和慾望,代之以樹立一種寧靜的、適度的和國家認可的理想。如今的某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奮的官員,倘若沒有學校這種努力,不知其中會有多少人變成放任不羈、魯莽從事的改革家或者想入非非、一事無成的夢想家呢!這些人身上野蠻的、不守規矩的、毫無文化的東西必須預先摧毀,危險火苗必須先行撲滅。自然界所創造的人是些猜不透、看不清、危險的東西,他是一股從未知的山上傾瀉下來的洪流,是一片沒有道路和秩序的原始森林。正像原始森林必須加以砍伐、整理和強加限制一樣,學校必須摧毀、征服和強力限制這種自然人。它的任務是按照官方批准的原則把他們教育成社會有用的一分子,喚起他身上的某些品質,這些品質的充分培養,是靠營房中的嚴格訓練來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小吉本拉特的發展是多麼順利啊!他幾乎自動放棄了閒逛和嬉戲,上課時的傻笑,很久以來從未出現,搞園藝養兔子以及釣魚的習慣也都戒除了。


    
一天晚上,校長先生親臨吉本拉特家。他說了幾句客氣話,擺脫了受寵若驚的父親之後,走進漢斯房內,發現他正在讀《路加福音》書,便十分親切地招呼他說:
     “
這很好,吉本拉特,又在用功啦!可是為什麼你一次也不來啦?我每天都在等你啊。
     “
我本來要來的,漢斯抱歉地說,可是我想給您至少捎一條漂亮的魚去。
     “
?什麼魚啊?”
     “
哦,一條鯉魚或者別的什麼。
     “
啊,原來是這樣!唔,那你又去釣魚了?”
     “
是的,只是稍微釣一會兒,爸爸同意的。
     “
哼,原來是這樣。你覺得釣魚很有趣?”
     “
是的,是很有趣。
     “
好,好極了,你這假期是發了狠掙來的嘛。這樣你現在大概沒有多少興趣順便再學習了吧?”
     “
不,校長先生,當然還是有的!”
     “
我可不想強迫你去做你並不感興趣的事。
     “
當然我是有興趣的。
    
校長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摸摸稀疏的鬍鬚,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
你看,漢斯,他說,事情是這樣的。這是老經驗了,考試取得優異成績之後,往往跟隨而來的是成績突然倒退。在神學校裡要增加許多新功課。那時總會有一批學生——這往往就是那些入學考試成績不太好的學生——在假期裡已經作了準備,他們到那時突然會躥了上來,而把那些在假期中躺在桂冠上睡大覺的人拋到後頭。
    
他又嘆了口氣。
     “
你在這兒的學校裡輕而易舉地總是得第一。可是到了神學校,你就會發現另外一些同學,盡是些有天賦的,或是非常用功的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趕得上他們的。你懂嗎?”
     “
哦,是的。
     “
所以我勸你在這個假期裡先做些準備工作。當然是要有節制的!你現在有權利有義務好好休息。我想每天花一兩個小時可能是最合適的。如果不這樣做,很容易出岔子,事後得花幾個星期才能再趕上去。你的意見怎樣?”
     “
我完全願意,校長先生,如果你肯幫助我……”
     “
好。除了希伯來文之外,到了神學校,尤其是荷馬,會給你開闢一個新的世界。如果現在就打好牢固的基礎,你閱讀這部作品時就會有雙倍的欣賞樂趣和理解能力。荷馬的語言、古希臘愛奧尼亞的方言連同荷馬韻律詩都是很有特色的,是別具一格的,如果真要欣賞這種文學,必須紮紮實實地刻苦學習才行。


    
漢斯當然十分願意也到這個新天地去闖一番,他答應盡最大的努力去做。


    
可是要費腦筋的事還在後面呢。校長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親切地接著說:
     “
坦率地說,如果你願意花幾個小時學數學,我也是非常高興的。你的算術能力並不壞,可是數學至今究竟還不是你的特長,在神學校裡你得開始學代數和幾何,先準備幾課還是有好處的。
     “
好的,校長先生。
     “
你知道,你來,我總是歡迎的。看著你成為一個乾練的人才,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但是關於數學的事,你得找父親談談,請他同意你到教授先生那裡去上個別輔導課,每星期大約三到四個鐘頭。
     “
好的,校長先生。


    
勤奮學習又盛開出最令人喜悅的花朵。每當漢斯偶爾再去釣魚或是散步個把鐘點時,總像是在做什麼虧心事。漢斯平常游泳的時間給數學老師選作上課的時間了。


    
這種代數課,無論漢斯怎樣用功都沒能激發起他的興趣。這可真是苦事:在炎熱的下午,不能到浴場游泳,卻要到教授的悶熱的書房去,在那佈滿灰塵、蚊子嗡嗡叫的空氣裡,頭腦昏昏沉沉乾著嗓子念abab。這時,空氣裡飄浮著一種使人慵倦和簡直透不過氣來的東西,在壞天氣裡會轉變為鬱鬱寡歡和絕望的氣氛。他學習數學的情況真是古怪。他並不是那種對數學不開竅、不能理解的學生,他有時解題解得很好,甚至很巧妙,從而得到樂趣。他喜歡數學並非出於誤會,並非受騙,他不可能離題和去觸及一些嚇唬人的次要領域。出於同一原因,他非常喜歡拉丁文,因為這種語言清楚、準確,不模棱兩可,幾乎沒有什麼可能產生誤會的地方。可是在算題目時,儘管一切答案都對,但並沒有領悟出什麼正確的道理來。他覺得做數學作業和上數學課猶如在平坦的大道上漫步,人不斷在前進,每天都能多懂得一些昨天還不懂的東西,可永遠也攀登不到能突然望見廣闊遠景的高峰。


    
在校長那裡上課比較活潑生動。自然,牧師懂得處理《新約全書》裡變了種的希臘文,教得比校長傳授富有青春活力的荷馬語言更為吸引人,更加精彩。可是最終還是荷馬占了上風,最初的難點一過去,就會給人意想不到的收穫和享受,就會繼續產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漢斯常常會極度焦急和緊張地坐在神秘悅耳、難以理解的詩句前面,迫不及待地要在字典裡找到給他打開那幽靜歡快的花園之門的鑰匙。


    
現在他的家庭作業又是夠多的了,有時晚上很遲還坐在書桌旁硬著頭皮做作業。老吉本拉特看到兒子這樣勤奮感到自豪。他那遲鈍的腦袋裡模模糊糊存在著那麼多見識短淺的人所懷有的理想,希望能看到從他的樹幹上長出一根枝條,超過自己到達他懷著模糊的敬意所企望的高度。


    
在假期的最後一周裡,校長和牧師突然又顯得特別和善、體貼,他們要漢斯去散步,課也停了,還強調說,精力充沛、神清氣爽地踏上新的征途是多麼重要。


    
漢斯又去釣了幾次魚。他頭疼得厲害,心不在焉地坐在河岸旁,如今河水映照出來的是初秋時分蔚藍色的天空。他覺得難以解釋,何以他當初那樣為暑假的來到而感到歡欣。現在他倒覺得,暑假已過,要到神學校去了,那才高興呢。在那裡將開始一種迥然不同的生活和學習。由於他毫不在乎,因此他幾乎再也沒有釣到魚,有一次父親對此挖苦了一句,他就再也不去釣魚了。他把釣絲又放進閣樓的壁櫥裡去了。


    
直到最後幾天,他才突然想起已有幾個星期沒有到鞋匠師傅弗萊格那裡去了。就是現在他也是勉強跑去找他的。這時是傍晚,鞋匠師傅坐在住房的窗口,每個膝上坐了個小孩。儘管窗戶敞開著,可滿屋子都是一股子皮革和鞋油味。漢斯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師傅堅硬的大右手。


     “
喏,你好嗎?”師傅問,你跟牧師學習很用功吧?”
     “
是的,我每天都去他那兒,學了不少東西。
     “
學些什麼呢?”
     “
主要是希臘文,但是也有各式各樣別的東西。
     “
所以我這兒就不願意來了?”
     “
願意是願意的,弗萊格先生,可就是沒有時間啊。每天上牧師家一小時,在校長那邊兩小時,一個星期還得到數學老師那裡去四次。
     “
現在是放假的時候吧?這簡直是胡鬧!”
     “
我不知道,這是老師們的意思。而我覺得學習也並不困難。
     “
很可能,弗萊格說,用手去摸摸孩子的胳膊。學習是對的,可是你瞧你這雙小胳膊瘦了,臉也是那麼瘦。你還頭疼嗎?”
     “
有時還疼。
     “
這真是胡鬧,漢斯,而且真作孽,你這種年齡需要充分的空氣和活動,需要好好的休息。放假又為的是什麼呢?總不能是為了蹲書房和繼續學習吧。你已瘦成皮包骨啦!”


    
漢斯笑了。


     “
好吧,你一定會硬撐過去的。但是過分的事畢竟是過分。牧師那裡的課上得怎樣?他說了些什麼?”
     “
說倒是說了不少,不過完全不是什麼壞話,他的知識可真淵博啊。
     “
他從來沒有說過關於《聖經》的什麼不敬的話嗎?”
     “
沒有,一次都沒有。
     “
那好。因為我要告訴你:寧可毀滅肉體十次,不可損害自己的靈魂!你將來要當牧師,那是個高貴而又艱鉅的職務,這需要不同於你們大多數年輕人的人來承擔。也許你是合適的,有朝一日能成為靈魂的拯救者和導師。我衷心祝愿這件事,並且願意為此祈禱。他站起身來,兩隻手堅定地搭在男孩的肩上說:
     “
再見,漢斯,保重!願上帝祝福你,保佑你,阿門。


    
那種莊嚴的態度,那祈禱和用標準德語講的話叫漢斯感到壓抑和難受。牧師在告別時可沒有這種做法。


    
隨著準備行李和辭行,這幾天便很快地吵吵嚷嚷地過去了。一隻裝了被褥、服裝、內衣、書籍的箱子已經托運走了。現在還得收拾旅行袋。在一個涼爽的早晨,父子倆動身到毛爾布隆去。離開故鄉,離開家庭,去到一個陌生場所,心裡不免感到異樣和壓抑。

 

 

問題:


藉著<在輪下>表達什麼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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